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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額吉

      2011-07-05 13:16:10小徑稀紅
      37°女人 2011年4期
      關鍵詞:額吉佳佳蒙古族

      小徑稀紅

      1

      額吉,是蒙古族人對母親的稱呼。

      第一次見她,她正站在門口。我大大方方地叫了一聲:“媽媽!”她拉著我的手,眼睛瞇成一條細細的縫:“叫額吉!”于是,我就叫她額吉。這一叫,就是10年。

      10年前,我和畢力格相愛了,但遭到他父親的堅決反對。畢力格的父親是地道的蒙古族人,希望自己的獨子也能找個蒙古族姑娘。

      畢力格秉承了父親的固執(zhí),在北京租了一間房子,我們領了結婚證。知道我們結婚,他父親拒絕和畢力格說話。我們打電話回去,一直是額吉接。再后來,工作忙,打回去的電話越來越少。額吉就打給我們,每次都是話沒說出口,笑聲就先傳到了。

      有一次,她一張口就說:“佳佳啊,我學會打電話了,這次是我自己按的!”說完,就笑了。我也跟著她笑。額吉跟我無話不說。我知道,她是想有人跟她說說話,于是就靜靜地聽著,偶爾說說畢力格的壞話??煲獟祀娫挄r,她會補一句:“呀!忘了跟兒子說了,下次吧。”

      是不是真的忘了,我不太確定,但她先兒媳、后兒子的做法,讓我很受用。畢力格有時會酸溜溜地說:“額吉滿腦子都是你了!”

      2

      婚后第一個新年,額吉動員我回草原過年,我一口答應下來。說好臘月廿六動身,但臘月二十那天,畢力格被公司臨時派往深圳出差。臘月廿二晚上,我接到他公司的電話,畢力格在高速路上超速行駛,車毀人亡。

      恍恍惚惚中,我從火車站到機場,又從機場到火車站,始終無法趕到事故現(xiàn)場。我站在洶涌的人潮中,眼淚一個勁兒地流,鬼使神差就撥通了額吉的電話:“怎么辦,額吉?我到不了深圳,他出車禍,我怎么能不去,額吉……”

      只有這一次,額吉既沒說話,也沒有笑。我語無倫次,不敢確定她明白了沒有。稀里糊涂地挨了3天,她神奇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默默地摸著我的頭發(fā),我俯在她懷里流淚,像個無助的孩子。

      處理完畢力格的喪事,額吉陪了我?guī)滋欤兴?,我感到很踏實。有一天夜里起來,我聽到另一間屋里有聲音。我輕輕走過去,看見額吉用被子捂著嘴抽泣。我突然明白,老年喪子,她其實比我更心痛,而她卻掩飾著傷心來安慰我。

      第二天,我細細地打量著她,好像一夜之間她老了許多。我故意說:“額吉,你做的飯不好吃?!彼軆染蔚臉幼樱⒉话?。我狠下心,視而不見。當天晚上,額吉說:“我想回去了?!蔽覜]說話。我把額吉送到車站,看著她步履蹣跚地走到站臺上。在轉身的瞬間,我的淚水再一次洶涌而下,這一次,是為額吉流的。

      3

      額吉走了沒幾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我拿著化驗單,在醫(yī)院門口徘徊了一天,沒舍得把孩子做掉。這,也許是畢力格和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點兒關聯(lián)。

      春節(jié)一過,我就辭掉了工作,回到故鄉(xiāng)找了一份閑職,安心等待孩子的出生。婦女節(jié)前,我突然接到額吉的電話,那邊風很大,她好像在喊:“佳佳啊,換了地方也不告訴我一聲!”我無語。她說:“不管畢力格在不在,我都是你的額吉。”說完就笑,我也跟著笑。一恍惚,就回到了從前……

      她說:“羊今年能下好多羔,一定讓你吃上我做的手扒肉。對了,你家在哪里?”我笑了,說:“還是你笨吧?知道我的電話,還看不出我在包頭?”她一聽:“哎!太好了,比北京近多了!”此后,額吉的電話就再也沒中斷,我單調的生活多了一份牽掛。兒子出生后,我騰出時間專心工作。額吉的消息漸漸地時有時無,我開始感到不安,但慢慢地,也就習慣了。

      兒子4歲那年,額吉突然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去汽車站接我?”我嚇了一跳。等我把她接回家,她掏出一大堆奶皮、奶酪、風干牛肉。最后,她從懷里拿出一張照片,喜滋滋地說:“你看?!蔽覓吡艘谎?,是個陌生的青年男子。她說:“鎮(zhèn)上老張家的兒子,在包頭當公務員。你要是覺得行,我給你們撮合。”我笑了:“不合適?!彼琢宋乙谎郏骸澳憧偛荒芫瓦@么一個人過吧?”我忍了又忍,說:“我早找了,兒子也有了!”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半信半疑。正在這時,兒子回來了。她推了我一把:“你不對??!不告訴我,還不請我喝喜酒。”她說笑著,就跑去抱兒子。額吉把他放在腿上,摸摸他的臉,又摸摸他的手,細細地端詳。兒子居然不認生,沖她笑。我看著,心里酸酸的,卻沒勇氣告訴她真相。

      我想,我另嫁他人,又有了孩子,額吉就不必總牽掛我了。這樣其實很好。

      4

      額吉回去以后,我在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500元錢。我把錢給她寄回去。沒過幾天,她又寄回來。從那以后,她隔兩個月寄一次錢,300或500不等。怕她再生氣,我只好收下。

      每次打電話來,她總是用近乎討好的口氣讓兒子叫她額么格(蒙古語,奶奶):“就一聲,就叫一聲行不行?”兒子不肯叫,她就很失望。后來,兒子和額吉漸漸熟悉了,兩人在電話里唧唧喳喳地說個沒完。兒子也終于開口叫她額么格,她高興得直笑,笑聲在3米以外都能聽到。

      兒子7歲那年的國慶,我準備開始自己的第二段婚姻,就打電話告訴額吉:“以前那個男人對我不好,我打算再婚了?!彼吲d得一個勁說好。

      婚禮前夕,額吉準備了精美貴重的蒙古族服飾前來祝賀。為了表示尊重,我把它作為結婚禮服。整個過程,額吉都很興奮,大口喝酒,借著酒勁給大家唱歌。

      回去時,額吉要帶兒子住幾天。送她到車站,我說:“額吉,這么大歲數了,你還要這么興師動眾?!彼哪樕蠝羡挚v橫,頭發(fā)幾乎全白了,背一駝,顯得矮小單薄。她笑了:“誰讓我是你的額吉呢?!?/p>

      我目睹著車子漸行漸遠,想起了7年前,她捧著畢力格的骨灰離開北京的情形。7年后,她再次從我眼前一點兒一點兒地消失,旁邊是活蹦亂跳的兒子。而她卻不知道,兒子的生命里流淌著她的血!

      5

      兒子回來后,我決定把真相告訴額吉,又考慮到電話里不太好說,想抽個時間到額吉那里,但卻因為一些小事沒能成行。

      這一拖,又是一年多。今年春天,畢力格那個倔犟的父親,第一次給我打電話:“佳佳,你額吉好像不行了,她很想見你們母子倆?!蔽襾聿患岸嗾f,就帶著兒子趕了過去。

      額吉躺在醫(yī)院里,氣若游絲,看見我,她的臉上放出異樣的光彩。我拉著她的手,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要……笑話額吉了。說不行……就不行了?!蔽腋杏X她好像笑了一下,然后就氣息全無。

      安葬了額吉,收拾她的遺物。柜子里有個藍布包,里面還有包,里里外外包了四五層,藏著兩張相片,一張是兒子的6寸彩照,一張是兩寸黑白照片。公公說,是畢力格小時候照的。不說我也知道,卷曲的頭發(fā),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和兒子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原來她知道,她早就知道的!從我第一次叫她額吉開始,她就明白,我和她的牽扯一生都割不斷。不管畢力格在不在,甚至有沒有兒子,她都要給我當一輩子額吉!

      我的額吉,親親的額吉!

      (摘自《現(xiàn)代婦女·愛尚》欣生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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