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在漁村,貓是不受歡迎的,不管多么聽話的貓,多少都會偷魚,一只成年的貓一頓飯甚至能吃掉整條梭魚,而且把魚刺原封不動地留在原處。因此打漁的人家多數不養(yǎng)貓,聽見貓叫也會不舒服。而我進村時還是見到了貓。正是初春時節(jié),陽光帶來了久違的暖意,貓倒在一片空地上曬太陽,弓起的背部有節(jié)奏地起伏,濃密的金黃皮毛被曬得松軟,在風中彎折。當我靠近時,它搖晃著站起來,全身還帶著惺忪的睡意,因呵欠而張開的巨口有著深不見底的黑暗,它甩動頭顱,發(fā)出撲棱棱的聲響,那是頸骨的咬合之聲,經過這一番甩動,它精致的頭顱由松弛的睡眠狀態(tài)驟然變緊,精神也隨之一振,就像剛剛從某個逝去的久遠年代中醒來。我看到它踩著幾塊梳子似的魚刺走開了,那是它入睡之前吃完的一頓美餐。它的尾巴翹在空中,左右擺動著,一直走進胡同深處,拐個彎就不見了,正如一個老漢漫步著退回到自己的宅院。我望著它消失的背影,腳下加緊,一步步走進漁村,越過幾堆高大的牡蠣殼和蛤蜊殼,筆直的南街在我眼前鋪展開來,南街的盡頭直通海岸,幾個人影在海天相交的地方晃動著,南街打通了海與天地的界限,人們自由往返于其間,沒有任何阻礙,這便是南街的神奇之處。
在南街,時間仿佛靜止不動,頭上的云朵向西移去,那是時光流轉的具體影像,而南街的房屋和樹木十幾年沒有變樣,街道兩邊的村莊依然站立著,隱藏在房屋之間的水泊閃閃發(fā)亮。午后的陽光照在街上,兩邊的房屋都沒有現出衰老的顏色。太陽在不遠處斜照過來,照得身上微微發(fā)熱,街上有人走過,他們臉上涂滿了油亮的光,皺紋都被照開了,臉上變得像孩子一樣平滑,看到這些,你不得不相信,這里是神奇之地。海鷗從南街上空飛過,迎風伸展著雙翅,借助風力在空中滑行,它們正飄在我的頭頂,在空中懸浮著。海鷗甚至比我步行的速度還要慢一些,我走出幾步再抬頭,它已經落到后面去了。站在原地仰頭等著,海鷗才緩緩滑過來,劍刃似的翅膀橫在半空,兩肋的黑翎閃著寒光,它投下的陰影在我臉上閃了一下,緊接著劃遍了南街密集的屋頂,一路朝海邊滑去了。漁村沿著南街兩翼鋪開,隨著起伏的丘陵地勢,屋頂也是時有起落,我的目光也一路追隨著房頂。白亮的小徑直上直下,通向高處的屋頂,低洼處的屋頂往往連成一片,恰似斜方紋的坐墊。漁村的外圍就是海,那時的??瓷先ビ泄排f的藍色,總要比天空的顏色還要深一些,南街的房子也都籠罩了低沉的藍光,幾個行人走過,臉上也是透明的藍色,漾著水的波紋,正如聳動的水面,他們走路的姿勢也如水一般輕柔,腳踩在地上悄無聲息,他們都是水的化身,這在別處是難以看到的。
南街街尾的房子里面有我的家,坐北朝南的五間正房,外圍是磚墻壘出的大院。木門的接縫處綻開了豎紋,透出絲絲光亮。門鼻上掛著黃銅鎖,我轉到東墻角,在槐樹根下看到了那個倒扣著的扇貝,鑰匙平躺在里面。家家戶戶門前的樹下都有這樣的貝殼,大家心照不宣,誰也不去動別人家的貝殼,這在漁村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我拾起鑰匙,上面還帶著泥土的濕氣。鑰匙剛入鎖孔,鎖鼻就自動彈開了,發(fā)出嗡嗡的金屬回音。推開房門來到院子里,檐下的干魚在風中朝一個方向歪,院子里只剩下它們,每當看到干魚飛在檐下時,我就知道秋天已經很深了,干冷的風給了干魚粗糲的外表,一冬的晚飯里,干魚都會擺放在我們的飯桌上,我們品嘗到的是秋天的凝重,這和冬季的寒冷氣息是相宜的。這時我眼前忽然出現了跳動的爐火,爐火上鼓著氣泡的干魚吱吱冒著油,氣泡一個個爆裂,魚香從中散出,焦黃的魚肉在燈下閃著油花,唯有此時,才算真正到了家。窗外是漆黑的宅院,方形的圍墻在漁村中陷落著,宛如塌陷的深坑。這樣的夜晚是安靜的,我走出屋門,來到院里仰望天空,深不見底的黑夜里群星暗淡,這時,巨蟹座在東墻升起來,四顆明亮而又碩大的星照在天井里,地面上光華奪目,房子圍著星星運轉,讓人忘記了時間的存在。
漁村是走不出去的,長途跋涉仍然是徒勞無功,因為能看到的空地都被房屋填滿了,海被逼退到視線之外,遙不可及。不過這么多年了,我還是在走,即便在遙遠的城市的夜晚,我也常常夢見望不到盡頭的漁村,火紅的屋頂和一團團碧綠的漁網,剛剛走出一個村莊,眼前就會出現新的村莊,身后的空地也會立刻被村莊填滿,那些房屋像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墻壁上帶著泥土的顏色與芬芳,貝殼的碎片摻雜在其中,這些貝殼來自不同的年代,來自各家各戶的飯桌,其中有一些也自然也經過我手指的撫摸,最后在我的指尖滑落,最終流落在岸上,變成了建筑材料。
就這樣,我在漁村里迷失了方向。漁村背后就是大海,我以海為參照,朝村外走去,每當要靠近殘破的海岸時,總會有村莊拔地而起,橫在我和海之間,高大的門樓遮天蔽日,檐角的陰影落在我臉上,尖利的斜角冰涼,這一切和我之前見到的村莊竟有如此相像,也不知這是新建起來的村子,還是原先的村莊悄悄跑過來。我在房屋中穿行,終于沒能走出去,看上去平淡無奇的日子里,我坐在地上,被漁村環(huán)繞。
巨鯨??吭谏碁┥希q如一艘入港的游輪,附著在魚身的海水分成小股流下來,滲進沙灘里不見了。這是一只白鯨,在沙灘上與白砂混在一起,鯨魚的圓頭直指大陸深處,海就在身后,它想反身回去卻是動轉不靈了。我們聽到鯨魚擱淺的消息,急忙趕到海邊,正好和它走了對面,我們在路上跑得太急,沒看到鯨魚已經到了眼前,差點撞進鯨魚嘴里去,好在它的嘴正閉著,我們急忙向后躍開,坐在沙灘上喘息著,鯨魚睜開眼望著我們,它分叉的尾巴垂直于地面,下半部浸在水里,尾巴的方向指明它來自看不見的海洋的深處,現在這條尾巴開始左右扭動著,居然在平地鏟出了深坑,巨尾又是一陣急搖,沙灘上下起了一陣沙雨,濕潤的細沙落進每個人的衣領。它極力掉轉身子,想要回到海里去,我想幫它轉過身,可惜我無法像對待細小的金槍魚那樣對待它——這條巨鯨橫在我面前,足有二十多米長,對我來說無異于史前怪物,它的身子是白的,就像石灰?guī)r的白色,在月光下呈現出冰冷的藍,顯然是一只白鯨,和魚有關的一切常識在它面前轟然塌陷。海藻附著在它身上,更增添了它的疲憊。牡蠣在靠近眼睛的地方連成一小片,就像長了皮癬,它沒有時間去管牡蠣,任它們自由生長,正如一個面有饑色的行人急匆匆趕路,毫不顧及褲管上的泥點。
人越聚越多,環(huán)繞在鯨魚四周,卻不敢靠近,生怕鯨魚發(fā)作起來。我們仰頭看著它的脊背,就像看著起伏的山嶺。巨鯨身子底下的沙灘已經被壓出了深坑,它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全身的重量在沙灘上搖搖欲墜,它的身子正好栽在沙坑里,即便如此,它的額頭還是高出我一大截,這種互相打量的場面是極為尷尬的,我甚至感受到了巨鯨心中的憤怒,因為它劇烈收縮的心臟震得地面打顫,夜空中傳來遙遠的回聲,敲打在每一個人心上,留在漁村里的人更加驚慌,窗戶上的玻璃不住顫抖,眼看就要震裂,老人抱著孩子沖出院門,來到海邊的開闊地上,這時他們望到了海邊的巨鯨。巨鯨一聲長鳴,尖銳的聲波盤旋著升到夜空中,回蕩在耳鼓,在那一刻,人們暫時喪失了聽覺,每個人的后背上都是熱汗涔涔,不多時,孩子們的哭叫聲形成了新的轟鳴,巨鯨擱淺的夜晚注定是不會寧靜的,這樣的夜晚讓人心驚膽戰(zhàn),卻又有一絲向往,向往著巨鯨進入我們平庸的生活,來刺激我們日漸麻木的神經。然而巨鯨這樣的龐然大物,只能生活在海洋空間里,一旦離開海水浮力的托舉,單靠自身的重量足以把內臟壓傷,所以我們趕到海灘后看到的鯨要比實際體形矮了許多,從它擱淺開始,痛苦的變形已經在它身上進行,我們看到的鯨魚已經不是完整的鯨魚了,即便如此,還須仰視才能看到它微合的眼睛。
那樣的夜晚,我們守在海邊不愿離去,眼見著巨鯨一點點塌陷下去,卻無能為力,每個人心中都盈滿了悲傷,人群中傳出幾聲嘆息,更增添了肅穆和沉慟,正如一個孩子看著自己手上漏了氣的氣球,從飽滿的渾圓狀態(tài)變成了坑坑洼洼的一片,最終歸于沉寂,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卻總會讓人揪心,巨鯨的肋骨啪啪爆裂,體內的爆裂聲顯得遙遠,巨鯨低吼著,猛地弓起身子,頭和尾支撐地面,想要做最后一躍,但它很快恢復了平靜,我們眼睜睜看著,卻沒有辦法出手相救。在平庸的年代里,沒有天生神力的人,荒村僻壤,也沒有緊急的巨型起重機器,巨鯨擱淺只能死去,它是迷途的孩子,早知有這一天,它就不必出發(fā)了,從擱淺的那一刻起,它的命運已經無可挽回,因為難過而產生的寂滅感長久地縈繞在左右。
我一遍遍回憶那晚的情形,這時巨鯨或許正橫在我的窗外。事發(fā)那天晚上,它不該貼著海岸前進。它來到岸邊還是夜里,沒有人察覺。它在黑夜浮出水面,順著洋流一路北上,它走過的路連成一條柔軟的曲線,漆黑的深海里因此有了白發(fā)。它只顧著低頭趕路,一不留神沖到了海灘上,起初擱淺在一層淺水里,它借著慣性朝前沖了一陣子,把自己送上了沙灘。那天夜里,巨鯨發(fā)出雷鳴般的吼叫,響徹周圍的十幾個村子,那是巨鯨自身塌陷時的絕望的悲鳴,起初凌厲無比,音調一路走高,這來自它肥碩的韌帶,到最后卻帶著輕微的顫音。我們已經睡下多時了,都被吼叫聲驚醒,起初罵聲一片,后來聽到了巨鯨無助的顫音,人們的心都軟下來,紛紛披上衣裳走出家門,來到海灘上,這時巨鯨已經奄奄一息,發(fā)出警笛似的長鳴,作為全過程的目擊者,我只記得月光照在它身上,大部分被吸走了,眾人不敢靠近,巨鯨的吼叫掀起了大風,我們緊緊摁住帽子,只能遠遠地目送著巨鯨的生命離去。
許多年后,我走在沙灘上,腳下的砂子驟然隆起,變成高山,不遠處又有沙灘轟然塌陷,露出無底的深坑,沿海的整片沙灘都在晃動,我們紛紛倒地,很多人被砂子覆蓋,只露出半個腦袋,那是鯨魚潛伏在沙灘下面,它隨便伸了個懶腰,就足以讓我們的存在超出我們所能見到的范圍,沙灘開裂,我們開始漫長的奔跑,巨鯨揚起的砂子撒落下來,遮住眼前的路,沙沙的墜落聲中,細小的顆粒已經無處不在。
以后的許多年,我經常見到許多拍打著水花的小魚,它們扭著腰身,露出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條紋,故意在水中發(fā)出大聲,吸引人們注意,可惜我是見到過鯨魚的人,對那些小魚只能嗤之以鼻。小魚們惱怒了,離開之前掀起水花,幾滴水落到我臉上。
父親年輕時喜歡游泳,起先是在村里的池塘游,整個夏天都泡在里面,直泡得渾身發(fā)白起皺,手上腳上綻出條條深溝,上岸半天還能擠出水來,后來又去海里游,日子久了,頭發(fā)里生出鹽碴,乍看去像落了一頭雪。
八月的半島酷暑難耐,人躲在屋里都呆不住,穿堂風也是熱的,夾雜著潮氣,灼得人兩眼冒出火來,躺在竹涼席上翻來覆去。那些年父親還年輕,他走出堂屋,沿著樹影走到河邊,找一枝蘆葦,把中間關節(jié)打通,叼在嘴里就能在水下蹲半天,有他時躺在淺水里琢磨事兒,水面上的粼粼波光不住地跳躍著,也許只有在水底,他才會得到片刻的寧靜,而那些偶爾走到水邊的人卻冷不防被他嚇一跳。
聽母親講完這些,我簡直難以相信。父親竟然耐得住寂寞,一個人潛到水底,我們在滾燙的夏季小心翼翼,不敢過多走動,即便躺著也是不住冒汗,夏天似乎和父親無關。后來他學會了憋氣,一個猛子扎出老遠,在河的另一頭冒出來,大股水柱從他臉上落下,水面上涌起波紋。
一年中的大半時間,他都是濕漉漉的,他躺過的草席因為常年受潮變了顏色,在燈光下側面看去,有個綠色的人形圖案平躺在席子上。后來這張草席散了架,冬天來時,父親把舊席釘在房頂擋風。望著舊草席上那個模糊的身影,父親端正的睡姿仿佛就在眼前,這么多年了,他睡覺還是平躺著,晚上睡下時是什么樣子,早上起來時就是什么樣子。
二十年前正是父親生龍活虎的年代,他冒險出海做了漁民,母親攔著不讓他去,他只說了一句話,就讓母親松了手——我在水里沒事兒??缮狭舜胖溃瑳]有他想象得那么簡單。船上有魚筐滾下水,總有人踢他下去打撈,而父親來這條船之前,都是幾個人放下皮艇去撈。通常是后背挨了一腳,父親就從船頭到了水下,一個翻身露出水面,伸手抹一把臉,回過頭來向船上怒目而視,那人也總會笑笑說:誰讓你水性好呢?俺們都不會水。父親愣在那里,直到海水漫過下巴才回過神來,忙分開波濤前去追趕魚筐,船上站滿了一排人,不住地喝彩。父親也許會想,今天這是怎么了,手腳不聽使喚,突突直顫。不過,當他雙臂分水時,所有的不快都被他甩到腦后去了。終于,他把魚筐甩到船板上,兩只手扣在船舷上,呆了一會兒,他從水里冒出來,晃了晃頭,甩出大片水珠,船上的人紛紛躲閃,船老大高興地說,往后這活還是你的。船上的人又是一陣哄笑。
傍晚,父親光著膀子走進村,手里拎著濕透的衣服。本想搭在肩上,衣服還沒干透,滴滴答答還有水,用手拎著還有水滴到小腿上,格外不自在,只好把胳膊探出去,遠遠隔著身子拎著,一進村口,路邊有幾個本族長輩在乘涼,其中有一位抖著缺口的蒲扇稱贊道:真好!把愛好和工作結合起來了。父親怒不可遏,回到家里就摔碗。母親沒做聲,拿來笤帚掃走滿地碎碗片。我在炕角,嚇得不敢吱聲,盯著地上的碗碴,忽然看到一片極規(guī)整的,它來自花碗的側壁,深藍的滾邊疾走龍蛇,聚攏為一大朵團花,來不及細看,就被母親掃走了。父親下炕到了天井里,外面響起他的怒吼:不會水的混蛋們都能出海!每到這時,母親和我都不敢吱聲了。
二十年以后,我沒有接父親的班做漁民,而是遠走他鄉(xiāng),最終廁身媒體,謀得一份差事。那天在街上遇見幾個舊時相識,他們見到我后贊不絕口:真好!把愛好和工作結合起來了。這時,我忽然明白了父親的憤怒。這些善意的問候同樣來自庸碌的年代,來自曖昧不清的庸碌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