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梅君
爺爺,你在哪里?
60年前的那個晚上,你說出去關(guān)上院門就回來??赡棠桃坏染褪?0年,你卻再也沒有回來。
我的爺爺張儒宗,字希文,號達(dá)三,1908年出生在濟(jì)寧城西北的一戶農(nóng)民家庭。自幼生活清苦,歷經(jīng)磨難,1926年于濟(jì)寧培英學(xué)校高級部修業(yè)期滿,次年春季考入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即曲阜二師),在那里讀完三年前師,又讀后師。
奶奶說,爺爺中等身材,頭發(fā)烏黑,濃眉大眼,目光炯炯。夏天著白色的斜紋布學(xué)生制服,英俊,瀟灑;冬天穿長袍大褂,一條白色的手工編織的羊毛圍巾圍在脖子上,胸前一段,背后一段。儒雅大方,文質(zhì)彬彬。
爺爺寫得一手好字,家里現(xiàn)有他用工整小楷抄寫的醫(yī)書,田野間有他署名撰寫的多塊碑文,爺爺?shù)淖?,寄圓厚于清剛之中,端莊秀麗,引筋入骨。
爺爺熱愛文學(xué),他的一篇文章曾賣過15塊大洋。爸爸說,那時一塊大洋可以買一袋面粉。家鄉(xiāng)的年輕后生,爭相傳抄他的文章作為范文閱讀。
那時的二師,有“紅二師”、“小莫斯科”之稱。爺爺耳濡目染,走上了革命道路。1926年,中共二師支部誕生,爺爺加入了組織。1932年5月20日,國民黨兵闖入校園,逮捕共產(chǎn)黨員、進(jìn)步師生24人。第二天,未被逮的黨員和進(jìn)步師生百余人被迫離校,爺爺轉(zhuǎn)回到家鄉(xiāng)從事地下工作,公開身份是教師。
1938年,日寇攻陷濟(jì)寧。夏天的一個夜晚,幾個地下黨人陸續(xù)到爺爺家集合,奉命轉(zhuǎn)移。他們也不說話,只坐著喝茶,奶奶一壺一壺為他們燒水,到了半夜,爺爺對奶奶說:“我出去關(guān)上院門就回來?!睆拇擞腥o回,義無返顧。此時,爺爺奶奶的父母都已去世,年輕的奶奶懷有身孕。
為了更多受苦的妻兒,爺爺舍棄了自己的妻兒。爺爺走后,最初在河北范縣工作,后來輾轉(zhuǎn)各地。爸爸的乳名是爺爺取的,他來信說:“夜里,我翻來覆去,想不起什么好名字,直到天亮,就叫他曉明吧?!?/p>
爺爺走了,為了他的理想,留下的僅僅是那件白色的斜紋布學(xué)生制服和那條白色的羊毛圍巾。從咿呀學(xué)語,到耄耋老年,爸爸從未見過父面,何等的心情?爸爸長大以后,曾多方查找,但因年代久遠(yuǎn),爺爺仍然杳無音訊。是被組織派去了新的戰(zhàn)線,還是白骨無人收埋?思念他的,牽掛他的,只有我們。爸爸曾說:“各過各的吧。”是啊,又能怎樣?生活總要繼續(xù)。
奶奶皮膚白皙,眼睛又黑又亮,碧玉般的面龐,看上去眉清目秀,只可惜有一雙金蓮。聽奶奶說,她娘家以前也還富裕,父母做生意,后來相繼去世,家里的房子又被日本人燒了,所有家當(dāng)盡毀其中。
爸爸長大后參加工作,有段時間,全家住在一個大雜院里。我家住二層,樓梯是露天的,在樓的東頭。樓梯下有一口大地鍋。爸爸好客,每到吃飯時,來的叔叔伯伯比我家人還多。媽媽上班,這時候最忙的是奶奶,鍋里燉著魚,手里宰著雞,三下兩下,干凈利索,幾個菜上桌了。魚鍋里四周貼著鍋餅,一半焦嫩,一半帶著咸香的菜汁,現(xiàn)在想想,還流口水。
奶奶一生勤勞,不為虛聲浮名。她賢,非同一般。她執(zhí)著又變通,隨遇而安,因勢順流。她的一生,為兒孫默默奉獻(xiàn),是我們生命中永恒的滋養(yǎng)。她性格開朗,愛說愛笑,偶爾生氣,也會轉(zhuǎn)眼過去。
奶奶半生坎坷,后來又為孫輩操勞,到晚年才得享天倫。她走過艱難人生的晚年更像是童年,常常見她仰著臉,率真地笑。
奶奶17歲上嫁給爺爺,也過了一陣溫馨的日子。只是太短暫,如曇花一現(xiàn)。后來爺爺走了,奶奶生下爸爸,母子二人寄居親戚家艱難度日。年年書信托鴻雁,夜夜風(fēng)雨斷腸人。
每逢過年,或爺爺生日這天,奶奶總是多盛一碗飯,多擺一雙筷子,在飯桌上。
有一次晚飯后,一家人坐著談話,不知怎么說到爺爺,奶奶突然冒出一句:“如果抓住他,我得咬他兩口肉!”我唏噓,心里涌起一陣酸楚,一陣悲涼。經(jīng)過60年漫長時空的稀釋,沉淀下來的,是這樣一句話。自然是抓不住,也咬不成。往常,奶奶說起爺爺,就像說著身邊的人,說著身邊人的平常事,平靜平和,只這一次不同。
沒事的時候,我翻看著家里的老照片和一些資料,卻看不到有關(guān)爺爺?shù)男偶?。忍不住埋怨爸爸:“爺爺?shù)臇|西怎么不保存起來?”爸爸說:“那時候我還小,有些信件被你奶奶在痛苦悲傷時燒掉了?!?/p>
我問奶奶,漫長艱辛的歲月怎樣度過,奶奶說:“難過就哭唄。有一回我跑到無人的冰天雪地里哭,雪水浸透衣裳,又結(jié)了冰。雪還在下,哭了許久,人變成了白色。哭夠了卻起不來了,衣服和冰雪凍在了地上?!眰€里愁人腸自斷,凄涼寂寞無人管。奶奶的愛情之路,是由淚水澆灌而成的啊。
奶奶83歲因腦溢血去世。夢里依稀,那清晰而遙遠(yuǎn)的往事,那古老的歌謠,那親切的笑容,只讓我心口深處涌起陣陣酸痛,眼淚熱熱地充滿眼眶。爺爺啊,奶奶等了64年,唯愿她在天國與你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