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耜
一
《偶成》是著名共產(chǎn)黨人瞿秋白被囚于福建長汀期間,集唐人詩句而成的一首七言絕句。今見的該詩前有“緣起”,后有“題跋”,經(jīng)過專家校訂的全文如下: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夢行小徑中,夕陽明滅,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讀唐人詩,忽見“夕陽明滅亂山中”句,因集得《偶成》一首:
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窮。
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
方欲錄出,而斃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煙云過盡時,正我逍遙處。此非詞讖,乃獄中言志耳。秋白絕筆。
面對秋白的這段“絕筆”,我曾有過一絲不解和迷惑:秋白明言《偶成》一詩“方欲錄出,而斃命之令已下”。這仿佛是說,他在犧牲前沒有來得及抄清《偶成》;既然如此,《偶成》以及它的“緣起”、“題跋”,為何今又能全璧保存,供我們閱讀和研究?后來,無意中讀到當(dāng)年《申報》上關(guān)于瞿秋白就義的報道,一切頓覺釋然。這篇報道留下了這樣的記敘:
十七日,奉中央電令,著將瞿秋白就地槍決。翌日晨八時,特別連連長廖祥光,即親至獄中促瞿至中山公園照相,瞿欣然隨之。照相畢,廖連長示以命令,瞿頷首作豪語:“死是人生最大的休息?!绷芜B長詢以有無遺言留下,瞿答:“余尚有詩一首未錄出?!碑?dāng)即復(fù)返囚室取筆書詩一首并序……書畢,復(fù)步行中山公園,在園中涼亭內(nèi)飲酒一斤,談笑自如,并唱俄文《國際歌》、《紅軍歌》各一闋……歌畢,始緩步赴刑場,手持煙卷,態(tài)度鎮(zhèn)靜,乃至刑場,盤坐草地上,尚點頭微笑。俄頃,呼然一聲,飲彈而殞矣。
原來其中還有這樣的周折和細節(jié)。秋白由中山公園照相畢,“當(dāng)即復(fù)返囚室取筆書詩一首并序”,顯然指的是《偶成》。由此可知,這首詩以及其“緣起”、“題跋”,完成于秋白遇難的當(dāng)天早晨,堪稱是烈士真正意義上的絕命詩。
二
瞿秋白犧牲前被關(guān)押的地點,是國民黨中央軍第三十六師師部。該師的最高長官——師長宋希濂,在大革命時期曾聽過秋白演講,并讀過他的政論文章,因而對秋白有敬重之情。為此,他不但讓軍醫(yī)為秋白治病,而且明令在生活上予以照顧。秋白就義后,他甚至還依照其生前囑托,為其代寄過文稿。在這種情況下,師部一些軍政人員便與秋白多有接觸和交往,其中少校軍醫(yī)陳炎冰,還得到過秋白饋贈的背面留言的照片和詩詞手跡。很可能是借助這類氛圍和渠道,《偶成》在秋白就義后,得以輾轉(zhuǎn)外傳,流布于社會。但是,由于該詩基調(diào)低沉,語涉出世,與秋白以往發(fā)表的一些作品風(fēng)格大為不同,所以在較長一段時間里,革命陣營里習(xí)慣了激情飛揚的同志們,大都不予認可,而將其同《多余的話》以及其他獄中詩一起,視之為偽作或誤傳。關(guān)于這點,一場曾經(jīng)發(fā)生的輿論風(fēng)波足以說明問題。
1950年6月,南開大學(xué)教授、翻譯家李霽野,在《文藝學(xué)習(xí)》發(fā)表散文《瞿秋白先生給我的印象》,其文末以“附錄”的形式,小心翼翼地披露了作者從朋友處獲知的《偶成》。著名詩人臧克家讀后,認為大謬不然,很快撰寫了《關(guān)于瞿秋白同志的“死”》一文,在首都大報刊發(fā),對李文傳遞的信息提出批評和辨正。臧文指出:這首詩“如果出自一個‘坐化’的釋教徒還差不離”,而“對于這樣一個烈士的死是多不相稱!”進而斷言:“這些東西決不可能出自一個革命烈士的筆下,它是敵人埋伏的暗箭,向一個他死后的‘?dāng)橙恕鋼簟!倍鳛榍锇走z孀的楊之華,亦當(dāng)即致函報社,表示支持臧文的觀點,不承認《偶成》與秋白有任何關(guān)系。面對那個時代的主流觀念和強勢聲音,李霽野只能做出有所保留的檢討。這種簡單否定《偶成》真實性的狀況,直到歷史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方得以改觀。當(dāng)時,在解放思想,撥亂反正社會大潮的推動之下,經(jīng)陳鐵健、周紅興等專家認真扎實的分析考證,《偶成》一詩的著作權(quán),最終歸之于瞿秋白。
三
圍繞《偶成》的真?zhèn)螁栴},文學(xué)界和學(xué)術(shù)界固然曾經(jīng)有歧見,有爭議,只是在這歧見與爭議之中,似乎又包含了大體相同的一種現(xiàn)象。這就是:無論當(dāng)年的斥“偽”者,還是后來的證“真”者,他們對《偶成》本身的精神意蘊與價值取向,都缺乏細致分析和深入闡發(fā),而讓目光更多停留在淺表的語詞和情緒層面,以致無法真正厘清該詩的思想與藝術(shù)價值。在這方面,當(dāng)年的斥“偽”者自不待言,即使后來的證“真”者似乎也不例外。譬如,一位在瞿秋白研究上頗有膽識和建樹的專家,雖然肯定《偶成》出自秋白之手,但卻仍然認為:“已忍伶俜十年事”云云,“哀婉凄其”,“傷感低沉”,屬于作者“排遣消極情緒的一面”,“甚至反映了他早年追求的佛家消極的出世的思想”。
情況果真如此嗎?在我看來,將這樣的評價放在《偶成》身上,未免失之簡單和皮相,甚至是很大程度的誤讀。事實上,《偶成》擁有相當(dāng)積極的社會意義和異常高蹈的生命光彩,只是這一切皆因作者身陷囹圄這一特殊的客觀環(huán)境與主體條件,而被自覺或不自覺地隱匿于迷離曲折的意象和語詞之下。而要使這一切浮出水面,豁然明朗,則需要研究者由表及里,溯流討源,做潛心的解讀與通達的闡釋。以下筆者不揣淺陋,權(quán)作嘗試。
《偶成》的首句“夕陽明滅亂山中”,集自中唐詩人韋應(yīng)物《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詩的第四句,原句為“夕陽明滅亂流中”。秋白易“流”為“山”,大抵意在切境。因為原句所記乃詩人的黃河舟行,故有夕陽照水,忽明忽暗,閃爍不定之感;而秋白是“夢行小徑中”,自然夕陽西垂,亂山明滅,更為合理,也更為傳神。不過,明白了這一點,還只是弄通了該句的字面意義,它的背后分明還有更深一層的包孕。史料已經(jīng)證明,入獄后的秋白在寫《偶成》之前,已完成多首舊體詩詞,其中《浣溪沙》一詞的末尾,便是“黃昏依舊夕陽紅”的名句。大凡讀過這首《浣溪沙》者都認為,結(jié)尾一句氣象雄渾,意境悲壯,表達了一種生命行將終結(jié),理想依舊美麗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應(yīng)當(dāng)看到的是,《浣溪沙》中“夕陽”和《偶成》中的“夕陽”,作為同一作者在同一境遇中相同的意象設(shè)置,其內(nèi)涵是保持著明顯的連續(xù)性和統(tǒng)一性的,后者的“夕陽”,時隱時現(xiàn),余霞漫天,何嘗不浸透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只是”作“就是”、“正是”解——依周汝昌說)的樂觀與慰藉?又何嘗不承載著一種人生明滅而事業(yè)無窮的曠遠與堅忍?至于那“亂山”——紛亂的群山,是否暗喻動蕩的年代和多變的政局,筆者不敢遽斷,但讀者盡可開啟自主想象,其收獲也許更為豐碩。倘若以上分析不謬,那么,我們可以斷言:《偶成》的起句并不傷感或消沉。
詩的第二句“落葉寒泉聽不窮”,集自大歷十才子之一郎士元《題精舍寺》詩的第六句,但把原來的“落木”改成了“落葉”。這是否為秋白的誤記或誤抄亦未可知。好在古文中“落葉”與“落木”相通,全句的意思變化不大?!昂痹诠旁娢睦镉袝r通“黃泉”,指人死后的葬身之穴,如唐初王勃就留下了“瞻彼岸而神銷……俯寒泉而思咽”的例證。不過在秋白筆下,恐怕是取其另一層更直接的意思:澄澈生動的流水。因為只有流水,方才有聲,亦才能“聽”,乃至聽而“不窮”。這不僅契合原詩的思路,而且與秋白在詩之“緣起”中寫明了的“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相呼應(yīng)。將“落葉”與“黃泉”并置,孤立地看,似有幾分荒冷蕭瑟,但接下來的“聽不窮”三字,復(fù)將荒冷蕭瑟化為安然靜謐,進而使全句遠離了厭世和消極。這里,如果我們不避穿鑿附會之嫌,由“落葉”而想到“落木”,再想到杜工部筆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千古名句,那么,全句不僅遠離了厭世和消極,而且潛藏著秋去春來、萬物更替的勃勃生機。
從第三句開始,詩作由狀寫夢境轉(zhuǎn)入直書內(nèi)心。這一句“已忍伶俜十年事”集自大詩人杜甫《宿府》詩的第七句,且全無改動。同前兩句的“悲”中有“壯”或“冷”中含“熱”相比,這一句倒真真有幾分杜詩特有的沉郁和怨懟。不是嗎?“伶俜”即孤零,即《孔雀東南飛》里的“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十年”則是約數(shù),大體指秋白自1927年走上中央領(lǐng)導(dǎo)崗位到被捕犧牲這一段時間。平心而論,在秋白的革命生涯中,這十年可謂備嘗風(fēng)刀霜劍,活得殊為不易。一方面,他必須面對來自敵人的通緝、追捕和污蔑;另一方面,他又無法擺脫來自革命陣營內(nèi)部宗派主義勢力的誤解、冷落、批判和打擊;加之胞弟景白在蘇聯(lián)莫名其妙的“失蹤”,自己又被冷酷無情地丟在敵占區(qū);還有“無牛則賴犬耕”的疲憊,“枉拋心力作英雄”的無奈……所有這些千端萬緒,其個中滋味豈是一個“伶俜”可以盡括,可以了得!而所有這些在秋白這里,又只能藏在心中,壓在心底,這需要怎樣一種忍辱負重!一句“已忍伶俜十年事”,正是此種心境的寫照。當(dāng)然,即使如此,這句詩也只是流露了秋白生命終結(jié)前的些許隱曲和“牢騷”,它與信仰和追求沒有太多關(guān)系。
四
在《偶成》一詩里,第四句“心持半偈萬緣空”最重要,也最難解。這一句仍集自郎士元的《題精舍詩》,是該詩的第四句。原句為“僧持半偈萬緣空”,秋白化“僧持”為“心持”,自然是考慮到了自己的身份與角色。
所謂“半偈”是個佛家典故,與佛祖釋迦牟尼有關(guān)。據(jù)《涅槃經(jīng)?圣行品》記載,釋迦牟尼在“佛日未出”的過去之世,“獨處其中,唯食諸果,食已,系心思惟坐禪,經(jīng)無量歲”。帝釋見大士(即佛祖)獨修苦行,即從天降,化為羅剎,試探其心。羅剎在大士前朗讀了過去諸佛所說的“半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贝笫柯劇鞍胭省?,心生喜歡,四顧唯見羅剎,便謂:“若能說余半偈,吾終身為汝弟子。”羅剎說:“我今饑逼,實不能說?!贝笫繂枺骸叭晔澈问??”羅剎道:“我所食者,唯人暖肉;我所飲者,唯人熱血?!贝笫柯勓?,坦言:“但能具足說是偈竟,我當(dāng)以身奉施供養(yǎng)!”還脫下鹿皮衣為羅剎敷座。羅剎于是宣說了后“半偈”:“生滅滅己,寂滅為樂?!贝笫可钏计淞x,并把偈語寫在石壁、道樹上。然后,大士“升高樹上,投身于地”。此時,羅剎還復(fù)為帝釋,接住大士之身,安置平地,懺悔頂禮而去。
由以上所引可知,“半偈”典故的核心或曰精髓,在于佛祖為求偈竟,可以舍身。這一蘊含豐腴的典故在郎士元的原詩里,不過是構(gòu)成其禪家意境的語詞道具,一閃而過,沒有什么特殊意義,但是移植到秋白筆下,卻無形中激活了詩人心中郁積已久的悲劇情結(jié)——我情愿以鮮血與生命來換取真理和理想,然而,最終卻又只能懷著深深的歉疚與遺憾告別現(xiàn)實的一切!
那么,一切緣何是“半偈”?這“半偈”分明意味著不完整,不圓滿,它在秋白的詩中和心中究竟是指什么?直接答案已無處尋找,我們只能間接地求助于作者的“心史”。不妨再讀《多余的話》。在這篇最后的獨白里,秋白一再寫道:我只有“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智識”,讀過“極少幾本的書籍”,“認識是根本說不上的”?!榜R克思主義的主要部分……我都沒有系統(tǒng)的研究過。資本論——我就根本沒有讀過,尤其對于經(jīng)濟學(xué)我沒有興趣。我的一點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常識,差不多都是從報章雜志上的零星論文和列寧的幾本小冊子上得來的”?!拔覍@些學(xué)問(指經(jīng)典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引者注),的確只知道一點皮毛。當(dāng)時我只是根據(jù)外國文的書籍傳譯了一下,編了一些講義?,F(xiàn)在看起來,是十分幼稚,錯誤百出的東西”。對于這些說法,我們過去多以秋白的“自謙”或“自貶”視之,但如果聯(lián)想到近代以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艱難傳播和屢遭扭曲,則不能不承認,其中更多屬于嚴(yán)格而真誠的自我剖解。或者說秋白是以自己——一位理論家——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尚且難免“零星”、“皮毛”和“幼稚”的事實,自覺或不自覺地揭示了當(dāng)時黨內(nèi)普遍存在的經(jīng)典學(xué)習(xí)不夠,理論準(zhǔn)備不足的問題。從這樣的事實出發(fā),我們再來看秋白詩中的“半偈”意象,那么,說它是作信仰層面的延展,隱喻了作者對自己馬克思主義理論水準(zhǔn)的一種形容和估價——應(yīng)當(dāng)不是毫無依據(jù)的推測吧。
當(dāng)然,在中國大地上,馬克思主義有它的理論傳播,更有它的社會實踐,沿著這一思路,我們也可以把秋白詩中的“半偈”,理解為尚未成功的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還是在那篇《多余的話》里,秋白盡管留下了一些未必完全妥當(dāng)?shù)摹白晕曳治觥?,說了一些“歷史的誤會”之類的話,但與之同時存在的,仍然有難以割舍的牽掛和無法放棄的期待。譬如,在談到蘇區(qū)生活時,他寫道:
最近一年來,叫我辦蘇維埃的教育……但是,自己仔細想一想,對于這些小學(xué)校和師范學(xué)校,小學(xué)教育和兒童教育的特殊問題,尤其是國內(nèi)戰(zhàn)爭中工農(nóng)群眾教育的特殊問題,都實在沒有相當(dāng)?shù)闹亲R,甚至普通智識都不夠!
近年來感覺到這一切種種,很愿意“回過去再生活一遍”。
……很想仔細的親切的嘗試一下實際生活的味道。譬如“中央蘇區(qū)”的土地革命已經(jīng)有三四年,農(nóng)民的私人日常生活究竟有了怎樣的具體變化,他們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在全文結(jié)尾處,他深情地呼喚:
我還留戀什么?這美麗世界的欣欣向榮的兒童,“我的”女兒,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們。我替他們祝福。
這世界對于我仍然是非常美麗。一切新的,斗爭的,勇敢的都在前進。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偉的工廠和煙囪,月亮的光似乎也比從前更光明了。
可以這樣說,正是這些,構(gòu)成了秋白在“萬緣”將“空”之時,依舊“心持半偈”的另一層寓意,甚至是它的終極內(nèi)涵。此刻,我不禁想起秋白《夢回》里的兩句詩——“何事萬緣俱寂后,偏留綺思繞云山?!痹瓉砑磳ⅰ叭f緣俱寂”的秋白,心中仍有不盡的“綺思”!而這“綺思”所環(huán)繞的正是那未了的“半偈”——眼前未竟但卻終會來臨的共產(chǎn)主義大同世界。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帶著信念也帶著遺憾,從容告別人世的瞿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