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在歐洲,有一位讓人心疼的大師,那就是西班牙的塞萬提斯——《堂吉訶德》的作者。
他的生平,讓人連隨口講幾句都不忍心。
他只上過中學,無錢上大學,22歲當兵,第二年在海戰(zhàn)中左手殘廢。他拖著傷殘之身仍在軍隊服役,誰料4年后遭海盜綁架,因交不出贖金被海盜折磨了整整5年。脫離海盜后,他開始寫作,后因父亡家貧,再次申請到軍隊工作,任軍需,又因受人誣陷而入獄。出獄后任稅吏,又第二次入獄,出獄后開始寫《堂吉訶德》。但是就在此書出版的那一年,他家門前有人被刺,他因莫名其妙的嫌疑而第三次入獄,后又因女兒的陪嫁事宜再一次出庭受審……
總之,這位身體殘廢的文化巨人有很長時間是在海盜窩和監(jiān)獄中度過的,他的命太苦了。
《堂吉訶德》已經(jīng)出版,而且引起廣泛轟動。但是,無論是地方官員還是法官,明明知道他的文學才華,卻不愿憑著一點良知,認真審視他遭受的災難,給他一點起碼的公平。
當時的西班牙與英國不同,沒有讓塞萬提斯像莎士比亞那樣受到一批“大學才子”的審判,審判他的是真的法官。然而正是這些真的法官,使他聯(lián)想到綁架了他5年之久的海盜——他們也有事沒事就審判他。
當海盜的審判與法官的審判連在一起組成他的人生旅程時,他不能不搖頭苦笑。
我一時想不出世界上還有哪位作家比塞萬提斯承受過更多的苦難。他無法控訴了,因為每一種苦難來自不同的方向,他控訴哪方?
因此,塞萬提斯開始冶煉苦難。一個作家,如果吞入多少苦難便吐出多少苦難,總不是大本事,而且這在實際上也放縱了苦難,居然讓它囫圇出入、毫發(fā)無損。塞萬提斯正相反,他在無窮無盡的遭遇中摸透了苦難的心竅,因此對它既不敬畏也不詛咒,而是凌駕于它的頭上,俯視它的來龍去脈,然后再反躬自問。
終于,他的抵達成了另一個人物的出發(fā),那就是騎瘦馬、舉長矛的堂吉訶德。這是塞萬提斯用自身苦難鑄成的人物形象,由此證明他已徹底降伏苦難,獲得了一種人類學上的讀解。
堂吉訶德一起步,世界破涕為笑。
于是,塞萬提斯就在至高層次上詮釋了漫畫和寓言。
前一段時間我在馬德里看到了塞萬提斯的紀念雕像,雕像的前方便是堂吉訶德的騎馬像,后面還跟著桑丘。堂堂一國的首都在市中心以群雕方式來紀念他,而且把這個紀念廣場以國名相稱,叫做“西班牙廣場”,我看在規(guī)格上已超過莎士比亞。這片土地以隆重的驕傲來洗刷以往的無知,很可理解。但遺憾的是,堂吉訶德和桑丘的雕像過于寫實,就像用油畫的筆法描摹一幅天才的漫畫,成了敗筆。德國美學家萊辛在《拉奧孔》中曾娓娓論述,由史詩轉換成雕塑是一種艱難的再創(chuàng)造,可惜西班牙歷來缺少萊辛這樣等級的理論家。
西班牙廣場上的這組雕塑,塞萬提斯為白色,堂吉訶德和桑丘為黑色。白色的塞萬提斯天天注視著眼前黑粗笨拙的這一對寶貝又會暗笑,就憑你們這模樣怎么還能流浪遠方,把苦難流浪成寓言?
塞萬提斯晚年看到了別人偽作的《堂吉訶德》第二卷,于是趕緊披掛上陣與文化盜賊搏斗,方式也就是趕寫真的第二卷。真的第二卷出版次年,他因水腫病而去世。
有人說莎士比亞是一個假人,給了塞萬提斯一本假書,看來異地同理:都想否定他們的真實存在。他們使周圍的人太垂涎,使周圍的人太不安。
兩百多年后,詩人海涅指出: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歌德成了三頭統(tǒng)治,在敘事、戲劇、抒情這三類創(chuàng)作,分別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在海涅眼里,只有這三頭統(tǒng)治,只有這三座高峰。但是歌德出生太晚,并世而立的只有兩頭,同在歐洲,卻隔著大海,當時兩個國家還對立著。
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似乎是上帝的安排,戲劇家莎士比亞戲劇性地在自己的生日那天去世,使4月23日成為一個奇怪的日子。誰知還有更奇怪的事情,似乎又是上帝,也只能是上帝,覺得兩座高峰不能獨遺一座,居然把塞萬提斯的去世也安排在同一天!
那么,1616年的4月23日,也就變得更加奇怪。
當時,無論是英國的斯特拉福,還是西班牙的馬德里,都沒有對他們的死亡有太大的驚訝。人類,要到很多年之后,才能感受到一種文化上的山崩地裂,但那已經(jīng)是余震。真正的坍塌發(fā)生時,街市尋常,行人匆匆,風輕云淡,春意闌珊。
(摘自《出走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