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趙 暢
在老家,一塘荷花是我童年的夢囈。
孩提時,我被寄養(yǎng)在浙東四明山麓的一個小山村。離家不遠處有一口碩大的荷花塘,每至仲夏季節(jié),那里便成為我和伙伴們玩賞的好地方。
老家所謂的荷花塘,充其量,不過半塘而已。雖不是滿塘錦繡,但已足夠生香增色的了。站在塘邊賞荷,但見其枝條裊娜,纖細而不柔弱;其葉亭亭如蓋,舒卷而不輕佻;其花盈盈如貝,香遠而益清。正是大暑天的中午,瞞著家人偷偷下塘戲水的我們,一直在荷花的間隙里穿插游玩,卻始終未敢驚擾她,更不敢攀枝摘葉掐花而去。盡管未敢驚擾荷花姑娘,但我們終究滿心生就暗戀之情?!爸豢忠股罨ㄋィ嗜几郀T照紅妝”,不遠不近的凝望,距離產生的分明是一種朦朧之美。
或許,是因為生活在小山村,那見慣了的山林于我們不再是風景,倒是對荷花塘里的叢叢荷花寵愛有加。下雨的時候,我甚至會戴上斗笠,一個人癡癡地看雨中荷花。雨不大,細雨落去,如蠶食桑葉,若石擊深潭……每一柄荷葉都像一把神奇的樂器,彈奏出悠遠清脆而讓人沉醉的音樂。滴翠的荷葉,像打了蠟一般,油光閃亮的,待落上雨絲,但見團團荷葉上瞬間即凝聚出清亮的水珠,密密麻麻,恰如清風吹拂著一池湖水;又恍如串串佛珠,讓人悟到,原來喜樂悲愁全在一念之間。盛開的蓮花,委實如精靈般迷人,又如嬰兒般笑綻的粉靨。裸露在外的蓮子,壯潤得如少女般豐盈之乳。光亮亮、鮮嫩嫩,高高矮矮,肥肥瘦瘦,濃濃淡淡的荷花,在雨中的神態(tài)更是各盡其妙——如成群的仙女或提水洗浴,或抿嘴羞澀,或笑臉半藏,或聚首細語……恰如一幅幅巧奪天工的水彩畫,一首首意境朦朧的抒情詩。風停雨歇后,便有蜻蜓翩翩而至,一俟停定于荷花之上,便讓人油然吟誦起楊萬里的詩句:“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痹瓉?,荷花植根于詩中,她曾經(jīng)在李白詩中徜徉,在杜甫詩中躊躇,在王維詩中禪定,在李商隱詩中啜泣。那飛舞著的“蜻蜓”,不就是唐詩宋詞么?是的,荷塘中的每一枝清荷,她的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每一個含苞待放的蓓蕾,都有著一個屬于自己的故事。她們都有自己的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她們都有自己的霜痕和雨跡、風節(jié)和情愫。
山村除了有真正的青山綠水,更有大自然各種奇妙的聲音。在家鄉(xiāng)的荷花塘,我就聽聞過這種大自然神奇的天籟。一天晚上,我在荷花塘邊游走。突然,塘里的蛙聲像一首音樂的主旋律,遠遠近近飄忽而來,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出聲音最大的蛙聲來自何處,低沉的蛙聲源于哪里。讓人驚異的是,蛙聲高亢時聲遏行云,舒緩時繞樹三匝。那清亮亮的聲音,讓人恨不得撲進清涼涼的池塘里。此時此刻,蟬在蛙聲停歇時竟也展開了“歌喉”,于是,蛙聲、蟬聲彼此交錯、互相鋪墊。剎地,我竟不知自己是置身于大自然美妙的天籟里,還是融合在眾多熟悉或陌生的生命中?
這樣的夜晚,假若有月色,那是巴不得的一件好事。月光恰到好處地點綴在祖父家的青瓦屋頂上,清晰地勾勒出俏媚的飛檐和黑白相間的馬頭墻。那半掩著的木窗,在月光下影影綽綽,讓人心生許多向往。雖說有月色,但月亮似乎顯得躲躲閃閃、羞羞答答。我與祖父走出家門,回眸凝望,月亮在屋脊上,半遮半掩,露出大半個臉。待來到荷塘邊,月亮已落到塘中,令荷塘熠熠生輝。不知是哪只青蛙調皮,一躍而起,竟將這滿池的清暉攪了個碎,碎成銀亮的光點,迷離閃爍。簇擁著月色,蛙聲、蟬聲連同微風過處令荷花形成的一道道“凝碧的波痕”,絲絲縷縷地流到了我們的心坎里,仿佛要拴住我們一般。突然覺得,這荷塘是一個夢,小山村是一個夢。幽幽清夢,被星光微照,被蛙聲拉長,被突然而至的蟬歌提到楊柳的梢頭。
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得主王旭烽在《杭州花事·陌上花開》一文中寫到曲院風荷:“夏日訪花,自然是訪荷。有曲院風荷在,池內種紅蓮、白蓮、灑金蓮、并蒂蓮等,又有葉徑一米多的大王蓮和幾厘米的碗蓮。訪荷池也是有秘訣的,宜在清晨,因荷花天微明時放,待大亮,它倒又復合了。從前花迷,常行舟于放鶴亭,于岸上藤椅躺下,嘗藕粉,品新茶,以作早餐,再補睡一覺,那可真是晨風徐來,荷香欲醉了?!币驗榉N種原因,我至今無緣于仲夏時節(jié)去那里賞荷,更無緣于晨間去品釅釅農的荷香,但我想象得出,仲夏是荷花的花樣年華,整個湖面蓬蓬勃勃地盛開著荷的青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那浩蕩盎然的青春,由清水烘托,與藍天相擁,艷麗奪目,無邊無際,在太陽的映照下,爭奇斗艷,荷池早已變成了一片燃燒的彩霞……這是怎樣的一道清雅唯美的風景呀!
真正看到曲院風荷,那是在去年冬季了。雪后的一個下午,也許是因為不太情愿欣賞殘枝敗荷,游客明顯少于往日,場面自是顯得有些冷清。可不知為何,當我看到金色的荷莖上依然高高擎著的蓮蓬,看著它在雪中構建出的那些孤高姿影,內心被深深地震撼了。我覺得這是一種洗盡鉛華之后特有的美,一種常常容易被人忽視但卻依然在靈魂中堅守的那種超俗之美和超美之美。從盛開的荷到凋零的荷,它都是在向這個世界展示自己的美——從外形的美升華到精神的美。這樣的荷塘,不僅僅是一個荷塘,荷塘里的荷花也不僅僅是一池荷花,其中還蘊藏著某些等待人們去發(fā)現(xiàn)去領悟的東西。
我國古代從什么時候開始種植荷花,似無據(jù)可考。但早在3000年前的《詩經(jīng)》中已經(jīng)有對荷花的記載?!吧接蟹鎏K,隰有荷華”,“彼澤之陡,有蒲與荷”。她從詩經(jīng)的河流中嶄露頭角,一路上裊裊娜娜、羞羞澀澀,至遇上屈原,便大放異彩?!爸栖梁梢詾橐沦猓饺匾詾樯选?,屈原第一次將荷高高舉過世俗的目光。之后,荷便卓爾不群,大寫于我們的精神星空。
真正讓我心儀的,則是上虞市白馬湖畔春暉中學校園內的一個荷塘。盡管現(xiàn)時的荷塘已非上個世紀的那個荷塘,但在我看來,兩者有著必然的淵源。這所上個世紀20年代創(chuàng)建于白馬湖畔的鄉(xiāng)間中學,由經(jīng)亨頤為第一任校長。因他沖破當時的國家教育制度,貫徹“與時俱進”的教育主張和革新思想,故吸引和聚攏了一大批名師碩彥前去執(zhí)教、考察、講學。學校被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于是贏得了“北有南開,南有春暉”的美譽。我相信,與春暉中學有關的故事一定像當年那個荷花塘里的水生植物一樣莖蔓無數(shù)。巨商陳春瀾的捐資助學,思想進步、行動維新的“舉人老爺”王佐的“撮合”辦學,夏丏尊在“平屋”中翻譯亞米契斯的小說《愛的教育》,豐子愷在“小楊柳屋”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第一幅漫畫《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弘一法師在“晚晴山房”念佛不忘愛國……正是他們,給后來的春暉師生演繹了無數(shù)芳香長留人世的動人故事。于是,油然想及,過去乃至現(xiàn)時的荷花塘里的荷花,肯定就是這些春暉先賢們品行的一種化身。否則,這荷花塘也就不會有這樣的襲人清香、神逸風骨了;否則,這許多先賢故事也就不會順著白馬湖的水流淌近百年了。
每每去春暉中學參觀,我都會有意無意地去看看荷花塘。雖然我心里無數(shù)次地對自己說,這早已不是當年的荷花塘了,但卻無法說服自己,有時哪怕瞟上一眼,似乎心里便得到莫大的慰藉。這個情結,不啻緣于自己曾經(jīng)在春暉中學就讀的經(jīng)歷,更緣于散文大家朱自清先生曾在春暉中學執(zhí)教的一段歷史。我篤信,朱自清先生執(zhí)教春暉時,定然已有了這一片荷塘。他也一定在月夜時獨自走過這片荷塘。月色下的荷塘,荷塘里的月色,早已久久地釀在其心里,深深地印在其心間。朱自清先生1927年7月任教于清華大學時寫下的散文名篇《荷塘月色》,無非是借著清華的荷塘一吐為快罷了。
我始終認為,春暉的荷花塘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處美麗的風景,還是一種意象,一種品格,一種春暉師生對賡續(xù)“健康向上,與時俱進”的春暉精神與白馬湖風格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