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持平
我的外公嚴寶禮與文匯報
文/任持平
從舊中國至今,留下的一脈相承的老報紙,在大陸只有《新民晚報》和《文匯報》了。她們的報頭都沿用傳統(tǒng)的,報紙風格基本一致。而在滬港兩地共用一個報頭的,唯《文匯報》一家,這在中國報業(yè)史上也實屬罕見。
提起《文匯報》,就不能不說我外公嚴寶禮。創(chuàng)辦這份《文匯報》,是他一生中最為傾心得意的華章。他老人家離開我們雖然已經許多年了,但每天翻閱《文匯報》時,他的音容笑貌總不時會浮現在我眼前;他的為人處世在我點點滴滴的記憶中,匯成歷歷往事。
嚴寶禮與孫輩在一起(左一為小時候的本文作者)
嚴寶禮,號保厘,江蘇省吳江縣同里鎮(zhèn)人。他從小敏悟、睿智,讀書勤奮。曾就讀上海南洋公學(交通大學前身),后輟學。1920年進滬寧、滬杭甬鐵路局總稽核室任職,同時又搞了一個交通廣告公司。這樣,他便結交了一批報界朋友。他們在南京路新新公司313室(今食品一店)開了一個房間,類似沙龍。他們經常聚首交流信息,洽談生意業(yè)務,這就是被稱為“文匯報搖籃”的新新俱樂部。
1937年“七七事變”,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至11月上海淪為“孤島”,敵偽扼殺輿論,對新聞實行嚴格封鎖。新新俱樂部多了一個“談資”就是議論國事。當時在租界的中文報紙,必須接受新聞檢查,但《申報》、《大公報》、《時事新報》、《救亡日報》等聲明,拒絕接受新聞檢查,于是紛紛??R粫r間上海灘萬馬齊喑,上海市民喪失了精神食糧。唯美商出版的中文《大美晚報》由主持人史帶公開聲明:本新聞自由之旨,中文英文《大美晚報》的新聞和言論概不接受敵偽新聞檢查。是時,嚴寶禮一心想辦一份抗日救國的報紙,受此啟發(fā),遂萌發(fā)創(chuàng)辦“洋旗報”之念,想打著英商招牌辦一份“文匯報”,并宣稱是外國人經營的報紙,借此拒絕敵偽新聞檢查。于是,《文匯報》就孕育誕生了。
《文匯報》報名定了以后,請來兩位書法家寫報頭。其中有位叫唐駝,我父親任嘉堯(嚴寶禮的外甥、光華大學學生)當時在旁邊看了他的字后說,唐駝師傅的“文”字寫得像扁擔,很俗氣,不適宜做報頭。另外一位書法家叫譚澤闿,一手顏體書法,工整挺拔,結構嚴謹,且又豐滿,作為報頭很合適。嚴寶禮他們就采用了我父親的主張,用了譚澤闿的字做報頭,于是“文匯報”三個字一直沿用至今。
《文匯報》創(chuàng)刊的時候,嚴寶禮跟一些朋友籌集到資金才7000元。這7000元是好不容易湊齊的,可是這些錢派不上什么大用場,怎么辦呢?嚴寶禮很著急。當時新聞報的副總編輯嚴獨鶴對他說,去找李子寬,也許有辦法。當時李子寬是上海大公報的經理,大公報此時已轉移到武漢出版;編輯部人員、經理部人員都遣散了,可是廠部人員還留在上海。當時李子寬說,你這是為抗戰(zhàn)的,我們大力支持,所以只要你付兩個地方愛多亞路大同坊和福州路經理部的房租,機器也不要租金,但要附帶廠部人員的工資。所用白報紙和油墨,也可以先用后結賬。這樣為文匯報大大節(jié)省了開辦費用。
在抗戰(zhàn)時期、孤島時期,《文匯報》收到過敵偽的恐嚇信、恐嚇電話,也有炸彈投到工廠。當時一顆手榴彈在福州路炸死了一位職工,傷了兩位職工,其中一位叫蕭岫卿,他便是當今上海名畫家張桂銘的老泰山。為此,嚴寶禮認蕭岫卿的兒子做過房兒子,解放后我們兩家還經常往來。
《文匯報》不懼威嚇,用血的代價繼續(xù)出版報紙。后來,嚴寶禮在福州路436號那里用鐵柵欄防止敵人的襲擊;在廠部和大方飯店間開了一道暗門,繼續(xù)與敵人斗爭不息?!段膮R報》同仁不怕犧牲。徐鑄成先生也參加了《文匯報》,主持編輯部。當時還有王文彬、許君遠、魏友棐、費彝民等許多大公報的人都加入了《文匯報》,隊伍較創(chuàng)刊時龐大了。1938年12月為擴大宣傳,又出版晚刊,由李秋生擔任主筆。他是許廣平的房客,征得許廣平的同意,把《魯迅日記》登在《文匯報》連載,《文匯報》還出了《文匯年刊》(柯靈主編、沈鳳芝和任嘉堯助理)來宣傳抗日戰(zhàn)爭,使抗戰(zhàn)能夠在上海人民的心里樹立起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心。
這是《文匯報》在抗日戰(zhàn)爭初期的辦報過程,后來被迫?????墒鞘虑檫€沒有完,抗戰(zhàn)勝利前夜,日本憲兵還把《文匯報》的五位同仁嚴寶禮、柯靈(高季琳)、費彝民、儲玉坤、袁鴻慶抓去,他們備受敵人嚴刑折磨,不屈不撓,后來先后被營救獲釋。有鑒于此,抗戰(zhàn)勝利后,嚴寶禮、柯靈、費彝民三人因對宣傳抗戰(zhàn)有功,獲得國民政府頒發(fā)的金質抗戰(zhàn)勝利勛章。我小時候還見過這枚勛章,可惜“文革”中被抄家而失落了。
1938年3月10日,文匯報于第五版發(fā)表記者邵伯南(紅葉)的特寫《吃人的魔窟》,揭露日偽以某公司招聘女職員名義,誘騙青年女子至滬東某地供日本侵略軍蹂躪。租界工部局來電話,要邵前去。嚴寶禮不顧個人安危,毅然陪同邵伯南一同前往,與英國警官周旋。其時,邵伯南已列入逮捕名單,嚴寶禮等為防發(fā)生意外,遂決定派邵伯南赴內地采訪,告訴邵以文匯報特派記者名義發(fā)稿,每月工資照發(fā),所需旅費報館按時匯去。1939年秋,邵伯南經董必武同志介紹,赴太行山八路軍總司令部參加革命。參加革命后,邵改名為邵紅葉,解放初任《天津日報》總編輯。上世紀80年代邵伯南已離休,來滬告訴任嘉堯,“文革”時造反派查得租界工部局一紙當年有關邵伯南的通緝令。后任嘉堯特地查到此件,復制后寄給他以作紀念。之后,邵伯南撰寫的長篇通訊《西南之行》,在文匯報連載兩月余。
敵偽當局對新生的文匯報無計可施,遂向租界工部局施加壓力,并斥巨資收買英籍發(fā)行人克明。1939年5月18日,文匯報接到英國駐滬總領事館通知:《文匯報》和《文匯報晚刊》停刊兩星期,同時免去嚴寶禮總經理一職。至6月1日,由于克明的阻撓,報紙未能復刊,遂在當日的《申報》(已改為美商招牌)上刊出以徐鑄成、儲玉坤、高季琳(柯靈)等26人聯(lián)署的《文匯報編輯部全體同仁緊急啟事》,聲明《文匯報》堅持抗日救國之立場,決不與日偽同流合污。于是,創(chuàng)刊僅一年零四個月的文匯報被迫停刊。
走在文匯報游行隊伍前列的嚴寶禮
抗戰(zhàn)勝利后,1945年9月6日,《文匯報》正式復刊,但受到政治和經濟上的雙重壓力。當時白報紙需要進口,而所需官價外匯僅核準三分之一,其余要用黑市外匯訂購白報紙,大大增加了印報成本。而國民黨當局又妄圖控制這份報紙,威脅利誘絡繹不絕。嚴寶禮素以辦事果斷、理財有方而著稱,每天軋頭寸,疏通資金周轉,保證文匯報的正常運轉出版。此外,還得應付來自各種“黨國要人”的干擾,陳布雷、孔祥熙、CC均有企圖“有意投資合作”。嚴寶禮為保持文匯報之報格,均一一予以抵制堅辭。外婆袁淑芝曾經對我講:當年外公為了出報紙,常常把家里的東西拿出去典當或變賣,有了錢就買白報紙;說他是文匯報老板,其實是空心大老倌。
大概是在1946年間,嚴寶禮和文匯報接受過共產黨的饋贈。一天外公接到電話,說“派人到馬思南路周公館去一趟”。于是,嚴寶禮差小舅子、文匯報會計袁鴻慶跑了一趟。舅公后來回憶說,當時去摁門鈴,出來一個人問啥事體?答曰:文匯報的,接著電話來的。那人就掏出一張支票塞給他。舅公說他偷偷地塞進袋袋就回來了?;氐綀箴^一看一千塊銀洋鈿。我那時還問舅公,怎么沒有接頭暗號?舅公說,儂外公講“真是雪中送炭啊”!
1946年初《文匯報》延聘宦鄉(xiāng)擔任總主筆,陳虞孫為副總主筆,孟秋江為采訪主任(稍后還有馬季良為總編輯),嚴寶禮和這幾位進步報人共同制定了決定文匯報政治前途的辦報方針:宣傳民主進步,反對獨裁,反對內戰(zhàn),反對倒退。
當時,上海地下黨領導同志和從重慶回到上海的新華日報負責人都對文匯報十分關心;文匯報內地下黨員積極參與編輯部的工作,報紙的政治態(tài)度有了根本的轉變,面目煥然一新。在這段時期,文匯報頗多創(chuàng)新:設《新聞窗》,幫助讀者認清形勢發(fā)展;辟《讀者的話》,讓讀者說出心里話;辦《星期談座》,商討當前讀者關心的重大問題;還設《新社會》、《新思潮》、《新經濟》、《新科學》、《新教育》等周刊,邀請郭沫若等專家主編,旨在推動社會進步。
與此同時,文匯報派駐南京的新聞記者,富于正義感和傾向進步,同梅園的代表團同志廣交朋友。1946年11月19日,中共代表團撤返延安前夕,文匯報總編輯馬季良(即唐納)到南京梅園新村訪晤周恩來,談到國共和談破裂勢不可免,《文匯報》何去何從?周公答:“你們照常工作嘛,這要臨機應變,倒是一個復雜問題哩?!敝芄烙?,從戰(zhàn)場形勢的發(fā)展來看,兩三年以后,也許可以與你們在南京再見。嚴寶禮聽取馬季良的匯報后,得到啟迪,之后文匯報同國民黨當局的斗爭策略也更有理有利有節(jié)了。
1947年5月下旬,上?!段膮R報》、《聯(lián)合晚報》、《新民報》三報同遭淞滬警備司令部“勒令查封”。三報記者麥少楣、姚芳藻、楊學純、黃冰、張忱等均遭非法逮捕(后來文匯報麥少楣由其好友陳香梅轉托中央社上海負責人馮有真營救獲釋)。
當時,國民黨特務突然闖入文匯報搜查時,總編輯馬季良的寫字臺大抽屜內,有一張上海愛國學生運動各校負責人簽名件,這是早兩天學生游行時,送到報館向國民黨當局的抗議書。作為報社負責人的嚴寶禮得知此事后內心焦急萬分,由于事先缺乏警惕,如今萬一被特務搜去,給愛國學生運動帶來的災難不堪設想。嚴寶禮遂指派任嘉堯(時任總經理秘書),一定要設法將此件銷毀。于是,任嘉堯打電話給美國《時代》、《生活》、《展望》上海辦事處的崔宗瑋,由他搬來“洋記者”高福(考夫曼),一同采訪當局干涉“新聞自由”。特務們見突然來了美國記者,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時不敢動手搜查。最后擺了一桌飯局,支開特務,任嘉堯才抓住時機將簽名信件“偷”出來,避免了一場災難。之后,特務接到命令開始搜查,自然一無所獲。
1947年5月24日,文匯報出版了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最后一期報紙,便遭第二次停刊。
愛國報人是不會緘默的。嚴寶禮會同宦鄉(xiāng)、徐鑄成等,策劃在香港創(chuàng)辦文匯報,并付諸實施。由嚴寶禮向任筱珊、虞順懋等集資,復得流亡到香港的李濟深、柳亞子、蔡廷鍇、龍云諸先生的鼎力贊助。嚴寶禮等赴香港辦理登記手續(xù),督印人為徐鑄成。香港文匯報于1948年9月9日創(chuàng)刊,向港澳同胞和海外僑胞宣傳中國人民解放戰(zhàn)爭的真實形勢。
1948年12月,在香港《文匯報》工作的任嘉堯,接到嚴寶禮從上海打去的電話:友人王艮仲和葛克信在上海待不下去了,要到香港避難。為保密計,借用你的地址和電話作為聯(lián)絡渠道,凡有信件和電話當立即轉給他們在香港的寓所。任嘉堯當即應允,一切照辦。
當時,王艮仲和葛克信均是國民黨立法委員。王艮仲住在愛棠路(現為余慶路)80號,他雄于資財,與黃炎培先生深交,為中華職業(yè)教育社負責人之一。他在上海浦東建設通往南匯的公路,開通長途汽車連接上海和南匯,并在南匯興建農場,置辦拖拉機、引進良種,大興農事。這位愛國愛鄉(xiāng)的實業(yè)家,又是《中國建設》雜志的主持人,這份雜志具有濃厚的民主色彩,編輯遭受迫害,形勢十分險惡。葛克信是上海社會局副局長,與嚴寶禮有患難之交,屢次為《文匯報》排難解憂。其時,中共地下黨文委負責人姚溱,在接頭時被特務發(fā)現跳樓被捕,嚴寶禮懇請葛克信出面營救。葛乃通過上海大學老同學王新衡(軍統(tǒng)上海站站長)的關系,使姚溱恢復自由,而葛克信的政治面目也隨之暴露了。
一天上午,任嘉堯正在策劃文匯報各地通信版內容,忽然接到電話,來電人自稱姓倪,是約王艮仲、葛克信和任嘉堯三人見面的,地點在高羅士行大廳大鐘下的沙發(fā)座,時間是當天下午三時正。
任嘉堯接電后急忙驅車趕到半山他倆的寓所,告知電話內容。下午二時三刻,三人先行一步到達指定地點。三時正,風度瀟灑的倪先生準時抵達,定睛一看,原來是潘漢年同志。潘漢年同志當時是中共駐香港的負責人之一,經常和唐納(香港《文匯報》總編輯)、夏衍一起聚首,商討事情,任嘉堯曾見過多回。
潘漢年和王艮仲、葛克信低聲密談,了解他倆在上海的處境和今后的行止,布置了一些任務,并對任嘉堯作了一些囑咐。事后,任嘉堯在香港《文匯報》上發(fā)表了一則消息,報道王艮仲、葛克信脫離國民黨,投靠人民獲得新生了。
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同志任命王艮仲為政務院參事。他又是民建中央委員,百歲高齡后依然對社會公益事業(yè)和文教事業(yè)熱心資助,不愧為“江南大俠浦東王”之譽(東南大學老同學汪道涵語)。葛克信曾出任上?!段膮R報》副總經理,民革中央委員,后被錯劃為右派,抑郁而死。
1949年5月上海解放。6月21日,上?!段膮R報》很快再度復刊,由嚴寶禮任總經理,徐鑄成任總主筆,婁立齋任總編輯。范長江同志也稱嚴寶禮為“辦報能手”。此時,主持上海市文管會工作的夏衍同志了解文匯報在經濟上遇到的困難,明確指示:“文匯報曾被國民黨查禁,現在復刊,應該給予紙張印刷方面的資助。”后來,上海市人民政府批準向國外訂購1000噸白報紙,供文匯報經濟上周轉,從而擺脫了困境。自1952年4月1日起,《文匯報》日出四開兩張八版,新聞、副刊、周刊均有特色,發(fā)行逐日上升,日發(fā)行達30萬份,風行全國各地,站穩(wěn)了腳跟。
20世紀50年代初,我們一家子從愚園路搬進金神父路環(huán)龍路口的圣保羅公寓(今瑞金二路南昌路香山公寓)。當時,我家住在307室,文匯報黨組書記欽本立住108室(后搬到304室),副總編輯儲玉坤住107室,負責夜班的副總編輯劉火子(金仲華的妹夫)住207室,編委會秘書溫崇實住A5室。我家里總是熱熱鬧鬧人來人往,訪客不斷,相互關系十分融洽。
1956年4月28日,《文匯報》一度終刊,報社人員遷調北京創(chuàng)刊《教師報》。嚴寶禮服從安排,出任教師報管理部主任。后來在毛澤東主席的親自過問下,1956年10月1日,為適應黨的雙百方針宣傳需要,《文匯報》在上海再度復刊。嚴寶禮出任副社長兼總經理。
1960年春夏之際,外公生病了,我們到華東醫(yī)院探望他被告知:小孩子不許到病房。于是,我們就在病房大樓前的大草坪上往樓上看,終于外公出現在陽臺上了,他朝我們揮手,又把省下的水果托人拿下來給我們吃。孰料到11月18日,外公患肝炎轉肝硬化、黃疸,終告不治逝世,終年60歲?!?/p>
編輯:陳暢鳴 charmingchi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