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
今世文博大家張伯駒,河南項城人,青年從軍,任安武軍全軍營務(wù)提調(diào),后又任鹽業(yè)銀行經(jīng)理。1949年之后,先后任國家文物局鑒定委員會委員、北京中國書法研究社副主席、吉林省博物館副館長。1971年11月,章士釗致函周恩來總理,提議聘請張伯駒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周恩來批示,經(jīng)國務(wù)院有關(guān)部門落實,聘張伯駒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民國北洋時期,張伯駒、張學良、袁寒云、溥侗并稱“民國四公子”,皆為名門之子,既為“公子”,就有公子的生活情趣,有公子的玩法,也自有其癡情之所在。張伯駒是性情中人,加之興趣廣泛,集畫癡、戲癡及詞癡于一身,而且都玩出名堂、玩出成就來。張伯駒對書畫、戲劇情有獨鐘,其于丹青、粉墨之緣可謂一世糾葛。
論書畫收藏,張伯駒算得上是國內(nèi)近現(xiàn)代大家、名家。能成為大家和名家者,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藏品不在于數(shù)量的多少,而在品位的高下,品位高者方能稱得大家;第二、身后有沒有收藏軼事,有收藏軼事者方能成為名家;要具備大家和名家者還需要有第三個條件,即眼力,這一條極為重要,是使收藏者成為大家和名家必不可少的條件。眼力不夠,藏品的品位自然不高。眼力不夠,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墨寶就會失之交臂,也就沒有軼事了。
張伯駒所以能稱得上當世的收藏大家和名家,這三條他都是具備的,久經(jīng)熏陶達到爐火純青。他的第一次收藏是在1927年,收到的第一件墨寶是康熙皇帝的御筆“叢碧山房”橫幅,張伯駒考證這幅字是康熙送給龐塏(龐塏,號叢碧)的,所以張伯駒也就自號叢碧,足見這件藏品對張伯駒之重要了,這和他以后得到陸機的《平復帖》就榜其齋為“平復堂”的意義是一樣的。
《平復帖》是國家重寶,傳世法帖中,暫無比它時間更早的。它流傳有序,最早可以上溯到唐代末年,因上有唐末收藏家殷浩的印記。法帖原與謝安的《慰問帖》同軸,后來不知怎么就分開了。法帖上有張伯駒題款,鈐“張伯駒印”、“平復堂印”,另外又鈐有“張伯駒父珍藏之印”、“張伯駒珍藏印”、“京兆”、“伯駒”、“叢碧主人”等印記。
提及張伯駒收藏《平復帖》還有一段軼事。陸機的《平復帖》和韓斡的《照夜白》卷都是皇室中人溥心畬的收藏。溥心畬曾將《照夜白》卷賣給上海禹貢齋古玩店老板葉叔重,葉是幫助法國盧吳公司做出口生意的。張伯駒得此信,怕《照夜白》卷流散到國外,就致函宋哲元設(shè)法阻攔。經(jīng)宋的一番查訪,這件東西已經(jīng)被外國人買走了。張伯駒擔心《平復帖》會和《照夜白》卷有著同樣的命運,流散國外,就請閱古齋老板往商于溥心畬,請將此寶轉(zhuǎn)讓,伯駒愿收;如果不想轉(zhuǎn)讓,需用錢,可抵押。溥表示此時不需要錢,要轉(zhuǎn)讓,價錢要20萬元。伯駒此時無錢,只不過是早備一案,不致使畫商又捷足先登。不久,伯駒又請張大干從中說合,愿出六萬求讓。但溥心畬仍然要20萬,未成。1937年,溥心畬為母親辦喪事需要錢,傅增湘把這一消息告訴張伯駒,并談到《平復帖》的事。張伯駒說《平復帖》他兩次相求,心畬卻不肯割愛,而此時怕別人說他乘人之危,不談《平復帖》的事,先借給心畬—萬急用。傅增湘還是想從中說合,讓心畬以《平復帖》抵押。但心畬不愿抵押,要價四萬。伯駒連價都沒還,先付兩萬,兩個月后又把其余兩萬付清,由此可以看出張伯駒求物的君子之風。
清宮收藏到了溥儀時代,或賞賜、或被盜,使大批文物流出宮外。特別是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后,溥儀攜帶文物到了天津,再到沈陽,又有大批文物散人市肆。抗戰(zhàn)勝利后,溥儀隨之倒臺,文物流散,東北就形成一個很大的文物市場,北京古玩商人深入東北收購,再到京城出售,當時稱之為“東北貨”。張伯駒以民間收藏家的身份,參加搶救國寶的工作。期間,張伯駒深入民間,潛心收集國寶,因當時手頭拮據(jù),又不愿國寶外流,當?shù)弥队未簣D》落入古董商人之手時忍痛將弓弦胡同原來自己購置清太監(jiān)李蓮英的一處占地15畝房院出售來收購此畫。此時,張伯駒又購得宋人范仲淹手書《道服贊冊》。
后來張伯駒將這次經(jīng)歷寫成《故宮散佚書畫見聞錄》,交給老朋友潘伯鷹,于1948年10月開始,在《新民報晚刊》的副刊《造型》上連載,直到1949年2月才告結(jié)束。文中評真?zhèn)危v書畫故事,甚為可讀。他在連載的最后一篇“結(jié)論”中寫道:“則書畫之保存研究,似非小道,或謂為玩物喪志,或謂為作煙云過眼觀,是皆儒夫市儈之語,謬哉!”這話表明了張伯駒的收藏觀,他的收藏固然有著賞心閱目的功效,更肩負著保存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責任。
由于張伯駒對書畫的癡情而產(chǎn)生的歷史責任感,流散在社會上的眾多書畫巨跡,都一件一件地走進了他的展春園。除了陸機的《平復帖》、展子虔的《游春圖》,其他還有唐李白的《上陽臺帖》、唐杜牧的《張好好詩卷》、宋蔡襄的《自書詩帖》、宋范仲淹的《道服贊冊》、宋黃庭堅的《草書諸上座卷》、宋趙估的《雪江歸棹圖卷》、宋馬和之的《節(jié)南山之什冊》、宋楊婕妤的《百花圖卷》、元趙孟頫的《草書千字文卷》。
為了夫人潘素和女兒傳綵,張伯駒請社會名流陶心如為證人,立下遺囑:“決意將我與慧素多年來共同收藏的珍藏書畫20件,贈與慧素,外人不得干涉?!币陨纤信e的十多件珍寶都在20件之中。張伯駒為什么要立這份遺囑呢?
1948年,特務(wù)組織藍衣社寄給張伯駒一顆子彈,警告他不要再向傅作義勸降。張伯駒勸傅作義起義向解放軍投誠,不是為了別的,也沒人指使他那樣做,而是他怕城里的文物毀于戰(zhàn)火。由此又引發(fā)出他想到家事復雜,頭緒太多,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的那兩位太太還不鬧得天翻地覆。
1956年,全國發(fā)起買公債的高潮,文化部的人都積極認購,張伯駒自然也就成了眾人矚目的人物。此時張伯駒除了書畫,手中并沒有多少余錢,再說買多少公債為好呢?他想來想去還是把部分藏品捐獻給國家。但是這些珍品早已定下遺囑給潘素了,她會怎么想?因之,張伯駒輾轉(zhuǎn)多日,無法開口,最后還是潘素把那層紙給點破了。她說:“《平復帖》、《游春圖》都傳了一千多年了,其他東西也都幾百年了,不知被多少人賞玩過,占有過,大概有幾千、幾萬雙手拿過它們吧。那些珍藏過它們的人呢?都不在了。只有它們作為歷史的見證傳到今天,它們就是歷史。你說留給我,萬一有什么不測,前人的心血盡失,后人又將如何評論呢?你當年傾囊舉債把它們買下來,不就是怕流落到國外?如今,目的不是達到了嗎?”張伯駒又談到《平復帖》和《游春圖》,潘素說:“現(xiàn)在,《平復帖》、《游春圖》是在我們手上,可是十年后,百年后呢?”
張伯駒和潘素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只要認定是值得做的事情,他們會義無返顧地去做。就這樣,他們把陸機《平復帖》、杜牧《張好好詩卷》、范仲淹《道服贊冊》、蔡襄《自書詩帖》、黃庭堅《草書諸上座卷》等珍貴法書共八件捐獻給國家,文化部發(fā)給他們獎狀,表揚他們“化私為公,足資楷式”,并獎勵
三萬元。他們最后還是用這三萬元買了公債。張伯駒和潘素不但以收藏聞名,而且他們兩人也都擅長書畫,尤其是張伯駒的書法和潘素的山水,為人稱道。
1961年,在陳毅的幫助下,受吉林省委宣傳部之邀,張伯駒到吉林省博物館工作,潘素也隨他去了長春在藝術(shù)學校教書。張伯駒到了吉林省博物館,清理鑒定館藏之品,發(fā)現(xiàn)該館沒有宋畫的收藏,即將隨身帶去的宋楊婕妤《百花圖卷》相讓。當時北京寶古齋于東北收到楊婕妤《百花圖卷》,張伯駒建議故宮博物院收購未成,他就自己收下,并作了題跋:“余所藏晉唐宋元名跡盡歸公家,此卷欲自怡,以娛老景。余《瑞鷓鴣》詞結(jié)句‘白頭贏得對楊花即指此卷也?!卑最^老人,相憶“楊花”,可見張伯駒于丹青世界癡情不減。
張伯駒除癡情于書畫外,對祖國傳統(tǒng)京劇亦有頗深研究。早在1905年,張伯駒七歲時便隨父親定居天津南斜街,一次端午節(jié)他乘人力車赴天下仙茶園觀戲,大軸為楊小樓演的《金錢豹》,這是他首次接觸京劇。此后就常去天下仙、丹桂茶園、元升茶園等地方看戲。那時演員里有兩個童伶須生,一個是小桂芬,一個是“小小余三勝”,即余叔巖。從此開始,張伯駒對京劇的癡情終生不移,更和余叔巖結(jié)下不解之緣,成為余派著名票友、研究專家,張伯駒31歲時,又拜余叔巖為師。
余叔巖為京劇界一代泰斗,其嗓音被喻為“云遮月”,最富神韻。余叔巖庚寅年生,與詩人屈原及明代畫家文徵明同日。為此,張伯駒自治一印“唯庚寅吾以降”相贈。
張伯駒對京劇研究有著重大貢獻,除了著有《京劇音韻》權(quán)威著作外,還組織一些京劇研究團體,1931年他和梅蘭芳、余叔巖合作發(fā)起組織北平國劇學會;1952年組織成立北京京劇基本藝術(shù)研究社;1957年積極投入文化部組織的傳統(tǒng)劇目加工整理。他還扶植了一批有志的京劇演員取得成功,如余派女須生孟小冬、張文涓等,張文涓雖師承余叔巖,但后來在余氏不能教戲后,都是張伯駒為她們說戲。
1956年,“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提出,給張伯駒又一極大鼓舞,他積極投入文化部組織的傳統(tǒng)劇目整理工作,想把許多禁演劇目,經(jīng)過整理,賦以新意,爭取與觀眾見面。
縱觀張伯駒,不僅在收藏、書畫、戲劇方面卓有成就,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也卓然不群。由于他天資超逸,便利用一切閑暇時間,寫下如《叢碧詞》、《春游詞》、《秦游詞》等著作。張伯駒的一生正如劉海粟的概括:“他是當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從他那廣袤的心胸涌出四條河流,那便是書畫鑒藏、詩詞、戲曲和書法。四種姊妹藝術(shù)互相溝通,又各具性格,堪稱京華老名士,藝苑真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