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斌
少數(shù)民族文學文本中,有不少涉及巫術巫師等具有“巫”文化色彩的敘事文學文本,比如,沈從文的《神巫之愛》、《月下小景》、《鳳子》,阿來的《空山》,葉梅的《撒憂的龍船河》,等等。
以阿來的《天火》描繪了多吉燒山為例。燒山就是燒毀灌木為了來年牧草豐美,在燒山前,多吉進行巫術儀式,呼喚火神和風神的名字,呼喚本尊山神的名字。只要得到他們的同意,就可以放火燒山了:
“要是火鐮第一下就打出了火花,”多吉提高了嗓門,“那就是你們同意了!”說完這句話,他跪下了,拿起早就準備好的鐵火鐮,在石英石新開出的晶瑩茬口上蒙上一層火絨草,然后深深地跪下去:
神靈??!
讓鐵與石相撞,
讓鐵與石撞出星光般的火星,
讓火星燎原成勢,
讓火勢順風燃燒,
讓風吹向樹神厭棄的荊棘與灌木叢,
讓樹神的喬木永遠挺立,
山神!溪水神!讓燒荒后的來年牧草豐饒?、侔恚骸犊丈健啡壳嗣裎膶W出版社,2009年,第92頁。
多吉終于燒起火了,機村人認為這是通過了神的準許。
運用敘事視角、敘事人稱、敘事時間等已有的當代敘事理論進行研究,可以理解到這是全知敘事者進行敘述,以多吉為聚焦中心,多吉還是一個行動元,他存在的功能是催化作用。但是,我們會注意到,這樣的敘事學分析,難以觸及文本的真正要義,甚至是意義不大。然而,我們注意到這確實是一個敘事文本,如何解讀這類敘事文本成了當代民族敘事理論的新課題。
巫文化對民族文學文本敘事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至少存在于兩個方面:
第一,潛在的巫術思維方式:民間文化走向作家敘事的重要紐帶。巫術思維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影響著民族文學敘事,民族記憶強化了巫術思維,它也存在于作家的構思里。思維方式就是由已知推導未知的過程和模式。巫術思維是一種意象性活動,限于具體事物與事件,對意象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歸類,在敘事過程中更接近原始的意象、遠古意象。遠古意象是作家的靈感所在和全部寫作的最初出發(fā)地。原始人類從“萬物有靈”的思維出發(fā),力圖掙脫自然的制約和束縛、獲得征服和控制萬物的自由。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巫術的原始起源是同人類追求自由的“天性”密切地結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說,由于敘述者運用了巫術思維這樣一種思維方式,因而在敘事過程中更加關注意象的生成,在《天火》中,由于多吉的巫術儀式,從而把山神、風神等民間文化結構中具有重要影響的成分納入了一個現(xiàn)代文本。
第二,顯在的文化結構:巫文化作為一種文化事件影響敘事及其意義的生成。巫文化自古產(chǎn)生,巫在原始社會就開始存在了,如殷代時出現(xiàn)了專門的巫職者。弗雷澤認為:“在原始人看來,整個世界都是有生命的,花草樹木也不例外,它們跟人們一樣有靈魂,從而也像人一樣對待他們。”②[英]弗雷澤:《金枝——巫術與宗教之研究》,徐育新等譯,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169頁。巫術表現(xiàn)為信仰和崇拜對象上的廣泛與龐雜,表演者、信奉者為普通民眾,立足于世俗生活,尋求避禍求福的愿望。巫文化廣泛地存在著,卻沒在漢文化傳統(tǒng)中取得正統(tǒng)地位,但巫風仍在民間沿襲流傳,在眾多少數(shù)民族中影響巨大,在一些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巫文化甚至具有主流文化的地位,左右著人們的生活與思維方式。巫文化的歷史流向是從中心到邊緣,為巫文化與文學尤其是民族文學結緣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契機,20世紀90年代初期,葉夢給自己的一部散文集取的名字就叫《遍地巫風》。
韓少功在他《文學的根》中開首就指出:“我以前常常想一個問題:絢麗的楚文化到哪里去了?”“那么浩蕩深廣的楚文化源流,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中斷干涸的呢?都流入了地下的墓穴么?”③韓少功:《文學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韓少功的結論是楚文化的殘余已經(jīng)流到了湘西,保存在由洞庭湖畔遷徙到湘西的苗族人的生存形態(tài)中,所以他之后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以湘西為背景的小說。當年沈從文立意要為苗族敘說他們的文化痛苦,而韓少功們也將苗民的文化與生命形態(tài)視為楚文化的根,在這一點上相隔半個世紀的兩代作家表現(xiàn)出驚人的相似。
與巫文化相關聯(lián)的儀式活動就是與先人智慧相連接的過程,這實際上是尋求自身身份認同的一種表達方式。因為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諸多生存方式快速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人們還來不及適應。機村中多吉燒荒是不被政府允許的,因為燒荒會引起火災,人們肥山的方式也與以前大不相同。除了現(xiàn)實原因以外,禁止燒荒實際上是現(xiàn)代人對原有生存方式的否定,多吉等機村村民因而有一種不被認同的心理焦慮。因此需要借助原始的巫術儀式活動,來祈求神仙的眷顧,而在當時看來天仍然是大于一切,不能戰(zhàn)勝的。對這兩方面進行充分的關照才能準確把握這類敘事文本。
從巫文化入手對這類文學文本進行敘事分析為民族文學敘事理論建設提供了新思路:
第一,新的敘事理論模式。巫文化實際上參與了民族文學敘事文本的建構,并對敘事文本的意義生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巫文化在敘事文本中的存在實際上已經(jīng)突破了傳統(tǒng)敘事理論精心結構的理論范疇,成了當代敘事理論難以解讀的癥結。從阿來的《空山》以及葉梅《撒憂的龍船河》中巫術儀式的運用來看,巫術實際上是作為一種文化要素參與了敘事,文化要素意義的呈現(xiàn)不是憑借敘事理論原有的概念內(nèi)涵來把握和發(fā)掘的,因而有必要提出新的敘事理論概念、模式。這種敘事模式即是文化敘事模式。文化敘事模式已經(jīng)突破了傳統(tǒng)的敘事框架,把積淀在歷史河床中的生存要素,以敘事的方式體現(xiàn)在敘事文本中,以活生生的意象再一次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敘事理論有必要跟上發(fā)展。
第二,巫文化作為一種整體性概念,實際上在不同民族當中存在著不同于他民族的形式及實際含義,因而在解讀民族文學文本敘事時要結合具體語境,這就對傳統(tǒng)敘事理論提出了挑戰(zhàn),因為敘事理論從文本內(nèi)部入手,試圖建立一種普遍性的敘事語法,它顯然難以涵蓋文化的豐富性。傳統(tǒng)的敘事一般是對文學作品特別是對故事的結構規(guī)律的研究,都試圖建立起敘事理論的普遍規(guī)則,帶有鮮明的普遍主義理論訴求。然而,這種普遍性追求只是一個理論理想。我們知道,敘事學理論產(chǎn)生于歐洲語言文化中,以歐洲文學敘事實踐為典范,是歐洲現(xiàn)代知識語境下的理論建構的產(chǎn)物。從本質上講,它仍然是一種地方性的知識。民族文學在自身的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具有本民族特色的敘事方式。運用既有敘事理論分析少數(shù)民族敘事文本的隱含作者、敘述者、集體敘述視角、情節(jié)結構等敘事現(xiàn)象時,會遇到一些理論上的困難,這種困難凸顯了文學現(xiàn)象對敘事理論的挑戰(zhàn),以及普遍性敘事理論追求的現(xiàn)實困境。
那么,如何建構富有時代特色、能夠回應豐富文本現(xiàn)象的敘事理論呢?筆者認為必須不斷注入新的要素,密切聯(lián)系語境,才能真正建立具有實踐意義的理論架構。進一步說,就是需要建立以地方性文化為核心語境的敘事理論。少數(shù)民族敘事文本最大的特點就是直接把文化、民俗等作為內(nèi)容核心來呈現(xiàn),帶有文化記號。如,對民族敘事文本隱含作者的研究會發(fā)現(xiàn),民族立場、民間立場以及時代立場是少數(shù)民族小說中隱含作者進行寫作的基本立場,這三種立場使得作品在塑造本民族形象、建構民族心理時必然采取多種敘事策略技巧以凸顯“民族性”,體現(xiàn)了隱含作者對于本民族文化的建構、弘揚與反思。因此,敘事時空的地方化、文化習俗的地方性,是當代敘事理論研究深化的重要依據(jù)。
從根本上說,就是通過民族文本的巫文化敘事研究校驗和擴充敘事學理論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