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河
老二的婚事又成了大問題。進了臘月,二兒子二貴又該回來了?!袄蠌澭边@段時間吃不好飯,睡不好覺。
三年前,他做主拿二妮兒給大貴換親的事兒,至今還如在眼前。
要是早點兒時興計劃生育就好了,“老彎腰”常想。可現(xiàn)在,他六個孩子,三男三女,男的分別叫大貴、二貴、三貴,女的分別叫大妮兒、二妮兒、三妮兒。眼看著年趕年的都大了,每一個都要操心。女兒還好說,不愁嫁不出去??墒沁@三個小子,哪一個大了也不能不抬親啊。他把大妮兒留在家里呆到二十四五,就是因為他大哥、二哥都沒抬親。如果妹妹出嫁了,哥哥就更難成媒了,想瞞幾歲年齡也瞞不住。可是,轉(zhuǎn)眼間大妮兒成了全村年齡最大的老姑娘,總不能留她在家呆一輩子啊。那時,也有人提議拿大妮兒給大貴換個媳婦回來,他覺得面子上掛不住,大貴也說不能因為自己讓妹妹受委屈。后來,經(jīng)人介紹,大妮兒嫁到了東邊鄰村,女婿是公社農(nóng)具廠的臨時工,街坊四鄰都說女婿人不錯,家境也不錯,而且已經(jīng)添了外孫??墒?,果然不出所料,大貴的婚事更沒人提起了。
說起來,大貴人長得不丑,要個子有個子,要臉盤有臉盤,身板也很挺拔。不像自己這樣,腰彎得像一張弓,還落了個“老彎腰”的外號。這些年,連晚輩都當面叫他“老彎腰大叔”、“老彎腰大爺”,他也早就不覺得難堪了。他們哪里知道,我“老彎腰”年輕時也是筆管條直的。這些年,連勞累加操心,自己的腰才一天天彎下來的。
大貴在隊里勞動、在街上處事都沒人能說出別的來。可是,因為他舅家成份不好,是個富農(nóng),想去當兵人家不要,又沒有別的出路。自己家因為孩子多,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七八口人擠在四間茅草屋里,誰家的閨女愿意嫁過來呢?就這樣,一拖再拖,把個大貴拖到了三十二歲。
老伴兒的娘家是個富農(nóng)。當時兩家成親時,算是很門當戶對的。都是十多畝地的戶,吃不飽也餓不著。那時也不興劃成分。可到了土改時,自家這邊因為添了三個孩子,沒朝外均地,定了個中農(nóng);那邊卻因岳父母都去世的早,人口減少,朝外均了四畝地,加上農(nóng)忙時自家忙不過來,請過幾個短工,定的是富農(nóng)。當時他舅舅倒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因為富農(nóng)并不像地主一樣挨批斗??珊髞黼A級斗爭的弦兒越繃越緊,富農(nóng)和地主成了一樣的“四類分子”,他舅家這門社會關(guān)系就成了大大的污點。就為這,耽誤得幾個孩子誰都不能上進,因為當兵、入黨、招工、上學,都要搞政審,而一政審就煞戲。
又有人來提議給大貴換親。大妮兒已經(jīng)出嫁了,要換只能拿二妮兒。二妮兒是土改以后出生的,今年剛滿二十歲,也到了有人上門說親的年齡了。前些天,有人來給二妮兒介紹對象,他當即以“閨女年齡還小”為理由回絕了。其實,他不是不知道,在農(nóng)村,二妮兒這個年齡的閨女們,多數(shù)都早已定親了??墒牵怀罴夼畠?,只愁兒子找媳婦。老二先不管他,畢竟比他哥小三四歲,老大可是不能再拖了。
這幾年,家里省吃儉用,但沒給別人添置過新衣裳,卻每年給大貴做一套中山裝。就是為了讓他在外邊看上去像個人樣?,F(xiàn)在人們的心眼兒越來越多了,對象不像過去那樣只在女方家里見一面,更不像當年自己結(jié)婚時連面兒也沒見就娶進家來了,現(xiàn)在都要打聽著提前看一看。自己家住在集頭兒上,你這里還不知道呢,人家早不知看過你幾回了。平時如果不象樣,對象時你就是借上皇帝賞的黃馬褂人家也不見得看上眼??墒?,盡管衣服年年做,還是不見大貴的媳婦在哪里。他看著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人早就抱上孫子了,心里越來越著急。他自己平時只抽幾袋旱煙,但兜里從來都裝著煙卷兒,看見給誰家說成過親事的人,就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支煙,有時還硬拉著人家到他家里喝茶,拜托人家為他的大貴操心。
人家說媒的看他不考慮二妮兒出嫁的事兒,揣摩著他是想用二妮兒給大兒子換親,不過還是拉不下臉來罷了。
他家所在的這個村子是個方圓幾十里有名的集市。之所以有名,一則這里是公社駐地,二則是因為現(xiàn)在多數(shù)集市都沒有牲口市了,只有這里還有。每逢陰歷四九就是集日。到了集日,街上的人總是多得擠不開。村里有些人好多年來就靠著集市做些小營生。平時不忙,就東家長西家短的閑扯。這些人里,也有幾個是經(jīng)常做媒的,例如茶老板。茶老板是街上茶館里的老板,他姓查,按說他的這個姓應(yīng)該念“zha”,可因為他開茶館,街面兒上都叫他茶老板。茶老板給街上說成過不少媒。他也一直把茶老板當成主要的托付對象。
這天,茶老板到他的家里來,試探著說:“老鄭阿,你托我給咱大貴說媒的事兒我一直放在心上??墒菃柫藥准?,都是想換親的。”
“換親——不好。兩親家見面怎么說話呢?我是你兒子的岳父、你女兒的公公,你是我兒子的岳父、我女兒的公公,來回就是一門親戚,總歸不妥?!?/p>
“你說的那是‘兩換’。如果‘三換’,就不會覺得那么別扭了?!?/p>
“唔,‘三換’?那還好點兒。有合適的人家嗎?”
“很現(xiàn)成的沒有。但事兒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愿意了,我多打聽打聽,總能湊到一塊兒來。”
“那就拜托你了?!彼贸鑫逶X遞到茶老板手里,“這錢你先花著,等事兒辦成了,還要請你吃大鯉魚。”
“咱又不是外人,你何必見外呢?我又不圖這個?!辈枥习遄炖锿仆兄X卻已經(jīng)放進了口袋里。
幾天以后,茶老板又來了。
“有門兒了!”茶老板一進門就說。
“那兩家都是什么光景?”他問。
“一家是南村的,一家是西莊的。都是男大女小?!?/p>
“那怎么安排?二妮兒要嫁到哪里去?哪家的女兒要嫁給咱大貴?”他著急地問。
“我都看過了,你家二妮兒嫁到南村比較合適,那家的小子只比二妮兒大十歲,干活過日子也是把好手;讓南村的妮子嫁到西莊去,西莊的閨女呢嫁到你家來——那閨女不丑,也挺能干,滿能配上大貴?!?/p>
“行是行??梢且粚ο?,不定哪家的閨女小子不同意,不就全泡湯了?”他還是有些擔心。
“這事兒就得你們?nèi)耶斃系娜艘龅弥鞑判?。比如你這邊吧,你必須給二妮兒說好,為了他哥,為了這個家,叫她嫁給誰家就得嫁給誰家,不能由著自個兒的性子來。你這邊說好了,我再去那兩家把這話說死了,然后你們?nèi)耶敿业淖揭粔K兒,我做中,你們簽個約,誰家也不能出問題,誰家出了問題把大家的事兒給攪黃了,要賠償其他兩家的損失。簽好約以后,結(jié)婚登記和過門兒都湊同一天辦完?!?/p>
也只能這樣了。他狠了狠心。
這天晚上,他和老伴兒把二妮兒叫到跟前,他說:“二妮兒啊,你也不小了。咱家的事兒你也清楚。你哥一直成不上個人,我們死了也合不上眼啊?,F(xiàn)在有人愿意換親,只好委屈你了。好在你去的那人家還不錯,你就認命了吧!算你爹娘求你了!”
他們最擔心的是二妮兒攀比大妮兒:都是一樣的閨女,姐姐沒換,憑什么拿我換?
幸喜二妮兒并沒有攀比,她好像預(yù)料到會有這一天,只是簌簌地流淚,最后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俺二妮兒最懂事兒,你成全了你哥,救了咱這個家,你哥不能忘了你,以后他有了兒女也忘不了你。咱今晚說定了,你爹明兒一早就給人家回話,咱可不能再變了。如果變了,咱把這個家全搭進去也賠不起人家啊?!崩习閮簩Χ輧赫f。
二妮兒還是一個勁兒地流淚。他又追問:“說定了,不變了?”二女兒又點了點頭,終于“嗯”了一聲。他才放下心來。
到了逢集這天,他來到茶老板的茶館里,在里屋見到了另外兩家的當家的。寒暄了幾句,沒話找話地扯了幾句家常,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他把茶老板叫到一邊,低聲問:“你怎么沒說明白,他兩家的成份都不好呢?!這要是成了,今后我的孫輩、還有二妮兒的孩子,什么時候能有出頭之日呢?”
“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成份好的人家有幾個像你老鄭家這樣需要換親的?你想的倒是長遠,可是兒子這一輩的事兒都解決不了,怎能盤算孫子那一輩?再說了,他們成份不好,你才放心呢。只要你這邊不變,他們都變不了。你可要拿定主意,撮合這么一樁事兒不容易,你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他盤算了一下,的確別無選擇。就又狠了狠心說:“我認了?!?/p>
“本來嘛!大家都是難辦,才走這條路的,哪能想那么多呢!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辈枥习逍Σ[瞇地說??吹贸鰜?,他早就預(yù)料到這個“老彎腰”會提出這個問題。
三家都沒二話。誰都知道這杯酒不那么好喝,可不喝又不行。最后,由茶老板代為起草,簽署了一份協(xié)議。大致內(nèi)容是:三家自愿為兒女換親。各家都不再陪送女兒。任何一方不得獨自反悔。如有一方反悔,須賠償另外兩家各一千元及介紹人辛苦費一百元??湛跓o憑,立約為證。
茶老板找來了印盒,他在協(xié)議上摁下了手印。
三家當家的也都摁了手印。
接著是年輕人們對象。當家的都早就囑咐好了:對象就是認識一下,走個形式,不是讓你挑肥揀瘦;因此,只能說“行”,不能說“不”。
然后就是緊鑼密鼓地籌辦婚事。他把茅屋西頭的單間屋粉刷一下,添置兩床新的被褥;刨掉門口的老椿樹,打了一張雙抽桌,一個柜子,兩把椅子,都漆成了栗子紅的顏色。給二妮兒做一套新衣裳。然后就是給親戚朋友下貼來喝喜酒。
臘月十四這天,三對年輕人都領(lǐng)到了結(jié)婚證書。
臘月十六這天,三家同時舉辦婚禮。
婚禮很快就過去了。好在三家都沒出什么差錯。
“閨女出嫁兒抬親——雙喜臨門!”有人這樣向他賀喜。
他卻沒有覺得多么喜悅,只是覺得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wù)。
沒想到二兒子臘月二十三回來過年知道了,七跳八嚎地鬧騰了一通。
二貴聽說大哥是拿二妹換的媳婦,氣得酒糟鼻子都歪了,臉特別難看。他操著東北口音,慷慨激昂地說:“我在東北那疙瘩,人稱‘鄭山東’,為什么?人家都知道咱義氣,為人處事要面兒!這下好,回去讓人家知道自己的哥哥是拿妹妹換的媳婦,讓我這臉往哪里擱?”然后對他大哥又嚷:“你就那么沒出息?找不上媳婦就別找,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拿自己妹妹換媳婦??!”
大貴本來沒多少話,這次自覺理虧,只是搖頭嘆氣,一句話也不回,任憑二貴吵嚷。
等二貴吵嚷完了,他問:“你大哥結(jié)婚了,拉了些賬,你當兄弟的總該拿幾個錢兒吧?”
二貴一口回絕:“我沒錢。再說了,拿妹妹換來的媳婦,有錢我也不拿!”
他心里煩透了。他瞪起眼對二貴說:“你不拿錢就罷了。老二,我跟你說,你別一口一個‘換媳婦’、‘換媳婦’的。你以為你大哥愿意這樣、我愿意這樣嗎?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兒。你大哥三十多了,再不招應(yīng)個人,這輩子就完了。你三弟還小。你二十七八了,在關(guān)外也不知今后能混個啥人模狗樣。如果你大哥打一輩子光棍,咱家祖墳前的香火說不定就絕捻兒了。你以為這是你大哥自己的事兒嗎?!你有本事今后自己領(lǐng)個媳婦來,我和你娘巴不得呢!”
二貴當時把脖子一扭,發(fā)誓說:“我的事兒保證不用您當老的操心,我到底不會拿三妹給自己換媳婦!”
“那敢情好?!彼f。
直到臨走,二貴還是一肚子意見。
二貴這孩子從小就不如他哥安分。他二十一歲那年,這一帶鬧了災(zāi)荒,他受不了家里的苦,跟人闖關(guān)東去了?;貋韼状危袝r說是在農(nóng)場里干,有時又說是在林場里干。村里也有幾個混東北的,都是三兩年混上幾百塊錢回來,娶了媳婦就不再去了??啥F混了這七八年,沒混著錢,也沒混上媳婦,只混了個酒糟鼻子。本來他長得就不如他哥,這下更難看了。他一張嘴倒是挺能吹,到了人場里打開話匣子,別人就都插不上嘴了。這臭脾氣,不隨爹也不隨娘,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三貴和他兩個哥哥都不一樣。這孩子是個讀書的種子。從上一年級開始,就經(jīng)常領(lǐng)著獎狀回來,糊在墻上已經(jīng)有十幾張了。去年上了初中,趕上初中下放到大隊里來辦,原來教他們小學的老師又接著給他們上課。上課主要是上午,下午就能在隊里干點雜活兒,掙點兒工分兒。這孩子平時在家,有空就看書。走親戚時,也要找書看。他問看那些書干什么,三貴說在學校里學不到個啥,還不如自己看書。原來他想,三貴以后要是能考上個學,出去吃上國庫糧,還能有個出頭之日。可是,從搞起運動來以后,大學連續(xù)三四年都不招生了,不知道到三貴該上大學時會怎么樣。現(xiàn)在政策變化很快,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莊稼人最講實際。現(xiàn)在和解放前自己過日子不一樣,地里生產(chǎn)的事有隊里干部們管,用不著他操心,只要爺兒幾個按時出工就行了;他最關(guān)心的還是傳宗接代的事兒。他盤算著:三妮兒和三貴都還小,暫時用不著操心。如果二貴像他說的那樣,能自己領(lǐng)回個媳婦來,就省心了。可他到底能不能領(lǐng)回來,誰也不敢保定。他不大相信二貴那種言過其實的人。大貴雖然抬了親,可趕上現(xiàn)在實行計劃生育,在農(nóng)村講的是“一對夫妻一對孩兒,中間相隔四五年兒”,誰知道老大家生了孩子是妮兒是小兒?要是生上兩個丫頭片子,二貴三貴再打了光棍兒,自家還是個絕戶。
第二年中秋節(jié)這天,大貴媳婦生了,是個女孩兒。他心里不高興,可是臉上不敢表現(xiàn)出來,因為二妮兒那里也生了,也是個女孩兒。他勸自己,“先開花后結(jié)果”的事兒也很多,下一個就該生個小子了。所以,他人前人后都做出一副很超然的樣子,說:“女孩兒好,女孩兒少操心。我喜歡孫女兒?!睘檫@,不少人還夸他開明。
快到春節(jié)了。二貴回來了,沒見他領(lǐng)的媳婦在哪里。但不再拿他哥換親的事兒當話把兒了。過年時,他給了侄女一塊錢的壓歲錢,讓老大媳婦高興了好幾天。
日子過得真快。大貴換親以后,又是三年過去了。二貴也已經(jīng)三十多了。每年春節(jié)回來,問他媳婦的事兒,總是吱吱唔唔。不行,這一回非得問出他個明白話來不可。"老彎腰"拿定了主意。
二貴回來的第二天晚上,他和老伴兒把別人都支出去,只留下二貴在屋里,想摸摸他的底兒。
“老二啊,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能從東北領(lǐng)個媳婦回來嗎?你過了年可就是三十一了!”他開了場。
“在東北那疙瘩,到處是關(guān)里人去找錢的,男的很多,女的很少。所以,都是從關(guān)內(nèi)朝關(guān)外領(lǐng)媳婦,沒有從關(guān)外朝關(guān)內(nèi)領(lǐng)媳婦的。再說了,那邊的媳婦咱娶不起啊?!倍F操著東北口音說。
"那得個什么價?"
“我給你們念個滑歌兒你們就知道了?!苯又?,他念出了一段順口溜:
一套家具要全,
二老歸天要快,
三轉(zhuǎn)一提溜要洋,
四季衣服要好,
五官端正要俊,
六親不認要狠,
七十塊錢工資,
八十平米住房,
九(酒)煙不動,
十分聽話。
他和老伴兒都聽得懵了:“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這些條件,就是城市上班的也沒有多少人能達到。譬如說吧,‘三轉(zhuǎn)一提溜要洋’是什么意思?就是‘手表要帶星期天兒的,自行車要帶冒煙兒的,縫紉機要帶鎖邊兒的,收音機要帶唱片兒的’!”老二介紹起這些來,話是一套一套的。
“不光是花錢多少的事兒,也不合情理啊。什么‘二老歸天要快’,‘六親不認要狠’,提這樣的條件,那還叫人嗎?”老伴兒憤憤地說。
“這么說來,在外邊領(lǐng)個媳婦回來是不可能的嘍?”他話音重重地說。
“沒戲!”二貴說。
他心里暗罵:“你個龜孫,沒戲你他娘的早先吹什么牛?人家和你差不多一塊兒出去的人掙上幾百塊錢回來的,孩子都該上小學了,就你還是光棍一條!”
他臉上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是嘆息一聲,對二貴說:“你先出去吧,我和你娘商量商量這個事兒?!?/p>
夜里,他對老伴兒說:“看來老二也只能走換親的路了。”
“又要讓三妮兒受委屈了。”老伴兒嘆息一聲說。
“老二雖然不大爭氣,但畢竟也是咱鄭家的一枝子人煙啊。三妮兒也十九了,早晚是要嫁人的。委屈就委屈點兒吧!誰讓她命不好,生在咱這樣的人家呢!”他也嘆了一口氣。
“就是啊。”老伴兒說。
給大貴換親時,老伴兒老不吐口,他幾乎磨了一夜的牙。這回卻痛快多了。因為大貴換親以后,開始雖然有些人議論,但后來三家都還相安無事,后來又都添了孩子。他們也就覺得這個沒辦法的辦法是個辦法。要不然的話,閨女照常嫁出去了,兒子還是光棍一條,哪能有人會叫他們“爺爺奶奶”呢?
第二天,他又去找茶老板。
“老哥啊,大貴的事兒虧你操了心,現(xiàn)在二貴的事兒還要仰仗你哩?!?/p>
茶老板不冷不熱地說:“像大貴他們那樣三家都般配的事兒可遇而不可求?。≡僬f了,你家二貴的名聲又不如他大哥,這事兒難辦哪!”
“你總歸是有辦法的。誰不知道你茶老板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熟人多,路子廣呢!”他把從京戲《沙家浜》里學來的詞兒也搬出來了,給茶老板送上一摞高帽兒。
“我留心打聽打聽吧??刹桓医o你打包票?!辈枥习搴孟窈懿磺樵傅卣f。
“這事兒我就不再托別人了。我回去等你的信兒。”臨走時,他給了茶老板一張10元的大鈔。
幾天后,茶老板來了。
“老鄭啊,‘三換’的頭兒實在找不到了,北村有一家同意‘兩換’,你覺得行不?”
“顧不得那么多了。對方是什么情況?”
“對方是女大男小,姐姐二十八了,弟弟二十四五。小伙子人長得還行。他姐丑了點兒,但身個兒不小,很能干活。你家是男大女小,成了以后,兩對新人年齡都沒大差距。還有,那家的成份也不高?!笨磥?,他還記得那次關(guān)于“成份”的事兒。
“老二長得也不咋樣,女的丑點兒不算啥。兩個小的只要般配,我就認了。”
茶老板走后,他和老伴兒商量,老伴兒也認了。
給二貴說了這事兒,他這回沒有那么多話了,只撂下一句:“您看著辦吧?!?/p>
可是,三妮兒不認。她說:“俺還不想嫁人。過幾年再說不行嗎?”
“你能等,可你二哥不能再等了??!”他和老伴兒勸三妮兒,“看你二姐,雖然是換親,不也過得還行嗎?”
最后,三妮兒讓步了,答應(yīng)對了象再說。
對象后,三妮兒見對方那小伙子長得還順眼,又上過初中,就沒再別扭。
二貴回來卻不滿意。因為那女的臉上有一塊很大的紫紅色胎記,幾乎蓋住了半邊臉。
他卻決心要把這事兒定下來。
他訓(xùn)斥二貴:“你也該對著鏡子照照自己。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叫我說,你們是彎刀對了瓢切菜,正好搭配。她也別嫌你酒糟鼻,你也別嫌她紫臉皮!咱這光景討女人,只要能過日子、生孩子,哪里還有那么多講究?你可要想清楚,這次要是不成,今后你三妹出嫁了,這樣的你也找不上!”
二貴服軟了:“行!算我倒霉。拿著漂漂亮亮的妹妹換回來這么一個丑八怪。”
“還說什么呢?這就是你的命!”老伴兒跟了一句。
開始張羅婚事了。三妮兒還不夠晚婚年齡,要去大隊里疏通關(guān)系,開出介紹信,還要托大隊里的干部給公社的民政助理員打好招呼,別到時候給卡?。话衙┪菸鏖g加上隔扇獨立出來,作為新房;外間扎上了頂棚,看上去敞亮了不少;家具就不再添了,反正過了年二貴就帶著媳婦回東北;除了幾處至親,也不再請別人來喝喜酒了——“換親”本來就不光彩,“兩換”就更不好張揚了。
臘月二十四這天,二貴、三妮兒去辦結(jié)婚登記了,“老彎腰”在家等著。他很擔心三妮兒的年齡會不會受卡,如果那樣,兩樁婚事就都要“泡湯”了。
他一等二等,還沒回來,心里越來越不踏實。
這時,三妮兒自己回來了,說是茶老板讓他過去一趟。他知道是出了岔子,三步并作兩步向茶館走去。
二貴和茶老板七嘴八舌地把眼前遇到的麻煩告訴了他。
原來他擔心的三妮兒他倆并沒有出岔兒,助理員查三妮兒的戶口時,皺了皺眉頭,沒說什么。問了問他倆沒意見,就給開了結(jié)婚證??磥硗腥舜虻恼泻艄苡昧?。
到了二貴他倆,民政助理員查了查他們的戶口,指著女的戶口說:“你不是結(jié)過婚的嗎?怎么又來了?再辦結(jié)婚,可就犯了重婚罪了!”說完,把他們的介紹信向外一推,喊:“下一個!”
好像晴天響了一個霹靂,二貴懵了。
二貴拉著那女的到茶館來問茶老板。讓三妮兒和那小伙子也跟著過來。茶老板說,只知道那女的跟人訂過婚,后來散了,不知道曾經(jīng)結(jié)婚的事兒。再問那女的,那女的憋屈了半天才說清楚,她和人訂婚后,是領(lǐng)過結(jié)婚證;可后來男的變卦了,就沒有過門兒。
“你他媽的怎么不辦離婚呢?”二貴氣急敗壞地罵。
女的囁嚅著慢慢說出了原因:當時覺得氣不過,是她沒同意辦離婚手續(xù),拖著那男的一直到這也沒能結(jié)上婚。沒想到這回換親太突然,還沒來得及離婚今天就來了。
“你們大隊的會計也是個暈瓜糊涂蛋,你沒離婚他怎么又給你開了結(jié)婚介紹信呢!”茶老板也憤憤地說。
“原來的會計早不干了,現(xiàn)在換了個年輕的,不清楚原來的事兒?!?/p>
“如果這時候通知那男的來辦離婚,他會來嗎?”茶老板問。
“他才求之不得呢!”她弟弟接口說。
“那好。事不宜遲!你趕緊回去,讓你爹找那男的來辦離婚!反正你姐姐這邊辦不好,你的媳婦也別想進門!”
那小伙子匆匆回去了。臨出門,茶老板又說:“可別忘了把你姐原來的結(jié)婚證帶來?!?/p>
茶老板盤算著說:“如果那男的立馬跟著來了,下班前還能來得及;如果不在家或者故意拿一把兒,遲遲不來的話,就只好等下一個集再說了。下一個集就是年二十九了,不知還辦不辦,唉,這事兒是夠窩囊的?!?/p>
茶老板說的對。誰都知道,公社民政辦理結(jié)婚登記不是每天都辦的,是逢集這天集中辦理。
“怎么會這樣呢?”他聽明白以后,著急地說,臉上的汗都出來了。
這時,他也見到了未來的兒媳婦。臉上那片紫紅色的胎記的確很扎眼,好在手腳都壯大,勞動起來應(yīng)該是把好手??烧l想到出了這樣的岔子呢!
“她那家里沒個明白人,他爹老實得什么似的,連個集也很少趕;你看這事兒弄的?!辈枥习灞г怪?/p>
“老彎腰”聽得出來,茶老板說這些話是為了給自己消消心火。
“唉,真是的!客人都在家里等著呢!”他不知怎么辦好,垂頭喪氣,兩行老淚流了下來。
“等等吧,登記的那里要兩點鐘才下班。興許一會兒他弟弟領(lǐng)著那男的來了,今天還來得及?!辈枥习灏参克f。
“只能聽天由命了!”他想。
快十二點的時候,小伙子果然領(lǐng)著那男的來了。
“早說離你不離,現(xiàn)在知道不行了吧!怎么不擰下去了?”那男的沖著女的沒好氣地嘟噥。
女的一聲不吭。
茶老板趕緊打圓場:“過去的事兒誰也別再提了,今后你們各人成家過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彼悄械恼f,“你趕緊離下來,年前還能把媳婦娶進門兒。”
三個人來到民政室。等著辦結(jié)婚登記的人都已經(jīng)辦完走了。民政助理員剛點了一支煙,想喘口氣兒。沒想到他們又來了。于是先辦離婚證,接著辦結(jié)婚證,很快就完事兒了。
“老彎腰”覺得心里特別累,回家就躺在床上了,后來的事兒都是大貴安排的。
過了年,二貴帶著媳婦到東北去了。
“就剩下老三了。到時候他再找不上媳婦,可就沒有閨女拿去換了?!?/p>
他把心事給老伴兒說了,老伴兒勸他:“到哪山砍哪柴,過哪河穿哪鞋吧!老三還小,得七八年呢,再說,看樣子,他比他兩個哥哥都有出息。到時候,興許光景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