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小杰
我喜歡路也的詩,并非因為她是我的朋友——當然她確實是我的好友,不過,我喜歡讀她的詩,是因為她的詩能夠打動我。要知道,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每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成年人一樣,我們的心早已不像青年時代那樣柔軟、鮮嫩,外力輕輕一碰,就能擠出水來,變成我們所說的眼淚。我們的心早已經(jīng)在一次又一次的打磨中,穿上了一層厚厚的鎧甲,等閑不容穿透。而路也的詩,總是能夠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擊中你,穿透你的內(nèi)心,直達你的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
這個世界上,最永恒,最讓人悲傷的東西有兩樣,那就是,死與愛。看看下面這首詩,《二十七年以后》,這是三十歲的路也寫給她二十七年前去世的姥姥的一首挽歌。下面這一段每次都會讓我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姥姥,秋天的陽光多么慈祥
清漆一樣涂在我快要三十歲的身上
一切將腐朽,如這西風里大片大片的衰草
對于未來,沒有永遠的防腐或保鮮
我們該怎樣互相思念
隔著比鋼筋混凝土還堅硬的時間
以及比時間更堅硬的遺忘?
在這一段句子里,西風與大片大片的衰草,這些意象是多么的令人傷悲,然而,比傷悲更沉重的,是遺忘,以及對這種遺忘的恐懼。再沉重的傷悲也會磨穿于最堅硬的時間,這是我們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和絕望。這首詩使我想到親人與離別,死與生,以及思念與遺忘。當我們活著,我們相愛。然而死亡的大手終會把我們分開。隔著生與死,隔著比鋼筋混凝土還要堅硬的時間,我們是彼此思念,還是終將會彼此遺忘?
毫無疑問,“死亡”是這首詩最關鍵的意象。詩人一次又一次地用明喻暗喻的方式來描寫它。如下面的這一段:“姥姥,你在二十七年前/將生命的債務連本帶息地還清/在寒冷的年關徹底結賬?!?/p>
詩人簡單的幾句,就讓我們似乎嗅到了死亡那冰冷的氣息。詩人不止一次地給“死亡”下了定義。還有另一處:“姥姥,如果我要給你寫信/該往哪里寄呢,死就是/一個人把自己在這世上的地址丟失了吧?”這個比喻,是如此的精巧恰巧而又令人悲傷。
死亡是悲傷的,然而悲傷中混合著溫暖的思念:“我把這滿山秋色看成你的魂靈,此刻在偏西的陽光里聽到你在喊我的小名?!蓖瑯訉懰劳龅倪€有她寫給她去世的姥爺?shù)囊唤M詩《你是我的親人》。最打動我的是其中的《蓋棺》中的一段:
馬上就要蓋上了
我要不要跑上前去
看你最后一眼
歲月太漫長
我害怕忘了你的模樣
死亡不僅僅是地球“張開口把你吞進/埋入公元前的黑暗里”,死亡還是“身在故鄉(xiāng)卻如同異鄉(xiāng)/那是另一個共和國另一個自治區(qū)”,而“通向你那里的凄迷路徑/在任何一張地圖上都無法找到”。當親人去世,在詩人眼里,“整整一個北井村/都是你留下來的/遺物”。詩人這一組寫給逝去親人的詩作,把“死與愛”這一主題,表達得如此深刻而又獨特。不論是死亡還是對親人的愛,詩人深深地體會到了生命的本質(zhì)。在詩人筆下,死亡是人生必然的終點,這是天下最高的法律,“今生到達的任何地點/都不過是通向那個終點的驛站?!彼裕荒懿皇橇钊藨n傷的:“光陰迅猛,如同車輪吞噬道路/為什么為什么我走過大街和人群/在任何一塊玻璃亮晶晶的映照里/看到的總是童年?”
《江心洲》這一組愛情詩,在我眼里,不僅僅是一個北方女子愛上了一個南方男子,更準確地說,應該是,詩人愛上了南方,那存在于詩歌與古代的杏花煙雨江南,浪漫輕靈的文采風流的江南。應該說,在每一個中國文化人的心里,都有一個浪漫與詩意的江南。這里的“江南”,絕不僅僅是地域意義上的,而是從唐宋以至明清以來,文人騷客們一脈相傳的那個古詩詞里的江南。它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是“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江南,已經(jīng)成了一種文化的和審美的傳統(tǒng)和意象。顯然,路也是深深地愛著這個江南的。在她的《江心洲》組詩里,詩人是如此的迷戀一切江南的意象,她喜歡江南的油菜花,她們剛剛到了懂事的年齡,就在一個勁地說:愛情,愛情。她還喜歡江南的水杉,喜歡他們的“愁腸和多情的身子骨,還有像煙一樣輕靈薄透的神情”。在她筆下,梅花、桂子、茉莉、楓楊或者菱角,這些屬于江南的植物,“她們是我的姐妹,前世的鄉(xiāng)愁”。詩人想象著自己臨水而居,“身邊的那條江叫揚子,那條河叫運河/還有一個叫瓜洲的渡口/我們在雕花木窗下/吃莼菜和鱸魚,喝碧螺春與糯米酒/寫出使洛陽紙貴的詩/在棋盤上談論人生/用一把輕搖的絲綢扇子送走恩怨情仇。/我常常想就這樣回到古代,進入水墨山水/過一種名叫沁園春或如夢令的幸福生活/我是你云鬢輕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斷了仕途的官人。”
在詩人筆下,有杏花煙雨、輕靈薄透的江南,如《在臨安》:“從早晨到黃昏雨絲都飄在半空/走遍座座小山,衣袖已被染綠”;如《雞鳴寺》:“我想登上南朝四百八十寺中的第一/看看樓臺和煙雨”。同時,詩人筆下更有一個被歷史文化和古典詩詞浸透、到處是名勝古跡的文化記憶的江南。我們看詩人筆下的揚州:“何必腰纏十萬貫只須揣百元鈔票,何須騎鶴只須乘高速大宇/就有勇氣下?lián)P州”,這不是古代,這是詩人和她的愛人的,“我和你的揚州”。然而在這個被詩歌浸潤過的古城,詩人無法不發(fā)思古之幽情:“這是在夢中,有你的夢中,十年一覺的夢中/窗外千年的綠水悠悠/積壓發(fā)霉的詩詞生成磚縫中的苔痕/歷經(jīng)無數(shù)個煙花三月的是那些閣那些寺那些亭/我說,我想把彈琴當功課,把栽花當種田/而你呢,就去做一個文章太守”。
詩人筆下自然也少不了六朝金粉的石頭城??催@首《古城墻》:“這一塊塊縫里長了荒草的青磚,這磚上的繁體漢字/這漢字筆畫中青苔的洇漫/啊,這600年前留下來的四十華里的屏風和折扇”。更讓詩人向往的,是《鳳凰臺》: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我還相信,臺下那些茂盛的荒草和灌木中
一定掩著一個大詩人的靈魂
當江風吹過,那些草木齊刷刷地彎下了腰
文學史一下子翻到唐朝
這首詩是詩人向她熱愛的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致敬之作。全詩有四段,每一段都分別以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中的兩句開頭。這是很有意思的,因為李白這首詩,本身就是登臨懷古。李白登臨鳳凰臺,看到的已經(jīng)是“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令人思之悠悠。而千載之后的詩人路也,雖然只能看到“今人建的鳳凰臺”,但是,詩人卻依然能感受到千年之前的大詩人的靈魂,文學史仿佛一下子翻到唐朝。詩人的靈魂,在那一剎那,與千年之前的詩人相通。
另外,我覺得,詩人在這組詩里所表達的欣喜,有點像是與心愛的人一起私奔。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脫掉一切的束縛,來到了一個自由新天地。又像小孩子逃學,又像與情人私奔??吹降囊磺卸际切迈r的,驚喜的,浪漫的。詩人筆下時常描寫這種身為異鄉(xiāng)人,在他鄉(xiāng)流浪的感覺。當詩人走在江心洲上,“突然感到了寂寞/這些江南的油菜花,可聽得懂我的北方口音?”(《油菜花》)以及“想到聚少離多,總要跨過一條大江來相見/是的,我是那風雨中的異鄉(xiāng)人/你就是我的長安”(《鳳凰臺》)。兩只南方的蝴蝶,在詩人眼里,也有了“秦淮風韻,有才子才女之相”,詩人甚至相信她們能唱出昆曲。而在《渡船》這首詩中,詩人集中地表達了那種逃離的興奮、緊張和激動:
甲板上濃重的汽油味和生鐵味使人興奮
江水用緩慢的流動祝福
兩個逃亡的人
以最大馬力承載此生此世
背囊里有殘存的青春
兩個人要一起“到彼岸去,日子將在一棵枇杷樹下/重新開始”。在兩個相愛的人的眼里,就連輪船在江中航行的軌跡,也像是一種愛的語言:“船把江當成道路,邁著莊重的步伐/在水面上漸漸留下了一行字跡:我愛你”。
最后想說的是,路也筆下的江南,與古人相比,我相信有一點是頗具詩人的個人特色的,那就是對美食的熱愛。古人筆下的江南,也許是“二十四橋明月夜”,是“十年一覺揚州夢”。然而路也筆下的江南,更富有人間煙火氣息。這當然得之于詩人對“吃”的熱愛??纯础掇r(nóng)家菜館》:“菊葉蛋湯、清炒蘆蒿、馬齒莧燒肉/江蝦炒韭菜、涼拌馬蘭頭/讀一張菜單像是在讀田野的家譜”,而結尾的那句:“月亮升起來了/又大又圓/就當免費上來的一盤果醬吧”,恐怕會讓古代的詩人們覺得像惡作劇吧?貪吃而淘氣的路也,讓菜譜在詩中不斷出現(xiàn):“來一盤煮干絲,兩個獅子頭,一壺碧螺春/如果沒有瓊花露,那就上兩瓶茉莉花牌啤酒吧”(《憶揚州》),“在臨安,我食竹筍咸肉、莼菜湯和小黃魚/還有青團,用艾草汁揉和糯米面又裹了豆沙餡的/品著從圍墻外的山上采回的龍井/我愿為這些美味丟職棄爵/是的,我?guī)缀跬穗S身攜帶的悲傷,忘了你”。是的,看了這些詩句,我簡直愿意為了這些美食,專門去一趟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