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斯坦)穆罕默德·達(dá)爾維什著
薛慶國譯
當(dāng)我的詞語
是泥土
我是谷穗的朋友;
當(dāng)我的詞語
是憤怒
我是鎖鏈的朋友;
當(dāng)我的詞語
是石子
我是溪流的朋友;
當(dāng)我的詞語
是革命
我是地震的朋友;
當(dāng)我的詞語
是苦瓜
我是樂觀者的朋友;
而當(dāng)我的詞語
變成蜜糖
蒼蠅便覆蓋了
我的雙唇!
(譯自《我愛你或者不愛》,1972)
他們喜歡我死去,
然后可以說:“他曾是我們的人,
他屬于我們?!?/p>
我聽到同樣的腳步
二十年來,叩打著夜晚的墻壁
腳步走近,卻不曾把門打開。
但此刻它進(jìn)來了
從腳步里走出三個(gè)人:詩人,殺手,讀者。
“你們不喝點(diǎn)葡萄酒?”我問。
“要喝?!彼麄兓卮稹?/p>
“你們何時(shí)向我開槍?”我問。
“別急?!彼麄償[好杯子,
開始向人民歌唱。
我問:“你們何時(shí)開始?xì)⑽遥俊?/p>
他們回答:“已經(jīng)開始了……
你為什么要為靈魂穿上鞋子?”
“為了讓靈魂在大地上行走?!?/p>
我回答。他們問:“你為什么要寫白色的詩篇
而大地籠罩著一片黑暗?”
我回答:“因?yàn)槿畟€(gè)大海灌注在我的心田?!?/p>
他們問:“你為什么喜歡法國葡萄酒?”
我回答:“因?yàn)槲遗涞蒙献蠲赖呐?。?/p>
“你要求怎么死?”
“藍(lán)藍(lán)地,如同星星流淌進(jìn)屋頂。”
“你們再喝點(diǎn)酒嗎?”
他們說:“要喝?!?/p>
我說:“我只求你們慢一點(diǎn),
讓我慢慢地死去,好讓我給愛妻寫最后的詩篇?!?/p>
可是他們大笑,他們沒有盜走家里的東西
除了我要對愛妻訴說的話語。
(譯自《更少的玫瑰》,1986)
為了形容杏花,花卉百科全書
幫不上忙,字典也幫不上忙,
話語會誘騙我進(jìn)入修辭的羅網(wǎng),
而修辭只會傷害意義,并且贊美創(chuàng)傷,
猶如男性想要支配女性的情感。
我只是那回聲,
杏花怎么會在我的語言里閃亮?
它是透明的,猶如一次水汪汪的微笑
從枝頭含羞的露珠萌發(fā);
它是輕盈的,猶如一個(gè)白色的音階;
它是柔弱的,猶如瞬間之念
閃過指尖,
可我們就是無法記述;
它是細(xì)密的,如同一行詩句
卻不是用字母記錄。
為了形容杏花,我該一次次拜訪
無意識,由它把我引向掛在樹上的
有情感的名詞。它叫什么?
這個(gè)隱含了空靈詩意的事物叫什么?
我該去穿越引力和話語,
以便感受詞語的輕靈,當(dāng)詞語變成
低吟的幻影,由我塑造,也把我塑造。
透明的,白色的,
詞語,它不是祖國不是流亡地,
它是潔白對描述杏花的酷愛;
它不是白雪不是棉花,沒有那么
清高,沒有凌駕在各種事物和名稱之上。
如果一位作者,成功地寫出
一段形容杏花的文字,霧靄就會消散,
山巒便顯現(xiàn),整個(gè)民族都會說:
就是它,
這就是我們國歌的歌詞!
(譯自《仿佛杏花或更遠(yuǎn)》,2005)
為了朦朧的某件事而快樂,我以歌吟的力量
擁抱早晨,我行走,相信我的腳步,
也相信我的見解。一個(gè)啟示
呼喚我:“來吧!”它仿佛神秘的暗示
又仿佛夢幻在走動(dòng),以便讓我了解它的奧秘。
于是,我成為黑夜中我的星宿的主人,憑借著
我的語言。我是我的夢幻,
我是夢境中我母親的母親,
是我父親的父親,是我自己的兒子。
為了朦朧的某件事而快樂,歌吟
在琴弦上攜帶我,把我擦亮
擦拭得如同東方公主的寶石一般明亮。
此刻,在這個(gè)早晨,
不曾被吟唱的,
就永遠(yuǎn)不會被吟唱。
愛情!把你全部的涓滴賜予我們,讓我們
加入有情人光榮的戰(zhàn)爭,氣候適宜,
早晨的太陽打磨我們的武器。
愛情!我們沒有目的,除非是在你的戰(zhàn)爭中
潰敗,由你獲勝,獲勝吧,并傾聽
你的犧牲品的贊美:獲勝吧,祝福你的雙手,
再回到我們戰(zhàn)敗者中間……平安地凱旋!
為了朦朧的某件事而快樂,我行走
夢想著一首只有兩行的藍(lán)色詩篇,
短短兩行……關(guān)于一種輕盈的歡快
清晰可見而又神密莫測
此刻,在這個(gè)早晨
誰不去愛,
就永遠(yuǎn)不會愛!
(譯自《仿佛杏花或更遠(yuǎn)》,2005)
如果神懲罰了亞當(dāng),把他從永恒
放逐到時(shí)間,那么大地就是流放地,
歷史便是一場悲劇,它始于該隱和亞伯的
家庭之爭,然后發(fā)展為國內(nèi)戰(zhàn)爭、地區(qū)戰(zhàn)爭
和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爭仍在持續(xù),直到
歷史的子孫將歷史消滅。此后會是什么?
歷史之后會是什么?似乎回歸天堂的權(quán)利
充滿了虛無和神的玄秘。通往天堂的唯一道路,
便是通往深淵之路,除非另有諭示,
除非神頒布了寬恕令。
(譯自《蝴蝶的痕跡》,2008)
流亡者顧盼四周
詞語、記憶從他那里逃遁
他的面前沒有前方
他的背后也沒有后方
右邊是一種信號燈
左邊是另一種信號
他在自問:
生活該從哪里開始?
——我必須要有一株水仙
以便讓我成為自己形象的主人!
他說:自由人便是選擇流亡地的人
那么,在某個(gè)意義上
我就是自由人
我前行……于是方向變得清晰
(譯自《蝴蝶的痕跡》,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