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柯
莎翁同其前輩馬洛一樣,熱情擁抱人文主義精神,挖掘人性?!袄聿槭撬鑼懙牡谝晃痪唧w的人。理查的心理塑造是簡單的,他是觀念的化身,是觀念化的形象而非具體化的個體。理查就其性格而言只能算是人類的個別而非具有代表性。他是獨裁和蓄意為惡的化身。”[1P]25借理查這一形象,莎翁告訴世人:人的欲望如不加以限制,不僅害人而且害己,同時警告我們要提防任何形式的獨裁和野心。理查不惜利用種種惡毒的手段以達到其目的,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成功又使他迅速走向了毀滅。同馬洛筆下的泰姆勃蘭一樣,理查亦是其性格的犧牲品。
理查一出場的獨白就已經(jīng)暴露出他魔鬼般的嘴臉。他借其大哥國王之手除掉克拉倫斯:“我已布置了陰謀、毒惡的初步計劃,克拉倫斯今天就要下地獄?!盵2]P61他的陰謀得逞了,國王把克拉倫斯囚進了倫敦塔,而理查卻假惺惺地予以安慰:“你的監(jiān)禁不會太久;我要解救你,否則我替你去坐牢?!盵2]P62實際上,他非但不去解救克拉倫斯,反而暗中指使劊子手結(jié)束了克拉倫斯的性命。更可悲的是,克拉倫斯死到臨頭還癡癡地等理查救他,“因為他曾為我的遭遇而哭泣,把我抱在他懷里,抽咽著發(fā)誓說他要盡全力使我獲釋”。[2]P75就這樣,理查借刀殺人,清除了他邁向王位的第一道障礙。
在理查站在親人的尸體上準備登基時,他一方面仍虛偽地說他本無意于王冠,而是要虔心修教;另一方面又指使白金安唆使一小撮市民請愿讓他加冕。白金安對理查說:“您要做出一副威嚴的樣子;非經(jīng)堅請,不要接見;要注意在手里拿著一本祈禱書,站在兩位神父中間;因為有了這樣的一個場面,我就有一番虔誠的話好說了;對于我們的請求不要輕易答應(yīng);要模仿小姐們的榜樣,總是說不,可還是接受?!盵2]P93他們的雙簧戲進展順利;一邊使勁吹捧,另一邊則扮演“小姐”角色,半推而就。表演完畢,理查“很不情愿”地接受了王冠。
你們既然不管我是否愿意,硬要把國運扣在我身上,讓我擔(dān)起這個重擔(dān),我也只好耐心地負起這個擔(dān)子;但是如果你們的厚意引起惡意誹謗與丑詆的后果,你們的逼迫應(yīng)該使我完全免于一切瑕疵的指責(zé);因為上帝知道,你們也可以多少看出,我是如何的并不希冀這個。[2]P95
莎翁通過這一出雙簧戲的描寫,將虛偽奸詐的理查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他在現(xiàn)實生活扮演著“仁君”的角色,時時刻刻不忘向他的臣民展現(xiàn)其崇高和神圣;而在其內(nèi)心深處,失控的“伊德”操控著他的靈魂,為了皇位六親不認,不僅殺死自己的三哥和有可能成為國王的兩個侄兒,也殺死妻子和對他稍有不忠的部下,僅在這一劇本中就前前后后殺死十一人之多??梢哉f,為了達到自己的邪惡目的,他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即使對其忠實的追隨者亦是殘忍有加:當(dāng)明白赫斯汀支持王子加冕時,他便因其一個“要使”取了他的首級;當(dāng)其死黨白金安在謀殺王子一事上稍顯遲疑時,他便勃然大怒,后來又無情地殺了他。他當(dāng)然也未放過伊利莎白王后的兄弟及王后與其前夫所生的兒子,并認為除掉他們是捍衛(wèi)王權(quán)。
經(jīng)過一系列的謀殺之后,對于理查而言,他的伊德有巨大的、盲目的活力,只是根據(jù)快樂原則,滿足本能需要。邏輯法則在他面前是沒有作用的,它也不受價值、善惡等道德原則的制約,其本質(zhì)只是追求快樂,滿足欲望和沖動。因而他覺得這一切都是本該發(fā)生的,只不過上帝借他之手實現(xiàn)罷了,他并無絲毫羞愧之意,居然還能厚著臉皮向安夫人求婚:
[……]我從來不向敵人或友人求情;我的嘴從來不會說巴結(jié)人的話。但是,現(xiàn)在你的美貌成為我所希冀的報酬,我的高傲的心在求你,促使我的舌頭在說話。不要撇著嘴表示這樣鄙夷的神情,因為你的嘴唇是為人吻的,夫人,不是為表示輕蔑的。夫人,如果你的復(fù)仇的心不能饒恕人,看看夫人,我現(xiàn)在把這柄尖銳的劍借給你,你若是高興把它插進這忠實的胸膛,把那崇拜你的靈魂放了出來,我就袒露心胸承受你的致命的一擊,跪下來求你處我死刑。不,不要遲疑,因為是我殺了國王亨利,不過是你的美貌激動我的。不,快下手罷,是我戳死了年輕的愛德華。但是你那天神一般的美貌慫勇我的。[2]P65-66
劇作家將理查求婚這一幕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為以后劇情的發(fā)展做鋪墊,“這是理查的資格作品,是其以后發(fā)展的保證書。此后便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制約其邪惡天才的發(fā)展。以后,他節(jié)節(jié)勝利,不費吹灰之力清除了其登基道路上的個個障礙,并以其邪惡的手段而沾沾自喜。也沒有任何人能阻擋其篡位的邪惡行徑,他的對手則如巨人面前的侏儒”。[1]P26
理查向愛德華的女兒求婚和其向安夫人求婚大致相同,但這一場景的描寫強化了理查的性格——理查還能厚著臉皮向王后解釋其殘忍:
如果我殺害了你的子嗣,那么為了使你的子嗣得以繁衍,我將使你的女兒懷胎,使我的子嗣含有你的血統(tǒng);在情分上,外祖母的名義并不比溺愛的母親較為疏遠;都是你的孩子,只是隔了一代。他們秉承你的氣質(zhì),簡直就是你的血肉;我的孩子將是你老年時的慰藉。你的損失只不過是兒子沒能做國王,可是由于此項損失你的女兒做了王后。所以接受我給你的美意罷。[2]P105
然而,邪惡終究逃不脫上蒼的懲罰,失控的伊德只能給他帶來毀滅性的結(jié)局。從第四幕開始,局勢大轉(zhuǎn),理查迅速走向衰亡,用他的死還了他的惡。他的死完全符合基督教教義的道德準則。
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人格結(jié)構(gòu)的形成是各種力量相互沖突的結(jié)果,作為個體的人格,他的結(jié)構(gòu)由伊德(id)、本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部分組成。伊德是完全無意識的。只有本我和超我的一小部分是有意識的。伊德是力比多的儲藏地,是所有心理能量的本源。其功能是實現(xiàn)原始的欲望,弗氏稱之為快樂原則。第二個區(qū)域是本我。本我起調(diào)節(jié)作用,保護個體遠離危險的可能性。本我是心理的理性控制元素,可以調(diào)節(jié)伊德使其以無害的方式釋放。第三個區(qū)域是超我,其作用是保護社會。大部分的超我是無意識的。超我是道德的評價機制,是良制和自豪感的儲藏處。所以,弗洛伊德認為,無論一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環(huán)境中的人格形式是如何的矯揉造作,多么的崇高神圣,還是時時刻刻受到本我和超我的沖擊,兩者差距越大,其人格的扭曲也越厲害。為緩解和消除這種扭曲造成的痛苦,他必然會用某些特殊的行為,也就是其他人看來怪誕的行為,來減輕這種痛苦。
理查種種怪誕行為的目的,就是調(diào)節(jié)伊德與本我和超我之間的沖突,從而減輕心靈的痛苦。而其心理的壓抑無處排解,就加速了其精神崩潰和人格分裂,導(dǎo)致他做出一切正常人所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的行為。這個時候的理查,身體的畸形轉(zhuǎn)變成思想的畸形,甚至行為的畸形;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上升為自戀,甚至自狂,那么,他的淪落也就不難理解了。其實,開場獨白展示出理查不僅身體畸形,而且已觸及他的心靈深處:
我生來既不適于尋歡作樂,也不宜于顧影自憐;我是由粗糙的范型鑄造出來的,沒有媚人的姿態(tài)在妖嬈的美女面前昂首闊步。我不具備這美麗的外形,在儀表上受了造物的欺弄,畸形、粗陋,尚未完成一半即被提前送進這活生生的世界里來,如此蹩腳古怪,踱過狗的身邊的時候狗都要對我狺狺而吠。[2]P61
如前所述,他向安夫人成功求婚,讓他意識到身體的畸形并不會成為他追名逐利的障礙,反而鼓舞了他本已邪惡的心靈,他的獨白展示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
什么!我,殺死了她的丈夫,殺死了她丈夫的父親[……]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支持我去求婚,除了單純的邪念和虛偽的外表之外,但是在絕難成功的情形之下,我居然把她騙到了手![2]P66-67
安夫人使他認識到他的重要:
我敢拿我的公爵的爵位和一枚小小的銅幣來打賭,我是一直把我的儀表估計錯誤了;我以性命為誓,她是發(fā)現(xiàn)了,[……]我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美男子。[2]P67
求愛的成功,使他徹底戰(zhàn)勝了自卑,解放了他的伊德。從此以后他的膨脹的伊德便開始大發(fā)淫威,渺小的超我根本抵御不住伊德的進攻。邪惡驅(qū)使他“掩飾”其“赤裸裸的奸詐”去“扮演惡魔”,伊德已完全戰(zhàn)勝了超我,使他淪為十足的惡魔。然而,波士頓大戰(zhàn)前夜,理查三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他殺死的十一個人的幽靈來向他討還血債,他從夢中驚醒后,說了一段很經(jīng)典的獨白:
呵,良心是個懦夫,你驚擾得好苦!藍色的微光。這正是死沉沉的午夜。寒冷的汗珠掛在我皮肉上發(fā)抖。怎么!我難道會怕我自己嗎?旁邊并無別人哪:理查愛理查;那就是說,我就是我。這兒有兇手在嗎?沒有。有,我就是;那就逃命吧。怎么!自己報復(fù)自己嗎?呀!我愛我自己。有什么可愛的?為了我自己曾經(jīng)做過什么好事嗎?呵!沒有。呀!我其實恨我自己,因為我自己犯下了可恨的罪行。我是個罪犯。不對,我在亂說了;我不是個罪犯。蠢東西,你自己還該講自己好呀;蠢才,不要自以為是啦。我這顆良心伸出了千萬條舌頭,每條舌頭提出了不同的申訴,每一申訴都指控我是個罪犯。犯的是偽誓罪,偽誓罪,罪大惡極;謀殺罪,殘酷的謀殺罪,罪無可??;種種罪行,大大小小,擁上公堂來,齊聲嚷道,“有罪!有罪!”我只有絕望了。天下無人愛憐我了;我即便死去,也沒有一個人會來同情我;當(dāng)然我自己都找不出一點值得我自己憐惜的東西,何況旁人呢?我似乎看到我所殺死的人們都來我?guī)ぶ酗@靈;一個個威嚇著要在我理查頭上報仇。[2]P99
這說明無論如何,他內(nèi)心深處還曾有過一番掙扎,本我和超我也試圖壓抑或禁止伊德的欲望,將伊德的欲望阻止或推回到無意識狀態(tài)。然而,邪惡纏身的他,根本不在乎所謂“良心”對自己的責(zé)問。超我其實已完全處于休眠狀態(tài),任由伊德控制這個淪落的靈魂:
良心無非是懦夫們所用的一個名詞,他們害怕強有力者,借它來做搪塞;銅筋鐵骨是我們的良心,刀槍是我們的法令。向前進,奮勇作戰(zhàn),我們?nèi)_鋒陷陣;即便不能上天,也該手牽手進入地獄門。[2]P118
綜上所述,正如莎學(xué)專家阿尼克斯特所說,“理查三世不僅是個野心勃勃的封建主,他身上也有文藝復(fù)興時代的冒險精神,他不滿足于平平淡淡混日子,想盡情發(fā)揮自己的毀滅力量,為了獲得權(quán)力不擇手段、不惜代價。既然他注定非毀滅不可,便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那樣,滿懷不顧一切的絕望情緒去迎接死亡”。莎士比亞就想通過“理查三世”這一歷史形象展示人們對暴君的譴責(zé),對明君的渴望。理查的淪落及毀滅既是它違背宗教教義的報應(yīng),也是失控的“伊德”所帶來的必然結(jié)果。
[1] Charlton,H.B.Shakespearian Tragedy.London:Cambridge UP,1961.
[2]〔英國〕莎士比亞著.莎士比亞全集(下)[M].梁實秋譯.海拉爾: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1995.
[3]張泗洋等.莎士比亞引論(上)[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
[4]Gurein, Wilfred L.etc.ed.A Handbook of 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M]. London:Oxford UP,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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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齊宏偉.《理查三世》的藝術(shù)世界新探[J].期刊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03(2).
[8]莫運平.身體丑陋與靈魂罪惡——理查三世身體的文化解讀[J].燕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