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是德國著名的古典哲學家,在18世紀末,他提出了游戲論的藝術(shù)思想。隨后又有席勒、斯賓塞和朗格等人各自提出了對藝術(shù)和游戲的看法。一方面,這些人在一定程度上都主張藝術(shù)游戲論,另一方面,他們對游戲和藝術(shù)含義的理解不盡相同,因而實際上,他們的觀點是不盡相同的。在這些思想家中,最有影響的是康德和席勒,下面我們做一綜述。
康德認為,“藝術(shù)甚至也和手藝不同;前者叫做自由的藝術(shù),后者也可以叫做雇傭的藝術(shù)。我們把前者看做它好像只能作為游戲,即一種本身就使人快活的事情而得出合乎目的的結(jié)果(成功)?!盵1]康德在做闡述時,把藝術(shù)、游戲與手藝等雇傭藝術(shù)做了對比,他認為藝術(shù)和游戲都是自由的、不計報酬的活動。手藝是指主體掌握了一門技術(shù),這種技術(shù)讓他高于別人,但和別人一樣的是,他也需要通過出賣手藝,用勞動去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這種付出一般是被動和受約束的。但是游戲和藝術(shù)不同,它們和手藝相比,是純精神性的活動,只要主體愿意,便可樂意地融入這種輕松愉快的活動當中去。所以康德把詩看成是“想象力的自由游戲”。他認為,游戲是內(nèi)在目的的活動;在內(nèi)在目的的活動中,主體不謀求外在事物,因而在不受外物的制約以及相應的可以自為的意義上是自由的。從目的論角度,康德將勞動和游戲分別表述成“有目的”的活動和“無目的”而“有意圖”的活動。[2]
席勒的基本游戲觀也是自由論,在這一點上,他與康德相同。但是他根據(jù)生命構(gòu)成的不同,將生命體的游戲分為兩種:無理性(感性)的生物的“自然的游戲”和兼具感性與理性的人的“審美游戲”。席勒關(guān)于“自然的游戲”的觀點可以概括為“生命力的自我表現(xiàn)”說與“有限自由”論:“自然的游戲”是“無理性的生物”因生命力過剩而產(chǎn)生的對生命力的自我表現(xiàn)活動,在不受物質(zhì)“需求的壓迫”的意義上已然自由,但在仍需受“過剩(生命力)的壓迫”的意義上又還不自由,從而在總體上不完全自由的生命活動。[3]席勒的游戲觀念,從語源的角度出發(fā),顯而易見可以在康德那里找到起點。
朱光潛先生說:“游戲和幻想的目的都在拿臆造世界來彌補現(xiàn)實世界的缺陷。”[4]從這一層面出發(fā),我們就不難理解,在當下這個無論是生活環(huán)境還是精神空間處處都有局限性的社會,創(chuàng)作主體只有在保證精神自由的情況下,才會感覺到部分(生活環(huán)境的不自由和物質(zhì)的不自由是由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和社會發(fā)展水平所約束的,人類還需要走很長的路才真正能達到這種自由)的自由和暢快,要不然真的如牢獄之徒,處處感覺不到自由和舒心。也只有保持精神的自由,主體才能游戲和幻想,同時,這種保持的精神狀態(tài)也正是他目前所追求的最渴望體驗的生存狀態(tài)之一,即自由。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除了語言運用以外,幻想和想象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必不可少的心理要素,在幻想和想象的環(huán)節(jié),游戲便一直陪伴左右。維特根斯坦曾經(jīng)說:“想象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形式?!Z言游戲’一詞的用意在于突出下列這個事實,即語言的述說乃是一種活動,或是一種生活形式的一個部分?!盵5]同樣,在一首詩歌創(chuàng)作的前期(尋找素材、醞釀感情)和后期(語言與形式的運用)創(chuàng)作中,游戲的精神還是自我顯現(xiàn)的。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伴隨著想象和游戲的意識或潛意識精神,創(chuàng)作主體是一直處于自我的“非在”狀態(tài)的,此時此刻,他是別人,可能會是一個感傷的少女,坐在柳樹湖邊輕嘆被愛人的拋棄;可能會是一位年旬七十的老人,坐在古樹枯藤旁惋惜時光的流逝;可能會是一位英雄,也可能會是一個懦夫,在這個時候,他是任何一個可能成為的人,肆無忌憚、自由地翱翔在想象的天空。這是一種高層次的角色轉(zhuǎn)換的藝術(shù)游戲,或者悲憫崇高得催人淚下,讓人有模仿幻想主體的沖動,或者優(yōu)美愉悅,讓人愜意地詩意地棲居在茫茫大地上。最后等到詩歌創(chuàng)作結(jié)束,這種心理體驗結(jié)束,游戲也隨即結(jié)束,一切也就恢復生活原態(tài)。
在文學語言中,和小說、散文等文體的語言相比,詩歌語言是一種特殊的個體化的語言。這和詩歌具有的獨特的思維模式和創(chuàng)作模式是分不開的。在近現(xiàn)代,人們對人的大腦以及思維機制的研究,為我們研究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理提供了豐富的資料。研究資料表明,藝術(shù)語言一般具有直覺、非邏輯的特點,同時具有原始性和神秘性、情感性和形象性、夢幻型與迷狂性等特點。同時,“在詩歌語言的深層結(jié)構(gòu)中能夠找到人類童年心理結(jié)構(gòu)的沉淀成分”,[6]也就是說,詩歌以及它所表達的片段是人類童年里遺留的最模糊最原始的碎片。大家都知道,懷舊是人類記憶最基本的要素和習性,每個人可能經(jīng)歷不同,出生背景和生活環(huán)境皆不同,但是共同的能把大家都連接起來的就是懷舊,詩歌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就是懷舊,就是往昔生活的人為性的再次展現(xiàn)。弗洛伊德對游戲的探討就是從兒童開始的,他認為,游戲是兒童憑借想象進行的虛擬活動。兒童游戲通常表現(xiàn)為身心統(tǒng)一的活動,而成人則通常表現(xiàn)為純粹精神性的活動——夢與幻想,以及借助符號表現(xiàn)和接受夢與幻想的藝術(shù)活動。[7]小孩的游戲沖動是最具原始性的,他們一般情況下想什么就做什么,身心是一體的,舉個例子,比如小孩看見水里有魚在游,他不管自己是否會游泳,是否會有生命危險便要跳到水里去看個究竟或模仿魚的樣子。而大人,看到一群魚在游,他首先會考慮是否危險(多出小孩一個環(huán)節(jié)),確定水里有生命危險后,他用將自己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去觀察魚的舉動。同時當他向往這種游動的自由時,就會發(fā)揮想象,進行假設的活動,常人假設完了以后還是照常生活,而詩人就會把這一切用語言文字表述出來,大人的這種藝術(shù)活動便是更高層次的游戲了。當然,成人的這種游戲帶有冒險、虛擬和角色扮演的成分。這種懷舊的情愫體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人對那一片童真的王國流連忘返,用或風暴或呢喃的語言將它表達出來。這同樣是一次不同意義上的游戲:成年之人假設自己還處于童真年代,對之進行抒發(fā)感慨,選用了恰當?shù)恼Z言(即詩歌語言)和形式(即不同于其他問題的詩歌行文形式),詩歌便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
上面說過,人活的這個世界,有太多的局限和心理與生理上的非自由因素阻礙著他的思想與行動,貧窮、疾病、犯罪和精神的虧欠等因素不無一日地干擾著人類這一大的存在群體,讓人們疲乏、困頓和憂郁。于是教徒通過崇拜和信仰未知的存在(上帝、神仙等)來貼近自己的靈魂,尋求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安慰;哲學家通過預設和推理進行探索和行走,去思考人類誕生以來思維的不解之題;而詩人則選擇了語言本身,用耳朵去聞、用眼睛去看、用鼻子去嗅、用大腦去想象,結(jié)合現(xiàn)實生活要素,生動形象地吟唱出來。“博爾赫斯說過:‘我認為,文學只不過是游戲,盡管是高尚的游戲。我們生活在一個傷害和侮辱人的時代,要想逃避它,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做夢。我們夢見這個堅不可摧、玄奧神秘和清晰可見的世界,它無處不在,無所不有。然而我們?yōu)榱酥浪怯邢薜?,就在其建筑結(jié)構(gòu)中空出了一些狹窄而永恒的虛無縹緲的空隙?!绻粋€作家不知道文學的本質(zhì)是游戲,那么,他就無法面對現(xiàn)實。要勉強為之的人,就會被真實這個謊言引誘而‘死’?!盵8]因為眾多的因素,主動或被動地,詩人在冥想式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感覺到自由和生命律動的氣息,狂傲和欣喜不已。人類生存的環(huán)境寬松而神秘,存在太多的神奇和未知,喜歡暢游和冒險的眾詩人便利用這一點,隨著不同的思想和視角把自己的腳步帶到不同的環(huán)境當中去,無論是逝去的美好還是當下的苦難,他們都一一給以形象生動的描述,這便是游戲了。從這層意義上來說,這種文字游戲和舞臺戲劇相似,不同的是,舞臺戲劇必須有肢體語言的配合才能完成,對于道具和劇本、表演者的動作等都有很高的要求,而詩歌卻是一種純精神冥想式的模式,是一條由語言鋪向過去和未來、早晨和黃昏的、美好與哀愁的栩栩如生的道路。
總的來說,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創(chuàng)作主體即詩人渴望體驗,主動去悲慟,去歡樂,去模仿,去假設和角色替換。當然,這種替換是多樣性質(zhì)的,有時候創(chuàng)作主體會把本來道德的自己換做不道德的自己,有時候則是把原本明朗的自己換做哀傷的自己,或者是時間的變換,或者是空間的位移,抑或是精神維度的提升和下降;有時候他會把自己凝固成冬日寂靜的冰窟,有時候會把自己焚化成大火過后空虛的灰燼。這一切都是自由的精神體驗,等虛擬和設定一結(jié)束,語言的表述隨之結(jié)束,詩人又會回到自己忙碌的現(xiàn)實生活中去,買菜,做飯,甚至放蕩不羈、言語粗俗地到酒吧里去狂醉一場。
中國當代詩歌處于多元化和雜糅化的狀態(tài),沒有旗幟也沒有高峰,雖然理論批評界有些學者也努力想力挽狂瀾,但是顯然感覺心有余而力不足,詩歌批評也一直處于低迷狀態(tài)。這種局面的形成或許有很多歷史的和社會的原因,但我們還不能放棄,不論是詩人還是批評家,都有義務帶著一顆澄明之心,盡一份力。在中國當代詩歌理論中,一說到“游戲”,不知道是因為被近年來的諸如“下半身”、“崇丑”、“垃圾派”、“低詩歌”這些精神和生理的排泄物嚇怕了,還是本來就對它存在偏見與誤解,批評家們對它的言辭可以說是犀利的。其實游戲剛開始的概念并非有現(xiàn)代的貶義內(nèi)涵。亞里士多德曾經(jīng)在《政治學》中寫道:“人們從事工作,在緊張而又辛苦以后,就需要休息,游戲恰恰正使勤勞的人獲得了休息?!盵9]朱光潛先生說:“游戲是初步的創(chuàng)造,它和藝術(shù)一樣,也要應用創(chuàng)造的想象?!盵10]在當今的批評界,“游戲”大凡帶有貶義,代表玩弄、玩世不恭和對詩歌的褻瀆,因此,詩人或者讀者聞“游戲”而“色變”。筆者認為這是一個對概念的誤解,屬于對于同詞多義的漢字的意義混用,貶義的“游戲”只是游戲一詞后來的引申意,與原來亞里士多德所闡述的游戲風馬牛而不相及。在這篇文章里所說的“游戲”和帶有貶義的游戲有著不同的概念內(nèi)涵。
如上所述,眾多的人們所理解的“游戲”指的是俗化和褻瀆詩歌的行為。這一對“游戲”的誤解擴展到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的思維中,有意識、潛意識或者無意識地被迅速兩極化。一方面,一些詩人以虔誠嚴肅的心態(tài)對待詩歌,前提是他知道詩歌創(chuàng)作本來是一個游戲,在這個“游戲”過程中,詩人體驗著一個非常神秘但卻要求被表達出來的境地,經(jīng)歷過漫漫長夜的痛苦,詩人將這些美好的東西表述出來,帶動讀者一起進入精神的邦國。而另外,一些詩人過度地表演,心態(tài)雜糅功利,以一臉平庸的尺度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或者肆意地宣泄著自己的情緒和欲望,追逐著名利。在這里,詩歌或者詩歌語言本身,早已遺失殆盡。
當然,這種詩歌本體的遺失是有著深刻的時代背景和原因的。席勒說:“藝術(shù)是自由的,可是有用是這個時代崇拜的大偶像?!盵11]在社會轉(zhuǎn)型的物質(zhì)化的時代,藝術(shù)的第一個敵人是崇尚實用的社會風氣,科學主義也正在擠壓精神藝術(shù)的生存空間,哲學與藝術(shù)正在一起漸漸喪失著原先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再者,社會中的下層民眾受沒有約束的太過感性和原始獸性的支配,造成了社會的混亂;上層社會雖然沒有下層大眾的不受控制的情欲的掌控,但是他們出于自私的目的,精打細算、投機取巧、物質(zhì)化和功利化,對于社會毫無奉獻精神[12]。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近現(xiàn)代社會知識階層職業(yè)化和專門知識化,知識被“束縛在整體的一個孤零零的小碎片上,人自己也只好把自己造就成一個碎片”。顯然,這種碎片是悲劇性的,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社會物質(zhì)水平因為這一群“機器”的操控而逐漸上漲,而人們的精神層面也因機械和呆板而逐漸消亡。
從上可以看出,中國詩歌前景并不值得樂觀,理論界應當首當其沖,傾心地把握好詩歌的大舵,將一些低俗的東西從詩歌王國里剔除出去。在這里要補充的就是當下,有一個熱議的話題,即網(wǎng)絡詩歌的是與非的問題,有的人認為網(wǎng)絡詩歌帶有很多的低俗成分,創(chuàng)作者也沒有知名度,甚至有的來自于社會地位最低下的群體,將之一棒打死;有的則盲目為其辯護。其實這些都是一種偏激的小兒化情緒,網(wǎng)絡只是一個平臺,只是一種形式與載體,看好壞要從詩歌自身及它帶給我們的價值去評斷。因此,把握好詩歌和一些“非詩歌”低俗、“碌碌無為”的尺度,把持好每一個理論學術(shù)詞語不被曲解以致混亂,是現(xiàn)代每一個詩歌批評者的責任。
[1]〔德國〕康德著.鄧曉芒譯.判斷力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147.
[2]曹俊鋒.康德美學引論[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9.267.
[3]〔德國〕席勒著.繆靈珠譯.美育書簡[A].繆靈珠美學譯文集(第二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120.
[4][10]朱光潛.文藝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社,2006.165.174.
[5]〔英國〕維特根斯坦著.李步樓譯.陳維杭校.哲學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12,17.
[6]蔣德均.跳舞的語言. 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5.189.
[7]〔奧地利〕弗洛伊德著. 孫凱詳譯.論創(chuàng)造力與無意識[A].北京:中國展望出版社,1987.42-51.
[8]李森.荒誕而迷人的游戲[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4.87.
[9]〔德國〕伽達默爾著.王才勇譯.真理與方法.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147.
[10][11][12]〔德國〕席勒著.馮至,范大燦譯.審美教育書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9,39-41,4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