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貴嘯 (安順學院藝術系 貴州安順 561000)
章永璘是張賢亮在《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兩個中篇小說中塑造的人物形象,而這兩部小說只是九部系列中的一部分,目的在于“描寫一個出生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甚至曾經(jīng)有過朦朧的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的青年,經(jīng)過‘苦難的歷程’,最終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1]小說中的男主人公章永璘在令人恐懼的文革的環(huán)境中,經(jīng)常處于極度焦慮中煎熬。章永璘這種焦慮表現(xiàn)為社會政治的壓力,他的身份是一個勞改犯;表現(xiàn)為社會物質極端貧乏,他經(jīng)常吃不飽穿不暖;表現(xiàn)為生理上饑渴無比,男性荷爾蒙激素在這個單身男人身上激蕩,他時常得不到滿足,往往最簡單的快慰是一閃而過。
奧地利精神病學家弗洛伊德認為焦慮是“最可怕的負擔和苦惱”。[2]對于焦慮的詮釋他把焦慮分為兩種“一為‘自由漂浮’的期望恐懼,一為附著于固定物上的恐懼癥?!彼刑厥獾谋憩F(xiàn)和情境,“首先他是一種普遍的顧慮,一種自由漂浮,無固定目標的焦慮不安,很容易附著于任何思想之上,影響判斷力,引起期望心,仿佛期待著可以自圓其說的機會?!薄按送馍杏械诙N與此相反的焦慮,它在心靈內較有限制,常附著固定的對象和情境之上,此即各種不同的特殊恐懼性焦慮。”[3]
那么,焦慮的根源是什么呢?弗洛伊德說:“原欲若喪失正常的應用方式,便會導致焦慮不安。”[4]弗洛伊德認為焦慮來自不能發(fā)泄的原欲。按弗氏的定義原欲是“那些包括在愛字里的所有的本能力量,他們必須獲得施展?!盵5]英國人約瑟夫?洛斯奈在他的《精神分析入門》一書中對原欲做了進一步解釋,“原欲包含著各種的愛:性愛的本能、自我的愛、對雙親和子女的愛、對朋友和普遍人道的愛。它也包括對無生命物品如藝術作品的愛、個人對祖國的愛、甚至對一個抽象理念的愛?!盵6]
章永璘這種焦慮不安的表現(xiàn),正是他的原欲中各種愛難以實現(xiàn),或者是表面上看似滿足,實質上在其內心卻是另外一種衡量的標準,仍然是無法滿足心中的欲壑,造成心頭忐忑不安之感,相伴著他的人生。
張賢亮用冷靜的筆調描繪了那顆焦慮不安的心。章永璘的焦慮充塞著整個敘述的過程,無處不在,處處彌漫著焦慮的氣息,但是沒有一下子迸發(fā)出來,而是象摻和了強酸的水到能處處滲透。
第一,在彌漫和缺失的愛中出走。章永璘渴望愛,但也不缺愛。不用說馬纓花、王香久對他付出如母親般的愛,就連粗獷的王隊長、謝隊長眼里也充滿溫情,處處都護著他,認為他是個有知識的人而沒有難為他。但章永璘作為一個受良好教育知識分子,無疑心理上有著巨大的文化優(yōu)越感和社會超越感,他對周圍的人群以俯視的眼光來,表現(xiàn)出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他對他們只有感激,而沒有真摯的愛。他過著卑鄙的、下賤的、牲畜一般的生物性的生活,曾經(jīng)陷入了感情與理智的矛盾沖突中,從而使愛與恨、歡與悲、自尊與自卑、希望與失望等反復在心理折騰,造成他極度苦悶。而性愛中的渴望與自身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意識發(fā)生沖突,章永璘剛結婚的無性生活期,與大青馬有一段心理獨白,自己的生理欲望得不到發(fā)泄,為自己的性無能而產(chǎn)生恐懼。同時,王香久冷嘲熱諷,到后來紅杏出墻。章永璘擺出知識分子的清高,忍辱負重,礙于面子不言不語。即使是到了后來恢復了性能力,潛在的陰影總是揮撒不去,章永璘多次為此與王香久拌嘴。無論是有性生活還是無性生活,章永璘在對性愛的渴望和對性愛的恐懼。他正如克爾凱戈爾講到在性行為中看到永恒沉淪的可能性,從而望而生畏,選擇了自由和精神。
扭曲的人性在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觀照下,難以登上臺面。章永璘的焦慮感是中國特有的儒家文化傳統(tǒng)所致,也是當時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所致。
第二,在孤獨者的獨白中沉默。章永璘處在下層民眾的生活群體里仍然試圖保持以顆不與之為伍的高尚而純潔的心,注定是一個孤獨者。言語上溝通的障礙和政治上的磨礪,使他只能、也最適合與啞巴為伍,所以他派去跟啞巴一起放牛。而啞巴也不是真正的啞巴,是政治風波下嚇壞了的男人,高壓下他不敢多說半個字,但他就是為了活著。所以章永璘盡量寡言少語,不出風頭。即使痛苦無奈中,《資本論》會給他講慰藉,大青馬、宋江、馬克思會給他講道理,從這些虛擬的參照系里來檢測自己孤獨的靈魂是否墮落。孤獨是由于外界的壓力和內在的壓力而形成的。危機感使他們成了遠離了社會的關懷、人群的保護,他們是愛的遺忘者。似乎每處的獨白都滲透到他的骨子里去了,指導著他的行事,使他力圖從靈與肉的泥淖中拔出腳來。
第三,在宿命觀的認同中突圍。章永璘的個人危機在某些方面來 說是道德倫理上和生命意識上的危機。一種是面對變化無常的、自由漂浮的焦慮不安,是他個體生命體驗到的。而另一種焦慮是傳統(tǒng)的,與社會政治語境無關的,在他的生命中掙扎不安。他的傳統(tǒng)思想意識附著在他的心靈,表現(xiàn)在他的行動。就像約瑟夫?羅斯奈所說的潛抑“幫助我們保持自己的影像不被破壞玷污?!盵7]
章永璘對宿命觀有一種心理認同感,他不時冒出“命”、“命苦”之類想法,但這是一縷風,一“嗖”而過,雖然他馬上忽視了或否定了,但是正如一位文學家說,人在不幸或悲慘的狀況下,宗教思想就越濃厚。章永璘整天捧讀的是馬克思的《資本論》,馬克思唯物主義理論替代了宿命觀,指導他跳出宿命觀,找出了對抽象理念的愛。
章永璘個人的危機在某些方面看來與社會危機是沒有直接的理聯(lián)系,他只是在當時那樣的一個政治語境中極力保持自己那一份傳統(tǒng),使他不致于污染,不致于墮落,表現(xiàn)出足夠的純潔和高尚。他在那樣一個政治環(huán)境里仍然在內心保持對崇高理想的追求,他的出走可以說是思想自由的成功突圍。
國家貧困,物質缺乏,社會的發(fā)展趨向偏離了正常的軌道。物質和精神的貧乏成了社會最嚴重的病癥。而個人剝奪了一切人的愛、自尊、希望,只剩下生物性的本能。章永璘為了填飽肚子,甚至因為用三斤土豆換了五斤蘿卜而得意;為了多得一口稀飯,用一個奶粉罐頭筒制作了盛稀飯的器具;在馬纓花家吃了一頓他認為多年沒有吃到的真正的飯;“營業(yè)部主任”因為炊事員給他的稗子面饃饃缺了一個角,情緒很不好等等。個人苦難的歷程與社會生活融為一體,作為社會生活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來表現(xiàn),也作為人性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中既反常又正常的重要方面來表現(xiàn),這是一場空前的危機。而對章永璘來說,在這種社會危機的下,即使在吃不飽、穿不暖時,他還在研讀《資本論》,中國幾千年經(jīng)世致用的傳統(tǒng)道德倫理觀在章永璘的頭腦里根身蒂固。
文化大革命的記憶給人是恐怖的,不堪回首,但又不得不用手去撫摸那處傷口。章永璘的期望的國家不是如此衰敗、墮落。他希望遍布大江南北的、美麗而圣潔的‘綠化樹’遍山邊嶺,到處都是。
而當時“我們的國家就象石頭往山坡下滾似的,越滾到后來越快。我看現(xiàn)在也差不多滾到底了?!盵8]國家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迷失了方向,上層建筑的柱梁歪斜了,人民的思想走向極端。國家不是呈上升趨勢,人民有的只是邪思歪想,即使是向前的勁頭也是偏離了軌道。麻木的人們跟著那種思想盲目地亂竄,高壓之下的人們也也過著動物性的生活,所有欲望都壓制在心里,不敢也不能發(fā)泄出來。民眾所有的情緒抑郁非常,特別是那些稍有文化的知識分子更是在生活上、思想上從高高的云端落下來,國家是每況日下。張賢亮發(fā)出震耳發(fā)匱的呼喊,試圖從心靈上震撼每個中華民族的靈魂,特別是通過章永璘形象的來詮釋自己的內心苦悶。
國家衰敗、民族精神的底線垮成一片廢墟,現(xiàn)代性意識強烈的沖擊,與此相伴而來的高度的民族危機感在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心理漫延。三十一歲的章永璘在社會的捉弄下,進了勞改隊,在政治和人性的雙重壓力下,形成了近乎變態(tài)的心理,表現(xiàn)出卑微、謙恭、不敢反抗,也無意于反抗的意識。在農(nóng)場瘋狂的干活,說低級下流的玩笑,唱粗俗的歌曲,這種變態(tài)的心理引出變味的生活方式。同時他的心理上提防著周圍的人,害怕“營業(yè)部主任”和周瑞成一類的人揭發(fā)告密,甚至有時也怕自己的妻子黃久香,怕她是自己懷里的定時炸彈,隨時拿著他的筆記本去告發(fā)他。張賢亮用嚴肅冷峻的筆調敘述了章永璘的危機感,甚至章永璘對生命的意義提出了疑問:“我不認為人的墮落完全在于客觀環(huán)境,如果是那樣的話,精神力量就是完全無能為力了;這個世界若純粹是物質與力的世界,人也就降到了禽獸的水平。宗教史上的圣徒可以為了神而獻身,唯物主義的詩人把崇高的理想當作了自己的神。我沒有死,那就說明我還活著。而活的目的是什么?難道僅僅是為了活?如果沒有比活更高的東西,活者還有什么意義?!盵10]章永璘處于危險的情境中,苦惱和不快無從發(fā)泄,難以克服生存的疑惑,不時的冒出念頭,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他對自己的生存方式有了徹底的懷疑,似乎處在精神上崩潰的邊緣。
總之,章永璘在兩部小說里扮演一個焦慮感極強的主角,他時時處在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如何才能突破危機?從外在的表現(xiàn)看來,他似乎已順從一切,外部的壓力已經(jīng)使他屈從一切。來自原欲的力量使他不由自主地捫心自問,這樣的生活是不是適宜他,于是在書本上找來了永恒的抽象理念,也使他有了理性力量的精神支撐點。他從馬克思的《資本論》中找精神支點,毅然與生物性生活決裂,精神上得到了升華、超越,上升到對一種抽象的理念的愛,從而試圖成為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
[1] [10]張賢亮.張賢亮小說自選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118,145.
[2] [3][4]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引論[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353,357-358,363.
[5] [6][7]洛斯奈.精神分析入門[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7:28,2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