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娟
孽種
文/張娟
孤燈搖曳。床上,奄奄一息的白老爺咳喘著斷續(xù)叨念:“要留根,要留條根啊……”屋里的太太丫頭們都木然無語。這時白少爺跑進(jìn)來叫道:“爹,生了生了,是個兒子,咱白家有后了!”白老爺渾濁的眼中放出光彩,他掙扎著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含混道:“讓我看看、摸……摸摸……”白少爺向堂屋里喚了一聲,仆童藍(lán)福把嬰兒抱進(jìn)來放在床上,白少爺擋住燈光和白老爺?shù)囊暰€,藍(lán)福小心地解開嬰兒。白少爺略略閃開身,在嬰兒響脆的啼哭聲中,在昏暗的油燈光下,白老爺隱約看見了嬰兒的小雞雞,他臉上綻開了欣慰的笑容,掙扎著伸手抓去,白少爺緊張萬分地盯著白老爺?shù)氖?,終于,白老爺摸到了嬰兒的寶根,就在剛剛捏住的那一瞬,他脖子一挺咽了氣。白少爺長長松了口氣,輕輕挪開白老爺?shù)氖?,可嬰兒腿間的小雞雞竟還捏在白老爺手中,原來它是面粉里摻了黃顏料捏成的。
白家大院出大殯,彩幡飄舞,紙錢翻飛,鞭炮響器和著有腔有調(diào)的哭唱,氣氛熱鬧。突然一個女子抱著嬰兒不顧一切地擠進(jìn)送喪隊伍,踉蹌地?fù)涞揭簧戆仔⑹謭?zhí)五彩幡的白少爺面前:“少爺,少爺,我可見到你了,我找了你多少回,就是進(jìn)不了院子……”白少爺嚇一跳,定睛一看,女子頭發(fā)蓬亂,面黃肌瘦,衣衫破爛,形容悲戚,雖覺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她是誰了。女子見他愣愣的,又道:“我給你送孩子來了,這孩子是你的呀!”
白少爺猛然想起她是誰了,一聲“秀蓮”到了嘴邊又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畢竟是白家大院的大少爺,宿妓嫖娼有買有賣那叫風(fēng)流,可跟自家磨房的窮丫頭弄出孩子來那就不好聽了,何況現(xiàn)在他熱孝在身正出大殯,大庭廣眾多少人盯著呢,他不能給死了的爹和白家丟臉。于是白少爺冷著臉說沒見過她,女子急切哀求道:“少爺,我是姜秀蓮啊,求求你了少爺,孩子是你的親生骨肉,你就認(rèn)下他吧,求你了……”說完她就把孩子往白少爺懷里塞。“快把這瘋女人趕走!”白少爺避瘟神一般地向后躲閃著喝令?!吧贍敚贍?,孩子真是你的,你不認(rèn)也看他一眼?。 北粌蓚€家丁拖走的秀蓮掙扎著回頭撕心裂肺地喊。
白少爺裹緊孝服里的裘皮大衣,搖搖頭向前走去。
天上飄起了雪花,大雪淹沒了一切。
日月如梭,二十年眨眼過去。
只有幾十戶人家的桃花溝距小鎮(zhèn)有五十里路,平時難得有生人進(jìn)溝??赊r(nóng)歷三月桃花開時,方圓百里都有人趕來,原來溝里的桃花嶺上有個桃花洞,洞中供著桃花仙,桃花仙能賜人子女,能替人消災(zāi),都說有求必應(yīng),十分靈驗。
桃花開了,溝里熱鬧起來。老黃家十八歲的閨女黃杏兒也上了桃花嶺,她邊走邊唱著清亮的山歌:“清泉一口心頭爽,明月一輪滿天光,小哥一眼妹心醉,桃花一開滿山香?!秉S杏兒沒進(jìn)桃花洞,而是拐到了半山腰的老洪家,二十歲的洪大水正給病臥在床的啞爹老洪熬藥,杏兒拉著大水要和他去求桃花仙祈求洪大伯早日康復(fù)。大水臨走時背上了火槍,說好久沒打獵了,要能碰上個兔子什么的也好給爹補補身子。
兩人手拉手地奔向桃花洞,路上果真看見山徑一側(cè)跑過一對野兔,大水叫杏兒先走,自己持槍追了過去。杏兒見大水越追越遠(yuǎn),便先上了山。
桃花嶺上花開爛漫,一棵老桃樹下有個石洞,只有半人高,卻深不可測,這便是桃花仙姑的仙府了。杏兒到時,洞前已跪了不少人,她買了三柱香很虔誠地點燃獻(xiàn)上,然后跪下暗自禱告。起身時,杏兒感到有人在盯著自己,扭頭一看,只見盯著他的是兩個陌生男人,一個是老爺模樣,四十多歲,長得還算周正,面皮白細(xì),褶子很多,眼窩有些青腫,山羊胡子稀稀落落,沒睡醒一般。另一個稍顯年輕一些的小胡子躬著背,像個隨從,不過也是細(xì)布綢衣。杏兒見兩個老爺們這么看自己,又羞又惱,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后撅起小嘴扭腚就走。那個老爺?shù)哪抗庾屝觾撼冻隼线h(yuǎn),他就是當(dāng)年的白少爺,身邊的小胡子則是已升為管家的藍(lán)福。
杏兒走了不遠(yuǎn),見大水提著一只野兔過來了。杏兒說她已求過桃花仙姑了,說大伯的病很快就能好起來。兩人手牽手竊竊私語地回到半山腰的草屋??蛇M(jìn)屋后他們發(fā)現(xiàn)洪大伯已經(jīng)咽了氣。
洪家屋后的山凹里,杏兒陪著大水默默坐在老洪和大水娘的墳前。啞巴老洪是外來人,二十年前他背著火槍帶著女人和出生幾個月的大水進(jìn)了桃花溝,在遠(yuǎn)離村莊的半山腰蓋了兩間草屋。老洪是啞巴,大水娘也說話少,他們與村人很少來往,大水懂事后,只有杏兒常來找他玩。大水娘在兒子未滿十歲時就死了,這些年老洪大水父子相依為命?,F(xiàn)在老洪也去了,只剩了孤零零一個大水。
杏兒陪大水在墳前坐了一陣,便拉他回到草屋。杏兒勸大水下山去住,大水搖搖頭。杏兒又含羞叫大水早點到她家去提親,大水又搖搖頭。杏兒變了臉色:“你不要我?”大水說:“我什么都沒有……”杏兒抓住他的手:“有你就行,有你就夠了!”大水禁不住攬住了她。一心想著跟大水的事,杏兒臉上羞怯心里甜蜜,可一回到家她卻愣住了:屋里坐著一個人,正是曾經(jīng)在桃花嶺上碰到的那個小胡子。聽說他是鎮(zhèn)上白家大院的藍(lán)管家,是來提親的。杏兒不顧爹娘阻攔,沒好氣地對藍(lán)管家說:“回去告訴你們老爺,我命賤福薄,高攀不起!”可三天后藍(lán)管家又一次走進(jìn)了黃家的草屋。杏兒沒理他扭身出去了,她打定了主意,就是白老爺親自來跪下求她,她也不會嫁過去??尚觾喝f沒想到當(dāng)她再回到家時,齊刷刷給她跪下的不是白家人,而是她的親生爹娘,還有她的親哥哥,杏兒驚呆了。
“閨女呀,不是你爹娘貪財,也不是我們硬逼你跳進(jìn)火坑,我們求你應(yīng)下這門親,一來為你這輩子有個好去處,二來也是為咱老黃家不絕戶——白老爺答應(yīng)給房子給地,還給你哥哥娶一房媳婦。杏兒呀,咱黃家可全指望你了,你大哥老了,三哥沒了,你二哥要是再成不了家,往后我們墳頭上連個燒紙?zhí)硗恋娜硕紱]了……”爹娘跪在杏兒腳下苦苦哀求,杏兒瞪大了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家里已收下了白家的四十塊大洋,答應(yīng)白家三天后接人。爹娘也給她跪下了,杏兒還能說什么?她在家里悶了三天,這三天她滿心想的都是洪大水,但她不敢去見他,她怕見了他自己會改變主意。她也想過和大水私奔,可一想到這上邊,眼前就好像又齊刷刷跪下了黃家一家人。杏兒夢想大水聽到消息回來把她搶走,可大水住在半山腰,整天只顧打獵,聽不到消息。
最后一抹夕陽從東邊山梁收盡時,杏兒來到大水家親手給他做了一頓飯。打獵歸來的大水邊吃邊說香,臉上漾滿幸福的憨笑,還說過兩天就托人到杏兒家去提親。吃過飯?zhí)炀秃诹?,大水要點燈,杏兒卻攔?。骸皠e點燈,就這么呆會兒?!贝笏桶ぶ觾鹤酱策?,杏兒從身后摸出一雙布鞋:“這是我做的,我該給你多做幾雙……”大水接過鞋撫摸著舍不得放下,半晌,借著窗外的微光,杏兒竟發(fā)現(xiàn)大水臉上閃著淚光,她心里一顫:“你哭了?”大水轉(zhuǎn)過臉去抹抹淚:“沒、沒、沒哭,我是高興,杏兒你對我真好,自從娘沒了,我就再沒摸過這樣的鞋……”杏兒忍著淚緩緩站起身,上前一步又停了停,然后便撲進(jìn)大水懷里。兩個滾熱的身子貼在了一起,兩顆滾燙的心跳在了一起?!澳阌H吧,親個夠!”杏兒顫聲說。大水親著杏兒,杏兒也親著大水,兩人都有些笨拙,都忘了羞怯。“大水,我的好大水!”當(dāng)兩人滾倒在床上時,杏兒扯開了大水的衣裳:“大水,你要我吧……”
月亮不知何時爬上了窗,屋里豁亮了許多,杏兒偎在大水懷里,好久才坐直身子說:“我該走了?!彼龔念^發(fā)上拔下一根銀簪放在大水手中,“這簪子是奶奶給我的,你收好了,見到它就跟見到我一樣!”大水把簪子捧在手中,深情地說:“行,上山我?guī)е拖衲愀谖疑磉?!”杏兒要大水也送她一個念物,大水不解地問:“咱這就要到一塊兒了,還要什么念物?”杏兒說:“有個念物,你不在身邊時我也好看看!”大水有些為難,家里空空,真沒什么東西送給杏兒的。他在屋里打了個轉(zhuǎn),忽然想起來:“對了,有啦!”說完打開破木箱,從最下邊摸出一個藍(lán)布小包,一層層打開后,里邊是一只鏤花金鐲。大水捧著手鐲看了半晌,然后鄭重地按在杏兒手中。杏兒說:“這是貴重東西,我……”大水握住她的手:“收下吧,這是我娘留下的,她是叫我……算了,一兩句說不清,你先收好,往后我再慢慢告訴你!”
大水送杏兒離開時,東山已掛上了一輪將圓的朗月。杏兒又一次撲到大水懷中,半晌終于問出一句:“明天、明天你干啥去?”大水說:“明天我去鎮(zhèn)上賣狍子皮,多攢點錢,好把你娶過來!”杏兒渾身顫抖,緊咬住唇,才終于沒有把實情說出來,她的心里卻在一聲聲地嘶喊:“大水,大水,我對不起你!”
白老爺?shù)木盘S杏兒就要進(jìn)門了。
二十年的光陰,白少爺熬成了白老爺,年輕時他貪色縱欲,把生兒子看得很簡單,以為只要他想要兒子隨時都會有,比長工們種一棵南瓜都容易??蛇@些年來他在無數(shù)女人身上耕耘過,到頭來卻是顆粒無收。他的身子已被女人和煙槍掏空了,才四十歲就已未老先衰,夜間睡不著時他甚至感到了死神的逼近。此時白老爺才明白了老白老爺為什么那樣迫切地要他續(xù)根留種。沒兒子,家業(yè)難傳,香火難續(xù);沒兒子,上對不起先人,外無顏對眾人;沒兒子,前后茫然,心里空空。
大太太生了個小姐后就偃旗息鼓,接二連三娶回的幾房都是不下蛋的母雞。郎中踏破了門檻,藥鍋熬壞了無數(shù)個,兒子仍杳無音訊??啥嗌賯€算命的都斷言老白家香火斷不了,這讓白老爺信心倍增,又不斷線地娶了幾房。年青時睡女人是白老爺最大的享受,而現(xiàn)在則成了他的沉重負(fù)擔(dān),盡管藍(lán)福多方給他買春藥選秘方,白老爺仍感力不從心。如今春藥秘方也已不起作用了,白老爺像一團(tuán)稀泥糊不上墻,可為了生兒子,他還是不遠(yuǎn)幾十里山路的車馬顛簸去求桃花仙姑,沒想到在桃花嶺上遇上了黃杏兒。黃杏兒目盈秋水,面綻桃花,胸鼓臀圓,腰如春柳,白老爺一眼就相中了她,剛剛求過仙姑就遇見她,他覺得她定是白家的救星。
白家大院娶姨太太歷來不大操大辦,但九太太進(jìn)門卻很有些鋪張,連長工也沾光賞了頓酒喝。藍(lán)福及時給白老爺重金購回三粒藥丸,說是從省城買來的,沾著洋氣呢。本來一粒足夠,白老爺卻多加了一粒,臨走時白老爺又把最后一粒藥丸塞進(jìn)了嘴里。白老爺盡量做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走進(jìn)了九太太的屋里,屋里彌漫著神秘的喜氣,新人一身紅妝,蒙著蓋頭坐在床邊。白老爺不再年青,不需做浪漫臆想,走過去直接了當(dāng)?shù)叵破鹆松w頭。
紅燭紅妝,映襯得黃杏兒美若天仙。白老爺少有地興奮起來,湊過臉正要親親這朵嬌艷的桃花,可他卻愣住了,他看見了杏兒臉上的笑,那笑容不是羞怯,也不是嫵媚,不是強作歡顏,更不是喜不自禁,倒似冷笑、嘲笑、蔑笑。白老爺理解不了這奇怪的笑,這不同尋常的笑容倒讓他興趣大增,身體某部位有了較明顯的反應(yīng),但他還是板住臉:“你笑什么?”“我笑你?!毙觾旱幕卮鸶映鋈艘饬??!靶ξ??笑我什么?”白老爺不禁心里發(fā)虛?!靶δ慊敲创蟮谋惧X把我買來,值么?”白老爺釋然:“值、值,老爺我是不愛金銀愛美人!”說著他滿臉褶子綻開,一把摟過杏兒。白老爺把杏兒平展展地仰放在床上,輕車熟路地剝開紅妝,露出了雪白的肌膚。白老爺體內(nèi)升騰起久違的欲望。杏兒白羊一般地展露在白老爺眼前,她依然笑著,臉上卻有淚珠滾落。白老爺白里透青的臉孔很快漲紅,削窄的胸脯也開始起伏,無神的眼中燃起了邪火,他奮不顧身地?fù)涞叫觾荷砩?,似一位老邁的將軍要重新馳騁沙場。他哼嘰著急切地想要重振雄風(fēng),可是尚未找到目標(biāo)就已老牛般地粗喘起來,接著身子一抖大叫一聲滾鞍落馬,重重地摔在床上,一泄如注,奄奄一息。
笑意和淚珠都在杏兒臉上凝結(jié)。
白老爺再次來到九太太院中已是兩月之后。將養(yǎng)了這么久,他仍有些弱不禁風(fēng),全靠湯藥大煙支撐著精神,走路都要丫頭攙扶。杏兒正捧著大水給她的手鐲出神,人來到外屋方才發(fā)覺,她慌忙把鐲子藏進(jìn)懷里。
白老爺見到杏兒很是意外,她竟憔悴得變了相,加上頭不梳臉不洗,更顯寒酸,白老爺不禁脫口問道:“老九,你怎成了這樣?”杏兒卻皺眉地反問了一句:“你還沒死?。俊卑桌蠣斄r變了臉色,連攙扶他的丫頭小青也嚇了一跳。白老爺剛想發(fā)怒,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這身子骨生不得氣,山村野女雖說話難聽,也許心里是惦記自己呢,于是勉強笑著說:“虧你想著,我是到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哇!”打發(fā)走小青,白老爺立即想跟杏兒親近,不料杏兒卻一閃身子冷冰冰地說:“別碰我!”“你怎么了?”白老爺陰了臉惱怒地盯著她?!拔矣辛?!”杏兒很干脆地說了這三個字。白老爺不明白,問她有了什么。“有孩子了!”杏兒一挑眉,挑戰(zhàn)般地和白老爺對視著,嘴角現(xiàn)出冷笑,只等他大吃一驚暴跳如雷。卻沒想到白老爺小兒學(xué)語般地把“有孩子了”這句話重復(fù)了幾遍,然后忽然揪住杏兒的衣裳迫切地追問是不是真的,他的聲顫了,手也哆嗦了,杏兒任他抓著,仰臉說:“是的,我真懷孩子了!”白老爺連胡子都抖了,杏兒當(dāng)他是氣的,不料接下去他竟撲通一聲跪在了她腳下,杏兒驚愕得呆住了?!袄暇牛闶俏野准业拇蠖魅搜?,你要給我生兒子,你一定要給我生兒子、生兒子!”他搖著杏兒聲嘶力竭地哀求。杏兒傻了半天才奇怪地問:“你要我給你生兒子?”“是啊,生兒子,給我、給我們白家栽根立后!”杏兒俯視著腳下的白老爺,臉上現(xiàn)出一絲陰笑:“好,那你等著,我就生兒子給你!”
杏兒來到白家大院壓根就沒打算做個好太太。為了黃家有后,她犧牲了自己,她認(rèn)為是白老爺拆散了她和大水,斷送了她的幸福,她恨死了他?;T之夜,她本想讓白老爺明白吃虧上當(dāng)花了冤錢當(dāng)了王八,所以她笑,她甚至幻想一怒之下白老爺把她趕走。但她沒想到白老爺竟是個瘋狂的廢人,有心無力,還差點蹬了腿,根本未檢驗她是否還是黃花閨女。這些日子里,她只盼白老爺早死,那樣白家大院就不會留她了。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大水的孩子后,又喜又悲,他把這事告訴白老爺,本想再氣他發(fā)昏,沒想到他一點懷疑都沒有,就把孩子攬到了自己身上,甚至給她跪下。為了續(xù)后,窮人的父母會給女兒下跪,財主也會給姨太太屈膝,杏兒想不通兒子為啥會讓不同的人同樣著魔。白老爺那一跪讓她失去了說出真情的力氣,同時也讓她靈機一動,冒出了借窩孵蛋的念頭。
白老爺聽說杏兒懷上了,歡喜得病身子都輕飄飄的,不光把貼身丫頭小青派給杏兒,還給她開小灶補養(yǎng)。杏兒終于打定主意不再說出真相,讓白老爺歡歡喜喜替大水養(yǎng)兒子吧。想開了,她就放寬心敞開懷該吃該喝順其自然了,幾個月后人也胖了,懷也顯了。她不知大水是不是還常來鎮(zhèn)上賣獵物,她多想把孩子的消息告訴他呀,可她不能離開白家大院半步,只能背著人拿出大水給她的金鐲看看摸摸聊作安慰。
杏兒隱隱感到有一只黑手正暗中向她伸來。
白老爺不讓杏兒活動,怕閃了胎,飯菜都是小青端過來。那天杏兒沒胃口就讓小青吃。小青跟杏兒熟了,背著人時兩人像姐妹一樣,在杏兒的催促下,她就關(guān)門把那些好菜飯趕著吃了,然后把碗碟收拾好正準(zhǔn)備送回。小青剛出門,杏兒就聽到一聲痛叫,杏兒開窗一看,只見小青痛得彎下腰,她忙下地往外走,才到門口便聽嘩啦一聲,小青扔了碗碟抱著肚子在地上打起滾來,嘴邊滿是白沫……
晚上,杏兒對著孤燈獨坐。窗上掛了棉簾,地下一盆炭火,屋里很暖,但杏兒仍感到從心里往外冒冷氣。小青死了,活生生的人一出屋就死了,她眼前老是浮現(xiàn)小青那張痛苦變形的臉,小青是替她死的,否則現(xiàn)在她和肚里的孩子兩條命都沒了。杏兒并不膽小,夜晚敢走山路,還陪大水?dāng)f過狼,但如今她感到白家大院是這般陰森恐怖,她分不清院里活動的是人還是鬼。突然外邊隱隱傳來哭聲,燈花一爆,杏兒打了個冷戰(zhàn),可一細(xì)聽哭聲又沒了。她以為聽邪了耳,剛躺下哭聲又起,細(xì)聽哭中夾嚎,嚎中帶罵,好像大太太。杏兒正詫異,外邊又有輕輕的腳步聲進(jìn)了院,她撩開窗簾一看,竟是小青提著燈籠回來了。杏兒驚喜地叫了一聲,下地就要去開門,到門口猛想起小青已經(jīng)死了,她鬼叫一聲掉頭回屋,外邊怯怯地有人說話:“九太太,我是小翠,老爺叫我來伺候你?!毙觾憾ǘㄉ瘢瑝涯懥瞄_窗簾細(xì)看,院里提著燈籠正打哆嗦的果真是白老爺?shù)牧硪粋€貼身丫頭小翠。
那晚杏兒做了一夜惡夢,早晨還未起床,白小姐忽然旋風(fēng)般地闖進(jìn)來對她破口大罵。原來白老爺沒查到下毒的人,就把一向嫉妒杏兒的大太太關(guān)了起來。白小姐聽藍(lán)福說是杏兒挑唆的,就來為母報仇。白小姐罵了幾句,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尖刀向杏兒撲去。杏兒毫無防備,本能地隨手抓起枕頭一擋,尖刀扎進(jìn)了枕頭,蕎皮灑了滿地。白小姐揮刀再向杏兒扎去,杏兒情急之下胡亂扯過被子抵擋。白小姐是來拼命的,杏兒一個大肚子,不一會兒就招架不住了,床上的東西快扔光了,紅了眼的白小姐噌地跳上床來,杏兒縮到了床角,白小姐持刀捅去,眼看杏兒已在劫難逃,忽聽白小姐悶哼一聲,身子晃了晃,然后倒在地上。白小姐身后現(xiàn)出了手持錫蠟臺的丫頭小翠,是小翠救了杏兒。
白老爺聞訊趕到,他先問杏兒怎樣,接著讓人把小姐捆上,又命人去請郎中給杏兒壓驚保胎。白小姐醒后沖白老爺?shù)裳鄣溃骸暗?,就算你不疼我,也不該這么向著一個狐貍精滅自己的親生閨女吧?”白老爺說:“我早說過,誰想斷我白家的香火,誰就是我的冤家對頭!”白小姐一針見血:“憑啥認(rèn)定她懷的是你的種?誰不知道你有病啊!”白老爺氣得胡子亂顫,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憋了半晌,突然上前連連抽了白小姐幾個嘴巴,狠狠罵道:“活膩了,活膩了,你們都活膩了!”白小姐撫著臉哭:“就算她肚里真的是你的孩子,難道我就不是你的骨血?”
白老爺張口結(jié)舌,屋里只剩下白小姐悲哀委屈的哭嚎。
盼星星盼月亮,九太太終于生了,是兒子。白老爺抱起嬰兒,把他的小雞雞捏了半天,確信不是面捏的。然后看他的大腳趾,又脫下自己的鞋襪一比,白老爺和嬰兒的左腳大腳趾趾甲都很厚很窄,一模一樣。“是我兒,是我兒!我們白家有后了!”白老爺舉起哇哇啼哭的嬰兒先是哈哈大笑,接著就劇烈地咳喘起來。
其實太太小姐們懷疑的事情,白老爺也不是沒懷疑過,他記不清花燭之夜自己是不是真的在九太太身體里下了種,之前也未檢驗她是否黃花之身,所以他也不能確定杏兒肚里的孩子就是自己的??伤植桓彝钐幭?,不敢懷疑孩子的來路,心底時時浮起一團(tuán)拂之不去的陰云,白老爺忍受著煎熬,度日如年。現(xiàn)在瓜熟蒂落,不光生了兒子,而且兒子千真萬確是他的,因為兒子身上有白家的印跡。
杏兒為大水生了兒子,心里也很高興。那天她在院里忽聽外邊的白小姐在喚一個名字:“大水大水,你別亂跑,快過來!”杏兒心里猛地一跳,愣了愣急忙往外跑,可跑到院外卻沒見到人影。她正想追過去,屋里的孩子哭了起來,她只得停了腳回到屋里。杏兒一遍遍地回想著白小姐的呼喚,不斷猜測著大水是什么,是只貓,是只狗,還是一個人?若是一個人,會不會是她的大水?如果真是她的大水該多好啊,她要告訴他,他有兒子了,名字叫寶根。
杏兒心里有事,次日便抱著孩子走出院門。白老爺吩咐不準(zhǔn)讓寶根少爺出屋,怕招風(fēng),可小翠攔不住九太太,只得跟了出去。杏兒抱著孩子表面悠閑,其實分外留意,企盼大水能突然出現(xiàn)。快到大太太門前了,杏兒慢下腳步,尋思找個什么借口跟小姐打探一下,正思忖時白小姐恰好走出來。白小姐見杏兒站在門前,愣了愣,立刻撅起嘴呸了一口,擰著圓腚回去了。杏兒沒心思跟她計較,她一心想的都是大水。
改天杏兒抱了孩子又要出去,剛開門,外邊站著臉色陰沉的白老爺,原來小翠攔不住九太太就去報告了老爺。白老爺喝令把寶根抱回去,杏兒說:“出去見見太陽,孩子長得壯!”白老爺說:“要是吹著凍著染了瘟疫你擔(dān)當(dāng)?shù)闷??給我抱回去!”杏兒不服:“我是他娘,我還不知道怎么護(hù)著他?我們那里的小孩……”“不行,寶根是我白家的,我說不行就不行!”“你?我偏要抱出去!”杏兒說著繞過白老爺就往外擠。白老爺并不攔她,卻瞇了眼說:“你要再不聽說,我就給寶根請奶媽了!”杏兒怒視著白老爺,不敢再往前邁步了,她知道白老爺說得出做得到,不敢再抱孩子出去。
那天她把孩子哄睡,顧不得找由頭,出門就急急奔向院外,她迫不及待地要弄清大水是什么。拐過墻角,杏兒差點撞到了一個人身上,抬頭一看,她一下子呆住了,眼前的人正是她日思夜想正在尋找的洪大水!
驟然相見,兩人一時都不知說什么好,只是互相呆望著對方。一年多的離別,兩人都覺已仿若隔世。終于,杏兒的嘴動了動,還沒說出,前邊忽然有人叫:“大水你咋又亂跑了,還不快走!”大水和杏兒一驚,扭頭一看,白小姐正大呼小叫地跑了過來?!澳阍趺磁苓@來了?”白小姐問。大水說:“我隨便走走,想看看你們白家大院到底有多大?!薄拔也皇歉嬖V過你嗎,太太們住的地方不能隨便進(jìn)來,我爹知道了會把你趕出去的,快走!”白小姐說著拉起大水就走。杏兒眼睜睜地望著大水被拉走,強忍住沒有追上去,她好悔剛才沒跟大水說上一句話。但她又萬分慶幸,院里的大水真是她的洪大水。
洪大水也慶幸自己終于見到了杏兒,他到白家當(dāng)長工全是為了她呀。當(dāng)初,打獵回來的大水聽到杏兒突然出嫁的消息,一時竟不相信是真的。他跑到山里躺了一天,就在他要折斷杏兒送給他的銀簪時,他忽然醒悟:杏兒若真是無情無意,嫁到白家的前一晚她絕不會把黃花身子給了他,她一定有難言的苦衷。后來大水終于知道了,黃家用閨女給兒子換了媳婦、房子,還有地。
一年來,每次到鎮(zhèn)上時,大水都要到白家大院附近轉(zhuǎn)悠一陣,指望能碰上杏兒,可每次都是失望而歸。越是這樣,他對杏兒的思念便越加強烈。白家大院墻高院深,里邊又有家丁,他不知杏兒住在哪里,貿(mào)然進(jìn)去被抓住會對杏兒很不利的,如果不是顧慮這些,大水早已夜闖白家大院了。后來他靈機一動,謊稱自己是三棵樹的人,混進(jìn)大院里當(dāng)了長工。可院子里女眷住的地方不準(zhǔn)長工亂闖,他進(jìn)來半個多月試了幾次都未能如愿,沒想到今天竟會突然相見。雖說未跟杏兒說上話,可只要都在這院子里,總會有再見面的機會。這么想著,大水就耐著性子聽白小姐的調(diào)遣。白小姐已跟藍(lán)管家說了,洪大水要先歸她支配一陣。其實白小姐也沒什么可干的,她是看上了這個年青長工的英俊。她把大水拉到屋里,又是撒嬌又是耍刁,大水不敢得罪她,可也不肯跟她糾纏。后來白小姐要大水給她揉腰,大水轉(zhuǎn)身就走。白小姐擋在門口不放他走,大水威脅說再這樣明天他就不干了。白小姐見他黑了臉,才十分不情愿地閃開身,又下命令:“明兒早點過來??!”
大水原打算在白家干上一陣,找到杏兒后帶她遠(yuǎn)走高飛?,F(xiàn)在他知道杏兒已在白家生兒育女了,不可能再跟他走了,希望破滅,加上白小姐又越纏越緊,大水盼望再見杏兒最后一面跟她說幾句話,然后就永遠(yuǎn)離開這里。
春夜無月,大水悄悄溜出工房。白家大院暗黑一片,陰森詭秘。聽不見狗叫,巡夜的家丁也多半偷著睡覺了。大水雖說白天記下了去杏兒那院的路,可畢竟不熟,走得十分小心。經(jīng)過大太太門口時忽聽有人悄悄走出,他趕緊貼到墻角。院門輕輕推開,里邊鬼鬼祟祟走出一個人,像是藍(lán)管家,幾乎是貼著大水的身子走過去的。大水沒閑心猜測深更半夜藍(lán)管家怎會從大太太院中溜出,待藍(lán)管家過去,他忙又向前摸去。終于摸到了九太太的院前,墻不高,他扒住墻頭沒費勁就竄了上去,然后輕如貍貓般地跳下。站定后打量了一下,大水看出這是兩間上房兩間廂房的小院。他躡手躡腳摸到窗前,一時分不清杏兒和丫頭是不是睡在一間房里。等了半晌,屋里有孩子輕啼,接著又聽見杏兒柔聲哄了起來。大水的心禁不住跳得如響鼓一般,他強忍住才沒有出聲?!熬盘?,你睡吧,我哄著少爺?!蔽堇飩鞒隽诵〈涞穆曇簦笏畱c幸自己沒有冒失。里邊漸漸安靜,大水耐心等待著。春夜里的寒意很濃,又是天亮前的那一刻,可大水的心里卻是火熱火熱。
雞叫了,大水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正要敲窗,卻聽里邊杏兒急切地呼喚了兩聲:“大水大水……”大水脫口應(yīng)了一聲,里邊卻再無動靜,原來是杏兒在夢中呼喚他。他伸手敲敲窗,低切而清晰地喚道:“杏兒、杏兒……”杏兒被喚醒,她忽地坐起來,不知是不是在做夢,小翠卻忽然尖叫起來:“有賊,快來人呀,九太太院里有賊呀!”
雖說大水跑得快沒被抓到,可白老爺卻認(rèn)定是有人要斷他的根絕他的后,盡管杏兒死活不愿,還是被家丁帶到了老爺?shù)姆吭?。白老爺?shù)姆吭菏莻€完整的四合院,不光墻厚脊高,而且因他近年體弱多病膽虛,既怕賊人謀算,又怕惡鬼侵害,所以門口日夜有家丁站崗,夜里院里也總是亮著燈。白老爺睡東屋,杏兒睡西屋,但要在這里跟大水見面太不容易了,杏兒是又盼見大水,又怕大水冒險闖進(jìn)來。如果說杏兒進(jìn)白家大院如同鳥入樊籠,那么現(xiàn)在她就像被白老爺緊緊攥在手心里。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沒有大水的消息,杏兒吃不下睡不著,奶水也明顯少了。為了孩子,杏兒又強迫自己吃強迫自己睡,她相信她和孩子跟大水總會有團(tuán)圓的那一天。
機會終于來了。桃花爛漫的季節(jié),白老爺要到桃花溝去還愿,去年從桃花溝回來喜得貴子,白老爺覺得桃花仙姑比菩薩還靈,他這次除了還愿,還要祈求仙姑保佑他白家富貴永年,多賜他幾十年福壽。杏兒想家,也想回去看看,白老爺不準(zhǔn),要她在家看護(hù)好寶根。杏兒想到留下也許有機會見到大水,就沒再強求。
老爺一走,杏兒就動開了心思。天剛麻麻黑,杏兒便哄睡了孩子,命小翠看著,自己出了院。門口的家丁王三見九太太出來,陪著笑臉說老爺走時特別吩咐不讓太太少爺出院的,杏兒說是想去趟三太太那里,悄悄把一副金耳環(huán)塞到王三手里。老爺管家都不在,王三樂得得了便宜又送人情,就讓杏兒出了院。
出院后杏兒撒腿就奔長工工房。雖來了一年多,可杏兒對大院一點都不熟,只知道長工工房的大概方位,現(xiàn)在她也顧不了許多,一路小跑向那邊奔去。不料拐過一個墻角她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她一聲尖叫尚未出口,嘴早被那人掩住,同時她聽到了熟悉的話語響在耳旁:“杏兒別怕,我是大水!”杏兒的身子立時軟了,大水說跟我來,拉起杏兒就走。杏兒再無一絲力氣,閉了眼任他半拉半抱著往前走,她盼望大水就這么一直帶她走下去,今生今世都不要停下來。
大水終于停了下來,杏兒睜開眼,也不問是在哪里,她的眼里只有一個洪大水,禁不住哽咽:“你真是大水?”話音未落,兩人就緊緊抱在了一起,親著叫著撫摸著,如饑似渴地感受著對方。杏兒有萬語千言要對大水說,可現(xiàn)在她什么也說不出來。不知過了多久,杏兒方才抬起頭問大水是怎么進(jìn)來的,大水說:“一兩句說不清,我進(jìn)來只想見你一面就走……”“你要去哪?”“還不知道?!薄澳闳酉挛乙粋€人走?”杏兒難過地問。大水說:“看你一眼我就知足了,你現(xiàn)在是白家大院的九太太……”“不不,”杏兒用力抓緊大水的臂膀,“我是你的,孩子也是你的!”“什么?”大水以為自己聽錯了?!昂⒆邮窃蹅兊模 毙觾簬缀鹾敖衅饋?。
大水不動了,也不說話,只是定定地望著杏兒,眼中閃出燦爛的光彩。猛然,大水又一次摟過杏兒拼命親吻起來。這時后邊響起來了腳步聲,他們趕忙分開了。
次日白老爺就回來了,白家大院似乎很平靜,大水卻越來越焦躁了:白老爺?shù)姆吭航鋫渖瓏?yán),杏兒出不來,他又進(jìn)不去,而白小姐對他糾纏得也更緊了,那天她竟然叫大水晚上三星兩竿子高時過去一趟,大水發(fā)毛地問她干什么,白小姐對他連拋媚眼說:“你愿干啥就干啥!”“不不不,我明天還要干活……”大水真的嚇壞了。白小姐媚笑著靠上來:“你就得給我來,來了沒你虧吃,不來、不來我就告訴我爹說你扒我褲子!”大水說不出話了,頭上冒出了冷汗。“我要跟你生個兒子,比寶根還白凈還胖,我要讓咱倆的兒子當(dāng)白家的小少爺!”白小姐憧憬著未來,忘了羞怯,大水是早已逃之夭夭。
那晚白小姐夜不能寐,正等得心神不定,忽然院門響了一下,白小姐喜滋滋地出屋迎接,可到了門口卻不見人影。她站了站,垂頭喪氣地回到屋里,誰知進(jìn)屋后門邊閃出一個人把她抱住了。白小姐嚇了一跳,硬生生把那聲驚叫吞了回去,倒是喜極欲狂地要去摟抱親吻大水,可她的手和身子卻被大水箍得緊緊的,動彈不得。大水很粗魯?shù)匕研〗惴诺乖诖采?,又很熟練地剝掉她本來就不多的衣服。小姐得空去摸大水的臉,不料卻摸到了蒙著臉的毛巾?!澳氵@是……”白小姐剛問出這三個字,大水就把手放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她就很乖順地閉了嘴。很快,白小姐就興奮起來,接著忍不住地痛叫了一聲……
第二天早上,正要隨長工一起下地的大水沒出院就被白小姐截住。白小姐沒叫嚷,反倒用一種十分特別的眼神癡望著大水,大水不知是兇是吉。長工們走過后,白小姐忽然撲上來摟住大水就親。大水慌忙推開她:“小姐你干什么?”白小姐含羞帶笑地瞪著他:“咋啦,這會兒知道害怕了,昨夜里你可是夠兇的!”大水一愣,轉(zhuǎn)念一想可能是白小姐怪他昨晚不肯赴約,正想找個借口,白小姐咧嘴開心地笑了:“別裝模做樣了,咱誰還不知道誰呀!走,到我屋里來一趟!”說著不由分說地拉上大水就走,不想迎頭碰上藍(lán)管家和白老爺。在白老爺?shù)暮浅庀?,白小姐吐吐舌頭放開了大水。白老爺盯著大水問他是誰,藍(lán)管家說是新來不久的長工。白老爺又問小姐拉大水干什么,小姐說去收拾屋子,白老爺黑著臉訓(xùn)斥:“長工是給你一人雇的?收拾屋子要一個工么?你先回去,有事叫藍(lán)福分派!”白小姐哼了一聲氣鼓鼓地走了?!百v貨!”白老爺沖小姐的后影厭惡地罵了一句。
藍(lán)管家讓大水下地干活去,大水如遇大赦般地趕忙離開。白老爺望著大水的背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又一點頭緒也想不起來。
老白老爺?shù)募廊漳翘欤蠣敽吞珎兌既ド蠅?。走到半路,白小姐推說肚子疼,返回大院就去找大水。藍(lán)管家已把大水安置到了磨房。還未到磨房,白小姐卻跟兩個人碰了面,這兩人一個是她要找的洪大水,另一個是被老爺留下來照顧小少爺?shù)木盘?/p>
大水和杏兒也吃了一驚,他們本來準(zhǔn)備趁這個機會逃走的,沒想到白小姐會突然回來。呆傻片刻后,白小姐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得是那么傷心悲痛。時間緊迫,又怕哭聲驚動家丁,杏兒上前剛要說什么,不料白小姐驟然出手打了她一嘴巴哭罵道:“你這個騷狐貍精,迷住了我爹還敢勾引大水,我要殺了你!”說著便張牙舞爪地?fù)湎蛐觾?。大水擋住白小姐并還了她一嘴巴,小姐捂住臉驚愕地望著大水:“你護(hù)著她,還打我?”杏兒擦著淚說:“小姐你聽我說……”“我不聽我不聽!”白小姐歇斯底里地尖叫著,指著杏兒剛要再罵,忽又鄭重地向她請教:“你說,要是跟男人睡過了,沒來那個是不是就是懷孩子了?”杏兒先是一愣,然后點了點頭。
“好!”白小姐得意洋洋地一拍肚子:“洪大水,我懷上你的孩子了!”這一句把大水和杏兒說得目瞪口呆。杏兒望望大水,大水忙對小姐說:“小姐你可別胡說……”“誰胡說?本來就是有了,我這個月沒來!”白小姐理直氣壯。大水惱怒了:“就算你有了,跟我也沾不上邊呀!”白小姐說:“怎么不沾邊?那天黑夜不是你來跟我睡的覺嗎,你還想不認(rèn)賬呀?”杏兒眼中起了疑云,大水氣憤道:“你一個大姑娘咋這么不知羞,我什么時候黑夜到你房中去過,你這不是血口噴人嗎?”一聽這話,白小姐兩道粗眉擰到了一塊,一口咬定大水跟她有了孩子。大水見她越來越聲高,不敢再拖延,給杏兒使眼色讓她先走,可杏兒不肯走,倒問大水跟白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大水急了:“你快走,往后我跟你說清楚,等人都回來就再沒機會了!”杏兒猶豫著剛要邁步,白小姐卻張手?jǐn)r住,說大水要是不認(rèn)誰都甭想走,大水又急又怒:“沒做過賊你讓我認(rèn)什么贓?”白小姐氣得直翻白眼,半晌憋出一句:“那你愿不愿成我家女婿?”大水堅決地說:“高攀不起!”白小姐臉色紫紅,氣粗如牛,轉(zhuǎn)身邊走邊咬牙:“好,你等著,我告訴我爹殺了你們!”大水追上去正要制服她,不料前邊閃出一人,照白小姐頭上就是一悶拳,白小姐被打昏過去。大水和杏兒又一次驚呆了,那人竟是藍(lán)福藍(lán)管家,他們一時難以置信。藍(lán)管家說:“我早看出你們是有情有意的一對,孩子也是你們的吧,快抱上孩子逃吧,我把看門的家丁都支開了,老爺要回來了,再不走就晚了!”大水和杏兒互望一眼,然后雙雙跪倒在藍(lán)管家腳下,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
藍(lán)管家揮手催他們快走。大水和杏兒跑到白老爺?shù)脑豪?,門口果然不見家丁。他們正要進(jìn)屋抱孩子,小翠卻跑到門口跪下說:“九太太,要帶走小少爺你們就先打死我吧,要不老爺也不會饒過我!”杏兒說:“老爺對你那樣狠,跟我們一起走吧!”小翠搖頭:“不不,跑不了的,誰都跑不出老爺手心的……”杏兒一看無法,就讓大水把小翠捆上,小翠不跑不求,任由大水捆了,杏兒又給她堵上了嘴。
白家大院似乎成了一座棄宅,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大水和杏兒抱著孩子一路小跑來到大門口,大門口也沒有家丁,門關(guān)著。大水上前用力把厚重的大門拉開一條縫,兩人終于跨出了白家大院。可一出大門兩人就驚呆了:大門外站著白老爺、各房太太,還有眾家丁。大水瞪眼要上前拼命,被杏兒死死拉住了,家丁們陰森森的槍口一齊指著他。
杏兒只覺白家大院真的好大好大,大得她無處可逃。
大水和杏兒被關(guān)進(jìn)了白家私牢。杏兒哭著說是自己連累了大水,大水說都怨他沒本事,沒把他們娘兒倆救出去。慢慢地,杏兒平靜下來,她不是個軟弱女子,到了這地步只是牽掛大水和孩子,倒把自身的命運置之度外。她問大水進(jìn)院的經(jīng)過,又問起家中情況,大水說杏兒爹來看過她幾回,守門的家丁高低不許進(jìn)。杏兒又問他哥娶未娶親、生未生子,半晌不見大水回答。杏兒見大水神色黯然,心頭立時掠過一團(tuán)陰云,越發(fā)追問起來,大水只得說出實情,原來就在大水進(jìn)白家的前一個月,杏兒的嫂子難產(chǎn),母子全沒了,杏兒爹急火攻心,也跟著去了……
杏兒傷心欲絕,早知今日,當(dāng)初她寧死也不會進(jìn)白家院啊,她覺得自己白白犧牲了自己,現(xiàn)在又搭上了孩子和大水。她啞著嗓子萬分歉疚地說:“我對不起你,我害了你、害了你,也害了孩子!”大水緊緊抱住她說:“不,能看到你和孩子一眼,我死也甘心了!”杏兒掩住他的嘴:“不,咱誰都不能死,咱一家人好不容易團(tuán)聚了,咱要好好活下去,把咱的孩子養(yǎng)大,我還要再給你生幾個……”大水撫去杏兒臉上的淚,從懷里掏出一只銀簪說:“我一直把它帶在身上,每天都拿出來看幾回!”杏兒也摸出金鐲,大水捧過去看了半晌,忽然說:“我娘給我這只鐲子,是叫我用它找我親爹的……”“什么?你親爹?”杏兒好感意外。大水說:“是的,原來我從沒見過這只鐲子,那次我娘刨藥從山崖上摔下,抬回來只剩了一口氣,死前她從懷里摸出了這只鐲子,叫我拿著它找我親爹去……”杏兒說:“洪大伯他不是?那你親爹是誰,在哪?”大水搖搖頭:“我當(dāng)時也這么問,可我娘只說了那一句,她到死都沒合上眼?!毙觾河謫柎笏覜]找過自己的親爹,大水說:“沒處找,我也不打算找了,后爹雖是啞巴,可他疼我愛我,比親爹還親!”杏兒為大水抹去淚,兩人的手合在一起,金鐲銀簪也合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大水把鐲子給杏兒帶到腕上,又把簪子插在她的發(fā)髻上,說:“到了這步,白老爺怕是饒不過我?!毙觾赫f:“不,死活咱們都在一起!”大水撫著杏兒的頭:“可還有孩子呀,萬一我有個好歹,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把咱們的孩子養(yǎng)大!”
夜晚,杏兒被帶回白老爺房院。杏兒聽見孩子的哭聲,哭著要見孩子,可藍(lán)福說:“九太太放心,我早給小少爺找好奶媽了!”說著叫了一聲,屋里果然有個年輕媳婦抱著哭叫的孩子走出來,后邊還跟著小翠。杏兒欲往前撲,卻被兩個家丁拉住。白老爺瞇眼陰笑著:“你貪淫失節(jié),按家法該處死,看在你生養(yǎng)寶根的面上我饒你一命,給你找了個好去處,窯子里可管夠你浪的!”杏兒臉色慘白。白老爺收起陰笑現(xiàn)出陰森:“不過那個洪大水可饒不得,我要先閹了他,再活埋!”杏兒驚恐地給白老爺跪下哀求:“老爺,求你饒了我們一家吧,下輩子我當(dāng)牛做馬再報答你!”“你們一家?”白老爺不解?!笆俏覀円患遥液痛笏緛矶伎斐捎H了,寶根也是我和大水的?!薄澳愫f、胡說!”白老爺忽地變了臉,胡子亂顫。杏兒說:“不不,我說的都是真的!”“老爺……”藍(lán)管家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搖搖欲倒的白老爺,白老爺卻用力推開他,踉蹌幾步闖到奶媽跟前,迫不及待地扯起孩子的左腳看了一陣,又把面目端詳了半天,然后抱著哭叫的孩子仰天狂笑:“賤貨,你想騙我,你想拐走我的寶根,寶根是我的種,是我白家的根,你騙不了我,哈哈哈……”他笑出了淚,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看就要摔倒。杏兒驚叫著卻掙不開身子,小翠上前欲接孩子,卻被白老爺狠狠踢得慘叫一聲倒地,奶媽嚇得捂住了嘴。白老爺不住地大叫:“誰也別想抱走我的種,誰也別想斷我白家的根!”“孩子是我的,是我的!”杏兒嘶叫著瘋狂地要往上撲,卻被家丁抓得緊緊的?!摆s緊挖坑,深深地挖,把賤人野漢都給我活埋了!”白老爺歇斯底里地吼著。
藍(lán)管家應(yīng)聲出去了。杏兒被拖到門外,眼看要被拖出門了,杏兒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掙開兩個家丁反撲回來,白老爺猝不及防,眼看孩子要被搶去,多虧一個家丁上前抱住了杏兒。杏兒兩手伸向孩子拼命掙扎叫喊,另一個家丁去扯她的手,忽聽“當(dāng)”的一聲,一個東西掉落下來。家丁撿起落在白老爺腳下的東西一看,是只鏤花金鐲,眼中放光地掂了掂說:“喲,還是金的呢……”話音未落,鐲子已被眼神奇怪的白老爺劈手搶過。
白老爺一手緊抱孩子,一手拿著金鐲在燈下細(xì)看。看著看著,他的手顫抖起來,眼睛瞪得老大老大,這只鐲子是他白家的啊,二十多年前被他送給了一個姓姜的磨房丫頭。他顫聲問杏兒這鐲子是哪里來的。杏兒不言聲。白老爺又說:“說實話,我可以饒了你和洪大水……”杏兒眼睛一亮:“是大水送的?!卑桌蠣斞壑须姽庖婚W,嘴唇打顫:“他、他是從哪得到的?”“是他娘給他的……”這時孩子嗓子已經(jīng)哭啞了,杏兒再也不回答老爺?shù)膯栐挘磺罄蠣斪屗o孩子喂喂奶。白老爺竟然把寶根給了她,杏兒一把接過緊緊摟住,撩起衣襟邊給孩子喂奶邊不住地親著孩子臉上的淚。白老爺又問大水娘叫什么名字,杏兒搖搖頭,她的兩眼一直未離開孩子的臉。白老爺又問大水娘現(xiàn)在在哪,為什么給他這只鐲子,杏兒依然看著孩子說:“他娘早死了,臨死時她讓大水拿著這只鐲子去找他親爹。”白老爺迫切而又艱難地向杏兒伸著手:“他娘說過、說過誰是他親爹么?”杏兒終于奇怪地望了白老爺一眼,搖頭說:“沒等說出來他娘就死了?!薄按笏锊弊由鲜遣皇怯袎K胎跡?”杏兒點頭:“有,在耳朵下面,你怎么知道?”白老爺?shù)揭巫由希龅赜终酒饋淼芍蹎枺骸澳阏f,寶根到底是誰的種?”“是大水的,在來你家頭天晚上我們有的!”杏兒毫無羞澀,臉上倒現(xiàn)出了幸福和驕傲。白老爺又一次重重地摔在椅子上,好久好久,白老爺慢慢站起來,遲緩僵硬地走向里屋。進(jìn)了屋他一頭栽倒在床上。小翠無聲無息地跟進(jìn)來,為他備好煙槍。
白老爺閉上眼,像個死人。時間過得很慢很慢。終于,白老爺又從里屋出來,命藍(lán)管家快去帶大水來。雖然寶根不是自己的種,可他已斷定大水是他的兒子,兒子的兒子依舊是白家的骨血白家的根??!轉(zhuǎn)過了這個彎,白老爺興奮異常,與進(jìn)屋前判若兩人。藍(lán)管家神情卻有些異樣,白老爺催了幾遍他才叫王三去帶大水。白老爺一扭臉看見了杏兒,忽又更顏變色,見鬼似地連連擺手:“我不要看見她、我不要看見她!”家丁上前要拖杏兒,白老爺忙又喊道:“別傷了我的寶根……”
杏兒慢慢站起來,把睡熟的孩子抱進(jìn)西屋,在孩子臉上親了又親,看了又看。
杏兒剛被帶走,王三就慌慌張張跑回來報告,說洪大水讓小姐放跑了。白老爺咬牙:“把那小賤貨給我關(guān)起來,狠狠打!”藍(lán)管家卻對王三遞了個眼色,微微搖了搖頭。王三會意而去。
藍(lán)管家問九太太怎么處置,白老爺臉頰一陣抽搐,臉色異常難看。終于,白老爺扭過臉去咬牙一揮手,藍(lán)管家明白老爺?shù)囊馑迹中⌒牡貑枺骸澳切∩贍敗卑桌蠣敽鹆似饋恚骸皩毟俏覀儼准业墓茄?,誰也不準(zhǔn)碰他一根寒毛!”
杏兒被蒙上眼睛帶出了白家。大水逃走了,孩子有奶媽照顧,杏兒放心了許多,至于自己要被帶到哪里,她已懶得去想了。一路上沒人說話,杏兒覺得她已走了很遠(yuǎn)的路。要是送我回家該多好??!杏兒這么想著,眼前就綻放了滿山的桃花,她甚至聞到了撲鼻的芬芳,聽到了悠揚的山歌,她快步奔向那自由的天地……猛然,她一腳踩空,身子向下墜去,杏兒在心里喊道:“大水,寶根,你們好好活著!”
半月后的一個夜晚,殘月慘淡,白家大院如同死海中一艘巨大的破船,幾聲夜貓子的叫聲使院中更添了幾分鬼氣。一個人影謹(jǐn)慎敏捷地攀上了院墻,輕悄地跳下去,直奔白老爺房院。
白老爺房院門外的家丁增加了兩個,還掛著燈籠。墻角陰影里響起了鳥叫,一個家丁說:“喲,夜貓子到跟前了,真他媽晦氣!”王三說:“快去哄走它,老爺聽見又得發(fā)火!”那個家丁端槍就要開火,王三低罵:“找死呀,小少爺正病著呢,開槍嚇壞了他,老爺不剝了你的皮!”那家丁低聲罵了一句,把槍倚在墻邊向墻角走去。夜貓子又叫了一聲,真真切切就在墻角。家丁罵著邪門兒,跺腳轟趕,卻不見夜貓子飛起,他不禁伸頭探望,乍然由明向暗,一時兩眼摸黑什么也沒看清。門口的王三正點煙,忽聽墻角奇怪地叫了一聲,扭頭不見了人影,便隨口問道:“你追到哪去了,還想抓住當(dāng)鳥養(yǎng)呀?”回答他的是又一聲夜貓子叫。王三也罵聲邪門兒,提槍來到拐角處,猛見里邊竄出一個人,不禁低聲罵道:“你他媽鬧什么妖……”話未說完,他頭上挨了重重一擊,悶哼一聲撲在那人身上。
白老爺正在屋里抽大煙,小翠在一旁給他捏肩。聽見有人進(jìn)屋,白老爺閉眼問了聲是誰,沒人應(yīng)聲,他感到了一股寒意,同時感覺到小翠哆嗦了一下。白老爺睜開眼,猛見面前站著個滿臉殺氣的年青漢子,他不禁脫口喚了聲大水,忽地坐了起來,眼中放出驚喜的光彩:“大水,你回來了!”話未說完,洪大水早已粗暴地把老爺推倒在地,然后踏上一只腳喝問:“杏兒呢?孩子呢?”“大水大水,你聽我說……”“說什么?”大水摸出了一把尖刀。小翠的手偷偷摸向枕頭下邊。
白老爺異常恐懼地說:“大水你聽我說,寶根在西屋……”“可杏兒呢?我是來給她報仇的,我要讓你血債血還!”大水聲音嘶裂,兩眼充血,寒光閃閃的尖刀直指白老爺?shù)男乜?。白老爺劇烈地咳了起來,小翠從白老爺枕下抽出手槍,顫顫地指向大水,閉上眼睛就扣扳機,大水只顧怒視著白老爺,竟渾然未覺。
槍未響,小翠不會用槍。眼看刀尖要刺入胸膛,白老爺喘上一口氣,拼命迸出一句:“我是你親爹,殺我你要遭雷劈??!”
持刀的大水呆住了,握槍的小翠也呆住了。
“你胡說、胡說、胡說!”大水幾乎是在喊,白老爺費力地?fù)u搖頭:“我有東西,你看看……”說著他從懷里摸出了兩只鏤花金鐲。大水的眼睛瞪直了,他一把奪過金鐲質(zhì)問:“怎么會在你手上,怎么成了兩只?”白老爺掙開大水的腳,掙扎著坐在地上喘息著說:“它們本來就是一對,后來我送給你娘一只,我留下了一只,老天有眼,讓我……”說到這里,他忽然抱住了大水的左腳,“讓我看看你的腳,讓我看看你的腳……”說著就急切地剝大水的鞋?!澳阋墒裁矗俊贝笏灰贿B串的意外弄蒙了。小翠悄悄放下槍,默然地望著他們。
“我看看你的腳,看看你的腳……”白老爺喃喃重復(fù)著這句話,終于脫下了大水的鞋,他抱住大水的左腳細(xì)看大腳趾,一看他喜極地歡叫起來:“你是我兒子,是我兒子!”說著他又胡亂扯掉自己的襪子,把他的腳和大水的腳放在一起比著狂叫:“一樣的,一樣的!你是親兒,我是親爹,我、你、寶根,咱們都是一家人?。 ?/p>
當(dāng)!大水手中的尖刀落地。
“我找過你們母子,可是……蒼天有眼,把你給我送回來了,蒼天有眼哪!”白老爺仰頭向天作揖?!安?,你不是我爹,你不會是我爹,也不配做我爹,這不是真的!”大水痛苦地嘶叫。
門外跑進(jìn)來頭上帶血的王三和藍(lán)管家,一見這情景他們都愣住了。白老爺對他們視而不見,只是反復(fù)對大水叨念:“這是真的,是真的,你是我親兒子,寶根是我親孫子,兒子孫子我現(xiàn)在都有了,哈哈哈!”“不,不,”大水狂叫起來,“你不是我爹,你要真是我爹,我娘怎么會死在桃花溝?我知道她從沒開心過,她是被你趕出去的吧?還有杏兒,你、你該死!”大水又沖動地揪住了白老爺?shù)囊骂I(lǐng),咬牙要打。藍(lán)管家奪過王三的槍,白老爺厲聲喝止:“不準(zhǔn)傷害大水,他叫白大水,是我白家的大少爺!”喊叫后他又跪在大水腳下:“大水,有些事都是老天安排好的,咱們自己做不了主哇!”
望著跪在腳下淚水縱橫的白老爺,大水心顫了。藍(lán)管家心中萬分懊悔,大水還真酷似當(dāng)年的白少爺,只是比白少爺健壯,他自詡眼毒,可怎早就沒看出來呢!白家憑空多出個大少爺,他藍(lán)福還有什么出頭之日?。?/p>
“把人都叫起來,張燈結(jié)彩,鞭炮響器,擺酒設(shè)宴慶賀,紅紅火火鬧三天!”白老爺臉泛潮紅,眼中光彩四溢,好像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
藍(lán)管家把王三支走,自己卻未動窩。
“我要看看孩子!”恍惚的大水忽然說?!皩Γ彀褜毟н^來!”白老爺鼻涕眼淚,手舞足蹈。小翠抱過來孩子,輕聲提醒說少爺剛吃過藥,正睡著呢。大水一把抱過看著,看著。白老爺望望大水再望望寶根,不住地點頭傻笑。大水眼中淚光閃現(xiàn),他像細(xì)心的母親,把孩子包裹好,然后抱緊了,冷不防撞開藍(lán)管家奪門跑出。屋里人一時都沒反應(yīng)過來。
外邊傳回孩子的哭聲,白老爺如夢方醒,沖藍(lán)管家狂吼:“快快,快把少爺追回來,追不回來我要你的命!”藍(lán)福急忙追了出去。這時外邊鞭炮鼓樂聲響起,一聲沉悶的槍聲淹沒在喜慶的氣氛中。鞭炮鼓樂響著,大紅燈籠掛著,酒宴擺了起來,太太小姐也都到齊了,但白老爺堂屋里一派死寂,人們都在奇怪地等著。外邊似乎又響起了野貓子叫,白老爺胡子一顫,眼皮一跳。
王三跑回,連叫老爺,白老爺急問追回來沒有,王三驚恐地答不出來。這時藍(lán)管家也走進(jìn)來,到了白老爺面前說:“老爺,我把他們都留下了!”白老爺長舒一口氣,連叫快請進(jìn)來。藍(lán)管家搖頭:“請不進(jìn)來了,要進(jìn)來得著人抬著,我怕嚇著你老人家!”“什么?”白老爺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滿臉驚恐,藍(lán)管家卻輕松地說:“大水少爺抱著寶根小少爺上了墻,我一看留不住,心里一急槍就走了火……”白老爺張大了嘴,半晌方才笨拙地問出幾個字:“傷、傷得重不?”藍(lán)管家說:“傷得不重,可摔得重,那么高的墻掉下來就沒氣了?!卑桌蠣敺朔籽郏骸半y道、難道都……”藍(lán)管家再也抑制不住開心的笑:“對,都死了,大的小的都死了。不過還好,他們是掉在了墻里邊,死活我總算給您留下了!”
白老爺死人一般僵了好久,終于活過來時,他的眼珠機械地動了動,茫然無物地掃過眾人,嘴里含混地自言自語:“好,好,干凈利落?!比缓笏仲M盡全力地擺了擺手,夢囈般地說:“散了吧,散了吧,扶我進(jìn)去,我要睡覺。”小翠上前攙住老爺,慢慢走進(jìn)里屋。
夏夜好冷好陰森。不知何時鼓樂鞭炮又響了起來,屋里人打著哆嗦,鬼一樣地?zé)o聲散去。藍(lán)管家走進(jìn)老爺里屋時,白老爺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像睡著了,又像死了。藍(lán)管家嘴角帶笑地望著老爺。好像雞啼了一聲,白老爺終于緩緩睜開眼睛,又緩緩坐起。坐起來的白老爺手中有只手槍,槍口顫抖地指著藍(lán)管家。藍(lán)管家面帶冷笑勸道:“老爺,我的槍可是頂著火張著嘴兒呢?!卑桌蠣敹ňσ豢?,藍(lán)管家沒說假話,他手一哆嗦,槍掉在了地上,小翠躲到一邊。
“你想殺東滅主?”白老爺面如死灰地問。藍(lán)管家說:“也不一定非殺你,如果你肯認(rèn)我當(dāng)兒子,或者招我做女婿,你還可以安享晚年?!薄澳阆氚哉嘉业募耶a(chǎn)?”白老爺瞇起了眼。“這不叫霸占,這是我應(yīng)得的。你想想,這些年白家大院大事小情你管過多少?除了煙槍你就認(rèn)得女人,沒我,家業(yè)早讓你敗光了!”白老爺認(rèn)真地打量著他:“你想謀奪我的家產(chǎn),不是一天兩天了吧?”藍(lán)管家說:“實際上你的太太們早都?xì)w了我,連小姐都懷了我的種,你還是認(rèn)命吧!”原來那晚冒充大水去與白小姐幽會的正是藍(lán)福。
白老爺閉上眼:“我要是不應(yīng)呢?”藍(lán)管家得意忘形:“你應(yīng)不應(yīng)結(jié)局都一樣!”“你、你不是人,是禽獸,是魔鬼,我死也不會給你!”“好,那就別怪我無情無義了!”藍(lán)管家猙獰起來,槍口向白老爺點了兩點,卻又收起槍說:“主仆一場,我還是賞你個囫圇尸首,那樣人家也會相信你是病死的?!闭f著他撲上去掐住了白老爺?shù)牟弊樱桌蠣敺税籽?。啪嚓一聲,藍(lán)福也翻了白眼,接著兩手松開白老爺,頭上有血淌到臉上,他回頭望了一眼手持半個膽瓶的小翠,然后倒了下去。
白老爺老半天才還過陽來,他抓起槍對著藍(lán)管家連連開火,一槍、兩槍、三槍……小翠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藍(lán)管家在腳下抽搐。
槍已打不出子彈,白老爺卻仍一邊不停地做著射殺動作一邊狂笑,笑著笑著他忽然扔了槍,踉蹌地拉過小翠瘋狂地把她按在床上,拼命撕掉她的衣服,啞著嗓子氣力不濟(jì)地嚎叫:“你給我生兒子,給我生兒子,白家不能絕后,不能啊……”
白老爺病得起不了床了,可太太小姐家丁都不理他,伺候他的只有丫頭小翠。
那天白老爺臉上有了點血色,竟然坐起來,他叫小翠做了幾個小菜陪他喝酒。兩人默默地喝了幾杯,白老爺說:“這么大個白家大院,沒有一個人不恨我,就只你最忠心。我怕是活不長了,可我舍不下你,到了地下我不能沒個伺候的人,我已在你酒里下了藥,你不怨我吧?”小翠神色平靜:“我不怨你,我知道你會這么做,可我也要告訴你:整個白家大院里誰也沒我更恨你,你那么陰狠下流地折磨了我五年,五年前我還不滿十二歲……我發(fā)過毒誓,有一天一定要讓你死在我手上,我救你也是為了讓自己能親手殺了你,可我一直不敢下手,我太怕你了?,F(xiàn)在我不能再等了,再等我就沒機會了,我已經(jīng)在菜里下了毒……我活著就是為了等著復(fù)仇,我的心早在五年前就死了,現(xiàn)在我總算對得起自己了?!闭f完,小翠笑著飲下了最后一杯酒,鮮血從嘴角淌出。白老爺面目青黑,兩眼暴突,直瞪著小翠,再沒說出一句話。
半年后,死氣沉沉的白家大院竟然傳出了嬰兒的啼聲,據(jù)說大太太生了個兒子,是白老爺?shù)倪z腹子。白家總算是沒有斷根。
可鎮(zhèn)上的人們卻議論說,大太太的兒子其實是她閨女白小姐生下來的野種,還說白小姐并不是白老爺?shù)姆N,甚至還說小白老爺其實也不是老白老爺?shù)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