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張惠忠
搖面店
江蘇/張惠忠
說得更貼切一點的話,搖面店其實僅是一家搖面的作坊。之所以將搖面的作坊叫成搖面店,是因為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間,在江南水鄉(xiāng)的鄉(xiāng)野間,是很難找到幾家像樣的店鋪的,所以凡是有現金交易的大多作坊,諸如竹匠、鐵匠、搖面等等的工場,都被武斷地納入到了店的范疇中。
搖面店由一對老夫妻操持著。女主人是個駝背的老太。稀疏而又有點花白了的頭發(fā),往后腦勺梳理著,盤在一只黑色的網狀發(fā)罩里。村里人背地里都管她叫“彎背大妹”。有村里的老人背地里曾議論過她的身世,說大妹年輕時小巧玲瓏,特標致,是城里“壇上”一家“堂子”里的當家小姐,當年曾有人出二十擔米鈿想去親近她,也沒能如愿。解放那年被政府遣散后,不得已才跟了這陳茂的老頭,來我們這個鄉(xiāng)村里落了根。陳茂可是個干癟得沒啥肉勢的老頭,脖子兩旁肩胳骨的凹槽里,幾乎能裝得下兩盅菜油。平日里除了去村上的茶館店泡壺茶喝茶、聊天打發(fā)時間,要不就是坐在堂屋里的竹榻上,手上握著一桿锃亮的黃銅水煙壺,時不時在他的臉前騰起一團青灰色的煙霧。水煙壺的座子后端,有一只放煙絲的聯體罐子,抽煙的時候,用右手小指那長長的指甲,挑開半圓形的蓋子,再伸出兩只手指抓起一小簇煙絲,來回輕輕地揉幾下,揉成彈丸狀,然后裝進煙斗里。那時候,水煙壺在鄉(xiāng)村里是不多見的。畢竟水煙壺是貨真價實的黃銅鑄成的,它也就成了身份的象征。由于水煙壺里灌有水,抽得重了,那苦澀的煙水會不小心吸到嘴里,掌握吸的分量是頭等的事。抽煙時水煙壺里的積水會不停地翻滾,抽起來會發(fā)出“忽落、忽落”的響聲,煞是好聽好玩。陳茂右邊的上嘴角,長有一粒米白色的“飯休子”,抽起煙來,那“飯休子”會隨著鼓動的腮幫子,一上一下地抖動,真怕它會冷不丁掉下來。
那時候,農村里的口糧常是緊繃繃的,一天中除了中飯,晚飯和早飯不是吃點山芋、番瓜之類的粗糧,就是米粥或面食。況且吃的面食也大多是“麥面條”、“面老蟲”之類的面疙瘩。能吃到一頓細密的面條,那算是飽了口福了。假如再能在面湯里放上點咸菜或毛豆子之類的蔬菜的話,準能吃得“眼眉毛也要落下來”(吳語方言:眉開眼笑的意思)。
每次去搖面,我總會派妹妹打前陣到搖面店里去偵察一番,看看當天由誰在當班。妹妹那時候還小,端不動盛著面粉的搪瓷盆,沒辦法只好撅著小嘴先去。如果大妹不在的話,寧愿端著搪瓷盆縮在哪個樹蔭底下等上一段時間。陳茂和大妹年紀有一把了,雖不再跟著隊里的勞力去出工,但畢竟還有點自留地該收拾,種蔬菜、割草之類的小生活還得彎背大妹弓著背去做。大妹一走,陳茂就得在家值班。但我最忌由陳茂為我們拌面,一見我們前去搖面,他總懶洋洋地從竹榻里站起身來,把手上的水煙壺往八仙桌上一擱,憑空拍幾下手后再來回搓幾下,就要接過面盆,將面粉倒在缸盆里開始拌面,那掐煙絲的手指上,滿是嗆人的水煙味,如果真去用水洗了,也不一定能把那味洗凈。每次由他出手搖的面,總有一股濃烈的煙草味,吃著都有點惡心。
搖面店靠墻位置,架著一張用雜木做成的木架子。木架子中間鋪著木板,兩邊釘著上方的木棍,使其隔成一條凹槽。落下來的面皮,就堆積在這凹槽里面。搖面機就分架在木架子的兩頭。大機器邊上,架著兩只黑褐色的瓷缸。小的一只是水缸。水缸用木板蓋著,打開缸蓋,一只表面有暗綠色花型的小洋碗浮在中間。先將搪瓷面盆里盛來的面粉倒入沾滿面粉塵的缸盆里,用水泡著,攪成一簇簇羊毛狀后,就可用白鐵皮卷成的小畚箕,鏟到那臺大的機器里,然后就可以開始搖面了。搖面機的原理其實很簡單,大搖面機只用兩根近二十公分來粗的滾軸,將“束里乒乓”的面粉團,在大的搖面機里來回地滾上幾遍,就會成了一卷圖畫似的卷軸。
大的搖面機有一只篩子般大小的輪盤,輪盤上裝著一個套有鐵皮筒的把柄,輕易還不怎么好轉動它。像我們小孩子,非得雙手抓住那把柄,側著身子使出吃奶的勁,才能使機器“吱嘎、吱嘎”地轉動起來。大妹會時不時地騰出只手來,幫著在輪盤上帶一把。大妹一只手握著小的“稗草”掃帚,一手握著根小木棍,當機器里落下來的面板落入凹槽里時,她便會不停地用掃帚將存放在臺板上的面粉撣到面板上,然后順著面板一路掃過來,掃過一段,便將面板卷在那根小木棍上。三遍過后,就可進小搖面機切割了。小搖面機由兩根螺紋狀的軸組成。卷在小木棍上的面皮經螺紋狀的軸切割,一條條細如針線的面條,似黃梅天里的雨絲。大妹端坐在木架子的橫頭,順手接起下落的面條,一把把折疊著,晾掛到搪瓷面盆的四沿上。小搖面機搖著很輕松,不知是過度輕松,還是成功在望,我總把小搖面機搖得“橫鈴、橫鈴”直叫,常忙得接面條的大妹手忙腳亂。
一輪夕陽掛上西方的樹梢。頭頂著掛有蓬松面條的搪瓷面盆,兄妹倆齊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輕哼起一曲曲歡快的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