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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邊的孩子

      2011-08-15 00:49:44
      山花 2011年8期
      關鍵詞:河壩糖果媽媽

      八 零

      水邊的孩子

      八 零

      我正在南河壩邊兒釣魚,突然,思路被一個孩子打斷了。當時,我的心正懸著,那靜止了老半天的浮標終于有點想動起來的意思了,驟然間涌到喉結里的激動,使我咬住了牙根——可偏偏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陣刺耳的鳥般的喊叫,手一抖,釣竿的梢頭打進水里,接著,釣絲條件反射一樣彈向空中。剎那間,我感覺身體就像只剛充滿氣突然又被拔掉氣門錐的輪胎,耳朵里“吱啦”一聲響,眩暈的感覺打后腦里迅速擴散開來了。

      我垂下釣竿,惱火地扭過身去,迎著熱辣辣的日光,含含糊糊地看到了一個孩子:距我十來米,約莫七八歲,光著上身,膀子圓圓黑黑,下身是件臟兮兮的藍布大褲頭,沾著幾根濕草莖。風打他那邊吹過來,一身野艾草夾雜著魚腥的難聞味,經(jīng)過我們之間一段烈日的熏烤,使我感到胃部隱隱不適。他表情似乎凝重而憂郁,呼吸急促,脖子上的青筋連著長手指,在不住地跳動。

      我張張干巴巴的嘴,向他厭惡地擺一擺手,示意他到一邊玩兒去。將分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水面上。一陣熱乎乎的風吹過,懸浮在釣竿上的蜻蜓紋絲不動。但是,沒用。機會已錯過啦,浮標白眼似的翻著。于是心底驟然便汩起一股惡氣來。喂,渾小子,哪家的呀?我放下竿子,沖他叫道,咋那么沒教養(yǎng)!他不吭聲,眼睛只死死盯住水面。水面上蕩起一層細浪來。剛才還是平穩(wěn)如鏡,莫非剛才那聲尖厲而沉悶的喊叫也讓這滿湖的水動氣了?我這么想著,斜眼去看他。他只死死地注視湖面,對我權當沒看見,這態(tài)度讓我惱火又無奈。這時,壩上走過一個放羊的中年男人,見著眼熟,就向他打起招呼。他停下來,看起來很熱情的樣子。我爬上岸,遞過去一根煙。為打發(fā)這突如其來的惱人局面,我跟他閑聊起來。最后,我指了指壩子下那個泥塑樣的黑孩子問他,老鄉(xiāng),這孩子是誰家的呀,剛才突然在我背后尖叫了一聲,把魚全嚇跑啦,真是沒教養(yǎng)……他狐疑地看了看我,下巴不自然地顫抖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話不愿說似的。我也不勉強,又下到壩子底下,回頭見那男人搖著頭走開了。真是要命。太陽似乎更大啦,遮陽帽越發(fā)起不到作用了。

      坐在壩邊的石頭上摳指甲上的泥,簍子里空空蕩蕩,心煩意亂極了。等我再側過臉去,想看清那孩子到底在干啥時,他已不在那兒了。沿著彎曲的河岸向遠處張望,也沒發(fā)現(xiàn)他的蹤影。也許跑回家啦?這野孩子,神出鬼沒的。不過我也并沒有放在心上,鄉(xiāng)村的孩子總是這樣的。只是今天這魚是釣不成了,只好悻悻地回到了四嬸家。午飯的時候,我們一桌聊得很開心,除了四叔四嬸和他們的兩個孩子,上院的兩個親戚以及他們的孩子也過來了。大家說說笑笑,場面算得上熱鬧。四叔笑著問我,你專從城里跑來釣魚,一上午就一條也沒釣到?我苦笑,沒有,一片鱗也沒見著。對于我這個自詡的“垂釣高手”,這么回答簡直是一點臉面都沒了。接著,我就向他說起了那個黑泥鰍一樣的怪孩子來,將所有怨氣都發(fā)在了他身上。

      事實如此嘛,我本來有可能釣到的,可節(jié)骨眼兒上,他卻在我身后陰陽怪氣地叫了一聲,讓我亂了陣腳,白白失去了最好的機會。現(xiàn)在,那張肅穆而憂郁的臉又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了。神色凝重異常,兩只魚一樣突出的眼球死死盯住水面,胸脯不斷地抖動……我猛然間意識到了什么似的,拿筷子的手指不由得抖了一下。院子里陽光紛紛揚揚,蟬聲一浪高過一浪,一滴汗珠兒落進了碗里。一個孩子?黑孩子……左臉有塊疤?你是不是到南河釣的魚?早上出去得急,忘交代你啦……四叔心事重重地看著我,眼睛瞪得老大,一片細小的汗珠兒打他額角滲了出來。

      好像是的。對,是在南河壩,怎么啦?

      至于那孩子左臉上是否有塊疤,我倒是沒注意到,當時陽光正擦著他黑亮的肩膀反射過來,全擠進了我的眼睛里,使我的意識陷入了盲區(qū)。對……是有塊疤。我決定沿著他的意思講:那可惡的家伙,陰陽怪氣的,真沒教養(yǎng)!他爹媽該好好管管他……這時,我突然注意到,一桌子的人,全停了下來,神色慌張地看著我。我則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們:他們共用一張莫名其妙的臉??墒?,可是我正說到興頭上呢:是的,確實是個令人討厭的野種,眼睛死死盯著水面,表情很是不對勁兒,還沒等我弄懂這一切,突然又消失了,神出鬼沒……哎,我說這孩子咋啦?

      他們沒有回答我,我只顧說我自己的。我有些得意,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重大情況一樣。我猜他們一定是被我精彩的敘述吸引住了,要不,我才不會在這樣一個孩子身上花費那么多口舌??刹皇钦Φ?,你們別不信呀,我說的都是真的……還有更邪門的呢,當時啊,說時遲那時快,我就看到一陣怪風刮了過來,要不是灰塵迷了眼,我一定知道他是怎么來無影去無蹤的啦……我停了下來,呷了口啤酒。大家急匆匆笑著看過我一眼,就悶頭吃飯去了。四叔干干地咳了一聲,我這才意識到他表情上的古怪。再看其他人的臉,只見下巴,一上一下顫動著。

      看來他們并沒有被我這個未來小說家的敘述打動嘛。埋頭吃飯。直到其間我講起了城里發(fā)生的一些趣事,場面才活躍了一些。飯后,我拉四叔到偏僻處,咋回事?我看你那么緊張。啥咋回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是剛才啊,你知道的,為啥我一說起那個黑孩子,大家就都不說話了……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我下意識地向旁邊看了一眼。你告訴我,這里面到底有啥玄機?我看得出來他不想說,我就遞給他一包好煙,做出央求的樣子。他笑笑:沒啥,沒啥,沒啥子事,操這個心干嘛,以后別到那兒釣魚就行了……

      我就“嗖”地站起來了。他那躲躲閃閃的樣子,使我更覺得奇怪,甚至有點生氣了。我和我的這位叔叔關系可是非同一般。我是說我們曾經(jīng)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十幾年前的時候,我在他家住過兩年,那時候我從他的口中聽到過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我相信我們總會有更多的話題。求你啦好四叔,那孩子到底啥名堂?看他幾乎把臉都憋紫了,我就軟下來了。好吧,他磨蹭了好一會兒,還是開了口,他……他可不是一般的孩子……

      這個我看出來啦!

      他呢……又搖搖頭,好像不知從哪里說起的樣子,怎么說呢,他可不是個一般的孩子??傊芷婀?,就像你剛才感覺的那樣。你說你在壩邊遇到他,那一點都不奇怪。到河邊的人多半會遇到他……他喜歡捕魚?我趕緊說。不,不是的!四叔的眉毛垂了垂,喉結動了動,又干咳一聲,壓低聲音道,他……他那是去那找他的媽媽的!

      找他媽媽?我搖起頭,差點笑出來,這怎么可能?那樣子咋看也不像是在找人,我看純粹就是去搗亂,要不就是神經(jīng)有問題。不,不說這個啦。四叔深深呼出一口氣,走,我?guī)闵仙讲梢肮影??好著呢。為什么不說?我就笑起來,吊了我的胃口,就打住,這可不像你呀!從他的表情上,我看得出他對這件事確實有點諱莫如深的意思。他輕松不起來。這,我看出來了。樹梢上的蟬叫讓人頭疼,就隨手撿一塊坷垃砸了上去?!爸ɡ病币宦曧?,一股子涼絲絲的液體落進了我脖子里。一個奇怪的孩子,那眼神,那古怪的腔調(diào)……我?guī)缀醵家?,大腦里一片亂麻,全是那孩子的臉。趕緊去晃四叔的肩。

      你真想知道?他也好像剛睡醒的樣子。哎,還是不說的好……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覺得好笑。你還是說吧,別賣關子啦,有啥好顧忌的?就當是講一個故事,像以前那樣??蛇@不是故事!他急躁地看著我。我不當這是一個故事,這樣總行吧?他還是顯得為難,可我不想就此放棄,就不斷催他。他是個經(jīng)不起死磨硬纏的人,這我了解。停了半晌,他說道:不是我不想說,其實呢,我也搞不明白這到底是咋回事,而且……他突然壓低聲音,這是個忌諱!忌諱?我的眼睛一下亮起來了。是的,那個孩子,談他是個忌諱。我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好吧——他使勁地咽了口唾沫,好吧,你聽著,然后猛然抽一口煙說道,這孩子……他不是個人!馬上又說,當然了,你可別害怕啊,聽我講,我也不相信別人那種荒唐的說法。也就是說,他不可能不是個人……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等著他說下去。是這樣的,他斷續(xù)地講開來了:大約兩年前,這孩子曾失蹤過一次,之后就有人說在河彎沙丘上看到過他的尸體。也就是說他死了??墒呛荛L時間之后,他突然又冒出來了,因此,很多人認為他……已經(jīng)不再是個人……就是這么一回事。

      我裝作鎮(zhèn)靜的樣子說:這有啥好奇怪的?不過是他們胡猜亂說而已。事實很清楚嘛,那個說見到他尸體的人一定是無中生有——你竟相信?可是,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事……他有些惱火了,你不也發(fā)現(xiàn)啦……不是也在奇怪?總是神出鬼沒的,你剛剛說過的!我的形容是有點夸大其辭了,我趕忙糾正,你知道我就喜歡這樣敘述一件事……不,你說得很準!很多人看到的都這樣??桑晌疫€是不信……我就是想從他嘴里得到更多所謂的“事實”,你說他到河邊找他媽,這又是咋回事?他不愿再說了。他開始拉上他那汗津津的袖口了,然后撂下這樣的話:不說這些啦!我得放羊去了。以后你還是盡量少碰到那孩子,釣魚可以到西邊的山泉里去,那里盡是純天然的肥草鯽……

      我就沒再拉住他,愣愣地站了半晌,釣魚的心情也完全消失了。滿眼都是那孩子莫測的表情。但是我不會放棄。為了找到一位能有助于我的“向?qū)А?,我著實花了一番工夫。可到最后我還是有點不踏實。我不太相信這個瘦弱如猴的孩子能給我提供多大幫助。不過,除了這樣,似乎也沒有太好的選擇了。在找到他之前,我已經(jīng)轉了半個村子,花掉了半袋子的巧克力糖??赡切┬』斓皞兊淖彀鸵坏┍缓脰|西塞住,除了傻笑,就再也打不開了。我只好苦笑著走開。我感覺我就像那些進村鬼子的翻譯官,為了能從小孩子的嘴里獲得“情報”,便以糖果作起了誘餌。我?guī)缀跻箽饫玻沁@一招到底還是奏效了。正當我滿臉是汗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一直蹲在墻角瘦弱如猴的孩子顫悠悠地走上前來,以一種十分莊重的口吻說道:別信他們。把東西都給我。我能幫你。

      你能幫我?我又喜又奇,上下打量他,語氣里帶著不信任,你知道我要做啥?

      知道。他的臉皮繃得緊緊的,斜眼盯著那只剩下半袋子的糖果,把東西都給我……

      我仔細地看著他:瘦,黑紅色,皮骨之間似乎沒什么肉,頭顱上大下小,讓我一下子就想到紅色年代那個叫小蘿卜頭的苦孩子。不過目光銳利,滿含著一種讓我不敢小覷的尊嚴。我把糖果給了他。

      他在手里掂了掂,嘴角掛出一絲淺淺的笑,然后揣進了褲腰帶里。

      接著,沖我點點頭:你問吧。

      一時間,我竟有些不知說啥好了,我被他一副老練而狡黠的樣子打動了。好,我想了解一些有關……我停了一下,考慮該如何把“那個孩子”說得清楚一點,以便他能明白我要詢問的對象。

      沒等我完成措辭,他就干脆地打斷了我,歪著頭死死地盯著我說:我知道你想說誰,一定是那個奇怪的孩子,對不對?

      我下意識地收縮了一下腹部,微微后退一步。是的,我在壩邊釣魚的時候碰到他……

      說吧,你想了解他啥?

      他摸摸腰間的糖果,似乎沒太多耐心。

      而我,我該從哪說起呢?現(xiàn)在,那個奇怪而神秘的孩子在我心中成了一個謎團,一團亂麻,該從何處解開呢?我說道:我呢,是剛從外面來的,對這個人一無所知……你,你和他很熟?

      當然很熟!他的眉頭揚了起來,可是咱們不熟。說著,狡猾地朝我撇了撇嘴。

      我摸不清他的意思,也笑了起來:吃了這些美味的糖果咱們不就熟了嗎,對不對?

      但是,他的臉上并沒出現(xiàn)我預料或者說我期待的那種認同。他的嘴角不動聲色地向一邊挑了一挑,手指從糖果袋上輕輕掃過。

      我覺得這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想了想,說:只要咱們合作得好,我可以給你更多的東西,我從不跟小孩開玩笑。說罷,特意看他的反應,這話果然起到了作用。這貪婪的家伙!我把手腕上一掛小鏈子給了他。

      他低垂的頭抬了起來:我不要這個!

      那你要什么?我真有點生氣了。

      我要啥以后會告訴你!他舒了一口氣,問吧,你想知道他什么?

      看來我不能再浪費這個提問的機會了,他可不是義務幫我的。我開門見山:他們都講那孩子……

      他又打斷我:他們?他們都講他死了對嗎?他們認為見到的只是那孩子的鬼魂是不是?我可以告訴你,他們說的又對又不對??傊麄兊脑捠遣荒芟嘈诺?。

      他的話語中帶著不屑的鼻息。

      又接著說道:接著問吧,我回去還有很多事干呢,不像你們城里人那么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可你得再說明白一點呀,我畢竟給了你那么多糖!我再問你,他到水邊找他媽媽,這又是咋回事?

      他依然保持住他那副狡黠的神態(tài),對于我的抗議毫不放在心上。我甚至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對我的些許輕視。我肯定這一點不是由我的敏感所致,他確實顯得心不在焉。手指撫過腰間,蜻蜓點水,可有可無。

      這個問題我說不明白。他的鼻孔里呼出一股重重的氣流,他就是去看他媽媽而已。

      為啥要到那里看他媽媽?

      沒為啥,因為他媽媽就住在那里。

      就住在那里?我沒見那附近有房子。

      人不一定都要住在房子里。他對于我的輕視,現(xiàn)在已經(jīng)毫不保留地顯示出來了,難道住在水里就不行了嗎?

      我一下噎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住在水里?他的意思是,那孩子的媽媽……

      那有啥好奇怪的?少見多怪,住大壩里的人多著呢!

      說著,他顛顛地走開了。一袋糖在手里拋來拋去。突然又頭一回,說道:你的好奇心也別太強啦,我勸你以后別到那釣啥鬼魚……

      而我,則意猶未盡或者說尚未回過神地站在原地發(fā)起呆。直到幾個小孩從我面前指指點點地走過去了,我才清醒過來,身子一弓,拉過來他們其中一個。

      喂,你們在笑什么,說!

      沒……啥,嘿嘿……一溜煙全跑掉了。

      我的情緒驟然低落到了極點。我感到那個瘦孩子耍了我。但是,不過不管怎么說吧,關于那黑孩子的事情,我還是知道了一些,盡管是一鱗半爪。

      至少,這堅定了我的某種信心。

      一連幾天,我都像是中了邪,那孩子的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晃悠,一天比一天模糊、難以琢磨,又揮之不去。有一天夜里,在夢中,我竟碰到了他。這一次,他站在不遠處沖我笑,一切都閃閃爍爍。有一刻,我似乎就要開口對他說話了,不料這時,趁我轉念的工夫,他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獨將我扔在了一邊。醒來之后,我在床上喘氣。朦朧中,一股莫名的羞恥感涌上心頭。我為自己會做這樣荒唐的夢感到自責和不齒。正是九月的鄉(xiāng)村,繁星滿天,夜幕之下一片寧靜,墻外一棵柿子樹伸進院來,夜晚的風溫柔地撫過肩頭——而我,卻為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惱火著。

      天亮之后,有那么好大一會兒,我都直楞楞坐在床上一聲不響。難道四嬸四叔他們也看出了我哪點不對勁?問我,你這是怎么了?我才回過神,慌忙道,沒,沒什么。他們極不自然地笑笑走開了。那表情里,讓我感覺有一種被蒙蔽了的微光,在隱秘閃動。

      我決定到南河壩去。

      這一次我細細地打算了一番。帶著漁具,躲過認識的人,悄悄地摸到了水邊。天有些陰,我仍戴著遮陽帽,壓得低低的。揀了個茅草肥厚的隱蔽地蹲了下來。些許的緊張感順著草根慢慢爬上我的脊背。遠處一堆灰色的云團緩慢游動著。水面上幾只白鷺,時而抖動翅膀,時而蹬足懸空。周圍靜極了,我時不時向四邊探起頭。這樣幾次之后,我突然感覺自己真像個傻瓜,感到自己的行為可笑透頂:偶然碰到的一個孩子竟能讓我如此“牽腸掛肚”,別人知道了,豈不笑我哪根筋出了問題?不過,馬上又說服了自己:要相信你的直覺。是的,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一切都是謎。是謎,就有猜謎的樂趣。

      幾只蚊子在身邊繞來繞去,冷不丁往我胳膊上和腿上送來幾個“紅包”,我只好皺眉收下。眼前浩大的湖面上,水波不興。一群游魚拖著長尾巴兜來兜去,有時為哄搶一只落水的蠓蟲,頭和頭碰到了一塊。壩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石縫里不時彈出幾條青蝦。記得童年時,我曾在這一帶釣到過半碗這樣的蝦,油里一過,嘿,味道鮮美極啦……

      這時,岸上傳來了腳步聲,伴隨著羊叫,夾雜著話音。我趕緊挪了挪身子,又禁不住在心里自嘲起來。我想此刻那些看到我的人,若用“賊頭賊腦”這個詞來形容我,是再準確不過的了。他們一準說,嘿,瞧瞧這城里來的家伙,真是奇了怪了,來咱們這鬼地方就是為了藏在草叢里被蟲子咬?或者說,這山外人,他的興趣可真叫稀罕哪!感覺一只腳有些麻木,斜斜身子,換了一下支撐點。仰頭看天,剛才還在遠處的云,已不聲不響地靠了過來。我不免擔憂起來。撥開茅草,目光沿著嶙峋的壩沿兒小心翼翼地探視過去,一無發(fā)現(xiàn)。別說人影了,連一只水鳥也沒有了。我的心就“忽”地一沉,再次探身過去。我就開始懷疑自己了,我這突發(fā)奇想的舉動是不是太過幼稚太過草率了?甚至,我開始在心底罵自己的“窺視欲”強烈得有些過分了。我惱火地點起了一根煙。

      可是,就在這時,就在手中的打火機剛碰到煙頭,透過草叢,我突然注意到一個身影自上而下閃了過來?;琶ζ燁^,微微挪了挪身子,調(diào)整好視線。確實走下一個人來。壩坡雖然有些陡,但他動作麻利。等他就要下到壩底了,我揉揉眼,發(fā)現(xiàn)那背影有些熟悉:黑紅色的,皮骨之間幾乎沒什么肉,頭顱上大下小……原來是那個瘦弱如猴的孩子啊,那個從我手中撈去半袋糖果卻對我的提問躲躲閃閃的家伙!

      我激動得喘起粗氣。他來這做啥?看他那左顧右盼探頭探腦的樣子,就知道他心里有鬼。我咽下一嘴的口水,眼睛一眨不眨。離我大約十米開外的空闊地上,他停了下來。我看到了他那起伏不定的背部。我竭盡心力地猜測著他來這的意圖。他左右探視,然后不動聲色地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F(xiàn)在,兩眼開始直直地搜起了水面。沒多大會兒,他又向身后看了一看,然后張開了嘴,向著水面輕聲呼喚起來:出來吧——黑哥,快出來吧——現(xiàn)在很安全,快出來,看我給你帶來了啥好東西……

      我的頭腦里驟然間炸響起來,心跳加劇,渾身就像觸了電,嘴鼻耳眼舌,心肝脾肺腎,一時間全向外膨脹開,四肢麻木難當。我緊握著十指——眼前的一切如在夢中。但,這不是夢。這樣持續(xù)了好大一會兒,我才將情緒慢慢矯正好。接著,一種莫名而巨大的興奮感,罩住了我,忍不住又向那邊望去。

      咳,我說你是睡著啦還是咋的啦?你瞧,我給你帶來了糖果,巧克力的,你肯定沒吃過啦!一個戴眼鏡的傻瓜給我的……

      嘿,原來,原來他從我這要走的糖果竟被帶到這里了啊。而我呢,我成了一個戴眼鏡的傻瓜了!看他自言自語的樣子,我在心底笑道,這孩子恐怕是中了邪吧?但是,從他嘴里說出的“黑哥”這個詞,馬上又使我清醒過來。我相信這不是個玩笑。平靜,再平靜一些,靜觀其變。我暗示著自己。

      說罷,他突然賭氣似地將一只糖果丟向了水里。沒多大工夫,水面居然悠悠地晃動了一下,幅度不大,但是接著——原本平靜的水面,竟慢騰騰地探出了一個腦袋來。我的眼珠子一轉不轉。水珠落去,我看清了那張臉。我再次驚異地張大了嘴。嚯,嚯,嚯,嚯——就像火車軋?zhí)哿舜蟮氐纳窠?jīng),我聽到了我急促的心跳聲,突然間就有一種想大叫出來的沖動,但是,我還是克制住了。平靜,平靜,再平靜一些。我的心橫了一橫,將留有一排牙齒印的手腕從嘴里抽出來,用力眨眨眼睛,再度瞄了過去。我看清楚了,那水中浮出的,就是幾天前碰到的那個怪異黑孩子——就是他!此刻,正呵呵地站在淺水里,嘴里含著糖果,腰彎著,沖著岸上笑。

      瘦孩子開口道:哈哈黑哥,你終于出來啦,白叫我喊了那么多遍呀你……

      我這才注意到,水中的孩子渾身上下長滿了青色的類似鱗片的東西,上面掛滿了晶亮的水珠兒。這長時間浸在水里造成的,還是……咋幾天前我沒看到這一點?我的頭又下意識地壓低了一些,只讓兩只眼珠架在茅草之上。

      他上了岸,在他身邊坐下來。

      哈哈,憋死我啦!黑孩子笑道,憋了整個上午呢,我的工夫還可以吧!

      你自然了不起了,可為啥不上來透口氣?味道怎么樣?我專門弄來給你吃的。

      我白天哪敢隨便上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怕那些人啊。如今我一見到人就怕得要死,我總覺得上面不夠安全……那孩子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一上來,我就覺得耳朵里嗡嗡響,猴子你說這是怎么了……

      咳,我問你好不好吃嘛!瘦孩子假慍道。

      好……好吃,他回過神來,當然好吃啦,謝謝你了猴子,你總是對我那么好!他的嘴角溢出一道快樂的黑巧克力汁,但是,他的眉頭馬上就皺了起來,警惕地說,告訴我猴子,這糖果是從哪兒弄來的?

      放心吧!瘦孩子拍了拍胸脯,從一個外地人那要的,絕對可靠。

      外地人?

      對對,一個戴眼鏡的人,傻乎乎的。

      他們說到了“我”。傻乎乎。他們說到了我,而我就在他們一旁。我緊張得緊緊地閉上眼,耳朵支到了頭頂。等再次睜開,注意到黑孩子臉上的神采又暗了下去。

      嗯,一個外地人,沒啥大不了的。他一邊嚼著糖,一邊手舞足蹈著,哦,對了,他還想從我這打聽你的事呢,真是做夢……

      啥?黑孩子站起來,為啥?難道他知道?

      咳,那么緊張干嘛?他拉他坐下來,別那么擔心啦,我看他也就是好奇吧。放心,我啥也沒說。這是咱們的秘密,放心好啦!

      一個外地人……黑孩子重復著,轉過頭問瘦孩子,是不是上次來這釣魚的那個?

      對對,應該是吧,那天我注意到他來釣魚來著,也只有他啦,現(xiàn)在整個村子的人誰還敢來這啊,他一個外來的,不知其中的原因吧。呵呵,黑哥,你那天出來了?嚇著人家了吧!他應該不壞,瞧這糖果多甜……

      嗯,他差點就得逞了!幸好我在他身后叫了一聲,我估摸他當時一定給嚇著啦!

      哈哈哈哈……瘦孩子爽朗地笑起來,怕是嚇出毛病來了吧,一心想從我這找答案。

      黑孩子沒笑,嘆了一口氣:唉,我也不想那樣,隨便唬別人也不對,可我總不能讓他釣到魚啊你說對不對?

      那是自然!對了,現(xiàn)在整個村子都不吃魚了呢。是這樣的,一個月前,上村的曹五木,就是以前把老婆打折了一條腿的那個癩子,吃魚的時候,被刺卡了喉嚨,你猜怎么著現(xiàn)在?嘿,現(xiàn)在就像中了邪,不會講話啦!

      哈哈,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啦,那王八羔子,看他還逞能?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而我的背部以及脖子,早已是汗津津的了,兩行汗珠兒從額頭滾下來,癢癢的,快滑到嘴角時,我伸伸舌頭,吸進了嘴里。我的心高高地懸著,耳朵一動不動地支著,兩腮火燎燎的。

      瘦孩子又說道:黑哥,外面的事你可知道的太少啦!如今,嘿,他們一提到你啊,一提到南河壩就驚恐得不得了呢,你家對門那個姓秋的女人,就是以前動手抓爛過你媽的臉的那個女人,前天我見她挎著一大桶臟衣服出來,我就故意說,是不是到南河壩洗衣服去呀?你猜她怎么樣?哈,我就這么隨便一說,她的臉就紫紅紫紅的啦——這就叫做賊心虛!不光是她,還有小學校的梁校長,村里的張書記,李會計……還有呢,幾天前,幾個縣里的人開車來咱村,說是要讓付村長帶著去釣魚,那付大麻子支吾了半天,也沒敢?guī)麄兊竭@來。嘿嘿,你說怪不怪?

      嘿嘿,黑孩子咯咯笑起來,他們都以為我變成鬼了呢,他們那些人總心虛得很。

      是啊,他們就是迷信得很!我才不相信世上有鬼,要有也是他們心里有鬼。但是——瘦孩子突然沉吟起來,那個人好像對你很有興趣,卻又不像其他人顯得那么心虛,不知道他打啥注意呢……

      哪個人?

      就是那個外地人,幾天前來釣魚的那個。不過,看他面相不像是個壞人,純粹是好奇心強了點吧?

      他們一談到我,我就更緊張起來。還好,他們馬上就轉移到別的話題上去了。這時,我看到那黑孩子已是滿臉黑云,手指在石面上滑來滑去,神情憂郁。一旁的瘦孩子則有些不知所措地拽著衣襟,他最后打破沉默,說道:黑哥,要下雨啦。

      黑孩子毫無反應,眼睛只垂向水面。

      黑哥,瘦孩子猶豫著,你也別想那么多啦,我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呢。

      可是我想找到我媽媽……

      這個,這個我知道……瘦孩子以一種近似哀求的口氣說道,她是個好人,我知道,她一有好吃的東西,總忘不了我。可是,她早就不在了呀……

      說著,他“嚯”地站了起來,都是你那該死的混賬爹害的,要不是他,你媽也不會跳進這里來!那壞家伙,現(xiàn)在活得可滋潤啦,聽說又找了個女人……

      說到這,他看了看他,噎住不說了。

      接著,他們之間,好大一會兒不再說話。

      我的頭腦里嗡嗡地響,我又開始懷疑我是不是正沉浸在夢境中,咬咬舌頭,才明白正身處于如此真實的現(xiàn)實之下——不可思議的無法想象的現(xiàn)實。一股冷颼颼的風貼著肩刮過去,我感覺頭皮麻酥酥的。

      這次黑孩子開了口:要下雨了……

      對啦——瘦孩子突然提高嗓門,黑哥,情況不好啊,我聽說那該死的家伙要承包這里,在這養(yǎng)魚呢!村里所有的人都害怕這個地方,可不知為什么,他就不信邪,偏偏要來承包這塊沒人要的地方。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可就麻煩了……

      黑孩子坐不住了,不,他辦不到!他劇烈地喘著氣,胸脯不斷地抖動。

      我聽書記說的,他已經(jīng)答應了他。那王八羔子,你媽媽就住在這里,他還敢在這養(yǎng)魚,就不怕遭報應?我覺得他是有意的……

      黑孩子緊張得從一塊石頭轉到另一塊石頭,情緒看起來十分激動:不,這里誰也別想動,誰也不能打擾我媽媽!

      對,我支持你!你在這里待了那么久,就是為了保護她,怎么可以被人霸占去呢?

      說著,他們緊緊湊向了一塊,話音開始變得低沉,以至于接下來很多話我都沒能聽清。用手掏了幾下耳孔,還是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直覺告訴我,他們一定在密謀一件什么要緊事??晌乙痪湟矝]聽到。

      這時,瘦孩子叫起來:好的,咱們就這么做。到時候有他好看的!

      他們握起了手。黑孩子似乎還在猶豫著什么:這樣行嗎?

      當然行啦,我會隨時通知你的。你這幾天再在水下面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媽。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死在水里的人,如果找不到尸體,就會變成魚,放心好了……

      我媽,她真會變成魚?

      絕對有這種可能嘛,變成了魚!你怎么不信呢?那么久了,一直不見影兒,知道這是為啥嗎?

      黑孩子摸摸頭,說不知道。那就一定是沉到水底啦。因為她身上的怨氣很重,所以就沉到水底啦。我聽趙老頭說的。我相信這個,他是個有智慧的人。他說他的老婆很久以前也是跳進了這大壩里。但沒說為啥跳的,只說后來他撈上了她,一條黑鯰魚,嘴里都是泥。他就養(yǎng)在水缸里,一直養(yǎng)到死,后來埋進了院子里。他還說,那魚長著一張人臉。所有的人都笑他瘋了。他說只有最親的人才能看出那是一張人臉,所有的人都笑瘋了。你那該死的爹居然說,死老頭子,那你跟那張魚臉親過嘴沒有?……

      但是黑孩子似乎沒在聽他說什么,只是喃喃自語著:她變了魚,她變成了魚,媽媽變成了魚……

      也別著急啦,你一定會找到的!瘦孩子耐心地拍拍他肩膀,以他堅定的笑容鼓勵著他,嘿,你也別急,放心吧,憑你的潛水本事,一直找下去,往最底下找,沒問題的!

      黑孩子回過神,感激地看著他的這位朋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瘦孩子笑道:嘿,我說黑哥,你這本事是咋得來的呀,以后可要教教我!你瞧,我給你帶來了那么多好吃的,是不是?

      黑孩子看著他,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

      呵呵,我是說你高強的潛水本事!

      哦,黑孩子淡淡地笑道,這……這我咋知道呀?我一出生就能這樣了。我媽從前告訴我說,我是屬魚的!

      屬魚的?

      對,屬魚。

      嘿嘿,你媽媽可真逗!瘦孩子搓起手。

      是啊,當時她這么說,我也笑啦。不過有時候我確實有想成為一條魚的想法呢。那時候我媽媽經(jīng)常帶著我到河邊洗衣服……

      到這里的河邊?

      是的,就在這一片。黑孩子突然向我這邊望了過來,目光逡巡著,像在尋找什么。然后說,你看到前面的那層茅草了嗎?以前這片地方倒是很干凈,一片平地,有幾塊滑溜溜的大石頭。一洗完衣服,我們就搭在石頭上曬,什么時候曬干了,才回去。可現(xiàn)在,長滿了茅草,石頭也不見了……

      你……你說說你想變成魚的事情吧。

      那時候我們經(jīng)常來這里洗衣服。那時候的水可比現(xiàn)在清多啦。我們就蹲在水邊,我的手就在水面上劃來劃去,那種感覺就像在夢里,很多小魚游過來啄我的手,癢癢的,很舒服;有時候我想用腳趾夾住它們,嘿,那些狡猾的家伙,它們有滑滑的鱗片……

      哈,原來你想夾住它們呀,真有趣!我就沒有這樣的想法,我媽從不帶我出來玩兒,你知道我打小就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在空氣里待的時間長了,就容易感冒。

      現(xiàn)在我看你早就好了嘛。黑孩子說。

      對,后來我媽就帶著一籃子雞蛋帶我到粱套去看一個神老婆子,就給看好了。那人可真夠神的,你猜她怎么說的?

      怎么說的?快講?。『诤⒆优d奮起來。

      她說什么……啊,她說這孩子呀,先天對這個世界敏感什么的,說空氣里的病毒太多什么的,我是鬧不明白她的意思。反正就好了唄!快別說我了,說說你吧,說說你到底有沒有夾住那些魚?

      是的,我想夾住它們。有時候我真的感覺就夾住啦,可是這時……

      嗨,你停下來做什么?

      給我一塊糖!帶巧克力的!

      哈哈,你也可真夠狡猾的,給——說吧,這時怎樣?

      這時啊,巧克力味道真不錯!這時,它們呢,身子就一扭,又溜走了,尾巴還拍打一下我的腳背,真是調(diào)皮極啦……

      黑孩子繼續(xù)深入到他的記憶中,語氣舒緩興奮,看起來很是自豪的樣子。

      這個時候呢,我媽就笑著對我說啦,嘿,怎么,你想夾住它們嗎?我說,是的是的,我就要抓住一條,問問它們每天都做啥。我媽媽就說,你這樣是抓不到的。我問她,那我咋才能抓???她笑了起來說,你要是也變成一條魚啊,你就可以跟它們握手啦。我驚訝地問,真的?她認真地點起頭??墒俏荫R上又想了,我要是變成了一條魚,我就不去抓它們啦,我要和它們一起游來游去。不過,我當時還有個疑問,媽媽說,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握手了,可我想魚又不是人怎么能有手呢?我問媽媽,她說魚當然有手。我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在水里琢磨了好長時間,我對她說,我可啥也沒看見。媽媽說,這個別擔心,它們確實有手的,人是看不見的,它們的手長在心里,只有魚和魚之間才能握住……

      瘦孩子出神地看著他的伙伴。他剛一停下來,他就趕緊催他繼續(xù)說下去。

      太神奇啦!你媽媽真了不起,她竟然能說出那么多有意思的話!只有魚和魚之間才能握住,嘿,這話真有意思——再給我多講講吧,黑哥!

      是啊,一到河邊呢,我們就會講很多事情。我媽媽總是笑著跟我說這說那。她說,人和魚比,那是差遠了,魚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人就沒魚那么幸運了。她這樣說的時候,眼睛就望著水面,臉上的微笑也就全掉進了水里啦。我說,別擔心媽媽,我們以后也會變成魚的!她突然停下來不洗了,看著我,好大一會兒,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給,黑哥,最后一塊巧克力的了。

      當時呢,當時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啦。媽媽突然就笑起來,摸著我的頭說,傻孩子。我也笑了,我也覺得我有點傻,人怎么能變成魚呢?可是——他頓了一下,可是,聽你這么一說,現(xiàn)在再想想,我就相信了。

      對對對,我剛才是這么說呢!絕對是真的。瘦孩子興奮地叫道,沒有什么不可能,接著說吧黑哥,你說得可真過癮,就像在說故事一樣!

      那一次我們又在那個位置洗衣服,我們依然說好多事情。媽媽就告訴我她老家的事情,她說她的家在我們這個國家地圖最偏的一個小點上。她說她那時候的家門前就有一條清得見底,長得走不到盡頭的小河。她說她們那里到處都是河。于是我心里就一直想著她說的那個“國家地圖最偏的一個小點”,做夢的時候我就變成了一條魚,一直游到那個奇妙的地方。我說媽媽,那你干嘛來這?。克R上又不說話啦。我想我這樣問她一定不高興吧……

      瘦孩子突然打斷了他:當然不高興了!還不是你那死爹啊,從人販子手里……又突然不說了,撓著頭,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接著呢,她就捶衣服。而我呢,雙腳就在水面上劃來劃去。要不是快下雨啦,就像現(xiàn)在這樣天陰得這么重,我們就會多待一會兒。我就喜歡待在河邊,一回到家,我媽就從不跟我說我們在河邊說的那些話……

      他們之間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對啦!他突然站了起來——有一次,我差點就變成了一條魚了呢!那次我們在河邊快樂極啦,我媽給我講了她們那里的一個故事,一個接一個,我聽完一下就站起來了。沒想到,腳下一滑,掉進了水里。當時我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因為我一直想我就是一條魚??墒菋寢寚槈牧?,她跟著也跳進了水里,可是我竟自己游了上來。真是奇怪,我掉進水里,馬上就浮上來啦,我雙手一劃,就回來啦,我摸著岸邊的石頭就要爬上來,一回頭,見媽媽正背對著我游著,找我呢。于是我就沒忙著爬上來,我雙手一撥,就到了她身后,在她背后大聲喊了一聲,然后手一撥,劃到她前面去了。我們上了岸之后,她生氣地要打我,我呢,身子一扭,就浮到了離她幾米遠的水面上,沖她笑。她呆呆地站在岸上看著我,然后叫我上去。我沒忘了再露一手呢,一個猛子下去,再浮上來時,手已經(jīng)抓住了岸邊的石頭。她呆呆地看著我,半天才說,你什么時候?qū)W的游泳?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可一分鐘也沒學過呀。她不信,我也不信??墒俏覀冞€是相信了。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猴子?我天生就會浮水……

      瘦孩子半晌才說:當然,當然了!太神奇了!你真的從來沒學過?

      之前我聽我媽的話,一次也沒下過水。

      太奇妙啦,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真的沒學過?哎,也許你天生就是個神童呢,一定是這樣的,只有這樣了!

      我想這和我那時候的想法有關吧。他沉思起來,那時候……

      啥想法?快說!瘦孩子急不可耐。

      我是說那時候我心里老是想著一件事,我總是在想我就是一條快樂的魚,想著想著就……

      原來是這樣……真奇妙,想著自己是一條魚,自己真的像魚那樣游起來,是不是?

      我本來打算在老家待上一星期就回去的,但是自從見到幾日前的那一幕,我推遲了幾日。接下來的幾天里,我的內(nèi)心一直為那次的所見顫動不已。許多新的疑問爬上我的心頭。但是慢慢地,我平靜下來了,不像一開始那般心跳加劇了。

      但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時時涌上嗓子眼。我沒有將這次奇遇說給任何人聽。倒不是擔心別人會因此說我神志不清腦子出了問題什么的。我心中自有一番豁然開朗的感覺。我沒說出這件事,是因為我覺得我不應該說出來。再說了,我能說給誰聽呢?

      其后的時間里,我再也沒去過南河壩了。臨走前的一天,我倒是來到了那黑孩子的家門口。并不是為了去了解更多的事情,這幾乎是不自覺的行為。我看到了那個男人了,正在院子里曬著魚網(wǎng),門旁一個女人在悠閑地嗑著瓜子。陽光照在他們的臉上,一切都很平靜的樣子。透過魚網(wǎng),我看到那男人的臉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孔。

      他也看見了我,跟我打起招呼。

      最近沒見你釣魚呀?我就鬧不明白啦,你為啥就喜歡釣魚,用網(wǎng)嘛,用網(wǎng)捕不就行啦?那多利索!哈哈……他大笑起來,手里的魚網(wǎng)跟著劇烈地顫抖。

      那女人瞥眼看看我,又專心嗑起她的瓜子,她腳邊已經(jīng)堆起一堆瓜子殼。

      我在猶豫著是不是要回答他。他又開口了:我已經(jīng)把南河壩一大片水域包下來了,以后就到我那釣去吧,包你釣到大個的!

      說著,又呵呵笑起來。

      我還是不知說啥好。我其實想說,你的妻子就住在那里,還有你的兒子……

      我還是沒開口,只是可有可無地笑笑。這時,從屋子里跑出來一個小孩子,叫著媽媽。然后,那孩子就去抱男人的腿,并拿出膽怯的目光向我這邊張望。

      我只好掏出幾塊巧克力糖向他招手,他怯怯地走過來了,拿過糖又跑了回去。

      爸爸,我要吃魚,我要吃魚,我要吃鯰魚豆腐湯!孩子撒嬌道。

      女人顯得有些慍怒:吃魚吃魚,就知道吃魚!叫你沒用的爹到南河壩逮就是。

      男人笑著說:乖兒子,咱現(xiàn)在不是養(yǎng)魚嗎?到時候想吃多少吃多少!

      不!我不吃你養(yǎng)的魚!其他小孩都說南河壩里有小鬼,我可不敢吃……

      死東西,別聽人家亂說!

      有嘛,就有嘛……有人都看見了呢。

      他抓魚網(wǎng)的手指顫抖了一下,尷尬地向我看了一眼。

      女人轉身回到了屋里。

      天,暗了下來。

      這是一個雨夜。我竟失眠了。我聽見雨水正落在不遠處的大壩上。吧嗒吧嗒,吧嗒吧嗒,濺起無數(shù)片水花,像極了那些白幽幽滑絲絲的鱗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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