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
甘肅出詩歌也出詩人,是中國當代詩歌版圖上的重鎮(zhèn)。甘肅有很優(yōu)秀的鄉(xiāng)土詩人,他們的鄉(xiāng)土詩創(chuàng)作有著巨大影響,也為后來者劃出了某種成熟的范式。郭曉琦是以寫鄉(xiāng)土見長的一位后起之秀。郭曉琦的詩歌既不失前輩詩人的厚重、扎實,又具有自身細膩、樸素的特征。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在努力超越前人的模式,同時也在努力越超自己的過去。他是一棵扎根于隴東土地的紅松,又是一棵“奔跑的紅松”。在他的詩集中,我們感受到一種新的出發(fā),新的追求和表現(xiàn);同時又感到一種回歸。他對養(yǎng)育自己且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隴東大地的詩意營造和追尋。出發(fā)與回歸,使他的詩歌呈現(xiàn)出可喜的面貌。
和許多鄉(xiāng)土詩人一樣,郭曉琦是在離開鄉(xiāng)土走進城市之后,其鄉(xiāng)土詩寫作有了出色的表現(xiàn)。這正應了一個文學原理,“重新體驗的審美對象具有詩意的性質(zhì)”。唯其離開了一種艱難勞作的環(huán)境,才有可能使得創(chuàng)傷性的體驗變成一種“愉悅的記憶”,原本處身其中并無多少詩意可言的鄉(xiāng)土生活,一下子變得讓人懷戀起來。此時,一個重要的寫作經(jīng)驗就是好好開動腦子,去回憶,去發(fā)掘鄉(xiāng)土生活的點點滴滴。此時有極大的熱情,注重實感,描寫賣力,能將真實的、本原的、有血有肉的、家長里短的、生死疲勞的鄉(xiāng)土生活清晰還原,滲透在語言細節(jié)之中。郭曉琦詩歌給人的實感很強,在他筆下的故鄉(xiāng),挑著空水桶的人、挎著糞筐的人、背柴禾的人、抱著孩子逛親戚的人、娶親的人、送葬的人、搖鈴鐺的貨郎、背著鋸子斧頭和牛角墨斗的木匠、提瓦刀的泥瓦匠、趕往集市的銀匠和裁縫、開拖拉機的糧販子羊販子牛販子、衣衫襤褸的乞丐、手舞足蹈的瘋子、用細竹竿敲擊冷硬路面的盲人、一個笑瞇瞇的啞巴……以清晰生動的眾生相帶著各自的酸甜苦辣迎面而來,進入喚醒我們生活共感的深處。如這首《刨樹根的人》:“刨樹根的人掄圓镢頭,圍著一根干樹樁/向下挖掘。然后一锨一锨/把新鮮的泥土翻上來——//整個早晨,刨樹根的人/映在一片霞光里,黑里透著紅。像一只不習慣光亮的/黑蟋蟀,不停地向下挖掘……”這樣的詩歌,讓人看后不能忘懷。盡管我們的想象可以藉著文字超出事物本身,去發(fā)掘這首詩幾絲的隱喻和象征意味,什么“生活的磨難在于讓人把活著的勁頭憋得更足”之類,但作者首先描述的是一個刨樹根的人,一個勞動的實相,或者說他只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勞動的實相,這就夠了。
詩歌首先是以感性直觀的方式介入世界的,小說有敘事的外殼,詩歌也有外殼,那就是寫實。寫實是一個基本的功夫,也是考驗詩人耐心的功夫。許多詩人包括鄉(xiāng)土詩人寫作到了一定階段,寫實的認真勁和耐心就減少了,使得詩歌過于主觀和虛化,讀了給人的印象不深,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倒退。郭曉琦的寫作現(xiàn)在處在一種“還原”鄉(xiāng)土的階段,希望他的寫實熱情能一直保持下去。他自己也意識到寫實、實感的重要性,他說:“我總是描述不好故鄉(xiāng)/這讓我一直背負著作為一個詩人的羞愧——”有這種“羞愧”意識是極好的,可以警醒不倦地處理好一些詩學問題。一如他筆下的白楊旱柳、柴房子、舊車輪、布谷鳥、冰草梁、胡麻花等事物一樣,時時貼近自然本真的狀態(tài),貼近審美的質(zhì)感。
因此,郭曉琦的詩歌擅長使用白描手法,善于呈現(xiàn)事物的細節(jié),追求“對藝術(shù)最忠實的具體化”。他的描寫總是及物的、細膩的,寫一個萬物涌動的春天,起點和結(jié)點都是“一只啄木鳥在樹干上敲”,寫一塊坡地,“下種五斗,收獲四斗/……坡地上滾土豆,滾背簍/滾過十歲的我/滾過一頭?!?,在貌似平靜的、樸素的敘述背后,傳達的是一種驚心動魄的詩感。對于抒情的清新節(jié)制,是為了讓事物本身去說話,其藝術(shù)感染力比作者直接跳起來說主觀的話要好得多。
鄉(xiāng)土詩寫作的一個傳統(tǒng),是過多地將鄉(xiāng)土寫成了唯美的、逸興的、迷醉的、吟弄的、“農(nóng)耕慶典”式的東西。這是因為對于中國人來說鄉(xiāng)土是一種家園的夢想,而并非一種真實的現(xiàn)實,這種詩歌的審美效果,讓人愉悅和陶醉。然而若沉溺于夢想,也會變成一種虛假,出現(xiàn)所謂的“偽鄉(xiāng)村敘事”。郭曉琦的鄉(xiāng)土詩有別于前者,他追求藝術(shù)的真實,追求表現(xiàn)的實感,一些“創(chuàng)傷性的記憶”就是不能排除的,苦難和悲劇也是鄉(xiāng)土生活的一部分。他注意書寫有時代生存感的、不那么美好的生活場景。在書寫這些生活場景時,他懷著疼痛的體驗。那個在寒冷的北風中掃落葉的女人,其實就是每個有著鄉(xiāng)村身份的人的辛勞母親,“晃動著。渺?。褚恢豢嗝暮谖浵?/有時候,我甚至擔心/北風會把她當作一片走失的枯葉子/——悄悄吹走”(《北風里的女人》);那個負重的漢子,撂下鐵鍬、麻袋,蹲在半坡的灌木旁用草帽一下一下扇涼,“繃緊的神經(jīng)、肌肉、骨頭開始慢慢地松散/身體里發(fā)出了輕微的聲響”;那個因為失去了老伴而只剩下了一半的父親,他的落寞里又有著多少對命運無常的手足無措?“像一片荒了的田地。只剩下一半的父親/空空蕩蕩,他已沒有心勁去干另外一些事情/他慢慢地枯,從春天到夏天/他和大旱中失去水分的麥子一起/慢慢地枯——”(《枯》)而當我閱讀的目光緩緩進入《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女人》、《陽面和陰面》、《母親再也不會醒來》、《除夕的早晨》、《半年來的時光》、《后園》、《春節(jié)》這樣的詩歌里時,我的心被一絲一絲襲來的疼痛揪住,因為這個女人,這個把漏洞百出的日子縫縫補補的女人、一生也沒有走出一個村莊的女人,就是生了郭曉琦養(yǎng)了郭曉琦的——母親,她在一個瞬間,撒手人寰,“這個流淚的女人,微笑的女人,嘆氣的女人/這個在土地上跪下又站起來,站起來/又慢慢跪下去的女人。這個/踩死一只螞蟻都會心疼和懺悔的女人/為另一個女人接過生的女人。為另一個女人/梳頭、洗腳、剪指甲,穿上壽衣的女人/這個眼睛花了、頭發(fā)白了、耳朵背了/皺紋密了、腰彎了的女人。這個汗水流干了/血榨盡了,生命耗光了的女人/一生只活了一個叫“胡同”的村莊那么大的女人/我叫“媽媽”的女人,疼著我愛著我的女人/她突然用一根死亡的猛棍把我迎頭打倒/把我挖空。挖空——”(《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女人》)我能體會郭曉琦內(nèi)心那巨大的黑洞是怎樣形成的——母親歿了,一個男人的天空就破了,不再是陽光燦爛,不再是惠風和暢,而是時不時有凄風冷雨襲來,因為此生,來自母親的溫暖只有記憶了。疼痛感讓郭曉琦的詩歌切入了現(xiàn)實,并以真實喚起讀者的共鳴。
鄉(xiāng)土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正如周作人當年所說的要具有“地方色彩”、“風土的力”。正因為一個個地方色彩的獨特存在,才構(gòu)成世界的文學的重要成分,正因為“風土的力”,我們才看到人類可歌可泣的生活的來由。目前在全球化語境中,隨著文學生命體驗和話語方式的日趨雷同,寫作的“地方色彩”與“風土的力”不是不重要了,而是顯得更重要了。因為文學不同于經(jīng)濟,適宜于被“一體化”,文學的生命恰好在于不同地域、不同作家之間個性、差異性的存在。鄉(xiāng)土詩所表現(xiàn)出來的地方個性,應該被充分肯定。許多鄉(xiāng)土詩人依賴自己故鄉(xiāng)的地域背景所深情描繪的萬千風物,作為文學中的“這一個”、“這一些”,正是他們創(chuàng)作的活水源頭。在甘肅,從十萬大山到雪域草原,從黃土高原到沙漠戈壁,地域成就了不少詩人的創(chuàng)作實績、名聲和影響力。郭曉琦背靠的,是隴東的黃土塬,那里有他魂牽夢縈的生活記憶?,F(xiàn)在,他把這些記憶交出來了,從“冬天的紅棉襖”到“黑補丁”,從“祖屋”到“北堡鎮(zhèn)”,從“兩個人的冰草梁”到“吼秦腔的人”,藉著詩歌,他又在其中生活了一遍。他清晰的記憶、有質(zhì)感的描繪、樸素白描的語言,構(gòu)造了他個人的地方志。現(xiàn)在,他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他的詩得以結(jié)集出版,“個人的地方志”已不僅僅屬于他個人了。他的隴東土塬,將帶著清新的文學價值,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