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李寒
撿芝麻的人(組詩)
晴朗李寒
愛人,請別再試圖拔除
這烏云間的閃電——
它們每一絲
都記錄著我少年的哀愁
青春的苦悶,與中年的思索
這一絲一縷的白色,躲藏在烏云間
它們沒有枯死
而是有了比原來還快的速度
啊,當(dāng)年
我把它們看成是——
蒼老的標(biāo)志,恥辱的印跡,
我用黑漆漆的墨水
一次次去修改它們,染飾它們
可那是多么徒勞!
愛人,不用再拔掉它們了
這些閃電
有著強健的根須和再生能力
它們每一絲
都連接著我的身體,
它們有溫度,暗藏著我生命的密碼,
那一點疼痛可以直抵內(nèi)心。
到了四十歲,沒有白發(fā)的人
是不是有些可疑?
老了就老了——
我平靜地接受了這生命的暗示,
這鏡子中的真實。
就讓它們生長,蔓延吧,
我不需要什么永葆青春的秘笈。
我得到的實在太多,
這簡單的每一天,
我都看做是奢侈的奇跡。
把那些黑色
輸入給白紙上的每一個字詞,
鈐刻上我對時間的追問,
等歲月讓它們連綿開去,
像一場接著一場霜雪,慢慢覆蓋了山峰,
我會坦然地
讓這蒼茫的暮色湮沒我的頭頂。
多好的一個秋日。水還原為水,
云回歸為云。
春天埋下的種子,如今變成了果實。
那些在枝頭上的葉子,
有寧靜之美,
被最后的暖陽,涂抹上率性的顏色。
蟲鳴漸漸消隱,
青草的綠色將退回地下,
而大地,像產(chǎn)婦挺起乳汁豐盈的乳房,
倦怠,安詳,
她有期待被吸吮的幸福。
蒼穹深遠,銀漢燦爛,
那些星辰,被高處的風(fēng)悄悄擦亮,
上升到更高處,
如同古老的象形文字,閃爍其詞
究竟向我暗示怎樣的隱秘?
繁花落盡,喧嘩慢慢沉寂。
語言被省略了,
詞,回到最初的含義。
還好,活了四十年,
(這真有些出乎意料?。?/p>
我并沒有完全馴服于命運。
選擇了自己喜歡的道路,
遇到了最好的人。
十月,是我降臨塵世的季節(jié),
此刻,我愿意再一次誕生。
沒有什么遺憾了——
前四十年
欠下了太多的人情債,后四十年,
我將用來報答和感恩。
多少年了,我一直把這些文字
視若芝麻,一粒,一粒,
從命運之神的手指間遺落。
多少年了,我就是一個低著頭
默默撿拾芝麻的人。
卑微得像一粒粒芝麻,那么細小的文字,
被忽略在大地之上,
星星點點地散落。有的被大風(fēng)吹走,
有的蒙蔽了塵埃。
我就是這樣一個專注地
撿拾芝麻的人。
我多愛它們,像一個孩子奔走著,
為撿拾到的每一粒
而欣喜不已。
——這是我應(yīng)得的。
那些西瓜不屬于我,
它們轟轟隆隆從我的面前滾過,
無論多大多圓,
多么甘甜誘人,
我從未奢望命運的垂青,
也從未試圖得到它們。
(哎,多少人在拼命地追趕呀?。?/p>
原諒我吧!我就是這樣一個固執(zhí)的人,
——丟了西瓜撿芝麻。
命運之神啊,我不再奢求什么——
到死那一天,我只愿用這些芝麻
榨出一盞最純正的香油,
供到你的桌前:
“收下吧,世界!
拿去吧,生活!
請原諒,我只有這些!
就用它去點燃一粒星星之火吧,
用它微弱的光,去照亮
太陽最難照到的小小角落?!?/p>
又是一天。
沒有對話者。
又是一天,
肉體愛上與靈魂交談,
想當(dāng)年,一個跳動,一個灼熱,
啊,都多么不安分——
如今,它們都在這里,合而為一,
肉體安詳,靈魂新鮮,
夏日漫長的午后,為它們
披上一層柔和的光線。
這是你的快樂,一個
掌握著語言秘密的手藝人,
愛上日夜不停地敲打,
愛上熊熊的烈焰,
在脊骨上捶擊,在血淚中淬火,
讓每一個詞,都鍛造成
一把把刺破黑夜的閃電。
越來越無話可說,
塵世紛擾,血腥漫天,
有話又能怎樣?
那些詞語,像神秘的火種,
被你隱匿在心里,
像被一層層密封進堅固的陶罐。
除了你,
誰也不能開啟它,
誰也不能讓它吐露真言。
再殘酷的時代,
也不能撬開你的嘴,
讓你交出這傳承已久的技藝。
而在生命的終點,
為了讓它——這詞語的漂流瓶,
去未來尋找自己的傳人,
你將自信地
把它拋向大海無際的深淵。
突來的暴雨壓低了暑熱與塵埃。
晚風(fēng)擦亮了星辰。
楊樹林吐散著薄荷的氣息。
一汪水洼,悄悄收藏了燈火和星光,
一聲蟬鳴,
唱出了數(shù)載泥土下的幽暗。
你看,喧囂遠去,
一切隱含的都漸漸裸露出來。
每一日,都有我們
不曾發(fā)現(xiàn)的美好與新奇。
我是塵世的一部分,這是無法回避的。
我的骨頭,應(yīng)和了天氣,
我的皮膚上有鹽,
我的體內(nèi)肯定有一片大海。
塵世蒼茫,對歲月漸漸消除了恐懼,
老年也變得令人向往。
你看,我說話不再迂回曲折,
走路開始有些蹣跚,
為了與左側(cè)這顆心保持平衡,
我的身體,開始微微右傾。
活了四十年,我才知道:
善良,是脆弱的,
美也是。
盡管我不相信,但是
我看見了:
幼芽上劈下冰雪的刀子,初綻的花瓣
濺滿新鮮的血跡。
遮風(fēng)蔽寒的屋檐,拆了,
剛剛還在身邊歡笑的孩子,沒了,
哭吧!你們只能拿自己
如同草芥的命堵氣。
而那一邊
慶功的盛宴和繽紛的煙花剛剛開始。
往瘦弱的骨髓里著釘子,
往撕裂的傷口上撒著鹽,
把我們的嘴巴打上鉛封,
一次,一次,他們還微笑著說:
“噓,我們給你尊嚴(yán),給你體面!”
寫了二十多年,我才明白:
文字,是無力的,
紙也是。
如果我的憤怒和悲痛是一片大海,
而它們表達出的,
只不過是其中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