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瑪麗[長沙民政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長沙 410004]
“雙美圖”是《聊齋志異》愛情與婚姻小說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如《蓮香》《青鳳》《巧娘》《青梅》《嫦娥》《小謝》等。這些小說或“二美一夫”,或家有妻外有室,濃縮地反映了封建社會男性擁有“雙美”或“多美”的現(xiàn)實,以及處于落魄處境的窮酸書生對此懷抱的夢想和追求。這些“雙美圖”自然無法擺脫某些迂腐落后的氣息,但蒲松齡以其藐視封建禮教的前瞻性視角和向往自由愛情的萌芽思想給這些小說注入了一股清新可人之風,以離奇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生動豐滿的藝術(shù)形象和難能可貴的排他性愛情吸引、征服著無數(shù)的讀者。這些作品,一幅有一幅的姿態(tài),一幅有一幅的韻味。如《小梅》的和諧,《小謝》的爭寵,《嫦娥》的靈幻,翻空出奇、搖曳多姿。其中《蓮香》和《嫦娥》更是同中求異,各盡其妙。下面,就《蓮香》和《嫦娥》,從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人物形象等方面來進行對比賞析。
對于短篇小說來說,情節(jié)的巧妙設(shè)置是非常重要的。蒲松齡在《與諸弟侄書》中闡明了其作文追求:“蓋意乘間則巧,筆翻空則奇,局逆振則險,詞旁搜曲引則暢。雖古今名作如林,亦斷無攻堅摭實,硬鋪直寫,而得其佳者?!币虼?,同一題材、兩美一夫的《蓮香》和《嫦娥》,也鋪排安放,決不雷同。
一是綴斷性的敘事特點。綴斷性敘事,是一種看圖說話式的非線性的敘事方式。這種敘述方式鮮明地體現(xiàn)在《蓮香》和《嫦娥》篇中。兩篇小說都是寫兩位異類女子與人間書生相遇相戀的故事?!渡徬恪穼憰I毦蛹t花埠中,蓮香與李氏相繼前來相就,并生愛慕之心。李氏來時,蓮香便隱;蓮香來時,李氏則藏。兩幅圖景,作者正面只著墨一幅,一續(xù)一斷,極具有場景化?!舵隙稹穼懽谧用犁娗殒隙穑瑹o奈嫦娥養(yǎng)母欲居為奇貨,宗子美難付贖金,只好放棄。卻有西鄰女顛當對宗子美“送情以目”,并“相燕好”。而此時嫦娥正式露面,并授金與宗生,要其贖己。宗生經(jīng)顛當同意,娶回嫦娥,而顛當就此絕跡。后來嫦娥被人擄走,顛當始又出現(xiàn)。與《蓮香》結(jié)構(gòu)一樣,嫦娥出,顛當藏;顛當出,嫦娥藏。一藏一顯,一續(xù)一斷,也是著墨一幅的綴斷性的場景化描寫,讓人出其不意,又懸想連連。
一續(xù)一斷,一藏一顯,場景化的描寫卻并沒有使整體情節(jié)陷入割裂,而用勾連和穿插之筆使之漸成明暗兩條完整線索。兩篇之不同風采也在這種連接場景的手法中凸顯出來。《蓮香》中,蓮香和李氏交錯出現(xiàn)在紅花埠,雖未曾謀面,但一方與桑生在一起時,一定會涉及另一方,而且其對對方的言論一定會影響下一場對方的出場。如著墨李氏時,李氏問“房中得勿有人乎?”讓其知道有蓮香;著墨蓮香時,蓮香驚問“郎何神氣蕭索?”讓其知道有李氏。因此才會有李氏窺蓮香知其為狐而妒蓮香,蓮香窺李氏知其為鬼而恨李氏。下一個場景及其事件內(nèi)容,早在上一場景通過這種方式鉤引出來了,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勾連,引導故事情節(jié)向著高潮不可遏制地發(fā)展?!渡徬恪愤B綴場景的方式是勾連,勾連的關(guān)鍵點是桑生,那么《嫦娥》連綴場景的方式就顯得戲劇化了。當著墨顛當?shù)臅r候,嫦娥卻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當著墨嫦娥的時候,顛當自覺消失;而又當著墨顛當?shù)臅r候,顛當卻暗引嫦娥出現(xiàn)。嫦娥知有顛當,顛當知有嫦娥。嫦娥藏往往是為了逃離宗生,顛當顯則是為了幫宗生找回嫦娥。所以,《嫦娥》篇連綴場景的關(guān)鍵點是兩美之一的顛當。如果把兩篇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比喻為縫制衣服,那么《蓮香》篇的針眼是兩美,走線是桑生;而《嫦娥》篇的針眼是仙女嫦娥,走線則是狐女顛當??梢姡粯拥木Y斷性敘事,不一樣的勾連穿插之筆,前者細密,后者疏朗。
二是虛幻性情節(jié)的設(shè)置?!渡徬恪放c《嫦娥》,前者是一狐一鬼與書生,后者是一仙一狐與書生,都是異類與人相愛的故事,故現(xiàn)實性情節(jié)之中常穿插虛幻之筆。兩者共同之點是兩美都來去自由,能上天入地,是牽引故事不斷發(fā)展的主導者。而虛幻性情節(jié)的不同設(shè)置,又使兩者各顯風姿?!渡徬恪分杏袃蓚€主要的虛幻性情節(jié),一是鬼女李氏借尸還魂,化身燕兒終嫁桑生;二是蓮香死后投生韋姓而嫁桑生。這兩個虛幻性情節(jié)使一狐一鬼均得以為人,共事桑生?;愇餅槿祟悾梢姁矍榈牧α??!舵隙稹菲摶眯郧楣?jié)的設(shè)置,是嫦娥欲脫離情欲,幻化匪人入室打劫并掠走自己,以斷宗生之想念,靈幻色彩極濃。這與蓮香和李氏切望為人的傾向截然相反,而是想方設(shè)法脫離人間,擺脫情欲。但感宗生赤誠遂留人間,亦是愛情的力量。同樣體現(xiàn)愛情的力量,前者積極追求為人,后者是強留人間。相似的主題,相似的情感,卻是不一樣的做法。
情節(jié)是為塑造形象服務的,不同的情節(jié)設(shè)置自然會塑造出多彩的人物形象?!读凝S志異》中的女性形象,千變?nèi)f化,令人目不暇接?!渡徬恪分械纳徬?、李氏,《嫦娥》中的嫦娥、顛當,她們在貌美、善良、專情的共同點之外,是花開燦爛,各有其色。
一是性格特點上。四位女性均為異類,其中蓮香與顛當是狐精,李氏為鬼,嫦娥為仙,她們兼具人與異類的特點。蓮香冷靜、細心、大度、有主見,察見桑生日益羸弱,驗之,“脈拆拆如亂絲,鬼癥也”。不但為桑生找出病癥,而且在桑生奄奄一息時以一丸相救,并與李氏前嫌盡釋,有大家風范。李氏溫柔、敏感、脆弱,當桑生評價她和蓮香說“可稱兩絕,但蓮卿肌膚溫和”時,李氏含酸嗔怪,惹人憐愛?!舵隙稹菲械逆隙鹣妊纳浦o后沉穩(wěn)機智,變化多端;顛當則聰明美麗、古靈精怪。都是活色生香、魅力非凡的女子,卻表現(xiàn)得如此多樣化。即使同為狐精的蓮香和顛當,一沉穩(wěn)一妖媚,決不可復制。
此外,同一篇中的女性形象卻又有著相似的基調(diào),從而使兩篇文章的風格也截然不同。蓮香的冷靜沉著和李氏的溫柔敏感,使《蓮香》篇讀來細密、柔婉、平正,如平靜深沉的大海,靜默深情;嫦娥的妖媚善謔和顛當?shù)墓澎`精怪,使《嫦娥》篇讀來綺麗、繁豐、詼諧,如神秘的京劇變臉,變化莫測。
二是在雙美關(guān)系上?!读凝S志異》中的雙美關(guān)系,大致可分為三種:一種是相互爭寵,如《蓮香》《小謝》,一種是和睦相處,如《小梅》《青鳳》,還有一種是相互謙讓,如《嫦娥》?!渡徬恪分猩徬愫屠钍舷群笈c桑生相識相愛,桑生欣然接納,并都不相瞞。蓮香和李氏雖未謀面,但都從桑生口中知道了對方的存在,于是,李氏妒蓮香之美,蓮香諷李氏之妒,大有“醋娘子要食楊梅酸”的味道,這種愛情的排他性是《聊齋志異》雙美篇中最耀眼的光芒。而《嫦娥》則恰恰相反,兩美不但不相妒忌,反而相互退讓。宗生與鄰家少女顛當(實為狐女)日久生情,相互來往,不久宗生再遇年少時鐘情的嫦娥。顛當不但欣然同意嫦娥進門,并且愿意在嫦娥之下。嫦娥一進門,顛當干脆消失;后來嫦娥卻想脫離人間,借匪人劫走自己好讓宗生死心,宗生日益憔悴,顛當卻及時出現(xiàn),幫其找回嫦娥后又杳然不知去向。嫦娥“恨”顛當“出賣”自己,說:“推入坑中,而欲脫身天外乎?”于是用仙力召回顛當,共事宗生。顛當工媚,嫦娥樂于獨宿。這種雙美關(guān)系與《蓮香》的排他性完全相悖,前者相互排斥,后者相互謙讓??梢哉f,《蓮香》雙美是獨立的個體,《嫦娥》雙美則是一個靈魂的兩個方面:情感與欲望,正如但明倫所評:“非顛當烏得嫦娥,背嫦娥烏得顛當!”《嫦娥》比起《蓮香》,更有哲學的意味。
三是在同性情感上?!渡徬恪分械纳徬愫屠钍希舵隙稹分械逆隙鸷皖嵁?,都有同性之戀的傾向,這是兩篇的共同之處。但盡管都是寫同性之戀,這戀的態(tài)度和內(nèi)涵卻全然不同。蓮香與李氏先是相互吃醋,后來為救桑生首次相見并盡釋前嫌,蓮香憐惜李氏的柔弱,“窈娜如此,妾見猶憐,何況男子”。李氏則感恩蓮香的大度,“給奉殷勤,事蓮猶姐”。李氏借尸還魂成為燕兒,蓮香死后投生韋姓亦復嫁桑生后,兩女相對,更是太息不已。李氏深情款款地說:“妾與蓮姐,兩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今世情緣,來時再續(xù),這現(xiàn)實中多少癡男癡女的夢想,卻在蓮香與李氏身上得到實現(xiàn)。而《嫦娥》中顛當對嫦娥,卻更明顯地體現(xiàn)著對肉體的欲念。“嫦娥解頤,坐而蹴之。顛當仰首,口銜鳳鉤,微觸以齒。嫦娥方嬉笑間,忽覺媚情一縷,自足趾而上,直達心舍,意蕩思淫……”短短一段文字則涉及到了肉體的欲念,并且刻畫得絲絲入扣。這種對同性之戀的描寫充滿妖媚、詭異的美感,與純潔的精神相戀相比,又自有一番情趣。
綜上所述,《蓮香》與《嫦娥》其共同之處顯而易見:主題是兩美共事一夫,兩美均為異類;情節(jié)上都采取綴斷式結(jié)構(gòu)和虛幻性情節(jié)的設(shè)置;女性形象均美麗、多情、善良,兩美都有同性之戀的傾向。而作者同中求異,使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綴斷式結(jié)構(gòu),前者細密,后者疏朗;虛幻性情節(jié),前者著力表現(xiàn)兩美向往人間和對愛情的執(zhí)著,后者恰恰相反,全力烘托兩美脫離人間、向往自在的價值追求;女性形象上,性格各個不同,兩美共處的態(tài)度相反,同性之戀的內(nèi)涵相異。這些,可以說集中體現(xiàn)了《聊齋志異》在藝術(shù)上的追求和特色,即“同種有異,犯中見避”。不僅做到情節(jié)上的“犯避”,也做到人物上的“犯避”,使即使同類題材的小說也能相得益彰、各臻其妙,達到變化多端、引人入勝的境界。
[1]蒲松齡著、張式銘標點:《聊齋志異》,岳麓書社2001年版。
[2]張稔穰:《聊齋志異藝術(shù)研究》,山東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3]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四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4]孫巍巍:《在情和欲之間飛舞——〈聊齋·嫦娥〉賞析》,《蒲松齡研究》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