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占偉[伊春職業(yè)學(xué)院, 黑龍江 伊春 153000]
⊙劉雨竹[綏化學(xué)院, 黑龍江 綏化 152061]
詩史上,洋洋灑灑千行長詩可以隨似水流年埋沒于無情的歷史沉積中,而某些玲瓏短詩卻能夠經(jīng)歷史年代之久而獨放異彩。徐志摩的名作《沙揚娜拉》與《偶然》,這兩首小詩在現(xiàn)代詩歌長廊中,堪稱別具一格之作。細細品鑒,發(fā)現(xiàn)它們頗具可比性。
徐志摩作為新月詩派的代表,他執(zhí)著的理想追求、復(fù)雜的人生經(jīng)歷、短暫的生命旅程,都是詩界一道引人注目的風(fēng)景?!爸灸κ翘鵀R著不舍晝夜的一道生命水?!?924年5月徐志摩陪同印度詩人泰戈爾攜手游歷了東瀛島國,這次扶桑之行的一個美麗的紀(jì)念品便是《沙揚娜拉》。它本是一首長詩,最初的規(guī)模是18個小節(jié),共90句,收入1925年8月出版的詩集《志摩的詩》。再出版時,詩人拿掉了前面17個小節(jié),只剩下題為“贈日本女郎”的最后一個小節(jié),便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首玲瓏之作了: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沙揚娜拉!
《偶然》寫于1926年5月,初載于同年5月27日《晨報副刊·詩鐫》第9期,署名志摩。這也是徐志摩和陸小曼合寫劇本《卞昆岡》第五幕里老瞎子的唱詞。寫作此詩時,他漫游西歐至巴黎,據(jù)傳因咖啡店偶遇異國女郎一幕而生發(fā)靈感,連夜寫成了這首膾炙人口的名作: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毋須歡喜,/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此詩傳回國內(nèi),后來被譜成歌曲,很快便傳遍全國各大中學(xué)校,風(fēng)靡一時。
這兩首海外游歷之作,內(nèi)部均充滿著使人不易察覺的“張力”美。張力,作為物理名詞的一種,指的是分子間的引力受到拉力作用時,物體內(nèi)部任一截面兩側(cè)存在的相互牽引力。而在文學(xué)理論中,“張力”一詞源于英美新批評派理論家艾倫·退特,是英美新批評所主張和實踐的一個批評術(shù)語,所謂“張力”,即我們在詩中所能發(fā)現(xiàn)的全部外展和內(nèi)包的有機整體。直觀點說,可看做,在詩歌的有機整體中包含著共存的互相矛盾、背向而馳的辯證關(guān)系。也就是說,一首詩歌在具有整體性,是個有機整體的同時,內(nèi)部允許并且應(yīng)該充滿各種各樣的矛盾和張力。在整個詩詞創(chuàng)作活動過程中,在各種對立的文學(xué)元素構(gòu)成的統(tǒng)一體中,各方并不消除對立關(guān)系,而是互相比較、襯映、抗衡、沖擊,使讀者的思維不斷在各極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觀念的影響下產(chǎn)生的立體感受。
仔細地體味一下,《沙揚娜拉》全詩的詩眼是哪幾個字?或者說最能體現(xiàn)詩人在詩中營造出的情感氛圍是哪幾個字?我在讀此詩時感到徐志摩寫離別不是特別悲傷。感傷有,但只是淡淡的;還有一種滋味,那就是甜。所以“蜜甜的憂愁”當(dāng)是全詩的詩眼。古典情調(diào)寫離別的,場面描寫得繾綣纏綿,總讓我們想起婉約派詞人柳永的《雨霖鈴》:“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唐代詩人杜牧《贈別》中也有“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這樣意境哀婉到極致的詩句。如果和徐志摩抒寫離別的詩相對比,卻都顯得缺少內(nèi)斂。在《沙揚娜拉》一詩中,離別的繾綣纏綿被化用于無痕——“蜜甜的憂愁”??赡苡腥藭枺骸皯n愁本來是苦的,怎么說是蜜甜的呢?這不矛盾嗎?”我認為詩人在這里正因為使用了矛盾法,才拉大了情感的張力。“蜜甜”是因為相識的快樂,“憂愁”是由于離別的傷感。“蜜甜的憂愁”融合兩種不同的心情,盡管矛盾,卻又合情合理!我忽然記起趙本山小品里的那句話:“忙乎了一輩子,忙到頭才知道,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遭罪。”再有“天下有多少父母,為了兒女忙碌,盡管苦,卻覺得甜”,這些話里同樣充滿背向而馳的辯證關(guān)系。充滿“張力”美的詩歌,才能蘊含深刻,耐人咀嚼,回味無窮。打個比方,展開雙翅的雄鷹雖是靜止不動的,但卻蘊藏飽含著隨時可以爆發(fā)的潛能。所以“蜜甜的憂愁”當(dāng)是全詩的詩眼,不僅拉大了情感之間的張力,而且使其更趨于飽滿。至今我還記得一位同事說他自己理解“張力”字面的意思,細談張力美給他的感受,他說:“就好像你把一根竹子擰彎到一個恐怖的程度,而它還沒有斷,就是那種感覺?!蔽译m然覺得他的“恐怖”一詞用的有點過,但他卻比較恰當(dāng)?shù)乇磉_了張力給讀者帶來的審美效應(yīng)。語言的張力,首先體現(xiàn)在語言的想象力上,而語言越具有情感,也就越具有張力。
就《偶然》一詩說,首先,詩歌題目與兩個詩節(jié)之間就充滿著一定的張力。“偶然”是表示時間的副詞,具有抽象化特點,如果以《偶然》為題來寫詩的話,我相信眾多寫作者會呈現(xiàn)出內(nèi)容豐富的詩章來。而徐志摩在《偶然》這抽象的標(biāo)題下,為我們呈現(xiàn)的是兩件具象的事情:其一是“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毋須歡喜,/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逼涠恰澳阄蚁喾暝诤谝沟暮I希?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透過如此具體的詩句,我們眼前仿佛浮現(xiàn)了兩個不同的人生圖景。這是任何人在《偶然》這個抽象題目下,都無法臆測到的意象。記得有人在百度中論述過:徐志摩的這首詩換個標(biāo)題行不行?如果用“我和你”,“相遇”之類的做標(biāo)題,雖然未嘗不可,但一望而知詩中所寫的內(nèi)容,詩味也就相去甚遠了。這抽象和具象之間的張力,自然就蕩然無存。我心里頗贊同他的灼見。
其次,兩個詩節(jié)內(nèi)部也充滿了一定的張力?!澳恪焙汀拔摇保松飞蟽蓚€鮮明不同的生命個體,有人稱之為“二項對立”,也許“偶爾投影在波心”,也許“相遇在海上”,所以,“不必訝異”,“更毋須歡喜”;“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這些詩句都以互相比較、襯映、抗衡、沖擊的情感態(tài)度而呈現(xiàn)出充足的“張力”,使讀者的思維不斷在各極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觀念的影響下產(chǎn)生了立體感受。尤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一句詩,最近我在文章中讀到,有人以為把它推崇為“新批評”所稱許的最適合于“張力”分析的經(jīng)典詩句也不為過?!澳恪薄ⅰ拔摇币蚋饔凶约旱姆较虻馔就瑲w,都承受著海上航行的寂寞,又都獲得了友情的寄托,這是多么難以忘懷的相逢!這種相逢既屬偶然也屬必然,假如不是同樣承受寂寞的折磨,它不過是過眼云煙,在詩人人生旅途中難留下些許痕跡,而正因為“你、我”有同樣的期待,同樣的熱情,才有同樣激動人心的“偶然”。在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交會著放出光芒,而后卻又擦肩而過,各奔自己的方向。兩個完全相異、背向而馳的意向——“你有你的”和“我有我的”恰恰統(tǒng)一,蘊涵在同一個句子里,歸結(jié)在同一個詞——“方向”上。最后一句“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不是說讓“忘掉”,如果要是這么直接理解詩意,就太缺少詩味了,恰恰是反其意,要記住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顯然,這句語氣上以退為進,似輕實重,以顯示這豁達的詩章強調(diào)的不是“忘掉”,而是“記得”,我們要加倍珍惜“偶然”的美,方能把片刻的體驗化為終古的記憶。
《沙揚娜拉》一詩只有短短五行,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冗長的外景烘托。從文本表層意義上看,它勾勒出了一個清晰的朋友之間依依不舍分別的動人畫面,將那萍水相逢、執(zhí)手相看的朦朧情意,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盡顯浪漫詩人的靈動和風(fēng)流情懷。全詩中心意象是一朵不勝嬌羞的水蓮,用以狀寫日本女郎溫柔多情的神態(tài),貼切傳神,既純潔無瑕,又楚楚動人。第三句“道一聲珍重”,乃陽關(guān)三疊式的囑托祝福。最后一句“沙揚娜拉”將告別時的感傷以及友誼天長地久等一切情感盡含于其中,灑脫自然。很多人第一次讀此詩時都以為是一首情詩,描寫戀人難舍難分的話別場面,其實完全曲解了詩人的本意?!吧硴P娜拉”是日語“さようなら”(再見)的音譯,不是一個女孩的名字,不過撇開它在日語中本身的意思,如果這是一個女孩的芳名,那一定很受歡迎,它讓人浮想聯(lián)翩。這首送別詩,完全可以和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相媲美。詩人訪問結(jié)束歸國,日本女友前來送行,身著日本和服,盤著秀美的頭發(fā),舉止溫柔,步履輕盈,向詩人珍重告別,表情中帶著幾分羞澀和不舍。相處的那段日子如蜜般甜美,如今就要分別,一種莫名的憂愁涌上心頭。詩人以神傳情的效果發(fā)揮的淋漓盡致,讓人久久回味。
如果由表及里,對于這首《沙揚娜拉》,我想,既可以理解為對某一場景的描繪,也可以理解為對整個人生的感慨。“揮手作別是人生常有的事,每個人都經(jīng)歷過那瞬間的離逝。而詩人僅寥寥數(shù)語,便構(gòu)建成一座審美的舞臺,將司空見慣的人生一幕搬演上去,讓人們品味其中亙古不變的世道人情!而隱在詩后面的人生態(tài)度則無疑是:既然歲月荏苒,光陰似箭,我們更應(yīng)該以審美的態(tài)度,品味離別的美麗,進而對待每一寸人生!”我以為,這首詩正因為少了許多雜質(zhì),才顯得出塵、顯得空靈。
新月詩人陳夢家認為:“《偶然》以及《丁當(dāng)——清新》等幾首詩,劃開了他(徐志摩)前后兩期的鴻溝,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氣,用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那微妙的靈魂的秘密?!敝链耍以賮硖綄り悏艏宜f的《偶然》一詩中那“微妙的靈魂秘密”。徐志摩這首《偶然》,初讀后,和《沙揚娜拉》一樣,給人以情詩的感覺,像是寫給一位偶然相愛一場而后又天各一方的情人的。據(jù)資料顯示,上世紀(jì)20年代中期,徐志摩在北平與交際名花陸小曼一見傾心,互相熱戀。然而當(dāng)時的陸小曼已是哈爾濱警察局局長王賡的夫人。在這樁父母做主的婚事中,陸小曼就像“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被風(fēng)浪顛來顛去,完全是被動的”。由于性情不投,兩人失和,加之陸小曼在哈爾濱住不習(xí)慣,不多時,就回北京娘家居住,因此與丈夫在感情上更加淡漠了。這時,徐志摩似天外來客,闖進了陸小曼心扉。但他倆的戀情大受輿論譴責(zé),為封建社會所不容,今天看做第三者也不道德。但我們能理解的是徐、陸兩人均包辦婚姻,“五四”時期,把戀愛自由、婚姻自主作為反封建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身為高級軍官的王賡也曾為此勃然大怒,甚至拔出手槍。
徐志摩、陸小曼感情受挫。志摩一再情場鎩羽,灰心喪志,于是再度出國,去看“風(fēng)景”,散散郁悶的心,以逃避尷尬的現(xiàn)實。當(dāng)他漫游至巴黎時,“某晚,去一家咖啡店,占了角落一隅,一邊品啜咖啡,一邊舉目巡視。但見座客已寥寥無幾,店堂中的一掛蓮瓣吊燈已關(guān),只有幾盞橘紅色的壁燈在靜謐的空間搖曳著朦朧的光影。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在對面窗下,有一面戴黑紗的女郎默然獨坐,意態(tài)殊為落寞。志摩懷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情,主動過去和她攀談,探問她有何心事,女郎漸被這黃皮膚、黑頭發(fā)的異國青年的誠摯態(tài)度所打動,終于向他敞開了心扉,娓娓道來了她的一段凄美的戀愛經(jīng)歷。兩人雖國籍不同而遭際相似,均為戀愛人別有懷抱,心靈相通,不由互相同情,相對感慨唏噓……”直到老板娘走來提醒客人該離去了,他倆才從迷惘中驚覺,于是一對偶然相逢的異國男女,默默伸出手來握別,然后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踽踽走去。自始至終,竟都忘了問及對方的姓名。
徐志摩回到公寓,回味著咖啡店的一幕,聯(lián)系到自身屢次失意的痛苦戀情,不禁感慨萬千,就趁著這霎時間的靈感,連夜寫成了這首膾炙人口的名作——《偶然》。這里的情是受那偶遇之人的引發(fā),其實深層流動的仍是對人生路上與相戀人陸小曼的相遇互放光亮,互相擦出愛的火花而又不能結(jié)合,雖遺憾痛苦,卻又慶幸有此光亮陪伴記憶的這種情感的抒寫。
不過,在我看來,如果再由表及里,這首詩的意象已超越了它自身。我們完全可以把此詩當(dāng)做我們?nèi)松母袊@曲。人之為人,應(yīng)該保持對美好的向往,并以終身的尋求來實踐這種向往,而真正來到身邊的“美好”卻是那么的偶然。一次不經(jīng)意中,我讀到這樣一段文字,把它引來自覺十分恰切,大意是:人生的旅途上,有著多少偶然的交會,有著多少巧合的出現(xiàn),而又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僅僅是偶然的交會,久不重復(fù)。無論是親情還是動人的友誼,抑或是純真的童心,無論是大街上會心的一笑,還是旅途中傾心的三言兩語,都往往是曇花一現(xiàn),了無蹤影。那些消逝了的美,那些消逝的愛,又有多少能夠重新降臨呢?而詩人正是領(lǐng)悟到了人生中許多“美”與“愛”的消逝,把最難以割舍、最難能珍貴的東西消逝后,而生發(fā)的失落感,用貌似輕淡,貌似不經(jīng)意的語調(diào)予以表現(xiàn),使這首詩不僅達到了和諧的外在美,于內(nèi)在的詩情上,亦具有一種典雅之美。詩的中間兩句“你不必訝異,更毋須歡喜”與“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蘊含了非常曲折的心態(tài),非常細膩入微的情意,點化出一個朦朧而晶瑩,小巧而無垠的情感世界。漫步人生,偶爾抬頭仰望,透過云彩看深藍的天,恰有一顆流星飛逝而過,我們的心中,升起了縷縷的感嘆。人生,必然會有這樣一些“偶然”的“交會”。而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必將成為永難忘懷的記憶而長伴人生。我想,這就是這首詩深含的人生奧義和意蘊。
有比較,才有鑒別。通過比較,我發(fā)現(xiàn)徐志摩《沙揚娜拉》與《偶然》這兩首小詩在取材特點、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及主旨內(nèi)蘊等方面呈現(xiàn)出了鮮明的共性特點,更深刻地體會和理解了詩作。
[1]朱自清:《新中國文學(xué)大系·詩集·導(dǎo)言》,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79頁。
[2]陳夢家:《紀(jì)念徐志摩》,《晨報副刊·詩鐫》1931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