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愛民
(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道宣與中國佛教史上“法難觀”的形成
季愛民
(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近代學者用“法難”一詞概括中國史上重要排佛事件。唐代初年,在佛教與政治出現(xiàn)緊張關系的背景之下,道宣(596-667)多次提出“法難”觀。武德時期,有全國范圍的限制寺院行動,道宣師徒居住的日嚴寺也被合并,他產生政治上的壓抑感;高宗時期,隨著道宣成為長安僧團領袖,歷次排佛事件成為道宣爭取朝臣同情以及整頓僧團秩序的歷史依據(jù)。
道宣;法難觀;唐代;長安佛教
近代中國佛教史的著述在提及破壞或排斥佛教事件時,以佛教同情者的立場稱之為“法難”。法難的觀念,一般認為開始于北宋初年的“三武法難”觀。實際上,類似的觀念在唐代已經存在,道世在《法苑珠林》就有三次滅佛的記載,學者對此亦有所述。不過,道世的觀念,從根本上說,并非自己的看法,而是來自于同時代的僧團領袖道宣的觀念。唐代初年,道宣頻繁使用“誅除”、“除屏”等詞匯描述排斥佛教的運動,表達了強烈的法難觀念,這一點尚未引起學者的關注。因此,本文擬探討道宣法難觀形成以及提出的背景。
1906年出版的《支那佛教史》是根據(jù)吉水智海(1872-1904)生前的講稿校訂而成,其中第14章《道教流行與魏、周二武的法難》提到“古來相傳的三武一宗法難”[1]。這是近代佛教史寫作中較早使用“法難”一詞的著作。1907年,境野黃洋(1871-1933)的《支那佛教史綱》一書第12章《會昌以前的佛教》、第14章《華、天再興與唐武、周世之破佛》[2],以著名的毀佛事件為標志敘述了佛教的發(fā)展進程。
這兩種關于中國佛教史的著作強調中國歷史上的排佛事件,可能與日本明治維新初期神佛分離與廢佛毀釋運動的影響有關[3]。明治四年(1871),徹定(1814-1891)著《佛法不可斥論》,借鑒中國佛教史上的三武排佛事件,指出其“不合天下公論而遭到失敗”,以此申述日本佛教同樣不可廢除[4]。如Josephson指出的,明治“廢佛毀釋運動的結果,無論真實的或夸大的,影響到后代佛教徒對運動的反應”[5]。在著述中強調歷史上的排佛事件,可以看作是作者對于本國類似事件的間接反應。
英語文獻提及中國歷史上的排佛事件時使用“persecution”一詞。Kate Crosby在《佛教百科全書》一書的法難詞條中列舉世界上重大的迫害佛教事件[6]。系統(tǒng)討論中國政教關系的先驅性著作是高延(Jan Jakob Maria de Groot,1854-1921)在1903至1904年發(fā)表的《中國的宗派主義與宗教迫害:宗教史之一頁》,該書回顧中國歷史上的歷次“法難”,觀察的范圍從佛教初傳中土一直到明清時代。其扉頁揭示其寫作目的是警示在中國傳播基督教的人們(to all missionaries of every Christian creed laboring in China)。高氏先入為主地抱有中國沒有宗教寬容的看法,選取的資料比較片面,因而對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前景感到悲觀[7]。在此之前,中國北方發(fā)生義和團運動,北京地區(qū)的外國教團受到沖擊。高延于1901年發(fā)表文章,懷疑中國沒有宗教自由。1902年,該文又以英文發(fā)表[8]。1903年,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在評論中回顧了中國歷史上佛教和其他外來宗教與本土宗教的關系,批評高氏沒有注意到清王朝對伊斯蘭教、西藏喇嘛教采取的寬容政策,問題的實質是滿清政府擔心基督教成為列強干預中國事務的工具[9]。高延的系列著述表明,他為了強調現(xiàn)實中的主張,在描述歷史事件時有意無意間突出了某些方面、而忽視其他方面的存在。
日本學者的上述著作直接影響其后的中國佛教史學著述。1928年,蔣維喬《中國佛教史》出版,其古代部分關于排佛事件的敘述直接采用境野黃洋的說法。1934年,常盤大定在《排佛毀釋問題》一書中提到“古來有三武一宗”說或“三武二宗”說,后一種說法加上了宋徽宗[10]。1940年,黃懺華在《中國佛教史》中采用“三武一宗之厄”說。
這種“三武法難”的觀念,一般認為形成于北宋初年。贊寧(919-1001)在《宋高僧傳》中將周世宗的限制佛教政策視為毀佛事件:“周世宗澄汰,毀私邑,勒立僧帳,故說大漸招其惡報。或有入冥見之,并贊成厥事者,同居負處。略同周武。未知是乎?”但認為破壞程度較輕:“(顯德)二年(955),果敕并毀僧寺,并立僧帳,蓋限之也。毀教不深,乃丕之力也?!保?1]卷一七《周洛京福先寺道丕傳》,432贊寧總結認為歷次毀佛事件中以會昌時期最為嚴重:“其如皋原縱火,蘭艾之臭同焚;樹木摧風,鸞鴟之巢共覆者,其唯會昌滅虐我法之謂乎?從漢至唐,凡經數(shù)厄,鐘厄爰甚,莫甚武宗焉?!保?1]卷一七,435這里,他雖然沒有提出“三武一宗”的概念,但已經涉及歷次排佛事件的內容。北宋后期,張商英(1042-1122)明確提出“三武”之說:“茍違佛祖之戒,濫膺素飡,罪豈無歸乎?上世雖有三武之君,以徇邪惡下臣之請,銳意剪除。既廢之后,隨而愈興?!保?2]
那么,在北宋之前,佛教史上有沒有更早的法難觀呢?黃運喜認為,“法難的概念出現(xiàn)甚早,唐代釋道世《法苑珠林》卷九十八《法滅篇》,第九項為‘損法部’”[13]2。這一看法有兩點值得討論。其一,中國古代的佛教典籍中,沒有出現(xiàn)“法難”一詞,只有類似的觀念;其二,道世的記載本身存在一定問題:
自佛法東流已來,震旦已三度為諸惡王廢損佛法。第一、赫連勃勃號為夏國,初破長安,遇僧皆殺。第二、魏太武用崔皓(浩)言,夷滅三寶,后悔,皓(浩)加五刑。第三、周武帝但令還俗。此之三君,為滅佛法,皆不得久。身患癩瘡,死入地獄。有人暴死,見入地獄,受大極苦,具如《別傳》、唐臨《冥報記》述。[14]卷九八,2838
這段敘述實際上并非道世所創(chuàng),而是引自于道宣在永徽元年(650)編纂的《釋迦方志》卷二《時住篇》(具體內容詳下文)。而北周武帝入地獄的故事來自唐臨《冥報記》,也就是上引贊寧“略同周武”故事的來源。其實,完成于總章元年(668)的《法苑珠林》還有另外兩處類似的看法:
愚惑之徒,輕舉邪風。淳正之輩,時遭佞逼。所以教流震旦六百余年,崔、赫、周虐,三被殘屏。禍不旋踵,殃及己身,致招感應之征,善惡之報。[14]卷五,143-144
所以教流震旦,六百余年,惡王虐治,三被殘屏。禍不旋踵,畢顧前良。殃咎已形,取笑天下。[14]卷九八,2813-2814
這同樣引自道宣的著述。可以說,道世的三次滅佛說并非他自己的看法,而主要來自于與之同時代的道宣的觀點。正如陳昱珍所指出的那樣,道世主要是一位文獻家,在編纂《法苑珠林》時多次采用了道宣的著述[15]。
道宣晚年的自傳性著作《律相感通傳》記載:“最后一朝韋將軍至,致敬相問,不殊恒禮,云,弟子常見師在安豐坊,初述《廣弘明集》,割斷邪正,開釋明顯,異于前者,甚適幽心,常欲相尋?!摈氲略辏?64),道宣在長安安豐坊編纂完成《廣弘明集》[16]卷一,881。徐松記載“豐安坊,隋有宣化尼寺。武德中徙永平坊。按俗本作‘安豐’”[17]卷四,184。筆者不知道徐松說法的依據(jù),或許就是根據(jù)《律相感通傳》。豐安坊原有尉遲安舍宅所立宣化尼寺,武德中遷移到永隆坊。現(xiàn)存史料記載中這里并沒有別的寺院。
道宣編纂《廣弘明集》有繼承僧祐護持佛教的意義。但與居住建康、身處南北分裂時代的僧祐相比,道宣主要生活在關中,處在一個南北統(tǒng)一的時代,因此,他敏感于南北佛教面臨的不同處境。藤善真澄注意到,道宣對南北佛教面臨的不同政治境遇有評價[18]。陳懷宇認為,道宣試圖將南方佛教作為一種隋唐統(tǒng)一之后佛教復興的模式,因而在寫作中多次稱南方為“文國”,而對北方佛教環(huán)境存有偏見[19]。那么,道宣對于北方佛教環(huán)境是如何表述的,他關于南北佛教環(huán)境不同的觀點是如何形成的?這對他編纂護教文獻有何影響?在《廣弘明集》的序言中,道宣認為北方政治環(huán)境惡劣,統(tǒng)治者沒有一貫的佛教信仰,甚至重視道教、排斥佛教,對佛教尤為不利:“江表五代,三寶載興。君臣士俗,情無異奉,是稱文國,智藉文開。中原周魏,政襲昏明,重老輕佛,信毀交貿,致使工言既申,佞幸斯及。”[20]卷一,97在這樣的情況下,道宣表彰敢于為佛教辯護、維護佛教地位的北方僧俗人士:“時不乏賢,剖心特達,脫穎拔萃,亦有人焉。然則昏明互顯,邪正相師。據(jù)像則云泥兩分,論情則倚伏交養(yǎng)。今且據(jù)其行事,決滯胥徒。喻達蒙泉,疎通性海。至如寇謙之構崔浩,禍福皎然;鄭藹之抗周君,成敗俄頃。姚安著論,抑道在于儒流;陳琳綴篇,揚釋越于朝典。此之諷議,涅而不緇。墜在諸條,差難綜緝。又梁、周二武,咸分顯晦之儀;宋、魏兩明,同乘弘誘之略。沈休文之慈濟,顏之推之《歸心》,詞釆卓然,迥張物表?!保?0]卷一,97
這里提到佛教史上三位護法的僧人,鄭藹即釋靜藹,俗姓鄭,在北周時抗拒廢佛的事跡見《續(xù)高僧傳》卷二三《周終南山避世峰釋靜藹傳》。姚安即釋道安,俗姓姚,北周時著有《二教論》。陳琳即釋法琳,俗姓陳,唐初著有《辯正論》等。沈休文即沈約,著有《究竟慈悲論》,收入《廣弘明集》卷二六《慈濟篇》。
《廣弘明集》中的主要論題在《弘明集》中都有體現(xiàn)[21],但是,增加了《弘明集》之后北方佛教的新資料,體現(xiàn)道宣對北方佛教環(huán)境的獨特感受。例如,他在著作中用多次使用“三被誅焚”、“三被誅除”、“三被殘屏”、“佛法三除”等詞匯描述北方佛教遭到的三次劫難?,F(xiàn)按照時間順序觀察道宣提出三次法難觀的背景。
永徽元年(650),他在長安晉昌坊大慈恩寺參加玄奘(602-664)譯場時撰集《釋迦方志》,初次提到北方佛教的三次劫難:“佛法之垂震旦,三被誅焚。初、赫連勃勃,號為夏國,初破長安,遇僧皆煞。二、魏太武用崔皓(浩)言,夷滅三寶。后悔,皓(浩)加五刑。三、周武帝但令還俗。皆不得其死,如《傳》所詳也?!保?2]卷二,116-117道宣的這一說法被道世直接引用,只是在最后部分的表述略有不同,在資料來源上加上唐臨《冥報記》。
除了人們熟知的北魏太武帝廢佛、北周武帝廢除佛教、道教之外,另有大夏赫連勃勃(?-425)時的佛教劫難。道宣稱赫連勃勃攻破長安時,“遇僧皆煞”。據(jù)《晉書》卷一三〇《赫連勃勃載記》,大夏軍隊在攻戰(zhàn)中驅殺人民,手段殘忍。另據(jù)法琳(572-640)《辯正論》引《宣驗記》、蕭子顯《齊書》,勃勃曾經背披佛畫像,令僧侶向背禮佛,認為僧團拜佛就是拜自己[23]卷七,540。這些記載,使道宣認為赫連勃勃時的佛教與太武、周武時期一樣,遭遇殘酷打擊?!叭徽D除”論的提出,無論對世俗社會還是僧團內部都會產生震撼感。
法琳的《辯正論》卷七《信毀交報篇》是道宣編纂《釋迦方志》的依據(jù)之一,法琳提到發(fā)生在南北方的佛教法難,并沒有將范圍限制在北方,更沒有類似三次法難觀的表述。道宣首次提出三次法難論,則將歷代排斥佛教的事件專門限定在北方。
據(jù)《高僧傳》卷一〇《曇始傳》記載:“(赫連勃勃)破獲關中,斬戮無數(shù)。時(曇)始亦遇害,而刃不能傷。勃勃嗟之,普赦沙門,悉皆不殺。”[24]卷一〇《宋偽魏長安釋曇始傳》,385-386這條記載表明,赫連勃勃攻占長安后的破壞行動并不專門針對佛教,而且自曇始事件之后,佛教徒得到赦免。可見,以此與另外兩件毀佛事件相提并論帶有很強的主觀性。針對《釋迦方志》的三次法難觀,張善慶、沙武田認為道宣的危機意識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對某些事件的客觀描述,甚至加入了感情化的成分[25]。此后,道宣多次表達了三次法難觀的看法,具體有什么樣的情感則需要具體分析。
龍朔二年(662)四月十五日,高宗(628-683)打算讓僧尼道士拜君親,敕令朝臣討論[26]230-236。此時,道宣任延康坊西明寺上座。西明寺是顯慶元年(656)以皇太子李弘(652-675)的名義建立,為其時最為重要的國家大寺[27]。道宣聯(lián)合長安多位僧人采取輿論宣傳行動,力圖避免相關政令的制定與施行。在致朝臣的《序佛教隆替事簡諸宰輔等狀》中,他指出“自大化東漸六百余年,三被誅除,五令致拜。既乖經國之典,又非休明之政”[28]卷三,457。此處將廢佛與致拜相提并論,表達對致拜令可能導致的后果的憂慮,以此爭取朝臣的同情與支持。
麟德元年(664),在編纂《廣弘明集》時,道宣指出僧團過度營建、享用世俗供養(yǎng)現(xiàn)象,導致赫連兩君與周、魏二武對僧團的殘酷對待。
淳正之徒,時遭佞辯,所以教移震旦六百余年。獨夫震虐,三被殘屏,禍不旋踵,畢顧前良,殃咎己形,取笑天下。且夫信為德母,智是圣因。肇祖道元,終期正果。據(jù)斯論理,則內傾八慢之惑。核此求情,則外蕩六塵之蔽。[20]卷一,97
又以寺塔崇華,糜費于財帛;僧徒供施,叨濫于福田。過犯滋彰,譏嫌時俗。通污佛法,咸被湮埋。故周、魏二武,生本幽都;赫連兩君,胤惟獫狁。鄉(xiāng)非仁義之域,性絕陶甄之心。擅行殲殄,誠無足怪。今疏括列代,編而次之。庶或迷沒,披而取悟,序之云爾。[20]卷五,118
這里已經從批評北方政治轉向警告僧團存在的不良現(xiàn)象了。同一年,他在西明寺編纂《大唐內典錄》時,同樣表達三次法難觀:
自教開中土,三被誅除。晚移南服,五代弘闡,以事?lián)?,則文明之朝,信智不言而自顯。武猛之國,仁慧不可以開疆??刹蝗缓?!可不然乎?。?9]卷四,256
自法流中原,三被除屏,及后開顯,未閱正經。好事狂生,我聞興于戶牖;流俗蒙叟,印可出于胸懷,并趨耳目之事情。故非經通之意,致詿誤后學,良足寒心,悲哉,末法遂及此乎![29]卷十,333
乾封二年(667)是道宣生命中的晚年。這一年春天,他在終南山清官鄉(xiāng)凈業(yè)寺舉行創(chuàng)立戒壇的儀式,此舉吸引了多名長安以及外地僧人參加。他除了從政治環(huán)境分析南北佛教的不同遭遇之外,強調戒壇建設關系到僧團的發(fā)展前途:
故使江表佛法經今五六百年,曾不虧殄,由戒壇也。以戒為佛法之源,本立而不可傾也。故使中原、河之左右既不行之,由此佛法三被誅除,誠所宜也。[30]卷一,814
中原兩河,晉氏南渡之后,分為一十六國,以武猛相陵,佛法三除。并是獯鬻之胤,本非文國之后。隨心即斷,故其然乎。所以戒壇之舉,即住法之弘相也,余則略之云云。[16]881
道宣認為由于北方僧團沒有建立戒壇,導致佛教“三被誅除”。他在晚年致力于僧團戒壇建設,認為在政治嚴酷的北方,僧團嚴守戒律可以免遭災難。陳懷宇探討了道宣的戒壇建造文獻,強調其南朝思想淵源[31]。其實,道宣建立寺院戒壇是面對北方現(xiàn)實的佛教環(huán)境作出的選擇;無論是南朝淵源還是北方佛教環(huán)境都成為道宣晚年佛教宣傳的思想資源的一部分?!叭徽D除”論對僧團接受其觀點有宣傳意義。
綜上所述,道宣在中年回到長安之后,比較南北佛教面臨的政治環(huán)境,提出北方佛教的三次法難觀,最初有批評北方政治的意義。在他的晚年,則成為宣傳佛教戒律、建立寺院戒壇的歷史依據(jù)。因此,從思想淵源及發(fā)展脈絡看,三次“法難觀”都體現(xiàn)了道宣的主觀構建色彩。
道宣提出佛教法難觀與其早年在長安的經歷密切相關。道宣在大業(yè)六年(610)師事日嚴寺慧頵(564-637),大業(yè)十一年從大禪定寺智首(567-635)受具足戒,但直到武德四年才得以從智首學律[26]214-219。日嚴寺位于長安東南部的青龍坊,由楊廣在開皇后期建立,吸引南方著名僧侶,成為南方佛教在長安的傳播中心。大業(yè)年間,智首接受慧頵的邀請,經常訪問日嚴寺,并在此講習、撰述。《東域傳燈目錄》卷一記載“(《四分律》)同疏二十卷。大禪定寺沙門釋智首撰。元二十卷成,唐武德六年歲次癸未之年建辰之日(月),于西京日嚴寺修訖。西端房《四分律疏》九卷可取合”[32]。道宣得以智首研習大興城頗為流行的《四分律》。
然而,慧頵師徒長期居住的日嚴寺在武德七年(624)遭到廢除,寺院僧侶遷居長安城西部長壽坊的崇義寺。崇義寺原是隋延陵公于銓宅。武德二年,桂陽公主為駙馬都尉趙慈景建立[33]卷一〇,128。對佛教教團而言,廢除日嚴寺并不是個別現(xiàn)象。從武德四年以來,太史令傅奕等人已經在朝廷、長安社會宣傳廢除佛教,引起多位僧人及朝臣的反駁。武德七年,朝廷采取實際行動抑制佛教、擴張道教勢力。二月十七日,高祖到國子學舉行釋奠儀,有三教論辯。七月十四日,傅奕繼續(xù)上奏《請去釋教疏》,得到太仆卿張道源的呼應。礪波護認為,由于尚書右仆射蕭瑀的反對,傅奕上奏未釀成大事[34]。從實際情況看,廢除日嚴寺之外,武德時期在長安廢除的寺院還有晉昌坊的無漏寺、敦義坊的靈覺寺[17]108,217,227。據(jù)開元七年(719)《大唐鄴縣修定寺傳記》記載,武德七年,河北鄴縣的修定寺也被廢除[35]。這種全國規(guī)模的抑佛佛教、合并寺院行動,一定會給身處其中的道宣以強烈的壓抑感受。
宗教爭論到武德九年似乎達到頂點。四月,高祖敕令京城只保留三座寺院、兩座道觀。這時長安寺院數(shù)量遠遠超過道觀,保留三座寺院意味著廢除、合并更多的寺院。道宣正在崇義寺撰寫《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在《行事鈔》的一份敦煌抄本S.4635中,保存有道宣敘述寫作環(huán)境和心情的題記,稱長安城正“搜揚僧眾,融并寺塔”,自己“情中悶悒”[36]??梢姷佬麑τ诃h(huán)境相當悲觀。雖然隨之發(fā)生的宮廷政變與政權轉移使得政教矛盾暫時趨于緩和,但佛教與道教的矛盾依然存在。貞觀初年,佛教與道教、僧團與政治的矛盾仍然交織在一起。道宣本人就在貞觀初年離開都城游歷中原和山東地區(qū),直到貞觀十六年才回到長安。這一期間,道宣獲得東魏、北齊以來中原佛教的資料。與此同時,朝廷屢有限制佛教的詔令。貞觀二年(628)六月,唐太宗指出“梁武帝君臣惟談苦空,侯景之亂,百官不能乘馬。元帝為周師所圍,猶講《老子》,百官戎服以聽。此深足為戒,朕所好者,唯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如鳥有翼,如魚有水,失之則死,不可暫無耳?!保?7]卷一九二,貞觀二年六月戊子,6054太宗在佛教政策上一貫以梁武帝為戒,這意味著皇室與佛教距離的疏遠。貞觀十三年十一月,法琳在宮廷中直指李唐先世出自代北拓跋氏。在道宣看來,統(tǒng)治者的戎狄出身也是形成毀佛的歷史因素。玄奘回國之后,太宗對佛教的態(tài)度有所改變。道宣等人重新回到長安的佛教中心。
唐代初期的佛教環(huán)境與道宣在《廣弘明集》中所稱北方“重老輕佛,信毀交貿”的特點頗為一致,因此,他在永徽元年提出北方佛教的“三次法難”觀并非單純的北朝歷史總結,而是親身經歷之后的感悟。道宣的歷史世界與唐初佛教面臨的政治狀況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
“三次法難”觀不僅包含批評北方政治的意義,而且有闡發(fā)佛教生存危機感的意義。這與道宣編纂《廣弘明集》以作護教宣傳,以及設計寺院戒壇儀式來維護僧團純潔性都有密切的關聯(lián)。總而言之,道宣提出“三次法難”觀念,在世俗社會方面可以爭取同情;在內部可以達到約束僧團的宣傳效果。
佛教與其他宗教、佛教與政治之間的劇烈沖突構成歷次排佛事件的主要場景,如果進一步觀察中國佛教史中法難觀的形成過程,不僅可以看到法難的內容因時代而有異,還可以知道提出法難觀背后具體的歷史情景。法難觀在外部批評和佛教內省等方面具有豐富的內涵,因此,在中國佛教史的法難觀形成中,道宣具有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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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oxuan and the Formation of Chinese Buddhist Persecution Concepts
JI Ai-mi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Modern scholarship employs the words“Buddhism persecution”to describe the anti-Buddhist movements in Chinese history.In the early time of the Tang Dynasty,when there was tense relationship between Buddhist monks and politics,Daoxuan brought forward many times the concepts of“Buddhist persecution”,which wa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urroundings he faced.
Daoxuan;Buddhist persecution concept;Tang Dynasty;Chang’an Buddhism
K242
A
1001-6201(2011)02-0065-06
[責任編輯:趙 紅]
2010-11-20
季愛民(1969-),男,江蘇泰興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