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研,張清東
(長春大學 公共外語教研部,長春 130022)
戴維·洛奇,作為英國當代著名作家、學者和評論家,總是試圖在小說中反映學術(shù)界的各種現(xiàn)象。他的最著名的小說幾乎都是以知識分子為主要人物,以文化界的事務(wù)為寫作背景。其中以“校園三部曲”最負盛名,第二部《小世界》更是被中國讀者譽為西方的《圍城》。作為一部描寫校園生活的學者小說,《小世界》以夸張諷刺的筆法,描述了西方學界的教授們滿世界飛來飛去,表面為了學術(shù)交流,實際上是追逐名利,尋歡作樂。洛奇通過一系列鮮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獨具匠心的情節(jié)建構(gòu)及多種寫作手法的運用,再現(xiàn)了當今西方學術(shù)界的面貌,暴露了西方學術(shù)界的不良風氣,充分展示了在學術(shù)名利場中勞心者們的虛偽和勾心斗角的丑陋行徑。
作為一個精通文學傳統(tǒng)和歷史典故的文學大師和理論批評家,戴維·洛奇通過再現(xiàn)和重塑文學中的舊神話和早期作品來隱喻當代生活,或者為再現(xiàn)當代生活添加共鳴。
小說的喻世功能首先體現(xiàn)在它的命名上。取名《小世界》,本身暗含《浮士德》中“小世界”與大世界的對立,生活在物質(zhì)小世界中的人們欲望無窮無盡,這些欲望永遠無法得到滿足,這正是人類生存的悖論。同時,洛奇的“小世界”又指學者們生活的世界,或者縮小范圍,是一個學者們參加的各種研討會的“世界”。他們穿梭在不同大陸的學術(shù)會議之間,在小圈子中追名逐利,渴望愛情的邂逅或風流韻事。
小說第一章的第一句話便定下了小說的反諷基調(diào)?!八脑率亲顨埲痰脑路荨保?]67,這是艾略特《荒原》中著名的開篇。艾略特說,春天是“殘忍”的,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參合在一起,一切情欲、物欲、性欲的種子都將在春天發(fā)芽、生長。用這樣一個充滿墮落和死亡意象的詩句作為正文開頭,引出大量的學術(shù)會議,其間的反諷意蘊不言而喻[2]。
小說開篇不久,出現(xiàn)了一位名叫西比爾的女學者。西比爾(Sibyl)本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女先知,太陽神阿波羅愛上了她,賜予她預言的能力。西比爾祈求長生不死,阿波羅就許諾她將有她手中塵土一樣多的壽命,意即有多少粒塵埃,她就可以活多少年。然而,阿波羅忘記了賜予她永恒的青春。西比爾日益衰老憔悴,最后軀體幾乎萎縮成空殼,還是沒有死去,只留下一個聲音在世間?!痘脑防?,西比爾出現(xiàn)在卷首語中,面對無止境的時間,說“我要死”。后文中又有詩句:
我就會展示給你一種東西,既不同于你早晨的影子,它在你身后邁著大步又不同于你黃昏的影子,它站起來迎接你我要在一把塵土里讓你看到恐懼。[1]67
艾略特對當代英國文學的影響極其深遠,戴維·洛奇的前輩、英國著名小說家伊夫林·沃(1903-1966)曾以上面的詩句為題,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一把塵土》[3],描述一個安寧靜好的世界如何崩塌,最終陷入混沌和荒蕪的故事?!缎∈澜纭返拈_篇也在同樣暗示一個毫無生機的文學批評荒原。女學者西比爾曾和“漁王”金費希爾有過一夜風流,并因此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但她出于個人前途的考慮,將雙胞胎遺棄在飛機上。西比爾的出場,是衰老、枯萎、死亡的象征,象征著學術(shù)界的衰微狀態(tài)。無獨有偶,西比爾得知青年學者珀斯寫過一篇莎士比亞與艾略特關(guān)系的論文時,馬上提到了韋斯頓小姐的那部《從祭儀到神話》。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位“死亡代言人”西比爾女士把《荒原》的“一切都歸結(jié)到性上”,認為《荒原》“反映的都是艾略特對陽痿和不育的恐懼”。對這種“泛性主義”觀,珀斯的回答十分直截了當:“我覺得這種說法太簡單化了?!保?]
這次交鋒不僅是對《荒原》的爭論,也暗示了洛奇的一個主要觀點:“簡單化”分析文學作品和文學現(xiàn)象并不恰當。該觀點在文末得到了呼應。到最后,在美國現(xiàn)代語言協(xié)會年會上,學者們討論“批評的功用”問題,有五位發(fā)言者分別闡述自己的觀點,斯沃洛的觀點代表傳統(tǒng)的道德批評學說;塔迪厄的觀點代表結(jié)構(gòu)主義理論;蒂皮茨的觀點代表讀者反應批評;莫爾加納的觀點代表新馬克思主義;莫里斯·扎普的觀點代表解構(gòu)主義。然而,在五位學者的長篇大論中,金費希爾“顯得越來越抑郁,身體在椅子里越來越低,到莫里斯講完的時候看上去幾乎要睡著了”。很明顯,他對這些論述都不滿意。此時珀斯問了一個“傻問題”——“我想請教每一位發(fā)言人,如果每一個人都同意你的觀點,其結(jié)果會怎么樣?”[4]78這就是那個“本質(zhì)”的問題,金費希爾的“臉上突然閃現(xiàn)了笑容,好像陽光穿透了云層”,他興奮地指出:“在批評的實踐中,重要的不是真理而是差異”[4]78——這就是文學批評的“圣杯”。騎士拯救了漁王,批評界重新煥發(fā)了活力,金費希爾從長時間的委靡中振作起來,放棄退隱的打算,由自己連任主席職位。
《小世界》中的人物名字也大都含有深意。雖然認同結(jié)構(gòu)主義的“符號的任意性”,但洛奇并不贊同隨便給人物命名。在《小說的藝術(shù)》里,他專門列出一節(jié)談“名字”:“小說中的人物名字從來都不是毫無意義的,總帶有某種象征意味,即便是普通名字也有其普通意味?!o人物命名并不是一件輕松事,往往要斟酌再三,花費很多心血;一旦定下,名字就與人密不可分了。”[5]的確,只要想想一位名叫“黛玉”的村姑,或者一個叫“阿Q”的書生有多詭異,我們就可以理解在給人物命名這一問題上持解構(gòu)主義觀點是多么荒唐。洛奇小說中幾乎每個重要人物的名字都有不尋常的來歷。
《小世界》中,學術(shù)泰斗亞瑟·金費希爾(Authur Kingfisher)便是漁王(Fisher King)的化身,他不僅喪失了性能力,也喪失了學術(shù)創(chuàng)新的興趣和能力,意欲退出文學批評界。與此同時,他“統(tǒng)治”下的國際文學批評界也是一片荒蕪,聽起來喧囂一片的新潮詞匯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陳詞濫調(diào)。
扎普(Zapp)教授是《小世界》的另一重要人物。zap是美國俚語,意為“精力、活力、迅捷”。扎普教授正如該詞,在學術(shù)生涯中,野心勃勃,極具進攻性,他把學問當作買賣來銳意經(jīng)營。奧斯丁不“時髦”了,扎普就去搞炙手可熱的解構(gòu)主義,借來德里達的“延異”觀念,偷來巴特的“脫衣舞”比喻,寫了篇嘩眾取寵的論文,大談“文本性的脫衣舞”。由奧斯丁專家一變而為結(jié)構(gòu)(解構(gòu))主義文論家,言必稱“每一次解碼都是編碼”。由于宣讀論文是報銷會議費用的必要步驟,扎普就帶了一篇“萬金油”式的論文,四處參加會議,只需根據(jù)會議話題的不同,稍加“調(diào)整”即可。扎普成了學術(shù)界的時尚先鋒,然而,他的言論并無新意,從內(nèi)容、意象到使用的語匯都是典型的二道販子倒賣的套話。因為自羅蘭·巴特論脫衣舞的文章[6]流傳開來,“脫衣舞”在西方學界已并不新鮮,扎普的發(fā)言是對某一類文章的夸張的戲仿:它沒有對任何文學作品的具體分析和品評,只是一堆濃縮的術(shù)語加上聳人聽聞的性比喻。而這種暗中借助性詞匯的潛在的“臟話效應”來冒充“先鋒性”、制造轟動的做法,也成為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界的新潮行為。
女主人公名叫安杰莉卡(Angelica),安杰莉卡(Angelica)的詞源是“天使”(Angel)。安杰莉卡剛出場時,是神秘美麗的博學女子。她開口不凡,各種新潮理論如數(shù)家珍,且都能講得頭頭是道。她出身富商家庭,卻不愛奢侈享受,一心求學,可稱得上“天使”一詞的形象代言人。跟扎普一樣,安杰莉卡也是個“開會迷”,滿世界參加文學研討會,帶給讀者的是個熱愛文學的才女形象。不料,她最終學到的竟是如何用最新潮的理論包裝自己,制造轟動效應。她宣讀的有關(guān)羅曼司的論文,又是引證德里達和羅蘭·巴特,又是忙不迭地將敘述學與性聯(lián)系起來,進行大量的名詞轟炸,反復強調(diào)“浪漫文學是多次重復的性高潮”……珀斯“聽著這一連串污言穢語從安杰莉卡完美的雙唇和如珠般的牙齒間流淌出來”,臉頰發(fā)燒,越來越吃驚。更令人吃驚的是,“聽眾中似乎沒有人覺得她的發(fā)言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地方”[4]18。
斯沃洛(Swallow)教授正好相反,一只麻雀而已,保守、平凡、毫無新意。作為扎普的對照,斯沃洛的理論與扎普的時髦正好相反,是傳統(tǒng)的“老派”觀點。他那因適應牛津大學名牌教授批評扎普的需要而獲得好評的唯一專著《黑茲利特和業(yè)余讀者》中,有一段引自黑茲利特的話:“現(xiàn)今,如果一個批評家不力圖將最明顯的表述曲解成千種含義,便是一事無成……他的目的委實不是公正地評論作者,他極不客氣地對待作者,他的目的是效忠他本人,并且顯示自己熟知批評的一切話題和資料”[4]41。對斯沃洛的觀點,作者采取了無感情色彩客觀轉(zhuǎn)述的敘述,文辭簡潔平淡。與扎普們的故弄玄虛、夸張做作的姿態(tài)恰好形成對照。這些見解本是人們曾經(jīng)熟悉的,只不過被時下流行的新潮時髦理論淹沒了而已。通過斯沃洛之口,作者把它們重新帶回“對話場”中,有如提示,點到輒止。作者對扎普們的言論極盡夸張諷擬之能事,另一面卻把時下并非顯學的傳統(tǒng)見解推到了前臺。兩相對比,作者的處置中包含了委婉的一抑一揚。
《小世界》里,還有多處指涉?!笆ケ?Grail)與“女孩”(Girl)發(fā)音相近、字形相似,珀斯·麥加里格爾(Pearse McGarrigle)追求的“圣杯”就是愛情?!扮晁埂眮碜浴扮晁雇郀枴?Perceval),珀斯瓦爾是圣杯傳奇中使?jié)O王康復的騎士;“麥加里格爾”則是古老的愛爾蘭名字,意為“超級猛士之子”——顯見是將主人公比作了騎士英雄。珀斯很有騎士精神,也有那種不斷追尋的勇氣。他追尋安杰莉卡的腳步,從一個會議追到另一個會議,可是卻誤入歧途,與安杰莉卡的妓女妹妹發(fā)生關(guān)系。后來珀斯認識到安杰莉卡的本質(zhì),放棄追求“天使”,開始追尋平凡的機場服務(wù)員謝麗爾·薩墨比(Cheryl Summerbee)。Summerbee,“夏日蜜蜂”,這個名字充滿了人間甜蜜的煙火氣息,然而最終他卻無法尋覓。單純、誠懇、尚未被世俗世界腐蝕的珀斯,在小說中如一面鏡子,作家在他身上寄托了拯救的希望。
至于對其他學者,洛奇的嘲諷就更加明顯了。闡釋學教授蒂皮茨總是戴著一只黑手套,顯得神秘莫測,甚至連他的妻子也不知道黑手套下面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人手。小說快結(jié)束時,珀斯不小心拉下了他的手套,人們愕然發(fā)現(xiàn),蒂皮茨黑手套下面的手完全正常健康,黑手套不過是他裝腔作勢戴上的“面具”而已;典雅風趣的評論家、牛津大學的知名教授在生活中是個“愛無能”的極端冷漠者,認為愛情是場災難,會毀掉人生,于是把讀書當成他的愛情、寫作當成他的性生活;還有前文提及的搞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貴族”女教授……聯(lián)想到學者們所代表的理論流派,難免讓人會心一笑。洛奇打開象牙塔的大門,讓人看到了里面的骯臟和混亂;剝下精英的外衣,顯露出他們的困惑和危機。
《小世界》中的人物都有點“理念先行”的特點,是些概念式的人物。從某種意義上說,更像洛奇對20世紀各種文學理論的感性圖解和演繹,更像一場“文學理論話語博覽會”:扎普主張解構(gòu)主義;梅頓主張泛性主義;莫爾加納信奉新馬克思主義;斯沃洛則保守而平庸,從來不肯接受這些新理論思潮……“在文學高度自覺的時代,洛奇的小說與其文學批評一樣,既有對文學思潮的嚴肅分析,也有對文學觀念戲仿式的拆卸拼裝。”《小世界》通過塑造一系列人物形象,打造出一個學術(shù)界的“荒原”,毫無生機,充滿了陳詞濫調(diào)和術(shù)語堆砌。大學校園不再是純潔的象牙塔,學術(shù)研究也已被世俗和功利占領(lǐng),學院派的神話早已不再。
[1] 艾略特.荒原[M]∥艾略特.四個四重奏.裘小龍,譯.沈陽:沈陽出版社,1999.
[2]李梅英,孫明麗.物欲橫流的學者世界:戴維·洛奇《小世界》的互文性解讀[J].名作欣賞,2008(4):115-117.
[3]伊夫林·沃.一把塵土[M].伍一莎,彭萍,李小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114.
[4] 戴維.洛奇.小世界[M].王家湘,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5] 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shù)[M].王峻巖,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167.
[6]羅蘭·巴特.文之悅[M].屠友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