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剛
(常州大學文法與藝術學院,江蘇常州213164)
倫理類型的轉換與賽珍珠問題的性質(zhì)*
——論“抄襲”問題的凸顯及其倫理類型前提
胡志剛
(常州大學文法與藝術學院,江蘇常州213164)
賽珍珠問題指“中國人是否更容易抄襲、抄襲是否內(nèi)化于中國的文化精神和氣質(zhì)之中”的問題。與學術相關的倫理類型在現(xiàn)代發(fā)生了根本轉變,表現(xiàn)為學術從公器變?yōu)樗狡?真理活動的視野由復返的變?yōu)檫M步的,評價標準由傳承變?yōu)閯?chuàng)新。從反向抄襲、注疏性著作、自我抄襲等問題的分析可以看出,抄襲本質(zhì)上是個現(xiàn)代問題?!爸袊烁菀壮u”的命題存在著歷史錯位,是個偽命題。
抄襲;倫理類型;道德
賽珍珠在比較中外小說時認為中國的小說抄襲嚴重,并且“抄襲被看成是件光榮的事情,而非丑事,獨創(chuàng)性得不到鼓勵”。[1]賽珍珠是以現(xiàn)代西方人身份提出這種觀點的 (盡管不自覺),所以要回答這個問題,涉及到倫理(ethos)類型的古今中西比較。倫理類型并非僅僅指狹義的道德觀念而是包含特定時代風尚和氣質(zhì)類型的涵義,即包含作為個別觀念底層的精神氣質(zhì)、精神生活和基底的東西,它既是特定時代的表現(xiàn)和征兆,又可作為許多特定行為的解釋和原因,所以倫理類型和社會形態(tài)是互為表里的關系。通過分析倫理類型的差異,可以透視出抄襲問題是如何出現(xiàn)的。
倫理類型是一種總體性概念,抽象來說,各種精神傾向都可以納入其中,所以需要清理出直接與學術問題相關的部分。與學術問題直接相關的倫理類型的古今轉變表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從天下公器到職業(yè)私器的轉移。[2]古人對學術成果具有一種天下公器的思想,這集中地表現(xiàn)為兩種要求。一是要求刊行以告天下,讓有志于讀書者方便地獲得書籍,不將書籍資料視為某個人的私產(chǎn),所以書籍的出版、流行乃是一種可喜之事,甚或是一種道德要求 (例如黃正色在《太平御覽·序》中所言)。由此推論,某人將自己的學術成果私藏,其實是違背了這個原則,更不用說將某種資料、書籍藏于私室、秘而不宣。二是成果的鑒定、文章之高下需要付之公論,與天下人之心印證,即何夢桂在《潛齋集》中所言的需要印證于“四方之明師益友”。公器思想的源頭是學術活動乃是對于道的追尋,而道是無私的,所以學術成果乃是一種公器,不得為單個人所獨占,而且從本質(zhì)上來講也不可能為個人獨占。后來黃節(jié)在《李氏焚書跋》中所言的對抗政治權貴的私意的含義,乃是由此轉出。在當今學術的私器性則更強,表現(xiàn)為對版權、著作權的強調(diào),成果的鑒定也由天下人印證變?yōu)橥性u價,后一種轉變與學術分科相關。
第二,從為己之學到為人之學的轉移。雖然孔子的“為人”、“為己”的含義多有爭論,但并非不可通融。從廣義上看,古人更重道德之學,格物之學融于道德之學之中,都是成人之學。這種為己之學強調(diào)學用一貫,學問和生活并不分為二途。為人之學則是向外的,學者的生活和學問可能分開。從職業(yè)化轉變的角度,為人之學主要考慮他人的需要而非自己成人、成長、修身的需要。
第三,從道術未裂、古人之全的博雅通達到判美析理的學術分科。這種分科的后果之一是道德成了另外領域的事情,具體來說成了倫理學的事情,從事其他學科的人可以不管倫理學,自然也沒有內(nèi)化的問題,或者說從根本上消除了學用一貫的問題。但即使是倫理學,學用分途的情況也越來越嚴重,道德成了客觀研究的對象。古代的學問同樣成了研究對象并作為學科之一,如西方古典學、中國國學。
第四,從諸神之間的戰(zhàn)爭轉為諸人之間的戰(zhàn)爭。由于古人大道無私、學術公器的思想非常濃烈,學術思想的爭論以真正的道是什么而呈現(xiàn)出來,具體表現(xiàn)為權威思想的真諦是什么的爭論,或者說不同權威思想和思想來源的爭論,爭論者盡管可以自居為正統(tǒng),但并不自居為發(fā)明人。這種情況可以視為大道之中不同的“山頭”之爭,學者個人實際上隱藏在各面大旗之后。隨著現(xiàn)代個人意識的覺醒,人被視為主體,各種主張的發(fā)明權直接被歸到個人,各種立場之間的爭奪同時也糾纏了發(fā)明權的爭奪,這種爭奪完全舍去了神、自然、道的光環(huán),直接地是諸人之間的戰(zhàn)爭。
第五,由向后的、復返的視野變?yōu)橄蚯暗?、進步的視野。古人認為道是永恒的,所以前人同樣有可能揭示道,并且總是認為前人居于道而后來者才是失落了道。但現(xiàn)代人認為只有現(xiàn)在才揭示了真理,過去更多蒙昧和迷信,這樣就由復返的視野變?yōu)檫M步的視野,整體的精神氣質(zhì)上由重視傳承轉為重視創(chuàng)新。
正如舍勒分析倫理轉型時指出的,謀殺、盜竊只是在某種倫理類型下成為問題,[3]學術抄襲同樣也只是在當今的倫理類型下才成為被凸顯和真正得到規(guī)定的問題,對古人來說抄襲很大程度上不成為問題。因為既然作為公器,那么誰發(fā)明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該主張是否真正體現(xiàn)了道,是否真正有助于人的修養(yǎng)。我們可以分析四種典型現(xiàn)象。
第一種是反向抄襲的問題。古人很多“冒名”之作,即作者并不署上真名,而是假托歷史上某位人物或權威的名字。這種“抄襲”不是將他人的作品據(jù)為己有,而是將自己的作品托為“他有”,所以是一種反向抄襲。這種心甘情愿的反向抄襲對現(xiàn)代人來說幾乎不可理解,因為現(xiàn)代人的反向抄襲主要出于私利私情,并非完全的心甘情愿,而且被認為是學術不端,但這種現(xiàn)象在古代很常見,原因就在于公器思想程度的不同。既然是公器,如果署上某人的名字有利于其作用的發(fā)揮,何樂而不為呢?反過來說,如果將別人的作品署上自己的名字有助于其作用的發(fā)揮,也并不是很嚴重的問題,但要注意,這種情況對古人來說不多見或也是反對的,因為署上自己的名字可能違反了大道無私的原則。所以古人即使對自己的著作,更多地是認為自己在“述”,而不是“作”,自己進行的工作是“撰”,而非“著”。借用海德格爾的說法,古人更多地以為道、作品在借助人來寫,而不是人在著作。以這樣的立場看,反向抄襲的問題才可以得到真正理解。
第二種是關于注疏,特別是集解體裁作品的抄襲問題。按照現(xiàn)代某些學術機構的標準,十七個字以上與他人著作相同或思路與他人相同,便應當注出;如果大范圍與他人相同,這種著作也許根本不需要問世。但是中國大量注疏集解的著作,直接地就是以“抄襲”為目的的作品,將各代觀點加以權衡,遴選出比較可靠和優(yōu)越的看法,真正自己創(chuàng)見的絕大多數(shù)連十分之一都不到。這樣的工作也延續(xù)到了現(xiàn)代,但其合理性無法由現(xiàn)代學術倫理所給出,只能由公器思維框架的延伸才能得到支持。如果對某部原著的理解是重要的(即為公器),那么為后人提供好的解釋體系也是重要的,但是前人已經(jīng)作了大量工作,那么我們不能在“創(chuàng)新”的名義下視而不見,需要將這些工作匯集起來并做出選擇。這樣的工作特點是一種積累式研究,正如賽珍珠所言中國小說多是在前人版本的基礎上修改增訂;現(xiàn)代則表現(xiàn)為注重研究的創(chuàng)新,實際上是增量研究,盡管它事實上也是在前人基礎上進行的,但由于倫理類型和精神氣質(zhì)的轉換,關注點發(fā)生了變化。
第三種是關于自我抄襲的問題。自己抄襲自己的著作在現(xiàn)代不被容許,但對古人來說根本不成為問題。因為人能弘道,而且需要弘道不止。既然自己的觀點合乎道,那么就需要經(jīng)常講、反復講。現(xiàn)在則是一個發(fā)表的標準,既然要發(fā)表,就需要與之前不同,連自我重復也不行,這是因為它的首要標準不是弘道而是發(fā)表,其針對的對象不是天下人而是學術圈的同行。因此現(xiàn)代很多論文對同行相關觀點只是蜻蜓點水地提及,所以要真正讀懂可能很麻煩。對讀者尤其是遙遠的后人來說,多一些對相關觀點的介紹,可能大大省去了查找的功夫,更不用說很多文獻會湮滅于歷史之中。
第四種是關于低水平重復作品的問題。如果在古人的倫理類型審視下,會得到一個新的觀察視野。這樣的論文盡管與前人很多重復,但其內(nèi)容很多是熟悉某個領域所必須要掌握的一些基本知識,所以從修養(yǎng)的角度看,這些重復其實是個人修養(yǎng)所必須的。在沒有發(fā)表壓力的情況下,可能也就是不同學習階段的讀書筆記或心得,其中記錄了個人的成長過程和心路歷程。因此對為己之學來說,這根本不涉及抄襲的問題。而且這種論文盡管就同行來看是在浪費時間,但是對想了解某個領域進展的外行來說,卻可能是很好的入門作品。所以在古代倫理類型,低水平重復乃是個人修身之必需的階段,在現(xiàn)代倫理類型下則被視為學術不端,所以這個問題集中體現(xiàn)了倫理類型轉換的矛盾和沖突。
雖然古今倫理觀念存在著諸多共同點,但是要注意其背后的倫理類型和反對“抄襲”的理由是不同的,古代公器思想本質(zhì)上反對了著作權的成立和任何個人(無論是自己還是他人)對成果的占有。現(xiàn)代西方國家作為已經(jīng)基本完成倫理類型轉換的文明體,也與古代倫理類型有著相通之處,其超越于黨派等的對真理的追求和公共知識分子理想,但是這種理想以一種張力的方式存在于現(xiàn)代倫理中,反映出古今之爭:某些案例中對公開發(fā)表的非學術文章,即面向非專業(yè)人士的普及性文章由于“引文不規(guī)范”而遭遇到學術審查。同時,中國和西方的古代倫理類型和精神氣質(zhì)有很大的類似性。西方古代對邏各斯、至善的探尋整體上與中國古代具有類似性,是業(yè)余的、修身的、道術未裂的,而非職業(yè)的、為物的、分科的。他們古代的“偽書”(即反向抄襲的書)數(shù)量絲毫不遜色于中國,因此直到基督教時代都沒有對真理、道的狂妄。這樣從抄襲問題來透視,倫理類型的轉換更多地是古今之爭,而非中西之爭,抄襲本質(zhì)上是一個現(xiàn)代問題,是在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代學術制度和倫理類型下出現(xiàn)的問題。賽珍珠的看法沒有區(qū)分古代和現(xiàn)代并誤以為是中西差別,所以賽珍珠問題存在著歷史的錯位,是個偽問題。不僅如此,賽珍珠問題還有現(xiàn)代人的傲慢,對前人倫理類型的傲慢,以及對道、真理的傲慢。進一步說,這是自由哲學在學術問題的表現(xiàn)之一。[4]
總之,我們在討論時下抄襲問題時,不可不察倫理類型的轉換,也需要用歷史的眼光來看待康有為、郭沫若等人的所謂“抄襲”事件,不能將抄襲評價無區(qū)別地適用于所有時代和事況,從而將某種倫理類型幻化為絕對倫理。在現(xiàn)有的倫理類型之下,抄襲是應當被反對的。這里指出抄襲問題本質(zhì)上是一個現(xiàn)代問題,并不是給抄襲辯護,反倒是給出了反對它的真正理由。
[1]姚君偉.文化相對主義:賽珍珠的中西文化觀 [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1:128.
[2][美]列文森.儒教中國及其現(xiàn)代命運[M].鄭大華,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13-19、35.
[3][德]舍勒.倫理學中的形式主義與質(zhì)料的價值倫理學[M].倪良康,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376.
[4]胡志剛.價值相對主義探微[D].上海:復旦大學,2010:105.
Conversion of Ethic Type and the Essence of Pearl Buck’s Problem:On Prom inence of“Plagiarism”Problem and Its Ethic Type Prem ise
HU Zhi-gang
(School of L iterature,L aw and A rts,Changzhou U niversity,Changzhou 213164,China)
Pearl S.Buck’s Problem stands for the one“whether Chinese tend much more to plagiarize and whether plagiarism is internalized in Chinese culture and ethic”.Ethic types concerning academy have totally changed in modern times,w ith academy having changed from public profit to private profit,the vision of quest for truth having changed from backwardness to progressiveness and the evaluation standard from inheritance to creativity.By analyzing such issues as reverse plagiarism,annotated-type works and self-plagiarism,we can see that plagiarism is in essence a modern problem.The proposition of“Chinese tend much more to plagiarize”remains a historical dislocation,and it is a pseudo problem.
plagiarism;ethic type;morality
B82
A
2095-042X(2011)01-0006-03
2010-09-26
胡志剛 (1977—),男,江西九江人,博士,副教授,主要從事價值論和倫理學研究。
(責任編輯:劉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