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先

（咸寧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湖北 咸寧 437005）

明代王祎漢史批評發(fā)覆

朱志先

（咸寧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湖北 咸寧 437005）

王祎系明初史界文壇之佼佼者，他承接南宋呂祖謙《大事記》，著有《大事記續(xù)編》，其中有四分之一的內(nèi)容在論析兩漢史實，其特點在于縷清漢史文本之差異及還原漢史原貌。

王祎；《大事記續(xù)編》；漢史批評

王祎（1321-1372年）字子充，浙東金華義烏人，與宋濂同為明初史界文壇之佼佼者，他曾以總裁身份參與修撰《元史》外，《大事記續(xù)編》是他主要的史學(xué)代表作。王祎的學(xué)術(shù)源于“婺學(xué)”，“婺實呂氏（祖謙）倡道之邦，而其學(xué)不大傳”[1]（P443）。王祎的《大事記續(xù)編》即是在呂祖謙《大事記》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大事記續(xù)編》共77卷，起于漢武帝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止于周顯德六年（959年），其中前20卷是專論兩漢史實。王祎在《大事記續(xù)編》中以其獨到的理解對兩漢迄周的歷史予以論析，本文試以其評析兩漢史實為例，探究其史學(xué)批評的特點。

一、“考訂同異”：縷清漢史文本之差異

王祎《大事記續(xù)編》在撰寫方法上借鑒呂祖謙《大事記》，并有所改進。呂祖謙在撰寫《大事記》時，比較關(guān)注《史記》、《漢書》及《資治通鑒》的差異，并進行詳細(xì)的辨正，王祎靈活地繼承了這一特點，且能做到“考訂同異”[2]（P662）。

1.辨析《史記》、《漢書》、《后漢書》、《漢紀(jì)》、《后漢紀(jì)》以及《資治通鑒》等史書對同一史實記載之差異，提出自己的看法

第一，比較《史記》與《漢書》所載之不同。關(guān)于《資治通鑒》所載漢孝武皇帝后元二年齊王澤、中山王長與燕王旦謀反，殺諫者韓義等十五人。八月澤等伏誅，旦勿治一事，王祎評道：

《史記》世家武帝年長老，而太子不幸薨，未有所立，而燕王旦使來上書，請身入宿衛(wèi)于長安。孝武見其書怒曰：“生子當(dāng)置之齊魯禮義之鄉(xiāng)，乃置之燕、趙，果有爭心不讓之端見矣！”于是使使斬其使者于闕下（班固不書此事）[3]（P16）。

王祎指出《史記》記載了漢武帝在太子死后，處理燕王旦之事，而“班固不書此事”。王祎又詳細(xì)轉(zhuǎn)述了漢昭帝即位后，如何處理燕王旦等謀為叛逆之事，最后總結(jié)“昭帝之喻旦先之宗正，以盡其情，次之御史，以舉其法，終之經(jīng)術(shù)士，以申其義，故旦服罪謝過，而大臣又和合骨肉不忍傷之以法，曲盡情狀，褚少孫載之甚詳，班固皆削之?！盵3]（P17）王祎比較了《史記》、《漢書》的詳略之處，但其深意不在于此，主要是說明《史記》有關(guān)燕王旦一事的記載，很好體現(xiàn)了帝王如何處理藩王叛逆之事，后世可以從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xùn)。

第二，合理推斷史實記載之不確。王祎根據(jù)荀悅《漢紀(jì)》敘述道漢孝宣皇帝元康元年復(fù)高皇帝功臣絳侯、周勃等百三十六人家。而“《通鑒考異》按：《功臣表》詔復(fù)家者，皆云元康四年，不容盡誤，故載于四年。今考《漢紀(jì)》書于元年，當(dāng)是元年即下此令訪求，至四年事方竟耳，今從《漢紀(jì)》。”[3]（P38）

同樣，漢桓帝時白馬令李云之死，《后漢書·漢桓帝紀(jì)》和《后漢書·楊秉傳》李云死于漢桓帝延熹三年，《后漢書·李云傳》李云死于延熹二年，王祎認(rèn)為同書一事，而記載“庶不抵牾”，因此推斷李云“上書在二年，其死則在三年耳?！盵3]（P325）

再者，對于邳彤歸順光武帝之事，《后漢書》、《通鑒考異》、《東觀漢記》和《后漢紀(jì)》皆記載不一，主要是對字面的理解不同，這樣造成對史實的闡釋各異。王祎指出：

邳彤云邯鄲成.民不肯背成.主，而千里送公，此范史也。袁《紀(jì)》云邯鄲和城民不捐棄和城，而千里送公。《通鑒考異》謂城皆當(dāng)作成，邯鄲成謂邯鄲勢成也，成主謂王郎為已成之主也。胡銓謂光武馳赴信都，王莽和戎卒正邳彤舉郡降。《彤傳》彤初為莽和.戎.卒正。注：莽分鉅鹿為和成郡?！稏|觀漢記》或作和戎，或作和成。考之袁《紀(jì)》，則和成為是，特以成為城耳，邯鄲和城者，和成與邯鄲也，城主者，和城之主也，謂王郎也。[3]（P113）

王祎通過多種史籍的比對認(rèn)為邳彤所云“邯鄲成民不肯背成主，而千里送公”，可依袁宏《后漢紀(jì)》記載，理解為“邯鄲和城之民，不肯背其城主王郎，而千里送公”，這種解釋要比《通鑒考異》所載更符合歷史原因，盡管王祎在史實記載上把握不是太準(zhǔn)，但這并不影響對史實的理解。

王祎對不同史籍對同一史實記載的差異，通過合理分析來推定事實的真相，其依據(jù)：一是意斷，即盡量復(fù)原歷史之原貌，根據(jù)上下文之意進行推定。二是以正史為主，運用本證與互證的方法分析歷史現(xiàn)象。

2.依理分析漢史記載之間的差異

漢武帝臨危之時，遺命金日磾、霍光等為輔政大臣，較好地完成了權(quán)力的交接。漢宣帝病危時任命樂陵侯史高為大司馬，蕭望之為光祿勛，周堪為光祿大夫，輔佐漢元帝。王祎認(rèn)為此做法：“踵武帝故事也”，因“宣帝不信儒學(xué)，宜于經(jīng)生學(xué)士落落不合，然以望之經(jīng)明持重，材任宰相，又使之與周堪傅相太子，臨終選大臣可屬者，遂付以受遺，不可謂無所見者”。但以“史高乃居其首，卒使之表里恭顯，以危正人，詒厥孫謀以燕翼子，宣帝豈能知之耶？”[3]（P49）王祎指出漢宣帝雖然像漢武帝一樣，在病危時授權(quán)于輔政大臣輔佐太子，但其卻信任史高，終使權(quán)力落入宦寺之手。鑒于同樣的措施，卻因任人不當(dāng)，出現(xiàn)異樣的結(jié)局，因此，王祎感嘆“宣帝豈能知之耶？”

再如，王祎對于英布和彭寵盡管都是外來之士，在其歸順之時，由于漢高帝和光武帝分別采取了不同的接待方式，最終出現(xiàn)了迥異的結(jié)局，認(rèn)為其因在于，“光武之待彭寵，正與高祖之待英布相反，布之始至，意望甚高，高祖倨傲以折之，布悔恨欲死，及供張服御如漢王，始大喜過望，此蓋自薄而至厚。彭寵遣兵轉(zhuǎn)糧助討王郎，光武倚以為北道主，又遺以所服劍，及來，上謁接之，乃不能滿其意，此蓋自厚而至薄。此布所以終為高祖用，而寵反不旋踵也?！盵3]（P112）王祎通過比較漢高與光武駕馭臣子方法的不同，得出英布終為漢高所用，而彭寵反復(fù)叛逆之原因。

3.辨析考訂漢史記載的牽強之處

有關(guān)隗囂、申屠建等規(guī)勸或是謀劫更始讓位于光武帝的記載如下：

其一，“更始諸將懼赤眉至，申屠建等、御史大夫隗囂共勸更始讓帝位，更始不應(yīng)。建等謀劫更始，未行其計，侍中劉能卿知其謀，告之。更始召申屠建斬之”[4]（卷三）；其二，“流聞光武即位河北，囂即說更始?xì)w政于光武叔父國三老良，更始不聽。諸將欲劫更始東歸，囂亦與通謀”[5]（卷十三）；其三，“張卬、廖湛、胡殷、申屠建等與御史大夫隗囂合謀，欲以立秋日貙膢時共劫更始，俱成前計。侍中劉能卿知其謀，以告之。更始托病不出，召張卬等。卬等皆入，將悉誅之，唯隗囂不至。更始狐疑，使卬等四人且待于外廬，卬與湛、殷疑有變，遂突出，獨申屠建在，更始斬之”[5]（卷十一）。

由以上三則材料可知，隗囂、申屠建等先是規(guī)勸更始?xì)w順光武帝，在更始不聽勸說的情況下，才準(zhǔn)備劫持其歸依光武帝，《后漢紀(jì)》與《隗囂傳》的說法是一樣的。但王祎認(rèn)為：

按袁宏《漢紀(jì)》更始諸將懼赤眉至，申屠建、隗囂共勸更始，不應(yīng)謀劫更始。司馬光《通鑒考異》不取而從范曄書。范書《隗囂傳》，流聞光武即位河北，囂即說更始?xì)w政于光武叔父良，更始不聽，諸將欲劫更始東歸，囂亦與通謀。蓋赤眉將至，群情震恐，張卬、廖湛輩以盜賊規(guī)模，故欲東歸，申屠建、隗囂所見差高，故勸之避位，及更始不從，然后建、囂與卬等通謀耳。[3]（P118-119）

可見王祎認(rèn)為《后漢紀(jì)》和《隗囂傳》是記載不一的，而《通鑒考異》誤從《后漢書·隗囂傳》的說法是比較牽強。

二、“瑕瑜不掩”：還原漢史原貌

王祎對兩漢歷史不僅有精辟的考證，亦有深層的分析，可謂“瑕瑜不掩”[2]（P662），其主要是對漢代有為之君得失的探討，以及對漢代歷史史實的規(guī)律性研究，借以達(dá)到以史經(jīng)世之目的，實現(xiàn)“為士者當(dāng)與世推移，因其所宜變而通之，以潤國家為務(wù)”[6]（P491）的理想。

1.對漢武帝的評判

漢武帝使西漢版圖得到極大的擴張，后世以秦皇、漢武并稱，即說明其豐功偉績，亦鞭笞其窮兵黷武。王祎在《大事記續(xù)編》中對漢武帝的論斷較多，主要從其執(zhí)政的弊端入手展開論析。

對于漢孝武皇帝后元元年，夏六月，御史大夫商邱成有罪受誅一事，王祎認(rèn)為這是漢武帝迷信方士之言所致，商邱成之“坐祝詛也，古者王官有奇衺之禁，而執(zhí)左道以亂政者殺，所以正人心而謹(jǐn)防范也。武帝縱諸巫往來上林中，而又為方以祠祝匈奴、大宛，非其道矣。晩年意多忌惡，群臣多坐祝詛誅，民轉(zhuǎn)相誣死者前后數(shù)萬。至于皇后、太子、公主皆不相保，其禍不可勝言?！庇捎跐h武帝迷信左道，且多忌惡，導(dǎo)致宗親不保，因此王祎感慨“先王維持世道之具，其不可踰也如此?！盵3]（P13）

同樣，漢孝武皇帝后元二年，漢武帝立八歲皇子弗陵為皇太子，任命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金日磾為車騎將軍太仆，上官桀為左將軍，桑弘羊為御史大夫，與田千秋受遺詔輔政。王祎指出這樣的人事安排，最終導(dǎo)致“政事壹決大將軍，而丞相為具員，其勢然也。然武帝平時雖不委任宰相，而權(quán)猶自己出，衛(wèi)、霍雖貴盛，未嘗敢侵宰相之權(quán)。今宰相失職如此，宜乎外戚相踵當(dāng)國，而漢遂以亡也?！盵3]（P14）即政歸外戚，而宰相喪失實權(quán)，起不到震懾外戚的作用。再者，立太子較晚，在帝崩之時，“朝廷之間皆未知嗣天子為何如人也？燕王怪之，遂有邪謀，使帝以至公為心，早建太子行顧命之法，決不至此?！盵3]（P14）漢武帝在位時宰相無實權(quán)，沒有早立太子，臨危遺命，又使大將軍專權(quán)，終致霍光以“外廷之事并治之，宰相特具員而已。武帝建置之失，其勢必至是也?！盵3]（P23）王祎反復(fù)講不能使宰相無權(quán)，應(yīng)該早立太子，避免政局混亂，應(yīng)該是有感于明初之政局。

2.依據(jù)史實，尋求其規(guī)律及本質(zhì)所在

王祎對漢宣帝地節(jié)元年十二月，任命水衡都尉于定國為廷尉，斷道：“定國父于公為縣史、郡決曹，定國學(xué)法于父，亦為獄史、郡決曹，補廷尉史，以選與御史中丞從事，治反者獄，舉侍御史，遷御史中丞，由水衡都尉超為廷尉十八歲，漢用人之途如此?！盵3]（P31）王祎根據(jù)于定國任廷尉的過程，看到漢代的法吏父子相襲，是有家學(xué)淵源的。

王祎在分析史實時，不僅能做到瑕瑜不掩，而且還是有所感發(fā)的。他對光武帝建武二十六年，遣使授南單于璽綬，令入居云中一事，感嘆道：“漢世徙羗于三輔，置匈奴于云中，至?xí)x而其患始見，大抵人之慮患，茍不在數(shù)百年之后者，烏足以處天下事哉。”[3]（P151）而漢孝章帝建初八年，下梁竦獄，殺之，殺皇太子母梁貴人。王祎論道：“梁、竇素交結(jié)，所以竇后不子宋貴人之子，而子梁貴人之子。及子肇既立，梁氏方私自相慶。而竇氏又移其所以陷宋氏者陷梁氏，作為飛書置竦死地，貴人姊妺亦以憂卒，利之所激，則深宮之女皆儀、秦也。吁，可畏哉！”[3]（P176）王祎根據(jù)后宮竇、梁兩家的爭權(quán)奪利，感慨利益之爭，即使深宮之女，亦可變?yōu)樘K秦、張儀之流。

總之，王祎對兩漢史實的論斷，在體例上借鑒呂祖謙之《大事記》，而在內(nèi)容上，不僅廣征博引，而且時時有自己的精彩論斷。但是生活于明太祖時代的王祎，有感于文字獄的威懾，在論析漢史時，基本是依史實而論，沒有敢于結(jié)合明代的社會現(xiàn)實進行闡發(fā)。但這并未說明王祎是專為學(xué)術(shù)而治學(xué)，因為在他心目中，學(xué)問之道的主要目的“無非明民至理，經(jīng)世大法，推而廣之，足以尊主而庇民；引而遠(yuǎn)之，足以立教而垂世。蓋稟之既厚而養(yǎng)之者復(fù)深，取之既博而成之者復(fù)備?！盵1]（P163）即其論說就是為經(jīng)世致用，使天下人從中獲益。亦如他對謹(jǐn)守辭章之道的批判，“儒者之道，其果盡于訓(xùn)詁辭章而已乎？此其為儒也，其為世所詆訾，而蒙迂闊之譏也，固宜。謂之為無用，固誠無用矣，而又何怪焉？”[1]（P381）這也說明王祎對為儒之道的理解，有用之儒，應(yīng)資于經(jīng)世，不應(yīng)恪守辭章訓(xùn)詁而已，也袒露了其治漢史的終極目標(biāo)在于為天下利，為王者用。

[1] 王祎.王忠文集[M].四庫全書文淵閣影印本，第122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M].中華書局，1997.

[3] 王祎.大事記續(xù)編[M].四庫全書文淵閣影印本，第33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 袁宏.后漢紀(jì)[M].中華書局，2005.

[5] 范曄.后漢書[M].中華書局，1974.

[6] 宋濂.文憲集[M].四庫全書文淵閣影印本，第12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K207

A

1008-7427（2011）05-0079-02

2011-03-17

湖北省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十一五”規(guī)劃資助課題“明人漢史學(xué)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0]153。

作者系咸寧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講師，歷史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