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海
隊伍像一條綠幽幽的大蟲,逶迤向大黑山蠕動。這是兩個排列的隊形,首尾莫能相顧,走在隊伍前頭的是團長國圖。
公路蜿蜒向山間盤去。路一側(cè)是陡峭的崖壁,微微的綠意悄然而下。另一側(cè)是流淌著的小溪,流水潺潺有聲,急匆匆趕路一般奔出山間。有游人在戲水。
從隊伍一側(cè)跑步過來一個上尉,立定,向團長的側(cè)身打了一個敬禮?!皥蟾妗!?/p>
“講?!眹鴪D表情莊重,絲毫也沒有慢下來的意思。
“部隊請示……原地休息?!敝形旧砸华q豫,還是聲音洪亮地答道。
“繼續(xù)前進。”
“是?!敝形敬鹜?,折身跑去。
拉練的計劃是整整一個白晝,傍晚回營盤吃晚飯,中午要在山間野餐。拉練要求全團除必要的留守人員和準備午餐的炊事班外,一個都不能少,而且,拉練途中,也不允許一個人掉隊。團長身先士卒。
這是仲春時節(jié),寒意尚未褪盡,淡淡的霧氣飄蕩在山間。近在眼前的大黑山山巔只能顯露出一個冥蒙的輪廓。團長國圖抬頭眺望一眼天空,太陽剛從一團霧氣中鉆出,探頭探腦,恍若被拋在了山梁的叢林之上。
國圖的眼前映現(xiàn)出了母親的影子。
時至今日,國圖尚弄不清母親的生日。他隱約記得母親今年該八十一歲了。上次回家還是五年前。那時,國圖還是營長,四年半的老營長了,正在焦頭爛額地等待能有個副團的空缺。那次回家是為了遣送一個新兵。這個新兵的家在他老家的鄰縣,因一句閑話口角,新兵用小刀捅了一個老兵的大腿。時間緊,國圖本沒打算回家,但在交接完退兵事宜后,他忽然就產(chǎn)生了回家看看的念頭。國圖是當天薄暮時分回到家里的,事先并沒和家里人打招呼。推開那兩扇他從小就熟悉的破木門,母親正彎腰從天井的水甕里舀水。他叫了一聲娘,母親愣怔頃刻,認出了國圖,水瓢呱唧跌在水甕里了?!拔业膬?。你還認得娘啊?!蹦赣H激動得手都顫抖了。這次回家,距上一次母親到城里給他看了三個月的孩子,又是整整六年了。國圖看到,母親是如此蒼老,背比以前更駝了一些,滿臉的滄桑真像是爺爺留下來的這幢老房子啊。老房子已老得讓國圖弄不清它誕生的歲月。還是在國圖結(jié)婚回家時,因為帶來了城里的媳婦,他的已分開過的哥哥和母親一商量,下了決心,才把麥秸草鋪就的屋頂換成了紅瓦。想來還是不久前的事呢。
國圖雄赳赳地走在隊伍的前面。國圖并不是鐵打的漢子。昨天晚上他接到了弟弟電話。弟弟在電話里說母親的身體近來很差很差,時常出現(xiàn)走神的樣子,每當那種時候,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國圖的名字,而念叨著國圖的名字,她的精氣神兒就能陡增幾分。弟弟最后說,哥你是不是瞅個空回家看看。國圖猶豫起來。他實在太忙了,他是一團之長啊。國圖囁嚅道,沒多大事吧?弟弟在電話里沉默了片刻,然后說,有事你不嫌晚了嗎?以前五六年不回家是為了爭個官,如今當上官了還怎么說?你看著辦吧。
弟弟比國圖小四歲。在縣城一家飼料加工廠跑雞飼料。十五年前,大哥托人給他從城邊上找了個對象,等于弟弟是倒插了過去。想當年,弟弟特別崇拜已是軍官的國圖,把哥哥的相片和一些電影明星并列貼在墻上。弟弟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了,和母親倆人過著拮據(jù)艱難的日子。當時,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他想當兵,但當兵哪是那么容易的事,遂打消了念頭。后來母親和大哥央求本村一位在小鎮(zhèn)上做事的人,介紹去了鎮(zhèn)上棉油廠做臨時工。兩年后,棉油廠裁人,又被裁回了村子。有好幾次,他請求哥哥國圖把他帶出去混混,國圖沒有答應。因為國圖也是在軍營里苦苦掙扎啊。他正為談了半個正規(guī)排的對象卻一個也沒成深深苦惱和煩躁呢。為此,弟弟把國圖的照片從明星陣列里撤了下來。這件事,也是他一直如鯁在喉的一樁心事。弟弟現(xiàn)在的生活并不如意,跑雞飼料的所得也僅僅是自己能糊口而已;媳婦在一家超市租了一個賣肉的攤位,生意一般,而且還纏上了四萬多塊錢的官司;一個男孩,都十二歲了,上初一,隔三差五就伸手要錢。國圖有時也為弟弟憂心,況且,弟弟倒插門的處境說來也有些尷尬。
不過,國圖能當上團長,手下管轄著那么一大片綠油油的兵士,整個村子還是為此震顫了一下子。用村里人的話說,是國圖的祖墳上冒出了一陣青煙。村里出了個上校團長,是自古以來沒有的事啊。這種榮耀,波及到周圍的村莊,甚至更遠更遠。
傍黑時隊伍回到了營盤。在大食堂里吃過晚飯,國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了家里。拉練的計劃是三個整天,還有兩天的時間。但國圖已經(jīng)感到很疲乏了,他畢竟是四十二歲的人了。
這幾天,國圖本不打算回家的,因為弟弟的那個電話,他想有必要回去一趟。
國圖的家在市里,五十二平米的樓房,是妻子原來在面粉廠上班時分到的。那時妻子是面粉廠的電工。她從技校畢業(yè)后,分到了面粉廠,后來和國圖戀愛結(jié)婚,婚后第四年,趕上了廠里蓋家屬樓。當時,妻子又跑又送,甚至死乞白賴地硬纏,弄到了這套房子。幾年之后,面粉廠就倒閉了,半年后,廠子就被廣東的一家輪胎廠收購了。除十幾個人被輪胎廠收留,其他人都作鳥獸散。妻子失去了工作,成了專門管教孩子和做家務的家庭主婦了。她的檔案被放進了人才市場束之高閣。那時,他們的孩子臻臻已經(jīng)五歲了,小姑娘天真活潑,國圖和妻子視為掌上明珠。但是,家庭的用度僅靠國圖一個人的工資,日子很快就顯出捉襟見肘。再說,臻臻上幼兒園,妻子一個人在家也感到悶得慌,于是,她就在康侖商場租下了一個邊角,買回一臺二手爆米花機,做起了賣爆米花小買賣。兩年后,商場停了運營,改頭換面,變成了花里胡哨的娛樂中心了,妻子又回家當起了家庭主婦。不久,國圖當上了團參謀長,穩(wěn)定下來后,他開始運作把妻子往街道辦事處調(diào)動這件事。當上團長還不到半年,妻子進了辦事處,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了計劃生育辦公室里的一把椅子。這還是不久前的事情。
小客廳里,妻子和孩子正在看電視。臻臻已經(jīng)十三歲了,上初一。近一年里,她的個頭仿佛忽然之間躥了上來,亭亭玉立,看上去像個大姑娘了??稍僮屑氁磺?,她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呢。
看到孩子在看電視,國圖就有些不高興?!白鐾曜鳂I(yè)了嗎?”
“早做完了。爸,這是課間休息。”孩子的話語里有點擔心挨批的語氣,但也沒有忘記加點兒調(diào)皮話,以舒緩爸爸的嚴肅態(tài)度。
“過一會讀讀有用的課外書?!?/p>
國圖非常關心孩子的學習,他的要求近乎苛刻。他深知學習的重要性。他來自農(nóng)村,靠著孜孜以求的學習精神考取了軍校,成了軍官,當上了團長。
“你這人,孩子成個書呆子才好???”在這個問題上,妻子又歷行了她的埋怨。
國圖沒有理睬妻子的話,卻轉(zhuǎn)而說道:“過一兩天我想回老家一趟?!?/p>
“怎么了,有事?”妻子的臉頰上掠過一絲不快。
妻子永遠也不想跟國圖回鄉(xiāng)下去了。僅僅那次結(jié)婚回了一趟老家,她就對鄉(xiāng)下產(chǎn)生了刻骨銘心的恐懼和厭惡。那次回家是在冬天,天寒地凍,小北風像刀子一樣嗖嗖扎在人的臉上。小兩口倒是住在了剛剛糊過報紙的新房,母親也確實在臨睡前足足地加柴燒了炕,但到了后半夜,熱勁褪去,寒氣就侵來了,妻子凍得縮成一團,嚶嚶啜泣了起來。而更不能讓妻子忍受的是上廁所,廁所是旱廁,在院落的一角,黃燦燦的糞便因遭了酷寒,凝成一砣,好像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這景觀讓她大為驚詫,但是,最讓她驚詫的是,脫褲蹲下方便時,仿佛有無數(shù)的毒蟻在臀部亂抓亂爬。
妻子從小就生活在城市,父親是電機廠的一個技術(shù)員,母親是商業(yè)局的一名科員。她還有一個姐姐,在衛(wèi)生廳管檔案。她和姐姐從小就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當時她決定嫁給國圖,遭到了媽媽的強烈反對,甚至揚言要把她逐出家門。但她當時像著了魔一般,就是喜歡看見綠色的軍裝。最后,父母擰不過,她嫁給了國圖。今非昔比,現(xiàn)在的國圖,讓早已成了藥罐子的岳父岳母越看越上眼了。更因為他們的大女婿,當年機務段那個挺拔英俊又有可觀收入的工人,由于人到中年,工作卻一成不變,連個小組長都沒混上,大女兒一氣之下,斷然與他結(jié)束了婚姻。大女兒暗地里發(fā)誓,嫁人就嫁國圖這樣的,不過,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踅摸上呢。而國圖一家的日子,如今可謂如日中天,部隊地方聯(lián)合新蓋的家屬樓,已拔地而起了,不久,他們就將遷入一百三十多平的樓房了?,F(xiàn)在,國圖自然成了妻子娘家的頂梁柱子。
國圖淡淡地說:“老太太身體不是太好?!?/p>
“病了,什么病?”妻子追問道。
“人老了嘛,老是念叨我?!眹鴪D確實說不上母親有什么病。
妻子沉默了片刻?!皼]病回去干什么?”
國圖白了妻子一眼。“沒病就不能回去了?老太太五六年都沒見我一面了,她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
“那你回去她就不老了?”
“你……”
每次談到他的老家,老家里的人和事,他和她從來就沒痛快過,總是別別扭扭。作為一團之長的國圖,在團里說一不二,頗具威嚴,甚至還有點凜凜霸氣,但在家里,在妻子面前,尤其牽扯到他家庭里的瑣事時,他卻一點都施展不出作為一個團長的威勢。
“爸爸應該回去看看奶奶。”臻臻忽然冒出了一句。她對奶奶還沒有什么印象呢,以前奶奶背著她時,她連話都不會說呢。她的相貌很像國圖。
“小孩子家插什么嘴。”妻子對女兒嗔道。
臻臻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
“我回部隊了?!眹鴪D說完,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
妻子向著國圖的背影說道:“回去回去,把錢都花光了我看你拿什么裝修房子?!?/p>
國圖咣當摔上門,悻悻下樓去了。
國圖記不清妻子是從什么時候起變成了這個樣子,大概就是從妻子下崗開始,日子總是在算計中緊緊巴巴地過著。既如現(xiàn)在,國圖都已當上了團長,妻子也在辦事處的辦公室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生活還是延續(xù)著從前的模式。國圖記得,他和妻子談戀愛期間,甚至結(jié)婚的頭幾年,日子雖說清苦,可生活得多甜蜜多有滋味啊。剛結(jié)婚時,國圖在部隊借住了一間十二平米的平房,一張大床,一點必需的家具、櫥具和爐灶,統(tǒng)統(tǒng)都被小房子包容了。妻子小鳥依人,而且通情達理。女兒臻臻就是在這間小房里出生的,一直長到了兩歲,才搬進了妻子分到的房子里。那時的生活總是充滿情趣和激情。國圖愛回想那段歲月。當時,因為妻子的家人極力反對他和她的戀愛,那天晚上,她去了部隊,流著淚敘說了他們不得不分手的原因。他沉默著,沉默著,終于說,那就最后一次把你送回家吧。街上的雪已經(jīng)鋪得很厚了,還在霏霏地下著,街燈散發(fā)出慘淡的微光。她說,給你唱個歌吧。她唱起了《大約在冬季》。那時,這支歌的旋律飄蕩在大街小巷以及陋屋豪宅,似乎是為人們解悶和寬心的曲兒,卻恰恰合上了他的境況和遭際。他把她送回了家,看著她走進了樓房的門洞,又看到了她臥室里的燈光亮了起來。當她準備拉上窗簾時,她貼近窗玻璃,搭起眼罩向樓下看去,他還站在雪中,仰望著她的窗口,他已成了個雪人。她一口氣奔下樓去,對他說,我已經(jīng)決定了,誰我也不嫁,就嫁給你了。
這個曾經(jīng)執(zhí)著地愛戀軍裝和癡情于穿軍裝的人的姑娘,如今已人到中年,浪漫不再,日子卻是實實在在的,而且要實實在在地過,一步一個腳印。有時,國圖看著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妻子,恍若是看到了一個影子,而且非常遙遠。
拉練結(jié)束后,國圖向上級請了假,說老母親身體不太好,打算回家看看。很快得到了上級的同意,但只給一個禮拜的期限。一個禮拜也就足夠了,因為國圖也放心不下部隊里的事情。
插圖 龍麗娜
當了團長,國圖確實感到很累,很累??僧敵鹾孟裼幸粭l無形的鞭子,懸在他的頭頂,嚴厲地催促著他,讓他前行,讓他奮爭,讓他不能觀望和等待。最終,他如愿以償,達到了目的。這條鞭子為什么要如此作為?這一切究竟為了什么?人在旅途的目的就是為了前行嗎?
臨行前,團領導班子開了個小會。國圖指定,在他離開這段時間,團長的職責由參謀長來代理。國圖就是在參謀長的位置上當上團長的,他可能對參謀長有所偏重。但誰都很清楚,當初爭這個團長的位置時,副團長老董也是競爭人選之一,競爭過程中,都不排除暗地里做一些小動作。老董比國圖大一歲,下一步該考慮去向問題了。當國圖宣布由參謀長來代理團長時,老董眼睛瞇起來,目光陰沉而憂傷。
“國圖是該回去看看了,都六年沒回家了吧。”老董帶點譏刺的腔調(diào)。
“這種場合你該稱我團長。提醒你?!眹鴪D口氣平和,但卻有著石頭一樣的硬度。
老懂乜斜一眼國圖,帶點冷笑道:“是,團長?!?/p>
國圖回到辦公室,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來,眼前彌漫著一大團煙霧。
有人敲門。他喊一聲:“進來。”
進來的是參謀長,是個很干練又頗有氣質(zhì)的軍人?!皥F長。我們就不買東西了。孝敬老人,是個意思?!闭f完,他撂下一個牛皮紙信封。
他用了“我們”,而不是“我”。國圖也注意到了,他明白有些事情上的規(guī)則。
國圖沒說什么,因為說什么也沒用。這種事總不能拉下臉來。參謀長已經(jīng)走了出去,他把信封放進抽屜里。國圖不收禮,尤其現(xiàn)金,他要瞅個適當?shù)臅r機和場合,把推不掉而收下的財物變個方式還回去。這是他當團長以來一直堅守的原則。
這當兒,手機響了,是朋友陸總打來的。這個陸總,是他軍校時的同學,畢業(yè)后,一同分到了這個團,都當排長,倆人相處得兄弟一般,但同時也在摽著勁干工作。幾年后,陸被選拔進了機關當參謀,倆人的友誼彌篤。一天,已是副營職參謀的陸,突然跟已是副營長的國圖說他準備轉(zhuǎn)業(yè)了,他要轉(zhuǎn)到糧食部門。很快,他成立了昊陽工貿(mào)有限公司,經(jīng)營淀粉加工和銷售生意,兼做炒房的買賣。幾年前就開上奧迪了。
陸總來電話約國圖晚上吃個飯,順便認識幾個人。國圖不得不說要回家一趟,明早就得動身。陸總問怎么回去。國圖說先坐船然后坐大巴,很順當。
陸總說:“這怎么行,一團之長回去省親,邁著兩條腿,太掉價了?!?/p>
國圖笑道:“我哪能和你大老板相比啊?!?/p>
“少來。就這么定了,用我的車和司機,走旱路?!?/p>
國圖還在推辭,他后悔一走嘴說出了回家的事。
“放心吧,團長大人,部隊上的事我懂。難道我還能求你調(diào)動部隊?”
國圖見拗不過,也只好同意了。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國圖開始往下樓,碰上了來迎接他的司機小石。小石給陸總開車,是個伶俐又禮貌的小伙子,國圖熟悉他。小石幫國圖提上了回家?guī)У臇|西。
而當國圖從家里往外走時,妻子竟沒有與他說話的意思。她微蹙著眉頭,臉上陰沉沉的,仿佛一塊冰涼的鐵。我走了。國圖對妻子說。她終于開口道,沒事就早點回來吧。
上了奧迪車,小石開動了車子?!昂髠湎淅镪懣傔€給你帶了好多東西呢?!毙∈馈?/p>
“這個老陸?!?/p>
駛上高速路,小石加大油門,車子風馳電掣般向前飛奔。
“不要太快。”國圖提醒小石。國圖在部隊有專車,桑塔納3000。他每次坐車幾乎都要提醒司機這樣一句話,已成習慣了。
“好的?!毙∈鸬??!皥F長,我原來就是當兵的,也是司機?!?/p>
“唔。你還不大嘛?!?/p>
“二十五歲。沒辦法,轉(zhuǎn)二期士官沒轉(zhuǎn)上……”小石似是要訴訴苦衷。
“早回來也好,這也蠻不錯嘛?!?/p>
小石笑一笑,“是啊,陸總就喜歡用當過兵的人?!?/p>
看見朝氣蓬勃的小石,以及和小石這簡短對話,一下勾起了國圖對往昔和往事的回憶。
一九八三年初夏,國圖高中畢業(yè)。國圖上的是普通中學,他們這批學生,是經(jīng)過三次篩選后剩下來的,連考大學的資格都沒有。國圖回到了村里,很苦惱,感到前途渺茫。父親有哮喘病,臉頰已浮腫,整天蹲在炕頭上吭吭咳咳,這個一輩子都要強的人,再沒有能力為國圖操心了。有一天,母親帶他到鄰村的遠房親戚家,到了以后,國圖才明白是讓他跟著從沒見過面的舅姥爺學木匠。國圖把脖子一梗,二話不說,扭頭走了。在田間做農(nóng)活,他不但不好好做,還要添亂,氣得和他一起做活的姐姐好幾次都哭了。甚至有時候,為了一兩句不順心的話,他會把弟弟暴揍一頓。國圖心里苦啊。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他爬起來手抓木格窗欞,像個囚徒,望著皎潔的月亮,請求月亮快快把他帶走。
這一年冬天,征兵開始了。國圖想,這是他惟一的出路了,他要志在必得。但村里根本沒給他報名,因為村干部的孩子更想當兵。那天夜里,夜已經(jīng)很深了,村民兵連長長脖兒家窗戶上,接連遭到了兩塊石頭的襲擊。這是國圖干的,但人們都心照不宣。那時,國圖的大哥還在鎮(zhèn)上做裁縫,他拐彎抹角地找到了鎮(zhèn)武裝部秦部長。秦部長強行向村里發(fā)了話,讓國圖參加驗兵;再加上長脖兒每次瞥見國圖的一雙眼就仿佛看見了兩把刀子。于是,國圖的名字劃進了參加體檢的名單里。
國圖體檢合格了,又是高中畢業(yè)生,接兵團便有所青睞。有一天,兩個騎自行車的軍人到國圖家家訪,詳細地詢問了國圖家的家庭歷史和親屬結(jié)構(gòu),又簡單地詢問了國圖本人幾個問題,國圖都很清晰地給予了回答。臨了,一個軍人對國圖一家人說,要有兩種準備,關于他的品質(zhì)問題我們還要做進一步調(diào)查。國圖明白了軍人所說的“品質(zhì)”指的是什么。他說,我一直是個學生,你們可以到學校去調(diào)查。另一個軍人點點頭說,我們會的。這當兒,一直笑瞇瞇的父親,突然大喘起來,他滿臉通紅,兩個眼珠子似乎就要蹦出來了。母親忽然聲淚俱下,向著兩位軍人,雙膝“噗嗵”跪下去,你們做件好事吧,救救這個孩子,要當不了兵會毀了他的。
“娘,您這是干什么啊。”國圖感到又屈辱又羞愧又惱怒,他的眼淚潸然而下。
兩位軍人被母親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十分尷尬。他們把母親拉了起來,安慰著,面面相覷,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了。
國圖轉(zhuǎn)向兩位軍人,凜然說道:“我的品質(zhì)沒有什么可指責的?!?/p>
臨走時,一位軍人默默地拍了拍國圖的肩膀。隨后,他們走出了這個破爛又零亂的院落。
多年以后,國圖早就和這兩位接兵的軍人熟識了,有時相聚在一起,談工作,說閑話,彼此誰也不提及家訪的那一幕。那似乎是一個永遠也不會愈合的傷口,誰也不忍心再揭開它。一個母親跪下的雙膝有多重啊。
國圖終于攥住了那一紙紅色封面的“入伍通知書”,他感到天高地闊,前程爛漫。那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大哥用自行車馱上國圖,離開了村莊。國圖向后望著,望著,晨風吹亂了母親的頭發(fā),拂動起她的衣角。
國圖就這樣進入了軍營。這一年國圖在部隊里摸爬滾打。
也就是這年暮秋,他接到了弟弟代母親寫來的一封字體歪歪扭扭的信。信上說,父親早在初春時節(jié)就已病故了,他活著也是遭罪,去了倒免受痛苦。國圖久久凝視著這封信,一滴眼淚也沒掉下來,收起信時,他只是微微嘆一口氣。相隔這么長時間才告訴父親的噩耗,國圖感到了母親的良苦用心,母親跪下雙膝的身影,又一次從他眼前一掠而過。
空閑時間,國圖沒有忘記文化課的學習,第二年開始,他當上了副班長。這年七月,他被推薦參加了軍隊院校統(tǒng)考。八月底,國圖懷揣著軍校錄取通知書,踏上了開往西安的火車。軍校畢業(yè)后,國圖回到部隊當上了排長。接著他一路攀升,排長,副連長,連長,副營長,營長,一直到了團參謀長。國圖帶兵呱呱叫,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部隊的管理上,總是能與戰(zhàn)士打成一片。他就是喜歡這樣一種富有挑戰(zhàn)性的事業(yè)。
當上參謀長后,國圖就為自己定下了下一個目標:他必須當上團長。要不然他覺得有愧于現(xiàn)在的這個職位。參謀長就該當團長。他覺得自己仿佛是繃緊了的弓弦上的一支箭,這支箭必須射出去,而且要命中目標。
爭當團長這個過程的曲曲折折,他為此付出了不菲的代價。當營長時那次回去送兵,他在家里呆了一個晚上,其后五年多的時間里,他沒有踏進過家門一步。他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奧迪車駛?cè)肓耸〗纭\嚧巴?,農(nóng)舍、田野、樹木、畜類,甚至人們的穿著和長相,都已開始漸露出家鄉(xiāng)的氣息了,再行駛二百公里,就到達了那個生他養(yǎng)他的小村莊了。母親大概已不能為他遠途歸來而準備晚飯了吧?她已經(jīng)八十多歲,而且還有病在身啊。
不知怎么,隨著臥在丘陵之下的小村莊越來越近,他卻感到村莊越來越遙遠了,恍如在夢中。這是為什么?國圖閉上了眼睛,他感覺非常疲憊。
傍黑,車子開進了村子。國圖撒眼一看,村子和五年前沒什么兩樣:到處是草垛,草垛旁邊一般都有一個簡陋的牛棚,有的老牛旁邊還有一兩個小牛犢。鴨子和鵝嘎嘎叫著橫穿村街,有的雞已經(jīng)飛上樹叢準備夜宿了;各種顏色的狗在大街小巷竄來竄去,偶有一兩個灰頭土臉的鄉(xiāng)親,使勁地盯著奧迪車看。
國圖讓小石抄村后的一條近道。但當車開過去時,有一輛裝滿了玉米秸的排子車擋在道上,有人正在卸車。車子倒回去,不得不從村前兜一個大彎子。在一個拐彎處,國圖讓車停了下來,他的堂哥正在牛棚里用鐵锨清牛糞,堂哥和一只小牛犢好奇地盯著停下來的奧迪車。國圖下了車,堂哥認出了國圖。
“是你啊?!碧酶缯f。
“是我。在清圈吶?!?/p>
堂哥兩只手握在锨柄上?!澳闶窃摶貋砜纯戳耍蠇層行┗秀蹦?。”
國圖到了家門口里面,靜悄悄的,兩扇破木門半開著。小石幫國圖卸下東西,拿到院落里。國圖的弟弟從屋子里走了出來,臉上滿帶憂戚。小石對國圖說,團長,我回城里住了,有事或者用車你給我發(fā)短信,我晚上也開機。國圖留小石在家里吃晚飯,小石執(zhí)意不肯。國圖看家里的這種情況,也不再強留。
國圖往屋子里走,問弟弟:“娘怎樣?”
“這些日子一直這樣,好像是硬挺著。你看看吧?!?/p>
“就你一個人?”國圖說。
“姐姐這幾天在,今頭晌剛回去了?!钡艿艽鸬?。
姐姐嫁在鄰村,她不可能在這里呆時間長的,她的家務事和田里的農(nóng)活都很多,而且,還有個正上初中的小子,也需要人照顧。
國圖走進了東間的屋子。這間低矮又狹窄的屋子和五年前一樣,炕下還是那個一米多高的黑色大柜子,這是母親當年的嫁妝,柜子上面的墻上是一個小小的相框,里面只有國圖的一張穿了軍裝的彩照。母親躺在炕上,一頭白發(fā)亂糟糟地散開來。
“娘——”國圖叫一聲。
母親有些吃力地笑了。
“您感覺哪里不舒服?”國圖把手伸上母親那皺紋縱橫交錯的額頭,有些發(fā)燙。
“也沒什么,就是心里堵得慌,迷迷糊糊的。老了,老是做夢夢見你啊?!蹦赣H聲音微弱地說。
國圖心里咯噔一下。“應該到醫(yī)院看看。”
“不去不去,娘就是想你,見到你就好了?!蹦赣H再次露出了困乏而欣慰的笑容。
大哥和大嫂進來了。哥嫂對國圖也不甚滿意,當年他們的大兒子想當兵,讓國圖想想辦法,而國圖沒有能力辦這件事情,現(xiàn)在,侄子還在縣城外貿(mào)上扛大包。
“等你回來商量去醫(yī)院的事呢。娘說什么也不去醫(yī)院。”大哥說。
“這還有什么好商量的?”國圖話語里帶上了火。
大哥有些不高興了?!澳愕拐f得輕巧。”
“不就是幾個錢嗎?”國圖又瞪上弟弟。
弟弟一直陰沉著臉,“好了好了,這不,你回來就好辦了。”
“哪里我也不去。老二回來就好,娘也就放心了?!蹦赣H說。
“娘,明天咱們就去醫(yī)院?!眹鴪D已紅了眼圈。
母親嘆一口氣,“說過了,不去。娘老了,娘最不放心的其實就是你啊?!?/p>
“娘,瞧您說的,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國圖苦笑了一下。
“可你一直在外啊?!蹦赣H說。
國圖眼眶里噙了淚。
當天夜里,國圖就睡在了母親的身旁。母親一直迷迷瞪瞪地和國圖說著閑話,問國圖的媳婦和孩子,問部隊上的事情,甚至問國圖能不能再要個孩子,最好是個男孩。說著說著,母親就睡著了。國圖一直無法入眠,母親很多次都在囈語。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國圖終于睡著了,第二天早晨,窗戶上剛剛見到一點亮色,國圖就醒來了。早起,這是他多年形成的習慣。
國圖幾乎是無意識地叫一聲“娘”就仿佛回到了童年時代。就是在這個炕上,他出生了,吃著母親的奶水,嚼著母親嚼過的飯,他或哭或笑,咿呀學語。他能爬了,會站了,蹣跚邁出了第一步。他上學了,終于長成一個半大小子了,成人了。
國圖又叫了一聲:“娘?!?/p>
母親還是沒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