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磊
9月23日上午,成都。陰晴不定。
一列SUV車隊,急速向郊區(qū)的建川博物館進發(fā)。車內,坐著4位耄耋老人。
下午兩點鐘,建川博物館內,《我的抗戰(zhàn)2》全國首場巡映式開幕。4位老人受邀上臺??吹贸?,他們都很激動——一位老人拿著話筒,久久不愿放下;另一位,因為激動,說話已不連貫。
60多年的歲月侵蝕,還有幾人能記得這些英雄曾經的故事?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抗戰(zhàn)老兵。
十萬青年十萬軍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抗日戰(zhàn)爭全面展開,裝備精良的日軍節(jié)節(jié)推進,中國大片國土接連淪陷,上海、南京、武漢等地,一一被日偽軍占領。四川成為中國的大后方。
對川地的民眾而言,雖然不在抗戰(zhàn)一線,然而仇恨早已滋長。1936年,年僅11歲、尚在讀小學的蘇子良聽到有人說“大川飯店打死兩個日本人”后,立即隨著蜂擁的人群奔往騾馬市。
后來,他得知,這兩個日本人是被老百姓活活打死的,起因就是他們企圖在成都設立領事館。歷史上,這次事件被稱為“大川飯店事件”。
廖俊義比蘇子良大一歲,沒有讀過私塾,上學更早一些。在他讀小學的時候,有一位音樂老師是沈陽人,經常一邊彈琴,一邊給他們唱《松花江上》,唱著唱著眼淚就下來了,老師哭,學生們跟著也哭。
教室,成了愛國主義舞臺。
抗戰(zhàn)進行到1942年,正面戰(zhàn)場兵員損傷巨大,為彌補兵源不足,改善兵源質量,國民黨決定以國民黨黨員和三青團團員為骨干,開展知識青年從軍運動,廣泛動員正在讀書的學生參軍。
1943年3月,國民政府立法院根據蔣介石的講話精神,公布新的《兵役法》,擴大征兵范圍,規(guī)定學生服役期間,可以保留學籍。如此一來,消除了大批青年學生投筆從戎的后顧之憂。
那一年,初中尚未畢業(yè)的蘇子良,在“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口號聲中參軍——“到處貼著征兵告示,都在講‘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就背著家人,興沖沖地去報了名?!?/p>
那一年,廖俊義已經是空軍的一名飛行員。17歲高中畢業(yè),他考取了華西大學(當時的教會大學)和四川大學,卻沒有去上,一心抱著航空救國的夢想考航空官校。結果,他筆試通過了,體檢時因為左耳聽力差5個分貝,被刷了下來。
他不甘心,再去考轟炸中隊,還是不行。又去考其他空軍學校,在被考官問到為何報考時,已經兩次失利的他眼含熱淚,吟詩一首:“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詩還未誦完,教官就喊住我,問了我的情況,我說左耳差5個分貝,他就給我寫了個條子。后來發(fā)榜,我排在第一個?!绷慰×x說,“一年的培訓學習結束時,我才滿18歲——為入空軍,多報了一歲?!?/p>
那一年,出生于1920年的葉光文已經是入伍7年的抗戰(zhàn)老兵,經歷了聞名中外的臺兒莊戰(zhàn)役。因為戰(zhàn)功卓著、文化程度高,他被吸納進位于重慶銅梁的黃埔軍校學習了一年,后成為中國遠征軍的一員。
那一戰(zhàn),
打出“叫花子軍隊”的尊嚴
現年91歲的葉光文老人回憶說,1936年那一年,他高中沒畢業(yè),只有16歲,是家中獨子,在參加過辛亥革命的父親的支持下,投筆從戎,加入王銘章的122師。“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使原定整訓一年半的部隊提前出川抗戰(zhàn)。
這支軍衣破爛、裝備落后的川軍部隊,沿綿陽、廣元出川,來到陜西寶雞,經風陵渡渡口,東渡黃河,本來要乘火車到太原,還沒到,娘子關就失守了,因為情況不明,和日軍遭遇一仗,很快就退了下來。
真實的情況是,從溫暖的四川一路走到山西,天氣越來越冷,本來說到西安發(fā)棉衣、換裝備,由于戰(zhàn)事緊,也沒實現,他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還是冷,就這樣一路馬不停蹄、衣衫單薄、缺槍少彈地上了戰(zhàn)場。
基于這種情況,少有人愿意收留這支“中國軍隊中最糟的”部隊。最后,缺兵少將的李宗仁第五戰(zhàn)區(qū)給了他們機會。讓他們一路從山西移師到山東滕縣,參與了聞名中外的臺兒莊戰(zhàn)役。
作為參與滕縣抗戰(zhàn)唯一健在的老兵,葉光文對這場揭開臺兒莊大戰(zhàn)序幕的戰(zhàn)爭的回憶是:三天三夜血戰(zhàn),他任代理排長的全排37個弟兄,最后只剩下11人;而他們的師長王銘章壯烈殉國;全師5000多人,最后只剩下2000多……
那一戰(zhàn),打出了“叫花子軍隊”的尊嚴,蔣介石為王銘章及其部隊題詞:“民族光榮”“死重泰山”“烈比睢陽”,一時風光無二。
與葉光文地面作戰(zhàn)不同,廖俊義從空軍培訓學校畢業(yè)之后,第一次接到的任務是給于學忠率領的魯蘇游擊司令部空投鈔票和醫(yī)藥,接著就是轟炸日軍控制的漢口機場。讓他沒想到的是,日軍直接將中國的老百姓趕到機場的跑道上,來阻止國軍飛機的轟炸,兩邊站著一排荷槍實彈的憲兵。為了完成任務,廖俊義們不得不含著眼淚俯沖投下炸彈……
70多年后,回憶起這段經歷,廖俊義依然淚流滿面:“實在是難??!我們返航成都后,當晚,一大半的飛行員都沒有吃飯……”
入伍時年僅18歲的蘇子良,由于是中國駐印軍工兵中的汽車兵,他直面戰(zhàn)爭殘酷的機會少了許多。不過,因為這段特殊的經歷,使他從美國人那里學會了開汽車,各種新式機械也讓他大開眼界。
永不褪色的護身符
1945年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中國抗戰(zhàn)勝利。葉光文因戰(zhàn)功卓著,從排長升為連長,后來又升為副營長。多年戎馬生涯,使熱愛文學的他心生倦意。1948年,借母病重之機,他離開部隊,回老家成都擺了個小書攤。
作為汽車兵,抗戰(zhàn)勝利后,蘇子良隨部隊從緬甸回到國內,看到昆明的“機場里停滿了美國援助中國的汽車”。蘇子良等人負責將其中的500輛送到南京,美其名曰“還都車隊”,后來就留在南京繼續(xù)開車。
南京解放前,蘇子良被列為撤離人員,但在抵達廣州時的最后關頭,他選擇了放棄前往臺灣的機會。他對負責撤離的軍官說:“我要和親人在一起……”
從廣州回成都,走到湖南的時候,遇到了解放軍,蘇子良等國民政府舊軍人就地起義,加入解放軍。
在拿到一個解放證后,蘇子良利用自己的開車技術,一邊給人開車,一邊回家。1950年初回到家后,成都已經解放。沒待3個月,政府招汽車兵,說是要接一批新車,動員老兵前去。
就這樣,1950年4月,26歲的蘇子良再次為國應征入伍。沒有人告訴他們,這次征召是為了抗美援朝。蘇子良回憶,他加入的是駐守成都的解放軍第60軍,直到部隊到了河北,才知道要當抗美援朝預備隊。
1950年10月19日,中國人民志愿軍在司令員兼政治委員彭德懷的率領下,跨過鴨綠江,開赴朝鮮戰(zhàn)場。25日,抗美援朝戰(zhàn)爭揭開序幕。第二年3月,蘇子良所在的60軍渡過鴨綠江,參加了第5次戰(zhàn)役。
和那些“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志愿軍不同,作為一名參加過二戰(zhàn)的老兵,蘇子良糾結無比——開汽車是美國人教他的,在印度乃至后來多年的美國軍援,讓他對美軍印象很好。
在朝鮮的那段日子,蘇子良常在思考:那些曾經給予中國巨大幫助的美國人,現在成了侵略者,昔日的盟友成了敵人——這一方面讓他感到迷惘,另一方面知恩圖報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又讓他感到無比糾結。
作為軍人,軍令如山,糾結只能放在心底。曾經參加過國民黨軍隊的經歷,讓他處處低人一等,“到什么地方唱什么歌”,他只能勤勤懇懇地開車,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其實,共產黨的做法也讓他感到溫暖。比如,他本人在抗美援朝前線服役,當地政府給他成都的家里,發(fā)了一份和軍隊相同的薪水,同時,也對其家庭給予了特殊照顧——安排他的弟弟為戶籍警。更重要的是,抗美援朝這場戰(zhàn)爭,讓蘇子良獲得了一個永不褪色的護身符,讓他在后來多年綿綿不絕的政治運動中,免受批斗勞教之苦。這讓他唏噓至今。
被改變的人生
1954年,蘇子良歸國退役,轉業(yè)到成都市運輸公司第九分公司,職業(yè)還是司機,開的車從新中國成立前的美國吉普,換成了蘇聯的51嘎斯。
在老人保存至今的“回鄉(xiāng)轉業(yè)建設情況登記表”中,他的優(yōu)點被領導概括為:能保護祖國財產,曾冒火搶救輪胎5個和高粱米等;缺點是:個性較強,曾和首長頂過嘴……其履歷一欄寫道:“20歲(參加)偽遠征軍教二團;21歲(參加)偽駐印軍工兵十團……”
廖俊義的情況更糟一些。
由于抗戰(zhàn)勝利后進入了國民黨情報系統(tǒng),在成都面臨解放的前夜,他又被懷疑通共,成為雙方都不待見的人——“按照我的職務,新中國成立后,不知道要被槍斃多少回了,因為我協助解放,幫忙說服游擊之母(趙洪文國)部下投降。新中國成立后,政府給我每月300萬元(當時貨幣),讓我給警察廳講課?!?/p>
好景不長,1953年,他被有關部門清算,鋃鐺入獄,直至1976年被特赦——“也沒有說什么罪名,只有兩個文件,第一個上寫著絕密不給我看,第二個是服刑10年的執(zhí)行書,其他什么都沒有……”
由于抗美援朝,還立了三等功,蘇子良免受了批斗之苦,然而想得到重用,那是萬萬不能的。他進入公安系統(tǒng)的弟弟因為歷史清白,最后當了科長,孩子后來都進了好的學校讀書。他的孩子只能子承父業(yè),后來都下崗待業(yè)。
“現在的生活,和他們比起來是天壤之別?!碧K子良說,最初的那幾年,孩子們都對他有意見,人到中年之后,也都慢慢理解了他——這或許就是命,誰讓父親年輕時那么熱心地為國參軍呢!
葉光文也受到了沖擊,盡管他早在1948年就從副營長的位置上退役成為一名書販——“文革”中,他被戴上“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吃盡了苦頭,子女也受到影響——入團基本不可能。
抗戰(zhàn),成了老兵們揮之不去的夢魘。在海峽兩岸對峙的狀態(tài)下,沒人敢去談論和日軍的浴血拼殺,更遑論政府能給予一些救濟與幫助。到了后來,很多老兵的子女都不清楚自己的父輩曾經參與了抗戰(zhàn)。
終于,時光的年輪指向了21世紀,老兵們日漸凋零,人們注意到了他們的存在——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65周年,不斷有老兵走入大眾視野,講述那些已經被遺忘了半個多世紀的故事。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英雄,每條路都可能成為傳奇。但凡擁有一顆擔當的心,敢于承諾,執(zhí)于堅持,勇于突破,平凡者亦是英雄。
(朱權利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