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九月出頭,北方已有些涼。
我在村外的河邊散步時,晨霧從對岸鋪過來。
“梁先生……”
我一轉(zhuǎn)身,是個少年。霧已漫過河來,他如在云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見到過他。
我問:“有事?”
他說:“我干媽派我請您到她家去一次?!?/p>
我又問:“你干媽是誰?”
他靦腆了,訥訥地說:“就是……就是……村里的大人都叫她玉順嫂的……我干媽說您認(rèn)識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干媽是誰了。
這是個尋常小村,才30幾戶人家,不起眼。算上這一次,我已來過3次,認(rèn)識不少村里人了。玉順嫂是我第二次來時認(rèn)識的,那是在冬季,也是在河邊。當(dāng)時我要過河那邊去,她要過河這邊來,我倆相遇在橋中間。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包谷秸,望著我站住,一臉的虔敬。她是個高挑的女人,50多歲,頭發(fā)已白了一半。
我說是。她說要向我請教問題。我說那您放下包谷秸吧。她說背著沒事兒,不太沉,就幾句話。
“你們北京人,知道的情況多,據(jù)你看,股市的前景到底會怎么樣呢?”
我一愣。我是從不炒股的,然而每天不想聽也會聽到幾次,所以也算了解點兒情況,就說:“不怎么樂觀?!?/p>
“是嗎?”她的雙眉頓時緊皺起來了。同時,她的身子似乎頓時矮了,仿佛背著的包谷秸一下子沉了幾十斤。那不是由于彎腰所致,事實上她仍盡量在我面前挺直著腰。給我的感覺不是她的腰彎了,而是她的骨架轉(zhuǎn)瞬間縮巴了。
她又說:“是嗎?”目光牢牢地鎖定我,發(fā)直。我一時后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說不怎么樂觀是什么意思呢?不怎么好?還是很糟?就算暫時不好,以后必定又會好的吧?村里人都說會好的。他們說專家們一致是看好的。你的話,使我不知該信誰了……只要沉住氣,最終還是會好的吧……”她一連串的發(fā)問,使我根本無言以對,也根本料想不到,在這么一個僅30幾戶人家的小村里,會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還是農(nóng)婦!
我明智地又說:“當(dāng)然,別人的看法肯定是對的……至于專家們,他們比我有眼光。我對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萬別把我的話當(dāng)回事兒……否極泰來,否極泰來……”
“我不明白……”
“就是……總而言之,要鎮(zhèn)定,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是正確的……”
我敷衍了幾句,匆匆走過橋去,幾乎是逃……
朋友聽我講了經(jīng)過,頗為不安地說:“是玉順嫂,你說了不該說的話……”
朋友告訴我,3年前,玉順嫂的丈夫王玉順在自家地里起土豆時,一頭栽倒死了。那年他們的兒子在上技校。他們夫妻攢下了8萬多元錢,是為翻蓋房子預(yù)備的。丈夫一死,玉順嫂沒了翻蓋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時,村里人家?guī)缀醵汲雌鸸蓙?。炒股熱潮是由一個叫王儀的人忽悠起來的。
他忽悠大家參與炒,是想用大家的錢將自家損失的錢撈回來……
王儀離家出走了,以后沒在村里出現(xiàn)過。他的家人說,連他們也不知他的下落了。
各家懊喪地將所剩無幾的股渣清了倉。從此,這小村的農(nóng)民們聞股色變。
大家都認(rèn)命清倉了,唯獨玉順嫂仍蒙在鼓里,仍在做著股票升值的美夢,仍整天沉浸于她當(dāng)初那8萬多元已經(jīng)漲到了20多萬元的幸福感之中。告訴她8萬多已損失到1萬多了也趕緊清倉吧,大家于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話的沉重打擊;不告訴呢,又都覺得自己簡直不是人!
朋友正講著,玉順嫂來了。朋友一反常態(tài),當(dāng)著玉順嫂的面一句接一句地數(shù)落我,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無非是說我這個人一向不懂裝懂,自以為是,由于長期被嚴(yán)重的頸椎病所糾纏,看什么事都變成了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云云。朋友的老父母也參與演戲,說我也曾炒過股,虧了幾次,所以一談到股市心里就沒好氣,自然念衰敗經(jīng)。
我呢,只有“嘿嘿”訕笑,盡量裝出默認(rèn)的樣子。
玉順嫂是很容易被騙的女人。她高興了,勸我多住幾天,說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熱炕,頸椎病必能減輕。
玉順嫂走后,我和朋友對視著,良久無言。我想苦笑,卻連一個苦的笑都沒笑成。
我跟那禮貌的少年來到玉順嫂家,見她躺在炕上。很破陋的一個家,炕席都是破的。
她一邊往起坐一邊說:“還真把你給請來了,我病著,不下炕了,你別見怪啊……”
那少年將桌前的一把椅子擺正,我明白那是讓我坐的地方,便坐了下去。我虛偽地說,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會主動來探望她的。
她嘆了口氣,說自己得了風(fēng)濕性心臟病,確診已很嚴(yán)重,地里的活兒根本干不了了,只能慢慢騰騰地自己給自己弄口飯吃了。
我的心一沉,問她兒子目前在哪兒。她說兒子已從技校畢業(yè)了,在南方打工。知道家里把錢買成了股票后,跟她吵了一架,又賭氣一走,連電話也很少打給她了。我的心不但一沉,竟還疼了一下。
她望著少年又說,多虧有這個干兒子,經(jīng)常來幫她做點兒事。
玉順嫂又夸了他幾句,話題一轉(zhuǎn),說,她是請我來寫遺囑的。
我愕然,忙安慰她不要悲觀,不要思慮太多,沒必要嘛。
玉順嫂又嘆了口氣,堅決地說:“有必要?。∧阋矂e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話我聽多了,沒一句能對我起作用的。何況你梁先生是一個悲觀的人,悲觀的人勸別人不要悲觀,那更不起作用了!你來都來了,就耽誤你點兒時間,替我把遺囑寫了吧……”
那少年從抽屜里取出紙、筆和印泥盒,一一擺在桌上。
在玉順嫂那種充滿信賴的目光的注視之下,我猶猶豫豫地拿起了筆。
按照她的遺囑,子虛烏有的22萬多元錢,20萬留給她的兒子,1萬元捐給村里的小學(xué),1萬元辦她的喪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墳,余下3000多元,歸她的干兒子……
我接著替她給兒子寫了封遺書:她囑咐兒子務(wù)必用那20萬元給自己建一處農(nóng)村的家園,說在農(nóng)村沒有了家園的農(nóng)民的兒子,人生總歸是不妥的。并囑咐兒子千萬不要也炒股,那份提心吊膽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我回到朋友家里,將寫遺囑之事一說,朋友也長嘆道:“我的任務(wù)總算完成了。由你這位名人替她寫遺囑,是她最大的心愿……”
我張張嘴,說不出話來。
序、家信、情書、起訴狀、辯護書,我都替人寫過不少,連悼詞,也曾寫過幾次。遺囑卻是第一次寫,然而是多么不靠譜的一份遺囑??!值得欣慰的是,同時我還代她寫了一封語重心長的遺書:一位母親留給兒子的遺書,一封對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遺書……
這么一想,我心情稍好了點兒。
第二天下起了雨。
第三天也是雨天。
第四天上午,天終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爾濱,幾個村里人匆匆來了,說玉順嫂死在炕上了。
朋友說:“那,我還真不能陪你走了……”他的眼睛紅了。
我說:“我也留下來送玉順嫂入土吧,我畢竟是替她寫過遺囑的人?!?/p>
村人們湊錢將玉順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頭,她丈夫的墳旁,又湊錢給她丈夫修了墳。她兒子沒趕回來,唯一能與之聯(lián)系的手機號碼被告之停機了。
沒人敢做主取出玉順嫂的股錢來用,都怕她那脾氣不好的兒子回來問責(zé),惹出麻煩。
那是一場極簡單的喪事,卻還是有人哭了。喪事結(jié)束,我見那少年悄悄問我的朋友:“叔,干媽留給我的那份錢,我該跟誰要呢?”朋友默默地看著少年,仿佛聾了、啞了。他求助地將目光望向我。我胸中一大團糾結(jié),郁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同樣不知說什么好。
路旁的野草叢下,一地的死蜻蜓,還有蝴蝶。有的,還分明被踩過……
(郭建文摘自《散文選刊》201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