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語
“嗚哇…嗚哇…嗚哇”,一連串警車從無定河邊的油路上拐下來,開進了草木深處的磨坊村,剎車急,在村子中心地帶的村委會門前荒草叢生的土坪上晃蕩了幾下停住了。放學的孩子們數見,一共要有七輛翻轉著紅藍燈的車呢。
此時,住在村東這個青石片壘墻小院里的牛德權老漢,也在腰里纏了一彎草繩,疾步出了院門,去了村南的山梁上。頭一天晚上,村長就來過這個小院了,也許是因為有在縣里當水務局局長的侄女女婿吧,村長只是淡淡地對牛德權老漢說,全世界才有十來八只的白天鵝,你就給弄死了兩只,這回恐怕難說了。老哥呀,你總是不聽我說的,又不是過不了日子,兒孫自有兒孫福,什么逼你著了嘛?
像一只被獵人追趕的野物,牛德權向南山里逃遁而去。他爬上山梁,在他解下腰里纏著的草繩,把它拴在老杏樹的枝杈上的時候,他回沒回頭呢?望一望山下村委會門前那七輛警車上紅一團藍一團轉動的鬼火一樣的東西,那條無聲地翻卷著流向遠方群山間的河流,那覆蓋著無邊枯葉的河邊的田野……
當村里上山摟柴的光棍漢牛五發(fā)現時,那棵老杏樹枝杈上,一根破草繩吊著德權老漢。
白天鵝回來,才是前一年的事。其實有好些動物早就回來了,或新出現在無定河灣,只是動物們多是晝伏夜出,不讓人類見到它們。
隔兩三天,老漢就得趕著驢車上一回山,到山上的苜蓿地里給羊割苜蓿。苜蓿地里有羊的蹄印,還有羊糞蛋兒,苜蓿枝條上有啃過的印痕,好怪啊,是誰趕著羊到他家的苜蓿地里來放牧呢?
一個有月的夜里,當他悄無聲息地轉到自家的苜蓿地邊上時,他才看清楚了,是野羊。幾只灰黑色的大山羊,但從它們那蹄腳和乍著的耳朵上看到,它們不是農家的山羊。見上了野羊,后來又看見了火狐。那是一場暴雨剛剛過去,陽光從烏云的縫隙射下來,一叢桑條邊,一只錦雞似乎被這剛出的陽光激發(fā)了美好的幻想,前跳跳,后退退,左右轉著圈兒,脖項下那羽毛似金色的緞子,那長翎在身后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一輩子種地的一個老漢人,又怎么明白這樣的動作是什么?在文人們眼里,這就是舞蹈,這該是大自然中多么美麗的生命之舞啊!突然,錦雞上下撲騰,一只紅狐隨著錦雞的撲騰在地上連翻幾個跟頭,就死死的噙住了錦雞的脖子。這讓老漢一下想起了兒子小時候,家里來的那只火狐,那年月,雞窩是莊戶人家的搖錢樹,春夏之交地里的糧菜瓜果都沒下來的那些青黃不接的時日,連點燈的煤油都要用賣雞蛋的錢去打。就是平日里,幾個孩子上學的鉛筆、粉筆、書本子,都是用娘賣雞蛋的錢換來的。大英小英的花布衫、印花棉襖,也都是用雞蛋錢去供銷社買的棉布。莊稼人哪容得狐貍奪走他們這活命錢,每年都要加固一回雞窩,每天熄燈前,大人小孩總是會習慣性地去查看一遍雞窩門關好沒有,即使是這樣,每年總有那么幾回,要被狐貍抓走幾只老母雞。
當德權和他兒子在青山廟梁的山崖上發(fā)現狐貍的窩和那幾只幼崽時,他們沒想別的,只一個念頭就是這就是捉吃他們家母雞的家伙的幼崽,把它們給一窩端了。父子倆用筐子把四幼狐崽都給捉回來了,接連幾夜都看見一只黃紅的狐貍在他家院墻頭爬著。但它沒去抓他家雞窩里的雞。三天后,他們把小狐崽捉入筐中,放在屋門外,他們剛閂上門,忽然看見那只火狐從院墻上跳下來,嘴爪并用連拱帶咬將筐子弄著架墻一躍而去。
后來的這二十來年,不僅他們家的雞沒再給狐貍抓走,德權在山里也再沒見著這野物。老鷹也是這幾年回來的,平時它們在青山廟梁背后的山嶺上空,無聲無息地盤旋著,常常是等你看到它們時,老鷹和一只掙扎著的野兔已在你身邊離開了地面,一眨眼就飛的很高了……
這些年山里人只顧去城里走了,即便去那里掃街、釘鞋子、蹬三輪車,租住著城里人廁所旁的窄小的房子,去市場撿菜葉子回來做著吃,也不愿在農村住了。沒辦法啊,為了讓孩子享受城里人的優(yōu)質教育,就是那些城里人辦的私人學校,也比鄉(xiāng)下山村的學校教的好。
沒有人知道德權老漢走進了這個世界。
這些新回來的野生動物之間的打斗掠奪,開啟了老漢一輩子沒見世面的智慧,上山割草所獲,遠遠沒有捕獵這些野生動物換到的錢多。即便套幾只野兔或山雞,送到城里的飯館,也是能賣一些錢的。要是能捕到那只火狐,那就值錢多了。冬天,山上的苜蓿都枯干了,但老漢還是一樣地上山,給羊搜羅些枯草枯葉,套幾只山雞,心里夢想著那只火狐。肩頭搭著布褡連,褡連里裝著卸開的獵槍和干糧,上了馬頭山,從馬頭山翻下去,進了野蘆溝,一天要走二十多里路,沿著無定河邊回到村莊時,天就要黑了。
可是那只火狐再沒有出現。
世道再亂,可誰又能把他德權老漢怎樣?誰還不讓他在這無定河灣里種田?都一輩子快下來了。這些年農村的政策放的很寬,這兩年農村的皇糧國稅全免了,沒人管老漢種田的事,他也不去管任何人的事。趕著驢車去河灘、上山梁,送糞,收莊稼,打草,是德權老漢生活的全部內容,那頭青黑色壯如俊馬的公驢,是老漢最好的幫手,也是伙伴,他說什么,它都能聽懂。他叫它青黑,走,去河灣,德權老漢在車轅上坐著,青黑拉著車一出院門,就向村東走,而后拐村北,一路小跑著來到河灣。老漢說上山割草,青黑拉車出村后便向村南走。拉著一大車柴草爬陡坡的時候,他沒有罵青黑,更沒有打過青黑,自己套了繩子,肩頭與青黑的肩胛死死扛在一起,腰身躬向土地,和青黑一齊發(fā)力向坡上拽著大車。實在拉不上去的時候,他就會讓木架車站住停穩(wěn),把柴草卸下來一些,并對青黑說,好好用力上,今天回家一定給你吃好的。老漢從沒把青黑以牲口罵。
但他不能不想兒女的事,不能不管兒女的事。
最讓老漢揪心的是小兒子,老伴給他生了三女一男。子女是前世的仇人嗎?活到57歲了,什么時候坐下來享過兒孫們的孝敬呢?遇頭疼腦熱感冒,從未去買過個藥片片,就連他的老胃病都硬扛著,疼的實在扛不下去時,就去鎮(zhèn)上開幾副草藥回來讓老伴熬了喝。為子女操盡了心,可老漢并不責怪他們,他常常是這樣反過來想的,兒孫也要在世面上活人啊,他們沒有給子女創(chuàng)造下好條件,讓他們在這個世上活的這樣艱難、卑微。這些年老兩口沒明沒黑牛馬般勞累,土地上收入的錢,一分一分都貼給了小兒子,還是遠遠的不夠。村里人都笑話德權老倆口過日子太摳,平時的節(jié)日連個肉都不買的吃一點,只有過春節(jié)才吃肉。一領老羊皮襖穿了二十多年了,其它衣褲鞋子全是幾個女婿穿退下來的,常年四季高瘦的身材套著不合體的破舊衣褲。外孫子上大學回來,找不到工作,女兒大英一次次來磨坊,回娘家,每次從田里回來,老漢都能看見大英的眼圈紅腫著。女兒女婿幾年前就一同下崗,他不是不知道女兒需要錢,他不是看見女兒不親,他不是不知道外孫找工作的重要,實在是手里沒多少錢啊。莊稼地里土坷垃里能刨幾個錢呢?為什么村里人都跑城里去了呢?就是在城里撿垃圾都比在村里種地掙得錢多。
幾次從田里回來走到院門口,都聽見大英和她媽在屋里爭吵,大英哭泣著埋怨娘,掙一分給了他,掙二分給了他,這些年你們給牛軍貼進去多少?他在城里買房子哪來的錢?村里人和親戚朋友誰不知道?他的孩子上大學哪來的錢?他的孩子是你們的孫子,我的就不是了?盡管大英一次也沒有在德權老漢面前開口,但他這個當父親的心里是很難過的,他怕看見女兒的那雙紅腫的眼睛,后來大女兒一回來,他就躲在河灣的西瓜地庵子里不回家。莊稼人的命像黃土疙瘩,但也有著淳樸的感情,野生動物都是有情的,在山里打獵的時候,受了傷的成年野生動物護著幼崽的那情景,一幕幕出現在老漢心頭。誰知道他一個人在這河邊心里那煎熬呢?
盡是這龜子孫兒子惹的禍,讓老漢操盡了心,氣壞了肺,整得一家人常年四季不得安生。
孫子上大學雖不像大英說的一年就得幾萬,可也是一筆不小的數。單靠他們老兩口在土地上的刨挖是供不起的。大學是不能不上,可你到哪里弄錢,也不能干犯法的事啊。怎么能想起設騙局和人家耍賭?咱牛家祖宗幾代誰干過這樣的事?結果落得個捉雞不成,反被啄了一口,不僅被公安局罰了錢,還抓進去坐了一星期牢。德權老漢想著想著,眼淚就上來了,幾滴渾濁、冰涼的淚,從那干枯的眼框背后滲出來,淌過干癟的臉夾,砸在黃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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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農家出身、從鄉(xiāng)下來的縣城機關小職員,連板房都坐過了。是老二家女婿劉振華出面找人,牛軍少坐了一個星期被保出來了。但從城里捎回來話要錢交罰金,老漢氣的幾天沒吃飯,最后還是拖著像被雹子打過的禾谷一樣的身子跑村里土財主牛大年老漢家二分錢利息借了五千元。
讓德權老漢在村里抬不起頭的是三女兒小英,她和老二家女婿劉振華的傳聞,早在前兩年就傳回磨坊村來了。沒有人在老漢當面說,但老漢出村回村,能窺察到村道上那幾個長舌婦見他走過時相互拉話那神態(tài)。喲,真丟人啊,世上死的沒男人了?和自己的堂姐搶一個男人,干那種不要臉的事。老漢走著沒回頭,在側身的一瞬間他似乎都感覺到那個長舌婦指著他的后腦吧戳了幾下,急忙收回了手。二狗家的日子過得像破籮到處都是窟窿眼,二狗媳婦都敢這樣小瞧他。田里,路旁,風也能把這些話傳到他耳朵里。這兩年,他在村里很少和人們搭話。在河邊的田里勞作完,他就上到山里,把自己走失于這個草木的、動物的世界里。
每次,看到野兔、山雞們的腿死死地卡在他設下的夾子上,不動等死,動一下能疼死那可憐相時,德權老漢的心里很不好受,并不是獵人去收獲獵物時那喜悅,一點點都沒有,他甚至不敢走近它們。他甚至看到它們都是一些窮人家的孩子。
可一想到家里的子女們等著用錢時,他還是走到夾子下,并用手中的鐵家伙致它們于死地。
每次,在他舉起槍,對準它們——山坡上吃草的野羊,或小獼猴跟著大獼猴盡情撒歡,或年輕的公鹿與母鹿在一起盡情嬉戲,他緊緊地閉上了他那兩只干癟的似乎沒有了眼球的眼睛……
走累了,德權老漢就在向陽一些的山灣的草叢上躺下來,暖陽很快就會把他曬的睡著。在睡夢里,老漢常常會夢見那些被他打折了一條腿的褐馬雞、蒼鷺、野鹿,或領著幼崽的獼猴、漠貓、兔猻,跪在他面前,用可憐巴巴的目光哀求他,一下一下給他磕頭。每當這時,德權老漢準是會被驚醒,他慌忙爬起來,對著北山梁上那座風雨剝蝕、倒塌的快要不存在的破山神廟磕上三個頭……
其實,這山鄉(xiāng)河灣人的生命,與這些山里奔竄、捕食的野生動物沒什么大的區(qū)別,說不準哪陣兒輕易的就結束了或被結束了自己的性命,57歲的牛德權老漢,在這個深冬里,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山梁上,在一棵老杏樹下,用一根破草繩,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管這個生命生前在這個世上是尊貴的還是卑微的,不管他生前在這個世上享盡了榮華富貴還是受盡了冷眼屈辱,作為他的子孫后人,都是要給他舉行一個儀式的,無論是盛大的告示天下的儀式,還是簡單的一頓油糕,一口薄木棺材送其上山。他們的后人至少要讓走了的人入土,鄉(xiāng)間諺語一輩一輩這樣留傳下來——入土為安。
第二天上午,距磨坊村40多公里縣城的人們都回來了,老漢的三個女兒女婿和小兒子牛軍一家人,隨后回來的還有老漢弟弟德寶的大女子大女婿一家人(牛月琴在兩家人的姊妹弟兄中排行老二,弟妹們就叫他們二姐夫二姐)。擺在這群子女面前的當務之急是,現在老人還在村外的一個干草窯里寄放著,很快把老父親給搬回村里來,讓老人在去那面世界前,最后再看看這生他養(yǎng)他,無數次走過的村道和院落,還是只在院子里搭個空的靈堂。這事最終是由德權老漢的弟弟德寶定奪,德權老漢走了后,他現在就是這族人里輩份最大的人了。按鄉(xiāng)俗,非正常亡故的人,是不能回村里來的,事情很快就這樣定了。
老人一個人躺在村外那個冰冷的土窯子里,幾天沒吃沒喝了,德權老漢的三個女兒女婿由小兒子牛軍領頭,披麻戴孝,從老屋出發(fā),一路嚎哭著去山上給老人點紙去了。
擺在這群亂的像一窩蜂一樣的子女們面前的第二件事是,一家人要盡快商議,就這樣讓老人入土了,還是要去問公家討個說法?德權老漢的三個女兒,呼天喊地,老父親死的冤屈,一定得去向公家討個說法和公道來。這事,整個家族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德寶老漢的大女婿劉振華身上了,他是縣里的部局干部呢,他知道這里頭的深淺和政策界線,現在只有他的話最具權威。
結論是,沒必要向公家討說法去了。劉振華幾乎是不假思索就給所有親戚、家人、子女拿出答案:不要說來了七輛警車,就是人家來了七十輛警車,人家還沒上你的門,一句話都沒問你,你怎么能和人家粘上?混亂中所有人都忽略了德權老伴的這句話——好些日子了,老漢總是在凌晨早早就醒來睡不著,爬在炕頭抽著旱煙,有一天,老漢說他想娘了,不想在這個世上活了……
聽了劉振華的話,最不高興的是德權老漢的幾個子女,為兩只鳥,父親送了一條命。要是公安不來,他會跑到山上去上吊嗎?他們甚至認為父親的弟弟老二家這一門人,有意不幫他們這一門的忙。先是二爸發(fā)話,不許父親的尸骨回宅院來。后來是女婿也不能站到他們這一面來,出主意撐腰去和公家討公道。
就說現在,老爸不幸辭世,劉振華能這么早趕回來,他們老大這一門還是十分感激的,說來說去,往后還得求人家?guī)兔k事。雖說在與公家討說法的問題上,他們的意見不合,作為老大家唯一的男兒,牛軍還是掌羅了酒席,寬待他們的局長姐夫。
陜北高原上的人喝酒,從來不是就著下酒菜,邊拉話邊品酒,而是拼酒,賭酒,用打麻將用的那骰子,在瓷盅下扣了,吹牛,看誰把誰贏了。即便是在今天這樣悲痛的日子,一旦玩上了這種具有賭性的喝酒,桌上的人還是一會兒就喝光了幾瓶燒酒。酒大了,說話就開始口無遮攔。用骰子吹牛,輸的多的德權老漢的大女婿說話舌頭已不展,明明自己輸下酒,卻開始耍賴,硬要劉振華代他喝,說他雖是親姐夫又是老大,但在這個家沒地位,大家都尊著抬著劉振華,就叫劉振華喝。誰知他是真喝醉了,還是借酒裝瘋賣傻,過了一會,他又說,老丈人這喪事,他們家干脆不管了,這些年,老丈人不給他們家貼一分錢,兒子安排工作那么大的事上,都借不來一分錢,他賺的錢,給了誰,就讓誰來操辦這喪事。
明明看大女婿已喝成了這樣,酒桌還是收停不了。
對劉振華不滿的三女婿王海林挑著還要跟劉振華拼酒,三女婿的難過是來自他的工程,從春忙到冬,受了個賊死,現在血本難回,自己折了不說,民工工資開不了,大門上圍了要工錢的人,一家人有家不敢回,天天東躲西藏。為了這座攔洪壩工程,不只他跑,老婆小英也多次找姐夫說這事,好話幾乎說盡。秋末工程竣工,省里下來驗收,怎也通不過,只付50%的工程款,連工程材料費都不夠。他跑著把全縣其它幾座同時修筑的攔洪壩工程都看了,和他的工程沒任何區(qū)別,人家的都通過驗收,冷子(冰雹)就掉在了他的頭上,急得他跳崖。他知道工程驗收前,人們都跑上面,送好處,劉振華卻不讓他去送,說沒事。王海林現在腦子里只剩這一根弦,要是劉振華能挺身而出,到處找人求情,這個難關也許是能過的去的??蓡栴}是二姐夫為了自己當局長,對這事只推不攬,只怕粘他身上,老局長陽歷年過罷就到站了,排在老局長后邊第一位的副局長就是劉振華。
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時日,三女婿想最后撈一把,看二姐夫劉振華能不能動了同情之心。他出外面解手,兩只眼喝的像貓屁股,他還是把老婆小英給叫來了,要小英給二姐夫好好的把鐵爐子里熬著的濃釅磚茶倒上。牛小英心領神會自己男人的意思,她就坐二姐夫旁邊,不停地給他的二姐夫倒茶水,看二姐夫輸多了酒,就端起來替喝幾杯,每咽下一杯酒,辣得她張開紅紅的嘴唇直呵氣,主要是給二姐夫看。面對清粼粼的無定河水養(yǎng)育大的女子,面對那陜北崖畔上紅山丹一樣的口口,這個二姐夫必定也在三小姨子明眸里讀到了什么。這個時候,與桌上的人賭酒的勁頭比剛才大多了,本來就打了兩個通關的劉振華,現在主動又開一個關,每輸下酒,并不用別人多勸,左手端一杯,右手端一杯,頭一仰就都喝下去了。
小英剛才本來是和幾個姊妹一塊在東邊的一孔窯洞里安慰娘,還有二姐牛月琴,剪裁孝服,準備喪事上的米糧菜果。牛月琴見喝的搖搖晃晃的三女婿來把小英叫走,好一陣子了還不見小英回來,就向院子中間喝酒的這孔窯里來了。
牛月琴進得窯里,一看小英在劉振華身邊坐著,一只胳膊快要挽著劉振華的一只胳膊了,還嬌聲嬌氣地叫著二姐夫,她的胸腔和喉嚨里嘩啦就冒上來了煙火。此時滿屋子煙籠霧罩,酒氣熏天,這是什么場合???老人都亡故了,你們還在這里花天酒地。你們腦子不滿了,臉也不要了?
她走到炕欄邊,叫小英走,小英還不走,如若面前根本就沒存在著這個二姐,而伸過手去二姐夫手里奪酒杯,用迷醉的眼神去看二姐夫,好像這還是外邊的生意場的酒桌上。不過小英跟著二姐夫一塊到外面的朋友場上,這樣的舉止也不知多少回了,只是牛月琴沒見過罷了。有關劉振華掛上了他三小姨子或者是牛小英鉆到她二姐夫被窩里的傳聞,早兩三年就傳回磨坊村來了。在腳地下越看越起火的牛月琴,出口就罵牛小英,你個不要臉的東西,我看你還要干什么?牛月琴得理不饒人,你個小婊子,越罵越難聽,牛軍下去勸說,她的罵聲更高了,勸說間,牛小英從炕上跳下來,借著酒勁兩人就撕扯在一起了……小兒子牛軍因是在自己家里招待人,他因買房子還欠著二姐家?guī)兹f元,不管二姐罵的多難聽,只是勸架,硬往開拉架,主要責罵一娘養(yǎng)的自己的三姐。當看到自己的二叔從隔墻操著木棍虎悻悻地跑過來,將木棍掄向小英時,他就顧不了那些身外的事了。就在這個地方,只有去了另一個世界的牛德權老漢沒有參與進老大牛德權和老二牛德寶兩家人大打出手,惡戰(zhàn)一場的事件,在這里筆者就不再敘述下去了,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沒有讀者會相信人性里面會存在這些。
這消息很快就傳遍了磨坊村。
老二牛德寶的大女婿一家開車走了。老大牛德權三女婿一家也開車回縣城了。大女兒牛大英也要走,丈夫在拉架時頭上被砸了一棍,頭疼的厲害,要回縣城做CT。大英心理原來就有想法,兒子大學畢業(yè),卻找不下工作,去年縣政府幾個單位招人,幾次考試都落選,學習不如自己兒子只上了??频耐瑢W都考上了,有人出主意,花上十萬八萬,就能考上,保準能安排了。自己和丈夫先后都下崗,供兒子上大學現在還欠著丈夫妹妹家錢,家里實在是拿不出來了,她來到娘家門上哭了又哭,明知父母手頭有錢,就是一分不給。女兒沒用,錢都給了小兒子,那就叫牛軍一個人抬埋他去吧……生活將人情、親情逼得如一塊鐵一樣硬,一樣冷。
陜北高原上,一冬沒下一場雪。
那些去城里打工的人都還沒回來,灰黃的冬日,村里幾個老漢,將他們的這個侄子、老哥,抬上了山……
在半山腰的一塊緩坡上,薄木棺材被臨時放地下了,六仁伯從他老羊皮襖的兜里掏出半瓶酒,是他自釀的高粱酒,澆在棺木的頭上。都老了,不歇一歇,怕是抬不上去了;誰還沒有這一天呢?此時磨坊村的這幾個老漢心境也許是一樣的,德權只是先他們走了一步。也可能是他們想讓德權在這里站站,再看一眼他曾在其間勞作了一輩子的無定河灣,和他哭著來哭著去的山下的這個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