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貼近基層鮮活的現(xiàn)實,關注普通人的人生,是我刊長期堅持的傳統(tǒng)之一,最近在全國新聞出版業(yè)廣泛開展的”走基層,轉作風,改文風”活動更對我們在這方面提出了新的要求。為此,從本期起,我們將不定期地推出”來自基層”專欄:或刊發(fā)反映基層生活民生的各類文學作品,或選載來自基層作者的新鮮創(chuàng)作。本期刊出的這篇《煤礦農民工》的作者皇甫琪同志三十余年在煤礦生活,一年來走訪了四五十位煤礦農民工,寫出了他們真實的人生和努力。
本刊編輯部
從上世紀的七十年代到現(xiàn)在,我一直生活和工作在煤礦。作為曾經(jīng)的煤礦工人,我應該把這個特殊群體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告訴人們。
田二平
田二平,男,太原市晉源區(qū)姚村鎮(zhèn)田村人,現(xiàn)年38歲,1993年來到西銘礦多種經(jīng)營公司回收隊看庫房,一看就是10年,屬于一年一訂合同的農民工。二平有親戚在礦上,2003年3月,在親戚的幫助下,田二平同礦上簽訂了合同,當上了8年的農民合同工。今年4月2日上午,我在醫(yī)院看到田二平時,臉色蒼白、目光呆滯、面無表情的他已經(jīng)住了近半年的醫(yī)院,目前正在中醫(yī)科接受治療。
去年10月17日早班,田二平和往常一樣,看皮帶,開皮帶。他在這個崗位上一干就是七年多。他喜歡這個崗位,盡管這個崗位每天就他一個人,面對的除了皮帶就是皮帶,挺寂寞的。但田二平覺得挺適合他,他本來就是一個不喜歡熱鬧的人。每天看著皮帶上滾滾流淌的煤,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有時禁不住還想哼哼上幾句家鄉(xiāng)的小曲兒。讓他感到高興的事情還有,再過幾個月他就要轉正了。他仔細算過,到2011年3月1日,剩下135天。到那個時候,如果不出意外,他就可以成為礦上的一名長期工人,雖然礦上不給辦戶口,但這沒關系,現(xiàn)在的戶口可不像以往那么重要。等他當上了長期工,工作穩(wěn)定了,收入增加了,說不定還能找個媳婦,媳婦再給他生個孩子,到那時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有多好啊。這時候,鈴聲打斷了他的遐想,眼前依舊是長長的巷道,一片昏黃。他摁了一下開關,皮帶如蛇一般,倏地躥了起來。行走著的皮帶掛了他一下,就那么輕輕的一下,他當即摔倒在地。這時大約是在3點40分左右。幾分鐘后,他爬起來活動了活動身體,覺得沒有受傷(無外傷),就去候車場乘車準備升坑。誰知,當他坐在候車場的木凳上等車時,突然不省人事。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礦務局醫(yī)院的病床上。
事后,才知道自己昏迷后是隊里的人把他送到礦醫(yī)院,礦醫(yī)院做不了手術后又轉到局里的醫(yī)院。從出事到做完手術總共用了10個小時的時間,做完手術已經(jīng)是次日凌晨了。
他還知道,隊里的人把他送到醫(yī)院后就離開了,在醫(yī)院做手術的幾萬元費用都是在農村種地的姐姐們給墊付的。大姐是接到電話后從幾十里外來到醫(yī)院的。當時田二平穿著如墨的工作服,臉上沾滿了煤面,大姐費了好大勁才認出躺在擔架上的那個人是她的弟弟!
手術后大姐找到礦上,礦上讓她找醫(yī)保,大姐找他們要轉工傷,隊里的人講田二平患的是腦出血,只能走醫(yī)保。隊里向他們解釋,因為你(田二平)是高血壓,自己犯的病,不能掛工傷。手術后,隊里倒是派了個人來護理,可那后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他們向隊里的書記反映,書記不相信;他們向隊里要生活費,隊里不管。無奈之下,大姐把田二平用輪椅推到局里的信訪處,處里打電話通知了礦信訪辦的人,信訪辦的人對他們講,以后有什么事情咱們自己解決,不要把人往處里推。大姐說他們現(xiàn)在生活不了,信訪辦的人留下500元。并且告訴她,田二平不能轉工傷,因為不符合工傷的條件。
西山煤礦總公司職工總醫(yī)院病危,病重告知書上標明,田二平人院日期:2010年10月17日22點15分;手術日期:20lO年10月17日23點32分:通知發(fā)出時間:2010年10月18日2點。
在職工醫(yī)療保險外轉特檢/住院審批表中,田二平的病情診斷為:右基底區(qū)腦出血術后高血壓病(極高危期)。大夫簽字的時間是2011年3月1日。
田二平的二姐給我找出了田二平住院時西山煤電集團公司職工醫(yī)院的診斷證明書和職工醫(yī)療保險住院費用結算單。
在建議事項一欄里,有“患者于2010-12-22—2011-2-28日住院于神經(jīng)外科”。診斷證明書的填寫日期為2011年3月16日。
另外有一張?zhí)锒奖救说膮⒈B毠めt(yī)療救助申請表。上面所患疾病欄里寫著:腦出血。申請理由:高血壓致腦出血。病情重,花銷額度大,已購(夠)申請醫(yī)療救助金標準。單位加注的意見是“情況屬實”。
手術后的田二平恢復得不好,成了半身不遂。而他的合同在今年3月1日到期,按照規(guī)定,礦上終止了他的合同,工資只開到3月底,并且,他享受的醫(yī)保待遇在4月17日也要終止。4月初,采區(qū)和隊里的書記來到醫(yī)院,想同他一次性解決此事。當時田二平的大姐在場。書記問他們要多少錢,大姐說一百萬,。兩個書記一聽,扭頭便走了。
幾天后,隊里的書記告訴他們,礦上計劃給你們3萬。
3萬與100萬,兩者相差甚遠。他大姐說的一百萬是否太多咱們暫且不說,但礦上說的3萬元似乎也太少了。
田二平有兩個姐姐,都是在村里種地的農民,家里也不富裕。今年38歲的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至今仍然獨身的田二平不是不想結婚,而是因為家里太窮,結不起婚。雖說在礦上干了18年,但也沒攢下幾個錢。不是因為他大手大腳,胡吃海喝,也不是因為他偷懶不上班,而是因為他原本掙不了多少錢。更重要的是父母親和奶奶的身體都不好。需要看病花錢,等把他的那幾個錢花得差不多了他們一個個又撒手人寰。所以,直到今天,田二平還是光棍一條。原本盼望合同到期能夠轉正,改變一下自己的處境,沒想到老天爺不照顧,在這關鍵時刻,讓他住進了醫(yī)院,與轉正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擦肩而過。因此,我稱他是苦人兒!
田二平不單單是命苦,還是個不善言辭的老實疙瘩,屬于那種教的曲兒也不會唱的“悶葫蘆”。
看到田二平的遭遇,有好心人就給他出主意,讓他領導來了怎么怎么講。田二平當時答應得好好的,可領導們一來,他的嘴就像給縫住了,說話結結巴巴,詞不達意。讓人干著急沒辦法。
有同情他的人給他寫了個材料,讓他去找礦上。
時至今日,田二平還待在醫(yī)院里,他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將來。
田二平的二姐
6月8日吃過早飯,我一邊看書,一邊等電話。9點15分,我的手機響了。來電話的便是我等的人——田二平的大姐。
田二平的大姐在電話里稱我為大哥,她說,大哥,我現(xiàn)在在鄭大哥的病房,我在這兒等你。鄭是我的一個朋友,有關田二平的情況就是他告訴我的。
田二平的大姐叫田反珍,二姐叫田拖珍,
田二平是田家唯一的根苗??上?。這棵“十畝地里的獨苗”至今還是孤身一人,而且又因為腦出血導致了偏癱,極有可能讓田家的血脈斷在了他這一代。田家姐妹二人均無文化,就是田二平也只上過三二年學,比文盲強不了多少。
早一天,也就是6月7日,我來到田二平住院的地方,他的二姐告訴我,4月15日,他們把給礦領導寫的材料遞上去之后,不幾天,田二平隊里的書記下來了,說礦上要跟你解決。還說信訪辦的負責人要下來。要跟你們私了。又過了幾天,信訪辦的主任,還有社保的人,工會的人,一共來了五六個。他們說要私了,我大姐說要一百萬。他們馬上就說不行,但也沒砍價,沒說給多少。光是說二平合同期滿可以結算三四萬,你們姐弟商量商量。從此,再沒有露面。信訪辦的人們走后,第二天,就有人打電話來,自稱是勞資科的,那人說把田二平轉到再就業(yè)了,你們知道不知道?他們當然不知道。因為在此之前誰也沒有告訴過他們。問到田二平的大姐,同屋的病友根據(jù)她二姐提供的號碼(田拖珍沒有電話),撥完之后又把電話遞給田拖珍,說你按一下這個綠色的鍵。在田拖珍打電話時,我看看坐在床上的田二平,不到四十歲的人,可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嘴還有點歪,左胳膊和左腿上扎著七八根針,頭上還有一根。大家講話的時候,他一般不插嘴,除非你問他,他才說話。而且回答時十分簡單、簡短,語速也極慢。如果是不了解情況的人,一定會以為他于此事毫無瓜葛。
三次挨打的大姐
田反珍說的鄭大哥是我的朋友。我到了醫(yī)院后他不在病房,我和田反珍就在走廊的椅子上一直交談了兩個多小時。
今年53歲的田反珍看起來比小她8歲的妹妹更善于表達。她說,弟弟出事后,是隊里的書記打電話通知她的。那時候大約是晚上9點。書記在電話里對她講,你弟弟病了,住進了礦務局醫(yī)院,她急忙問是啥病?書記說,你不要多問了,來了就知道了。田反珍一聽,也不再問了,拽上老公,叫上姑娘,出門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西山礦務局醫(yī)院而來。拽上老公,是因為老公是男人,遇事有個商量的,拿主意;叫上女兒,是因為自己是個沒有文化的農民,沒見過什么世面,女兒畢竟有文化。
幾經(jīng)打聽,10點多,田反珍一家三口終于找到了這家醫(yī)院。燈光下,她看到的是一個穿著如墨染的衣服的人躺在急診室內。那人的臉是花的,也沒有洗過。她心里嘀咕,這不是我弟弟吧?這時的田二平不說話,嘴還歪著。得知躺在地下的就是弟弟,她哭著去找大夫。大夫對她說,田二平因腦出血,至今昏迷不醒,我們已經(jīng)下了病危通知書,得馬上做手術。她說,大夫,你們救救他吧,他才38歲。大夫拿出一張紙,讓她簽字。等她簽下幾個歪歪扭扭的字之后,醫(yī)院讓馬上交錢。田反珍說,她走得急,沒有帶錢。另外,她認為田二平是在井下出的事,單位應該負責。她出去找領導,送田二平來醫(yī)院的車還在,同時來醫(yī)院的還有幾輛小車。初來乍到的田反珍不明底里,就問,你們哪個是二平的領導?連問幾次,沒有一個人接應。她得到是一片沉默。她拉了一下旁邊的一個人,那人就躲,說:我們是好心救他,你卻問我們要錢?幾個人說完就乘車離開。她頓時氣得哭倒在地上,在一旁的老公趕忙把她攙了起來。
那時候,田反珍眼睜睜看著人家一個個都走了,她感到十分無助,她哭著跟大夫講,他們走了,他們沒有良心,見死不救,你們是好人。她邊說邊給醫(yī)院的幾個人磕頭。當時,醫(yī)院神經(jīng)外科的大夫在場,主任在場,院領導也在場。田反珍的真誠感動了醫(yī)院的領導,領導答應馬上給田二平做手術。田反珍說,謝謝大夫,謝謝大夫。你們先做手術,我給你們寫保證,保證盡快給你們拿錢。我就是賣房子賣地也不會讓你們?yōu)殡y。
那天晚上做手術時,已經(jīng)是深夜的12點了。也就是說,從事發(fā)到手術,這個過程用了8個小時。對于一個腦出血昏迷不醒的重癥患者來講,這8個小時意味著什么?
那天做完手術,已經(jīng)是18日凌晨2點了。
第二天,她才聽人講,那天隊長、書記都來了,都在場,但沒有人承認,而她不認識人家。
我們都是農村人,只知道急著救人,其他的啥都不懂。手術雖然做了,但我在病房里卻發(fā)起愁來。我們姐妹二人都是農民,在家里種地,到哪兒弄那么多的錢呢?有好心人提醒我們,必須找二平的單位。他們告訴我坐16路公交到斜坡,下了車乘纜車上去,然后再花一塊錢坐私人的蛋蛋車就去了礦上。我和老公是在做完手術幾個小時后(18日)去的西銘礦。我們按照人們說的找到二平他們單位時,隊里的領導們還沒有起床。見到了書記,書記拿起了電話,不知道和誰說,田二平的家屬來了。打完電話后,書記就讓我們走,說要等他們研究后才能解決。因為擔心剛剛做完手術的弟弟,我們就離開了那里。那天,書記說他不做主,要跟別人商量,沒有給我們拿一分錢。
17日出事后,單位沒留一個人,也沒留一分錢。就連進手術室,也是經(jīng)過好心人幫忙推進去的。
19日我又去了礦上一次。這次是和一個在礦上工作過的親戚去的。我想,有個熟人,說話辦事總歸方便些。
到了二采區(qū),見了區(qū)里的領導,人家說完了再處理。我說,我想給弟弟辦工傷。領導說,不能辦工傷。采區(qū)的領導說話中間就打電話向礦長請示。他們把我們留在采區(qū),然后去了礦長那里。等了很長時間,采區(qū)的領導總算回來了。領導一進門就對我家的親戚說,你們回去吧,我們和礦領導聯(lián)系過了,到時候給你們處理得合適一點。當時已經(jīng)到了中午,采區(qū)的領導請我們在附近的小飯店里吃了頓飯。當時在場的有好幾個人,人家沒介紹,我也不認識是些誰。
回到醫(yī)院,院里讓辦醫(yī)保。醫(yī)院的大夫問我們,是辦理工傷還是走醫(yī)保。因為醫(yī)院有規(guī)定,辦理醫(yī)保不能超過3天。假如超過三天,就得先出院,然后重新住院才能辦理醫(yī)保。我們不懂這些,隊里七八天后才給我弟弟辦理了醫(yī)保手續(xù)。
那次手術,我和妹妹每人墊了一萬元,還有二平卡上的錢。加起來差不多有3萬元。
田反珍讓我看了兩個數(shù)字:一個是20450元,另一個是8500元,加在一起共28950元。她說這是花了的錢,實際報銷的數(shù)字是17953.83元(統(tǒng)籌金支付)。
今年3月,二平從神經(jīng)外科轉到了中醫(yī)科,在吃中藥的同時,接受針灸治療。
從去年10月7日到現(xiàn)在。我們多次找過礦上,要求給二平辦理工傷,礦上就是不答應。他們說二平是自己發(fā)病的。我說我弟弟沒有病,你們每年進行體檢,有病你們?yōu)槭裁床桓嬖V他,還把他打發(fā)到坑下?
(據(jù)一位朋友講。西山煤電從2008年開始每年對井下職工進行體檢——作者)
我弟弟在井下是開皮帶的,干活時就他一個人。那天,讓皮帶掛了一下就跌倒了。過了一會兒,他爬起來覺得沒啥事,后來就去候車室等車,他是在那里昏迷過去的。
從事發(fā)到現(xiàn)在,我找過礦上幾十次,手術
后大概一個來月,我還見過礦長一面。他什么也沒說,讓書記處理。是哪兒的書記,我不知道。礦長讓他領著我去找隊里、采區(qū)。
我總共找過三次礦長,都是在年前(春節(jié))。第一次,我一個人去找,保安不讓進去,我就在那兒等。保安問我找礦長有什么事?我說我不是來鬧事的,是有事想跟礦長說幾句話。保安說不行。正好遇見了采區(qū)的兩個領導,他們問,你又干啥來了?我說,要不是為了我弟弟。我來這兒干啥?
我去礦上找領導,都是在早上。坐頭一趟公交,天還沒有亮。我去了礦上,領導們都進了食堂吃飯,有人讓我進去,我說我不吃,在外邊等你們。又讓,我就跟了進去。我還沒有吃,一個保安跑了進來(個子高高的,長得瘦瘦的),當著那么多領導(有二三十個),一把抓住我,連拖帶打。我沒有防著,當時就摔倒在地上。我又哭又喊,說你們是共產(chǎn)黨員嗎?是你們領導讓我進來的,你為什么打我?當時,確實也有個別領導對打人的保安發(fā)出了這樣的聲音:什么素質?我們還在跟前,你就……
保安可以不聽田反珍的話,不管她的話是對還是錯,是真還是假,但他絕對不敢不聽領導們的話,不管領導的話是對還是錯。是真還是假。
這時候,領導又(在田反珍眼里,這兒的人都是領導)讓她吃飯,她抽泣著說,我在這兒連站的地方都沒有,還吃什么飯?其實,每天早上,礦上的領導、采區(qū)的領導以及有關職能科室的負責人都要在礦調度開會,俗稱“碰頭會”。田反珍是個農民,當然不知道人家領導們開會干啥。她所以能夠找到這里,是好心人告訴她的。讓她感到欣慰的是,她在這里果然見到了領導,而且是這么多領導:讓她感到害怕的或者說意想不到的是,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當著那么多領導的面打她!那天她挨打以后去了采區(qū)的區(qū)長辦公室,向區(qū)長要錢。她說得很直接,很明白,沒有遮遮掩掩。她說,因為沒有錢,醫(yī)院把液體也停了(給田二平輸液),我求求你們,你們要是不給,借給也行,我給你們打借條。那天,區(qū)長借給我2000元。田反珍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只當她是說說而已,沒想到,她真的給區(qū)長打了借條,而那位區(qū)長也真的就收下了這個借條。
我弟弟原來在舊住院部的一層,一禮拜后搬到現(xiàn)在的8層,在神經(jīng)監(jiān)護室,又轉到病房。沒幾天,借的那2000元就用完了。再要錢,沒人給,工傷也不給辦。我就借了個輪椅,在人們的幫助下,把我弟弟推到了礦務局的辦公樓前。在辦公樓的大門口,我們被攔住了。有人就打電話,電話過后不久。就出來一個人。人家也沒介紹,我也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誰。來的人讓我把坐在輪椅上的田二平推回去,把我老公叫到對面那個樓里。后來我才知道,那座樓里有個信訪處,專門管來上訪的人們。那個出來的人好像是個領導,讓我往回推二平的時候說,先把病人推回去,大冷天,小心感冒了。
信訪處給礦信訪辦的人打電話,十來點,信訪辦的領導同隊里的書記來到病房。信訪辦的負責人問我到底是咋回事?我說,出了事錢也不給,工傷也不給辦。我是個種地的,沒有錢,沒辦法,我們在這兒連飯也吃不起,撿白菜葉子吃,一個饃饃兩個人分著吃。說到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就號啕大哭起來。那天,信訪辦的領導留下500元。我感激地對他說,等事情有了結果,我一定還你。
有一回找礦長時,我還領著3歲的孫子。到了礦上的辦公樓,保安問我干什么?我說找礦長。保安說礦長不在。我說去了哪兒?他說開會去了。我問到哪兒開會去了?他說不知道。剛開始我還相信他們說的,慢慢地我不再信他們的話了。他們除了說不在就是不知道。有一回,我明明看見礦長送人出來,可保安卻睜著眼睛說瞎話,說礦長不在。那一回,我領著孩子進了廁所,出來時趁保安不注意,就溜進了礦長的辦公室,找到了礦長。礦長看到我,怒發(fā)沖冠,可著嗓門喊:保安,保安,你們是干毜啥的,把人放上來,還讓不讓我辦公了!
我當時很害怕,也感到很奇怪。害怕是因為礦長的聲音高,震得樓道里嗡嗡的:奇怪的是我什么還沒有說,礦長就火成那樣。礦長看上去文文雅雅,肯定念過不少書,是個文化人,怎么一開口就罵人,說臟話,還不如我們農民哩!
礦長一發(fā)火,滿樓道的人都聽見了,就出來了,勞資科的人就把我叫到他們的辦公室問我有什么事。等我把弟弟出事的情況告訴了他們,他們感到很是驚奇,有的便問,二保運有個叫田二平的農民工出事了,你們知道嗎?眾人搖頭。以筆者在煤礦數(shù)十年的經(jīng)驗,井下出了事,勞資部門應該知道。勞資部門管的就是工人,當然也包括農民工在內。從檔案存放到工資管理,從人事安排到退休結算等等,都得通過勞資部門??梢哉f勞資部門的人是大權在握。如今,出了事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了,勞資部門的人竟然還被蒙在鼓里。什么原因?標準答案就是隊組沒有匯報勞資科。既然隊組沒有匯報,那肯定有不匯報的理由。
大約是出事后的第三個月,田反珍找到隊里,書記說,他們準備讓隊里的工人給二平捐款哩。隊里的辦事員馬上接口說,你看我們多辛苦,我們咋不管你弟弟哩。隊里捐的款他們上個月才收到,共2500元。據(jù)說是強制捐的,領導出多少,工人出多少,都有規(guī)定。我說,我代我弟弟好好謝謝大家,等他好了,就讓他回去上班。
田反珍說。從去年10月17日出事到今天(6月8日),礦上總共給過他們4000塊錢。包括她打了借條的2000元。過春節(jié)時,隊里和勞資科總共救濟了2500元。兩項加在一起,總共6500塊。
今年3月份,我弟弟的合同到期,區(qū)里、隊里來人說,要解除合同。
一解除合同,病假、陪侍費礦上就不管了。我著急地說,這可咋辦呀,二平還在治療期間,沒有錢拿啥來治病,沒有錢靠啥來生活?
那一次,礦上來了五六個人,有隊里的,有區(qū)里的,還有礦上信訪辦的。來的人走的時候沒給一分錢,卻留下一本書,說是這書上寫著有關辦理工傷的條文,讓我們好好看看。我說,我是個文盲,不認得字。你們礦上不給辦工傷,比照工傷處理也可以,要不就給吃了勞保。反正得有人管,有人出錢,要不他一個人怎么辦?他的左手至現(xiàn)在也抬不起來,連走路還得人攙扶著,生活不能自理。再說,他在你們礦上前前后后已經(jīng)干了18年了,老家的房子塌得不能住了,地也讓別人種了,他如果回了家,讓誰來伺候他?如果礦上不管,拿啥看病。拿啥來雇人伺候他?我們當姐姐只能盡我們的一份力,能照顧到什么時候就照顧到什么時候,但總不能照顧他一輩子吧?我們兩個都是農民,也沒有這個能力,況且我們也都是一大家人。不能為了照顧他不要我們自己的家吧。而且,我自己還是個病人,膽囊炎,腰椎間盤突出,也需要人照顧,現(xiàn)在出了這事,還得倒好幾趟公交從東山來西山照顧他?沒辦法。誰讓我是他姐姐呢?我們苦點累點是應該的,可我們只能出點力,錢的事情我們可是無能為力呀!我們是農民,是靠種幾畝地來維持
生活,又不是大款,也不是腰纏萬貫的企業(yè)家。要是有錢,我五十多歲當上奶奶的人了還用成天找這個尋那個看你們的白眼,讓你們訓斥,挨保安的打!
說一千,道一萬,礦上就是咬住不能報工傷。隊里的書記問我,不能報工傷,你看這事怎么處理?
我看著他,搖了搖頭。心里嘀咕,你是領導,是共產(chǎn)黨的書記,成天學這個看那個,見多識廣還不知道,我一個大字不識也沒見過世面的農民能知道啥?
書記看我不說話,就說,要不私了算了。我說私了也可以,你們總得讓他生活呀。
私了得多少錢?書記問我。
我說,連看病帶他的生活,再加上照顧他,少說也得一百萬。
書記的嘴張得那么大,說,那么多?
我說,這還多?
我知道書記心里是怎么想的。現(xiàn)在礦上出了事故(死亡),一個人的賠償不少于30萬。而我卻張口就是一百萬,好像是獅子大開口??伤麤]有想到,那30萬是針對死人而言。事實上,死人與活人不一樣。就拿我弟弟來講,他雖然偏癱了,但其他地方又沒什么毛病,能吃能喝,而且他今年才38歲!就按活到70歲,還有32年的時間。一項一項說吧。先說看病。這32年里,他看病得花多少錢,一年一萬不多吧,下來就得32萬;接下來是生活,現(xiàn)在的東西貴巴巴的,咱們大家心里都清楚,一個人一年一萬不多吧,32年又是32萬;最后再說照顧病人。像我弟弟這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一個月一千塊錢有沒有人伺候,還說不上來。咱暫且就按每月一千塊錢計算,一年就是一萬二,不要說32年,30年就是36萬,光這三項加起來就超過了一百萬。這里還沒有考慮物價的上漲,雇工費增加等因素。
書記什么也沒說,眨巴了眨巴眼,走了。
第二次,礦上下來七八個人,好幾個部門的。他們是來告訴我合同到期,要解除合同,工傷不能報。他們還告訴我,合同到期能結算三四萬元。我不答應,也沒有在那張通知上簽字。通知說:田二平,你于2011年3月份合同到期,由于你未參加離崗體檢,請你接到通知后,參加衛(wèi)生科組織的離崗檢查。
通知是礦上的衛(wèi)生科發(fā)的,并蓋有公章。時間是2011年4月25日。在本人簽字后面,沒有田二平以及田反珍的簽字,旁邊倒是有另外一個人寫的幾行字:
2011年4月25日下午4點25分,通知中醫(yī)科5層7號家田二平,離崗體檢,因本人無法簽字,家屬拒簽,未能參加。其姐田有珍在場。
(這里的田有珍實際上是田反珍——作者)
看了這個通知,讓人感覺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田二平早在2010年的10月17日就住進了礦務局的醫(yī)院,當天晚上還做了手術,至今仍然在醫(yī)院接受治療,衛(wèi)生科不會不知道?否則,他們不會找到醫(yī)院讓他簽字。假如知道,那此時的田二平還有必要去做離崗體檢嗎?這是在走形式還是……
再看旁邊的“已通知本人離崗體檢,未能參加”一說,純屬推卸責任。
不是嗎?
那天礦上的人前腳走,后腳就有個年輕女孩進來,放下了這張通知。田反珍說。
我后來到隊里找過書記,他說這事他做不了主,讓我找大礦長。
第二次找礦長時,我抱著孩子,是臨過年的那幾天。在樓門口就讓保安給攔住了。
那天的保安有七八個。我解釋說我是來處理事情的,跟礦長說上幾句話就走。保安讓我登記,我說我不會寫字。保安說,那你就在這兒等著吧。我問他們,礦長在哪兒,和以往一樣,他們說不知道。我問礦長的電話號碼,他們同樣說不知道。這個時候,有個人也是來找礦長,那人登記完了就上去了。一看礦長在辦公室,我也要上去。因為這事要解決。礦長不點頭誰也辦不了。也許是以為見到礦長就有了希望,我不知道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勁兒,抱著孩子沖到了2樓通往3樓的臺階上。眼看就有可能見到礦長了,一個保安沖上來,一把抓住我的頭,使勁往下一摁,我頓時倒在了地上。那個保安拽著我的胳膊,把我從樓梯拖了下來。全然不管我的死活。我當時一條胳膊抱住他的腿,另一條胳膊死死地抱住樓梯旁邊的欄桿。我的外孫女嚇得在旁邊直哭。當時跟前有好幾個保安,我只記得兩個:一個黑黑的瘦瘦的,另一個白白的胖胖的。他們中間有人大聲喊叫著,要把我從樓道里扔出去。我說我是來反映問題的,你們不但不管,還動手打人。我怕他們真的要把我扔出去,而且,那天我還帶著外孫女,害怕把孩子嚇出個三長兩短來,情急之下,就打了110。這時,樓道里有個保安惡狠狠說,你要不出去,老子今天就抬死你,讓你再鬧!我說你憑啥罵人,我五十多歲了,生也生下你了,你們不是共產(chǎn)黨員嗎?
110的人來了。他們來了兩個人。一個年輕的,一個年長的,都是派出所的民警。我向他們說明了情況。他們說,這是人家(指保安)的工作,不讓你上你就不要上。我說,我這事情找不到領導就辦不成,問他們領導的情況,他們說什么也不知道,不說一句實話。我一大早從礦務局醫(yī)院來到這兒,沒喝一口水,沒吃一口飯,為的就是見領導一面,早日解決我弟弟的問題??蓙硪换貋硪换囟际沁@樣!當著派出所民警的面,我一指認了他們:哪個拉我,哪個打我,哪個罵我。可派出所的人聽完之后,把我一個人拉回了派出所,沒有帶一個保安,不知道為什么。
派出所的人給隊里打了個電話,讓書記來領人。書記見到我后埋怨道,你有什么事,來找我就行。我說你不是說你主不了事,讓我來礦上?現(xiàn)在找礦長不讓見不說,還得挨打!
過了春節(jié),有人告訴我,到礦調度肯定能找到礦長。雖說一趟一趟撲空,一次一次挨打受氣,但咱見礦長是為了辦事,只能辛苦點,忍耐點,沒有其他辦法。那天早上不到6點就去了。等了半天也沒有等上。原來,那幾天辦公樓裝修。領導們換了辦公地點??晌也恢?,守株待兔,在那兒死等。因為早上走得急,沒有吃東西,就帶了一瓶水。那天從早上等到中午,也沒見到礦長的影子。但也不敢離開那里一步,午飯也沒有吃。我知道樓下倒是有幾家飯店,可下飯店花錢多,咱沒有那個條件,尤其是現(xiàn)在這情況,能省一分是一分;另外又怕礦長萬一來了,咱反而不在,錯過機會,豈不是因小失大。
我忍耐著。餓了,就喝口水,潤潤喉嚨。后來聽人說礦長下午要過來開會。我更不能隨便離開這里了。我心里想,今天一定要見到礦長,一定能見到礦長。想到這里,肚子好像不怎么餓了。
就這樣一直堅持到下午3點。我站在樓梯口。想等礦長開完會后跟人家說上幾句話,反映反映情況。我在這兒等礦長時,有一個服務員打電話,說有外人在樓道口。
眨眼的工夫,十幾個保安從天而降,讓我吃了一驚。
讓我吃驚的事情還在后面。
這些保安與以前的不同,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他們辦起事情來,比青年人要成熟得多,也更有經(jīng)驗。事實確實如此。這些保安們從天上來到人間之后,問:人
在哪兒?
我哆哆嗦嗦回答:我是來找領導反映問題的。
說時遲那時 只見七八個保安,一個個面色凝重,神情嚴肅,如臨大敵一般沖到我的面前,沒等我反應過來,一下把我按倒在地,抬腿的抬腿,抬胳膊的抬胳膊,刷的一下把我舉到了空中,然后邁著訓練有索的步伐,來到一樓的一個房間,把我丟在地下,留下一個人看管我,其余的眨眼工夫就不見了蹤影。
大哥,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勢。不怕你笑話。我當時嚇得尿了一褲子。我這人心臟不好,隨身帶著救心丸。田反珍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了救心丸讓我看。
不要說田反珍,就是我們有幾個人經(jīng)見過這樣的陣勢?!
田反珍是哭泣著跟我講述這些的。
她停頓了片刻,然后又說:我在地下睡了差不多半個小時。
那個留下來的保安指了指椅子說,你坐起來吧。我沒有吭氣。那你喝口水吧。保安又說。我還是沒有吭氣。我不愿意離開冰冷的地去椅子上坐是因為我的褲子剛才給尿濕了,不想讓他們發(fā)現(xiàn),覺得丟人。
看這個保安還算善良,我就說,你能不能把筆讓我用一下,保安說行。我得寸進尺,說。再給我張紙行不行?保安又給我找了一張紙。
大概上級領導走了,保安們從樓道那邊撤了回來。我背過身子,拿著筆邊看邊記下了兩個保安胸前的號碼:8904、8929。
這兩個人一個打過我,一個不止一次地罵過我。
我不會寫字,但會畫碼碼(阿拉伯數(shù)字)。
這個時候的田反珍,讓我刮目相看。
田反珍指著那兩個碼碼說,他們中間有一個好像還是隊長。
那是一張16開的白紙,在紙的上方,有田反珍畫的那兩個碼碼:8904、8929。
田反珍把它視為珍寶,一直保存著。
在田反珍被保安從3樓舉到2樓的時候,有一個人當時對她破口大罵:你媽的×,我就不信鬧不住個你,邊罵邊向她身邊沖來。其他保安攔住他,他繼續(xù)罵道:我怕毽你嘞,我就不信鬧不壞個你!
田反珍哭著說,你們還是人不是人?我弟弟這次是撿了一條命,做手術時沒人管,找礦上要錢挨你們的打,你們到底是不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
第三次挨打時,田反珍是一個人去的。
我不止一次說過,田反珍今年53歲,是個不識字的本本分分的農民。只是因為弟弟出事后躺在醫(yī)院無人過問才逼得她拋頭露面,找了這個找那個。而礦上對于這樣的人如此反感或者說害怕處于怎么樣的考慮呢?是怕破壞了形象。誰的形象?是礦上的,更是領導的。一個目不識丁的婦女有如此大的本事嗎?事情就這么湊巧??梢赃@么講,那天田反珍被幾個保安舉到頭頂嚇得尿了一褲子是因為她的運氣不好。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那天有上級領導來了礦上。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擋駕”告“御狀”,這個單位和單位的領導就會給領導他們的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破壞他們在領導眼中的形象。
就這么湊巧。田反珍誰也不能怪,首先應該怪自己等待礦長等的不是時候。
再陷困境
5月上旬,田反珍找到了山西省農民工法律援助工作站。接待他的律師姓李,是個女同志。
我問田反珍,李律師這人怎么樣?
田反珍說,自從我弟弟出事后,公家的人里頭,還沒見過這么好的人?,F(xiàn)在,田反珍已從太原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領到了工傷認定申請表。但是在此期間,又出了問題。
在填寫工傷認定表時,其中有一欄要求“提交一份2人以上工友的證明材料、身份證復印件、聯(lián)系電話”。
田二平出事時,旁邊倒是有兩個工友。田反珍費了好大勁找到了其中的一位,人家給寫了一份證明:
2010年10月17日旱班。下班后在候車室等車。候車室里有4人,掘進二隊2人,一個工人和一個跟班隊長,我和田二平本人。田二平在候車時突然一下就跌倒了。我急忙過去把他扶起,正在這個時候人時(應為人車——作者)出來了,我們三個人對他進行了解,沒有危險,就把他背上人車就出了吭(坑)。出坑后隊長、書記打了120急救電話。把他送到了醫(yī)院。我就洗澡下班了。
讓田反珍沒有想到的是,法律援助工作站還要求有證人的身份證復印件。這個田反珍不知道。當她第二天再找作證的那個人時,人家說啥也不干了。她找到人家門上,人家態(tài)度十分堅決地拒絕了她。當時下著大雨,對方連門也沒有讓她進,不用說再給她提供身份證復印件了。無奈,田反珍又找了一個人,我采訪她的時候,她還給那人打了個電話,詢問有關證明人的事情。對方說,沒有辦法,實在是沒有辦法,人家沒有人愿意作證。而此時,李律師又來電話催問證明和復印件的事……
田反珍是個農民,以前沒有來過礦上,對礦上的情況不熟悉,因此找人作證就更難了。有的工友講,我們還在礦上工作,怕將來因此而受牽連。
公平地講,這位工友說的是實話。假如換位思考,現(xiàn)在有多少人愿意作證和敢于作證?
有一天,我意外得到一組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雖然不怎么精確,但至少可以供我們參考。
迄今為止,西山煤電農民合同工工亡和1-4級傷殘人數(shù)加在一起超過了300人。其中,死亡100多人,傷殘近200人。
農民工們是礦山的功臣,這已經(jīng)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今天,他們死亡了,傷殘了,再不能下井挖煤、架棚、出渣了,而作為煤礦的領導者,不能因為他們的死亡和傷殘而忘記他們,冷淡他們,鄙視他們,甚至遺棄他們!
左家軍
左家軍之一的左聯(lián)剛是1989年來礦上當農民輪換工的。2004年4月合同期滿辦理了返鄉(xiāng)手續(xù)。不過,辦理了返鄉(xiāng)手續(xù)的左聯(lián)剛并沒有馬上返鄉(xiāng),他利用自己在礦上學的技術,到過東曲,到過馬蘭,還去過內蒙。屯蘭礦瓦斯爆炸后,他效力的那個礦停產(chǎn)整頓,就去了沁源。6月1日,因為回侯馬裝修房子,這才歇了下來。
左家的三個孩子個個出眾,他們沒有一個如父輩在煤礦謀生,這讓許多人羨慕不已。
大兒子左曉東出生于1988年,現(xiàn)在北京美語學院讀大四,去年,還去美國練了5個月口語,在那里,學生們一個星期換一個地方,主要是熟悉語言環(huán)境。他利用假期去外匯交易中心打工,月工資為9000-12000元,還有提成。
二兒子左曉舅。1990年出生,中專畢業(yè)后就去了鐵三局?,F(xiàn)在是搞測量的技術員,已經(jīng)有了5年的工齡。
女兒左曉燕初中剛剛畢業(yè),我去她家中時,她的父母正在為她在哪兒上高中拿不定主意。16歲的曉燕身高1.72米,身材苗條,面容姣好,天生就是當模特的材料。今年5月30日,她參加了太原賽區(qū)世界旅游小姐大賽。本屆大賽為第39屆,每4年一次。首次參加大賽的左曉燕順利入圍,并于6月8、9日進行了培訓,10日參加了初賽,簽訂了合同,參加了在陽城搞的活動,還去蟒河拍了照。左曉燕這次參加大賽,當初父親并不同意,但有
母親的支持和老師的鼓勵,曉燕沒有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
第39屆世界旅游小姐大賽僅太原賽區(qū)報名人數(shù)就達到數(shù)千人,海選入圍100人,曉燕排在第65名,是古交唯一進入海選的選手。盡管在初賽中出局,但曉燕毫不氣餒。她說,她今年才16歲,世界旅游小姐的參賽年齡最大為28歲,她還可以通過學習,不斷提高和完善自己,爭取在以后參加的3屆中取得好名次。
在農民工中,左聯(lián)剛的技術比較全面。他不但會開采煤機,會開掘進機,還會電工,懂得一般的維修,這在農民工中是為數(shù)不多的,因此他出去打工也很吃香。在沁源的那段時間,他的日工資為200元,75天收入15000元。
他十分自信地說,技術就是財富?,F(xiàn)在最不缺的就是受苦人。學下技術,就是資本,有了技術,不轉正也不怕,走到哪兒,也有人用。
左聯(lián)剛學技術的動力其實很簡單,用他的話講,就是自己在礦上有危機感,老怕學不下技術,老怕自己活得不如人。
左聯(lián)剛那天還向我透露了一個消息:當年他辦理返鄉(xiāng)手續(xù)時,礦上一共給他結算了8萬元,他同當時的生產(chǎn)礦長說,我情愿不要這8萬,你想個辦法給咱轉了正。礦長說,現(xiàn)在沒有這個政策呀。
左聯(lián)剛說,他是從農村出來的,知道種地的艱辛。拼死拼活受上一年,能掙一萬就不賴了,還得老天爺長眼,風調雨順才行。在這兒干慣了,再回家種地就不習慣了。這是真話。畢竟到處打工,在這兒待三月,去那兒干半年,不如在大礦穩(wěn)定,歇心。而且,相對于私人的煤窯。大礦的安全系數(shù)還是大得多。此外,私人可不像國有大礦那么好伺候。別看那些煤老板們一擲千金,娶一個媳婦能花上千萬,開口叫一聲爸爸,喊一聲媽媽就舍得出20萬,在賭場上輸個百兒八十萬眼睛眨也不眨,但對于伺候他們的工人,沒幾個出手大方的。大多數(shù)是能省則省,能拖則拖,能賴則賴。因此。許多離開大礦的合同工們還是十分懷念和留戀原來在國有企業(yè)的那段歲月。
與左聯(lián)剛在同一個煤礦當輪換工的左聯(lián)明是他的哥哥,小名鐵疙瘩。老人們當初起名字的時候,是祈求孩子從小健壯點,長得像鐵一樣結實。1988年的冬天,已經(jīng)36歲的鐵疙瘩來礦上當了輪換工,一千就是15年。先在掘進隊,后調往開拓隊。掘進隊走的是煤巷或者半煤巷,開拓隊走的是巖巷。一年四季跟巖石打交道。他們除了開拓巷道,還打翻井。所謂翻井,就是把煤層與煤層之間巖石相隔的部分貫通,它的作用有兩個,一是通風,二是溜煤。把上面的煤通過它輸送到下面。沒有下過井的人不知道,其實礦井下面并不比我們的地面上簡單,也是層層疊疊,縱橫交錯,這兒一條溝溝,那里一道叉叉,一不留神,也會迷路。就有人誤入歧途,走進長久不通風的盲巷里讓有害氣體給熏倒斃命。也有的不小心一腳踏空,掉進了幾十米甚至上百米深的溜煤眼里,運氣好的讓人發(fā)現(xiàn)給救了出來,運氣差的給嘩嘩流淌的煤活埋,最后窒息而亡。
鐵疙瘩來礦后不久便把妻子、女兒和兒子也領來了,并在洗煤廠附近買了間小平房。幾年后,女兒出嫁了,女婿就是洗煤廠的工人。就在左聯(lián)明離合同到期還有一年時間時,兒子左先進也到礦上當上了八年的農民合同工。其實。來煤礦打工的人們或多或少都同礦上有點關系。不是有親戚,就是有朋友,最起碼也是有老鄉(xiāng)在礦上。鐵疙瘩的兒子左先進上班不久,就找了個本村的姑娘。結婚時,鐵疙瘩花錢又在附近給兒子買了個有兩間正房、一間廚房的獨院。
鐵疙瘩的合同2003年就到了期,但解除了合同的他并沒有回他的老家去種地,而是去臨汾的一個煤礦干了二年,后來又在古交一家煤礦看運輸皮帶,每個星期倒班時回一次家。其實。鐵疙瘩今年已經(jīng)58歲了,盡管身體不錯,畢竟年齡不饒人啊。他妻子說,再干上二年,他們就不再干了。不過,他們也不準備回老家去,因為他們的一雙兒女都在這里。當老人的都是這樣,都希望和自己的子女在一起,只有守在他們跟前,他們才放心?,F(xiàn)在,他又在保安公司找到了工作,每月900元,在社區(qū)當起保安。錢是少了點,但省力,省心,離家又近,最重要的是可以照顧身體不好的妻子。
我這次來,鐵疙瘩上班不在家,給我開門的是他妻子。他們的兒子左先進剛剛下班回來,兒媳幾天前領著孩子回了老家。
左先進是2002年來到這個礦的,今年合同到期,可他的運氣比他的爸爸好,趕上了轉正。為了讓兒子能夠順利轉正,成為礦上的長期工人,他的父母千方百計想盡了辦法。這辦法其實不外乎兩條:找人、花錢。我有個朋友的親戚那年轉正,前前后后總共花了73500元。還有一位花了五萬沒有轉正,結果對方只給退回三萬,說那兩萬找人時花了。
這里的小平房都建在鐵路北面的山坡上,住著清一色的農民工。其中有一部分(如鐵疙瘩)雖然已與礦上脫離了勞動關系,但仍然住在這里。這些農民工有在通風區(qū)的,有在采煤隊的,有在掘進隊的,還有在開拓隊的,一句話,都是在第一線。房子東面的洗煤廠此刻燈火通明。拉煤泥的卡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一墻之隔便是鐵路線。金黃色的碘鎢燈下,鐵軌閃著銀光。南邊是煤站,隆隆吼叫著的鏟車靈巧地進進退退,把一鏟鏟煤倒進了車皮中。再往南。是夜幕下一幢幢高高矮矮影影綽綽的已經(jīng)建成和正在修建的樓房……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左先進家。現(xiàn)在左先進住的房子在小平房中屬于上乘,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6年時間。當時買房時花了3500元,有個小院,房頂是用水泥抹的,里外兩間,面積將近50平米。外間擺放著家具和雜物,里邊是臥室。房子坐北朝南,進深6米左右,最里面擺一張用鐵管焊的雙人床,旁邊還有一張兒童床,地下靠墻放著一個雙人沙發(fā),對面是柜子、梳妝臺,柜子上面擱著一個愣頭愣腦的老式彩電,窗戶下面橫亙著一堵“墻”,如橫跨東西兩面的“橋”,有一尺寬,二尺高,問他們,得知那是取暖用的“火墻”。天氣冷了,里面生上火,通過它來暖家。
第二天早晨出去小便,可院里沒有廁所。不光他家,這里的許許多多人家都沒有廁所。這也是小平房的一大特點。因此,大小便都是各行其是,你認為怎么方便怎么來。馬躍峰家的院子比門還高,出門要下臺階,門就安在距臺階一米多遠的地方。我遵照他們的吩咐,小便在院門口的一條“水渠”內,而后,由臺階回到上院,打開躺在那里的水龍頭開關。嘩嘩的流水由上而下,通過上面覆蓋著的網(wǎng)狀的管道流到了下面,這樣,尿便隨著水從渠里流往外邊,不留一絲痕跡。
這也算一項發(fā)明吧,不知道能不能申報什么專利。而解大手就沒有那么簡單,那么瀟灑了。你必須到外邊尋找你覺得合適的地方去處理。像我這個外人,若想處理,還得動一番腦筋哩。
早晨,礦山相對安靜一些。依坡而建的各類小平房層次分明,一目了然。昨夜燈火下閃爍著銀光的鐵軌此刻如灰色的凍僵了的蛇不聲不響地躺在那里。洗煤廠車間的燈大都熄滅了,小山似的煤泥堆一夜間瘦小了許多,原來
穿梭于此的拉煤車們也不見了蹤影,那擁擠的場地現(xiàn)在也空曠了,也平靜了。我當時琢磨,自己該去哪兒解手呢?
我從房間出來,鐵疙瘩的妻子正在做飯。看看房間的三五牌座鐘,7點差5分。鐵疙瘩看到我后說,想大便就去下面那個拐角,一天也沒人。要不你騎自行車去洗煤廠。這兒原來有個廁所,鐵疙瘩指著一墻之隔的鐵路,說,是他們(鐵路上)給人家拆了,現(xiàn)在許多人解大手沒辦法,就拉在塑料袋里,像扔手榴彈似的,隨手往那面一扔。我看近在咫尺的鐵道那邊,果然有不少花花綠綠各種顏色的塑料袋。鐵疙瘩還說,鐵路上的人們隔幾天就清理一次,一邊清理一邊吶喊:居民同志們,你們注意點,要講究衛(wèi)生,講究文明,不要亂扔糞便。這些人不講理,是他們把這兒唯一的一個公共廁所給拆了,還堵上了墻,讓住在這里的這幾百號人怎么辦?他們不能光吃不拉,把自己的屁股堵上!現(xiàn)在來煤礦當打工者不外乎這幾類人:一是貧困地區(qū),靠種地只能糊口,但無法養(yǎng)家;二是本人沒有文化,沒有專長,只能靠賣苦力。然而,有本事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雖然在煤礦下坑危險,可畢竟不需要太高的文化,只要肯吃苦,就能有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收入。也正因為如此,礦上招工指標的價格一路飆升。尤其是合同工可以轉正之后,一個指標由以前的數(shù)千元漲到了二三萬元。說到招工,有人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有一個礦去某地招收農民工。礦勞資科負責招工的幾個人就住在縣里的招待所。那天,得知礦上的勞資科來此招工的消息后,附近村里想去礦上的年輕后生們一大早去了那里,耐心地等待著。他們中有的有熟人,有的則是貿然來碰運氣的。就在人們左等右等等得有點不耐煩的時候,從門外來了一位前呼后擁的老太太,后面跟著至少有一個班的人。老太太的年齡大約在60開外,雖然穿戴得珠光寶氣,但那做派加上一口地地道道的本地方言,充其量頂多是個土財主的老婆。許多人還在納悶:這老太太來湊什么熱鬧?
礦上負責招工的人見了老太太,點頭哈腰,滿臉堆笑,說:姨姨你來了,快快坐這兒吧。說著親自搬椅子,倒茶水。那老太太也不見外,給椅子坐椅子,給茶水喝茶水,甚至連人們遞上來的高級香煙也照抽不誤。老太太吸溜了一口煙之后,說了聲:行不行?行了就開始吧。勞資科的人馬上答道:行了,你說開始咱們馬上開始。于是,開始招工。
前來應招的人們發(fā)現(xiàn),這位老太太儼然一個太上皇,她不管別人說什么,也不問你年紀多大,來自何方,身體狀況如何,像安排工作一樣,指著那些跟她來的人,告訴礦上勞資科來招工的負責人:把他招上,把他也招上,再把他也招上。一會兒的工夫,就點了二十來個。而那個負責人也不多問,只是嗯嗯嗯地答應,頭點得如啄米的雞。老太太說完了,招工的名額也占去一大半,把人們看得目瞪口呆。有膽子大的就悄悄問勞資科的人,那老太太是誰?那人用手擋住嘴,也悄悄地回答:礦長的娘。
炮樓人家
如果按照時間順序寫,趙福理所應當排在首位。
3月6日是星期六,那天上午我去白家莊礦尋找日本人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修的“十間房”。在那兒,、我看到了一座保存得非常完整的炮樓。這是閻錫山那個時期修的炮樓,建于1946年。這座距今60多年的炮樓所以保存得如此完整,是因為那兒一直住著人家,跟文物部門的保護無關。我如獲至寶,當即拍了好幾張外景照片。我向居住在附近的人們打聽,一位姓齊的師傅說,聽說住的這戶人家是大同人。
有關炮樓人家的情況,我向大家推薦太原市戲劇研究院王萬生6月19日在自己的博客上貼的文章:
閻錫山的碉堡和日本人的十間房(上)
一大早就出發(fā),趕著去這里歷史悠久的煤礦區(qū)白家莊。
之所以對這里情有獨鐘。源自于太原這座古城,和山西省的許多縣市一樣,地底下埋藏著滾滾烏金,似乎無論社會怎樣發(fā)展,永遠也采掘不盡。其實這些幾億年前形成的煤層,一定有被蕩滌干凈的一天。白家莊礦大致就是如此吧。
據(jù)記載這里在閻錫山時期,已經(jīng)有諸多小煤礦。是西北實業(yè)公司第一煤場的溯源地。不過今天的白家莊,地下的煤層已經(jīng)幾乎告罄;而地表上的歷史遺存卻悠悠然矗立不變。只是多了歲月的滄桑罷了。
在作家皇甫琪先生引領下,車子七拐八繞,趟過粉煤灰覆蓋的公路,倏忽山頂上,凸顯出一座山石砌就的碉堡。先生告訴我,是1946年修筑的,上面仍然有“徐太清”字樣可辨。估計是那時候閻錫山西北實業(yè)公司第一煤場的職工個人捐資修筑的,是閻錫山推行“軍政合一”、“軍民合一”政體的具體體現(xiàn)。
訝異于時代過去了六十余年,和這座碉堡連體,有礦工就勢修建了簡陋的平房。和房主大姐聊了,知道是山西晉中榆社人,夫妻二人在2003年出資蓋了平房,碉堡就用做庫房了,
也算是文物保護。住著人,比風吹雨淋的那些其他十多個毀棄的碉堡,就齊楚許多。
房子狹促,陳設簡單,兒子的臥室頗有點貓耳洞的感覺。成年人入內,必須鉆進去才可以躺下。
女主人告訴我們,孩子已經(jīng)工作,這里已經(jīng)很少過來住宿了。
不知道解放太原時,這座為戰(zhàn)爭準備的堡壘有沒有發(fā)揮戰(zhàn)斗力。不過還真的沒有看到硝煙和槍炮的痕跡,也是萬幸。
后經(jīng)考證,炮樓上方寫的“徐太清”三字并非人名,而是徐溝、太原、清徐三個地方的簡稱。此外,居住在炮樓里的人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民工,名叫趙福,屬于2003年來礦的農民輪換工,在白家莊礦南坑開拓隊當工人,老家是渾源菜村鎮(zhèn)窯溝村。時隔一年,我第四次來到這里(2010年3月6日下午我來過一次,主人不在;2011年3月19日下午我來過一次,院門鎖著。那根掛鎖的鏈子是用坑下的皮帶卡做的)。在門口,我看見了這家的女主人。
炮樓的女主人叫尚麗君,與鄧麗君僅一字之差。尚麗君很健談,因此,那天的采訪十分順利。
和許多農民工一樣。趙福之所以選擇了煤礦,也是為了解決生計問題。他們那個村在山區(qū),完全是看老天爺?shù)哪樕燥?,和現(xiàn)在許許多多的農村一樣,原來近500人的村子,如今剩下不到30個人。其余的人都外出謀生去了。
趙福雖然是農民,可家庭結構卻像城里人,只生了一個孩子。趙福今年43歲,尚麗君小他2歲,他們的兒子22歲。兒子初中畢業(yè)后就開始在外邊打工,去年在榆社,今年在太原警校辦的駕校給人家做飯。
趙福每月工資在4000元左右。尚麗君說,按照規(guī)定,今年趙福他們這批輪換工應該轉正。他們這一批共有一二百人,也不知道轉了轉不了。
趙福和妻子現(xiàn)在住的這房子是他們來礦的第二年花1500元買的。從下面那新修的臺階拾級而上,迎面就是他家的小院。一進院子,左手有間小屋同炮樓相通,據(jù)說,炮樓里原來住過人?,F(xiàn)在成了他們家的儲藏室。趙福他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坐北朝南,有20平米大小。他
們家的擺設很簡陋,正面靠墻有櫥柜、寫字臺,東面橫擱著一個衣柜,西面擺一只單人床,單人床挨過來的墻壁上掛個布簾子,里面就是王萬生文章中提到的“貓耳洞”。尚麗君說,原來住的那戶人家孩子多,晚上就睡在那里。尚麗君拿了手電照了照,里邊有1.5米寬,2米深,相當于一只雙人床的面積。只是高度有限,一般人在里面直不起腰來。
窗戶在南面,窗戶下有一只雙人床。門口左邊是洗衣機,右邊是取暖用的鐵爐子。那天趙福上早班,6點開會,他早上5點30分就得走,晚上12點以后(其實就是第二天的凌晨)才能回來,如果在井下誤了接送車,回來得更晚。下一個班是從第二天下午5點半開始,翌日中午12點多下班,一年四季,天天如此。
說到丈夫,尚麗君一臉的自豪。趙福能吃苦,干活心也細,領導對他放心。從4年前就開始帶班,去年被評為特級班長,獎了3000元。還讓到古城平遙旅游了一天。尚麗君拿出了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自家莊礦業(yè)公司首屆班組長集體合影。除了30個班組長,還有集團公司和礦上的領導。尚麗君指著其中的一位說,這個就是趙福。趙福中等身材,一看就是煤礦需要的那種忠厚老實能夠吃苦的男人。
尚麗君說,白家莊現(xiàn)在搞得很好,她每月參加礦上召開的“愛心懇談會”。會上。讓家屬們發(fā)言,要求家屬們要關心、照顧好自己的男人,吃好喝好休息好,下井工作時有個好心情,并且還要遵章作業(yè),做到安全生產(chǎn)。尚麗君還讓我看了集團公司印制、礦上發(fā)給班組長的職務聘任書。趙福的技術等級是中級,出生于1968年4月9日。尚麗君說她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今年丈夫能夠順利轉正,然后就是兒子盡快結婚成家。說到兒子的婚事,尚麗君說,兒子處的第一個對象,人家一看咱住的地方,就吹了;第二個也來過,讓兒子買房子,買汽車,后來也吹了;現(xiàn)在處的這個倒是沒說什么,但結婚不能沒有房子吧。現(xiàn)在就盼局里多蓋些價錢便宜的房子,貴了咱買不起。
采訪中,尚麗君突然問我,你打昕這些干啥?我說,寫文章。她馬上又問,你寫這些會不會影響轉正?趙福今年10月合同期滿。如果政策沒有改變,他有可能成為這個礦沒有固定期的工人。我當時用肯定的口吻對尚麗君說,不會,我的文章對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而且像你們家趙福這種不說話就知道于活深得領導喜歡的工人,有多少礦上就轉多少。
說實話,我寫這部作品的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實事求是地反映煤礦農民工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所以,我真心希望我的農民工兄弟們平平安安,天天上班,多多掙錢,好運連連。
離開趙福家的時候,尚麗君送我出門。在門口,我準備給她拍張照片,題目也想好了:炮樓人家的女主人,可尚麗君怎么也不讓。尊重主人的意愿,我最終放棄。不過。哪位如果想了解炮樓的主人,最好盡快去。因為政府已經(jīng)把這里定為“工業(yè)遺址”,用不了幾年,趙福一家就可能離開這里,搬進水電暖齊全的樓房里。
趙福也是這一片唯一的一個農民輪換工。
沁縣之行
6月18日上午9點40分,我來到了沁縣吳太宏的家中。
吳太宏居住在城南的西湖壩旁,這兒是剛剛開發(fā)的風景區(qū),碧波蕩漾,山清水秀,景色秀美,空氣清新,讓人流連忘返。不過,這里并非吳太宏真正的家。
他真正的家在離這兒20多公里的鄉(xiāng)下,那兒連一座小學也沒有。為了兩個孩子,吳太宏不得不舉家來到這兒,租房子住。前年,他看中這塊地方,等那個原來的飯店關門之后,就咬著牙把它租了下來。他把那個大約70平米的地方重新設計了一下,兩邊各隔出一間,作為他們和孩子們的臥室,中間成為現(xiàn)在的小食品超市。超市的名字就叫西湖超市。
吳太宏的兩個孩子分別為21歲、18歲。大的剛剛參加完高考,小的去年在長治讀技工學校。
吳太宏是1992年5月到西山鎮(zhèn)城底礦。2007年4月30日合同期滿。不過,他讓我看的那份合同終止證明,他離開礦上時是2007年11月12日。也就是在礦上多干了半年多時間。我在吳太宏的超市里坐了不一會兒。一個叫杜漢軍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是1984年到的西銘礦,1999年返的鄉(xiāng)。他們同屬15年的農民合同工。之前,兩人互不相識。
因為前幾天在電話里有過溝通,我們就直接進入了話題。吳太宏說,他們同礦上爭執(zhí)的焦點就是養(yǎng)老金。在吳太宏看來,要解決這個爭端,首先要確認身份:他們究竟是輪換工還是合同工。因為文件有明確規(guī)定。輪換工離礦時執(zhí)行的是回鄉(xiāng)補助,而合同工是養(yǎng)老金保險。這個有本質上的區(qū)別。他讓我看他同礦上簽訂的合同,那合同的標題是“西山礦務局農民合同制工人勞動合同書”。里邊的第一條“合同期限”里寫道:本合同從1993年1月1日起至1997年12月31日為期。在那份合同的后面,還有兩份《西山礦務局勞動合同續(xù)訂書》,一份的日期與前邊的一樣,也是從1993年1月1日起到1996年12月31日,另一份的《勞動合同續(xù)訂書》格式相同,但內容有所增加:經(jīng)甲乙雙方協(xié)商,同意續(xù)訂1997年1月1日簽訂的勞動合同。勞動合同內容同上期。續(xù)訂合同期限為8年,從2000年1月1日至2007年4月30日止。
在那份《勞動合同書》的第五條第6款就有這樣的規(guī)定:農民合同制工人實行養(yǎng)老保險制度。按照山西煤炭工業(yè)管理局、山西省勞動廳、統(tǒng)晉煤勞字(1992)第659號《關于西山礦務局試行農民合同制工人養(yǎng)老保險暫行辦法》執(zhí)行。(此處有誤,659應為596。——作者)
為此,他多次去反映情況,但沒有結果。吳太宏說,我現(xiàn)在很失望。等我有了條件(經(jīng)濟),我準備去北京,找法律專家咨詢。
從開始寫這部作品到現(xiàn)在,我才真正明白,在西山礦務局,什么是農民輪換工,什么是農民合同制工人。其實,它們之間的界限就是1992年6月30日。因為西山礦務局作為用工制度改革的試點,“從這一天起,企業(yè)一律不再招用農民輪換工。以前招收的農民輪換工,如企業(yè)需要,本人自愿,又符合條件的,可以轉為農民合同制工人。但必須按招用農民合同制工人的規(guī)定嚴格考核,改辦農民合同制合同手續(xù)。本人不愿意轉為農民合同制工人的,仍按國家有關農民輪換工的規(guī)定進行管理。合同到期辭退,不再續(xù)訂合同?!?/p>
據(jù)我了解,原來的農民工中極少有不愿意轉為合同制工人的。這就等于,從1993年起,西山幾乎不存在農民輪換工了。現(xiàn)在,連我這個局外人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而那些多少年來一直吃這碗飯的干部們怎么連這一點也弄不明白?是他們的腦子出了問題,還是故意揣著明白裝糊涂呢?!
吳太宏是1992年5月到西山鎮(zhèn)城底礦當了農民輪換工。從續(xù)訂的合同日期看,他最晚也是在1993年1月1日轉為農民合同制工人的。
這是因為。他后來訂的那兩份合同,合同書上就標明是續(xù)訂合同書。
類似吳太宏這樣的情況,我想在西山礦務局所屬的九對礦井中應該是多數(shù)。本人不愿意轉為農民合同制工人的,只是少數(shù)而已。想證實這一點,拿出簽訂的合同書,不就說明問題了嗎?
因此。企業(yè)與工人解除或者終止合同后該享受養(yǎng)老金保險還是回鄉(xiāng)補助金,應該以合同為依據(jù),屬于哪一條就享受哪一條,不應該存在什么爭議。
除非你是有意裝聾作啞混淆是非。
現(xiàn)在西山的數(shù)千名農民工頻頻向上面反映情況,據(jù)我所知,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并非想回礦上下井,而是要求解除或者終止合同后享受養(yǎng)老金保險的待遇。
至于有人提出要和礦上簽訂無固定期合同,那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八次會議于1994年7月5日通過,自1995年1月1日起施行的《勞動法》第二十條規(guī)定:勞動合同的期限分為有固定期限、無固定期限和以完成一定的工作為期限。
勞動者在同一用人單位連續(xù)工作滿十年以上。當事人雙方同意延續(xù)勞動合同的,如果勞動者提出訂立無固定期限的勞動合同,應當訂立無固定期限的勞動合同。對于這一點企業(yè)與農民工的分歧,我在前面已經(jīng)講過,這里就不再贅述。
那天,在離開吳太宏家時,我看到了一份他在2007年10月寫給鎮(zhèn)城底礦領導的信。信里引用了自己和單位簽訂的勞動合同,提出了自己訴求的法律依據(jù),要求重新續(xù)簽合同,重新確認自己和單位所簽的原始合同。要求各級領導為自己做主。信后還附上了1993—2007年的出勤天數(shù),申明“這其中還有好些天是單位安排不許上班的,要不是我一定會出滿勤干滿點的,出勤總數(shù)會比這個數(shù)字還大”。
從1993-2007年,他每年工作最少的天數(shù)是232天,最多的是352天。
從沁縣回到太原已經(jīng)好幾天了,但當我寫到吳太宏這段文字的時候,一個畫面依然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天在他的家中采訪時,今年48歲的吳太宏拽著自己的白色半袖上衣說:皇甫老師,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穿的衣服都是別人給的,你看,要是我自己買,袖子能短這么一截嗎?那衣服的袖子短了足有二寸。
農民工代表——武建宏
采訪武建宏,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時間是下午兩點。武建宏說,其實他12點多就從家里出來了,他沒有直接去車站坐車,繞了一會兒才坐上蛋蛋車過來的。這樣做的原因是為了保險起見。因為他不知道這段是否有人在跟蹤他。
今年46歲的武建宏也是一個農民工。從2007年10月31日合同到期后的第三天,就開始去找有關部門反映情況,而沒有到體檢中心去做離崗體檢:那天,不光他們沒有去,他們那一批共138位農民工都沒有去。從開始到現(xiàn)在,武建宏前后一共參加過8次聽證會。參加聽證會的官方人員有五大部門。他們是省勞動廳、太原市勞動局仲裁處、省國資委信訪處、山西焦煤信訪處、西山煤電工會的負責人。
西山煤電參加會議的還有兩名法律顧問。
農民工參加聽證會的是各礦的代表。武建宏就是其中之一。
主持聽證會的是省信訪局的×局長。
第一次聽證會是在2007年的12月初,開的時間不長。聽了農民工代表的發(fā)言后,×局長說,你們先回去,我們可以下去了解落實,一個禮拜后給你們答復。那天人們沒有走,一直待到晚上12點;省委打電話讓西山的車把人拉回去。
省信訪局的另一位領導告訴我們,要派省委省政府接待處的一個副處長到西山來。他們在電話里通知我是上午9點,可我們一直等到11點那個副處長才來到西山的信訪處。武建宏說,當時他來了我不知道。因為我在外面,他進了信訪處里邊。他去了信訪處,見里邊的秩序比較亂,就罵人,就講粗話。他問,武建宏在哪兒?我其實就在外邊,聽說他找我。我就進去了。我對他講,你埋怨我們沒有道理,是你們沒有信譽,不講禮貌,還發(fā)火。說好9點,這么多人在這兒等你,一直等了兩個小時,換你你能高興?最后,副處長說最遲10天給答復。
12月中旬,人們都到了省委信訪局。在第二次昕證會上,勞動廳的一位負責人講,農民工這樣做不符合道理。我用道理把他給辯住了。那天,信訪局另一位負責人在會上講了6條,我只記住了第一和第六條。第一條是讓農民工走法律程序;第六條是讓西山適當解決一部分?;貋碇?,我們就開始找局里的信訪處,因為在昕證會上省信訪局的領導講得明明白白,讓西山適當解決一部分。信訪處的領導說,礦務局的領導還沒有決定,我們抓緊時間再催催。這個時候。我們感覺到礦務局信訪處的領導在敷衍我們。當天,我們又找到省委。信訪局的人說我們已經(jīng)責成西山解決這個問題,這需要一個過程。當時,聽了領導的話,大家仿佛看到了曙光。
聽證會后,我們就去了北京。這時已經(jīng)是2007年的年底了,我們是在北京度過了2008年的春節(jié)。那一次,我們礦去了38人,住在五環(huán)外的馬家樓。這兒離市里遠。進一次城就得坐兩三個小時的公交。選擇那個地方不是圖清凈,是為了省錢。我們住的那個旅店每天15塊錢。
在北京,我們去了國家信訪局、全國總工會、勞動部、國務院法制辦。法制辦有個姓李的副主任是山西人,我是通過山西大學法律系的人介紹才見到他的。在李副主任那里我受益匪淺。他給我們詳細解釋了《勞動法》中涉及到農民工的有關條文。明白了2008年出臺的《勞動合同法》是《勞動法》的補充,屬于配套法律。他說,《勞動法》第二十條對農民工最有利:勞動者在同一用人單位連續(xù)工作滿十年以上,當事人雙方同意延續(xù)勞動合同的,如果勞動者提出訂立無固定期限的勞動合同,應當訂立無固定期限的勞動合同。
僅其中的第二項“經(jīng)雙方同意”這一句,他就給我們講了一個多小時。李副主任特別指出,企業(yè)有《企業(yè)法》,但《企業(yè)法》不能干涉《勞動法》。在企業(yè)服務了十年以上,企業(yè)解除或者終止勞動合同是有條件的。不是企業(yè)說一句“我們不同意續(xù)延合同”就能成立的。
第三次聽證會是2008年元月中旬開的。官方參加會議的還是那些人,而我們農民工發(fā)生了變化。農民工代表為8人,每礦2人,分別代表官地、馬蘭、西曲、鎮(zhèn)城底4個礦的農民工。在那次聽證會上,省委信訪局的領導還是老調重彈,包括第四次聽證會,無非就是那幾句。讓我們走法律程序,已經(jīng)責成西山給予解決。代表們實在忍無可忍,4個礦的部分農民工再次進京。從北京回來之后,大約是4月的下旬。我直接找省委信訪局的×局長,問他哪一天召開聽證會。他說,再開個聽證會,你,把材料準備好,在會上,你要是把他們辯住了,我給你當家做主。我在找到×局長之后,又找了另一位副局長。他不光是副局長,還有一個身份——省委副秘書長。他也讓我寫一份詳細的材料。說他可以將材料遞交省委主要領導。我按照要求把材料準備好以后再去找他,
他已經(jīng)調到另一個單位任職。
這就是命運。如果那位副局長沒有調走,省委主要領導就有可能見到我寫的材料,一旦領導看到了事情的真相,問題解決起來就容易了許多。領導說句話,簽個字,下面的人就不敢不當回事。那位副局長走了,換了個新領導,雙方都一個需要了解和熟悉的過程。有一次我們?yōu)榱艘娙思?,中午就藏在了廁所里,一直等到下午人家上班一開門,我們就跟了進去。因為如果讓保安發(fā)現(xiàn),我們就會被趕出去,所以只能采取這樣的下策。見到新領導后,也是讓寫材料,我們把寫好的材料給他之后,他是外行,不懂,就讓下面的人看。手下的人知道這事棘手,就勸他不要插手。他聽了下屬的意見,也就不再過問。而我們也不再找他。
×局長說要開第五次聽證會,但具體時間沒有說。他們每次都是這樣,不告訴準確的時間,害怕我們組織人圍攻。
武建宏告訴我說,他的材料、有關文件以及聽證會上的記錄、錄音資料都不放在自己家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況且,已經(jīng)有過一次萬一了。
2008年春天的一天,我正在省委,有兩個人去了我家,對我愛人說,老武讓我們回來來取文件和材料,他等著急用。我愛人急急忙忙把所有的材料和文件用塑料袋裝好,交給了他們。等我回來后,一切都明白了。來的那兩個人是干什么的,我們不得而知。為了搞清楚他們的來歷,我們費了好大勁兒,結果毫無收獲。打那之后,我就提高了警惕。
那天,我們去了省委,接待處的張?zhí)庨L就說,小武,快把你的人撤回去,下午開昕證會。到了約定的時間3點,開不了,一直等到5點。
聽證會開了一個多小時。
每次開聽證會,我們都要記錄、錄音。
那天會議主要的內容就是針對農民工該不該解除合同,應不應該享受養(yǎng)老金待遇進行辯論。我們的對手就是西山法律顧問處的兩位律師。辯論自然是你來我往,針鋒相對。但由于我們準備得充分,更由于道理在我們這一邊,所以,盡管律師是專業(yè)的,水平是不錯的,但架不住理屈詞窮,最后敗下陣來。我問×局長:咋處理呀?雖然我的聲音不高,但因為大家都屏聲靜氣,我的聲音在場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局長沒有回答。
我再次追問?!辆珠L看了看周圍的人,勞動局和西山的領導們沒有一個吭氣。我說,×局長,你可得為我們做主啊!某副局長這時話語雷人:散會,回去(讓西山)把武建宏的小平房推了,把他攆回老家去!
我當時確實給驚呆了!
眼前的×局長令我判若兩人。
我不相信。
我不敢相信。
我不愿意相信。
在從太原返回西山官地的途中,我一刻也沒有停止猜測和思索:
那個讓我佩服,讓我敬仰,讓我感動,甚至讓我崇拜的×局長今天為什么變得如此陌生?要么是他以前的所作所為是在演戲(這個我不大相信);要么就是因為他的官越做越大,離老百姓就越來越遠;要么是還有其他猜不出來的原因……
那天我回到家里時已經(jīng)是晚上9點。我剛剛進了院子,×局長就打來了電話,說他已經(jīng)到了西山,讓我過去。我說,我不去。我中午飯還沒吃呢!你們說了不算,咱們沒什么好說的,我現(xiàn)在等著你,你帶公安、武警上來推我的房子吧。
我掛了電話。
回家不到20分鐘,有人又打來電話,要找我。我問他是誰?他不說是誰。好像是與×局長同來的司機在電話里說,老武,我們就在你家外邊的操場里,肯定不會有事。幾分鐘后,他們來到我家,我說請你出示你的證件。那人掏出證件,是山西省信訪局的工作人員,姓姚。我說,如果你想和我交談,就坐在沙發(fā)上,如果你是來詐唬我的,現(xiàn)在就給我滾出去!姚說,不是,不是?!辆珠L來了,在局里等你。我說,我走了,你們準備推房子呀?姚馬上說,不會,不會。我那天臨走時說,以后不告西山煤電,就告他,把他十大楷模的帽子摘掉。
我到了五樓會議室時,里邊的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飯菜,還有一瓶啤酒,幾盒中華牌香煙。
餓了一天的我二話沒說,就風卷殘云般地吃了起來。當時在場的還有西山煤電的董事長、工會主席、勞資處長、信訪處長等領導。酒足飯飽之后,我正準備抽自己的煙,×局長遞過桌上的中華煙,熱情地說,抽這個吧。我說,臨推房子前就抽根吧。
這時,×局長對西山的幾位領導說,你們出去吧。我和小武單獨談談。
我們西山煤電的董事長臨走時拍拍我的肩膀,用老朋友一般的口吻說,小武,(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我的年齡大),以后不要找×局長,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就行了。
那天晚上,×局長和我一直談到深夜。
那天,×局長對我說,光你個人的事,礦務局給你解決,不要管那么多。
盡管那天飯吃了,酒喝了,煙也抽了,但武建宏并沒有因為“吃了人的嘴短”,他沒有接×局長拋過來的橄欖枝,態(tài)度十分堅決:我和我的兄弟們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第三天,西山煤電的董事長同他談話,再后來,總經(jīng)理、工會主席都同他談過話,他們的口吻和×局長的如出一轍。而某領導在遭到他的拒絕后不屑一顧地說:聽說過不認爹、不認娘的。還沒聽說過不認錢的!
打那以后,每逢過年過節(jié),我總會收到×局長發(fā)來的問候短信。
打那以后,×局長在主持聽證會時,態(tài)度改變了,開始推諉了。
打那以后,局里和礦上開始阻止我參與農民工外出反映情況。
我們礦的工會主席對我說,這個事鬧成了,你是企業(yè)的罪人,鬧不成是弟兄們的罪人。
說到這些年反映情況的過程,武建宏感慨多多。他說這事來自兩個方面的阻力,一方面是外部的,另一方面則是來自內部。因為他參與的次數(shù)減少,有人就懷疑他被收買,有朋友就對他開始疏遠。
有個礦的農民工代表打電話非要來找武建宏坐坐。那天,他們喝了不少酒,那人喝高了,問武建宏。礦上給了你多少錢?他伸出一個巴掌。那人說,五千?他搖搖頭。那人說,五萬?他依然搖搖頭。那人瞪著眼睛又說。是五十萬?他點點頭。反問:你們礦給了你多少?那人唉了一聲,說,礦上才給了我一萬五。
還有的人出過100塊錢,后來就找我要,還要打110;還有兩個人,5000元就給搞定了,成了礦上的線人。武建宏說,現(xiàn)在的情況對他們不利。第一,馬蘭礦和礦上、局里打官司,肯定贏不了。法院后來判了他們輸,他們不服,上訴到高院。第二,他們在迎澤大街妨礙了別人,讓人們包括上面的領導對農民工有了看法。這兩條為解決我們的事情增加了難度。不過我們不會放棄。
農民工通過法律程序贏了官司的也有,王成奎就是一個典型的代表。
王成奎,男,1952年1月25日出生,漢族。大同煤礦集團永定莊煤業(yè)有限責任公司通風區(qū)農民工。1985年,他經(jīng)陽高縣勞動局統(tǒng)一招為農民輪換工,被安排在原大同礦務局永定莊礦從事井下工作。合同期為8年,合同期
滿后,雙方辦理了結算手續(xù)。后來,該礦又從陽高縣招錄農民工,王成奎經(jīng)陽高縣勞動局再次與原大同礦務局永定莊礦訂立了5年期勞動合同,合同到期后,雙方終結了勞動關系并辦理了結算手續(xù)。大同礦務局永定莊礦破產(chǎn),大同煤礦集團永定莊煤業(yè)有限責任公司于2001年12月20日依法成立。王成奎自2003年10月一直在此工作,雙方未簽訂勞動合同,亦未辦理繳納各項社會保險金。2008年8月,因王成奎要求辦理退休、補繳各項社會保險金。與永定莊煤業(yè)有限責任公司產(chǎn)生糾紛。王成奎要求仲裁,大同市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于2008年12月3日做出裁決。王成奎對裁決不服,上訴至大同市礦區(qū)人民法院。
大同市礦區(qū)人民法院認為,王成奎要求永定莊煤業(yè)有限責任公司為王成奎繳納在雙方勞動關系存續(xù)期間的社會保險金,符合法律規(guī)定,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第七十二條的規(guī)定,大同市礦區(qū)人民法院于2009年3月2日做出判決,判決大同煤礦集團永定莊煤業(yè)有限責任公司依法為王成奎繳納在勞動關系存續(xù)期間的社會保險,具體繳費標準由當?shù)貏趧有姓块T的社會保險經(jīng)辦機構核定。對王成奎要求辦理退休的主張,因沒有法律根據(jù),不予支持。
王成奎贏了,應該說是贏了一部分,不過,我們也應當向他表示祝賀。畢竟在許多人眼里,一個農民工敢跟財大氣粗的企業(yè)打官司,無疑是以卵擊石,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氣。能夠取得勝利,或者說部分勝利,就更不容易了。這說明法律還是公正的。但我又聽人說,這個判決并沒有執(zhí)行。
但愿我聽說到的消息不是真的。
在同武建宏交談的過程中,我能感覺到他的那種睿智、精明。果然,說到進京上訴,武建宏語出驚人,說他們去北京,基本上賠不了錢。看我驚訝,武建宏就講了一件事:
我們第一次去北京,在那里住了11天。當?shù)V上的車到北京去接我們時,我們把車扣下了。司機害怕,就跑了,并且打了110報警。110的民警來到之后,我就跟他說,這車是派來接我們的,我們之間已經(jīng)形成了契約關系,他不是積極地拉我們回家,反而把我們撂在這里跑了,還打了110報警。是他違約在先,惡人先告狀。我們還準備打110報警呢!
派出所的干警打電話把司機叫來,我說,你給礦上打電話,就說給我們報銷路費、住宿費我們立馬就上車,如果不給,我們就不回去。電話通了,礦上的工會主席當時答應了我們的條件,我知道局工會主席也在旁邊,就讓他聽電話,我問局工會主席,你聽到了嗎?主席說,聽到了。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們就去信訪辦,每人領了1500元。
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當然,領到的錢的數(shù)量不盡相同。
5月13日那天,武建宏也給“請”到了太原市公安局西山分局。
在西山分局,武建宏憤怒了:老子又沒有違法,你們憑什么抓老子?告訴你們,今天五點以前不把老子送回家,老子就住在這里不走了!
武建宏一口氣說了四個老子。
你別說,“老子”的話還真管用,五點之前,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是西山分局的車把他送回去的。
那天采訪接近尾聲時,武建宏跟我說,局勞資處的處長在一次聽證會上講過:只要省委省政府說話,(解決)這二三百人就不算個啥。
郝旨榮的命運
7月1日晚上9點30分,我撥通了郝旨榮的手機。電話里嘟嘟了幾聲,而后就是“你撥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幾分鐘后,我再次撥通了電話,幾聲過后,我聽到了郝旨榮的聲音。我原以為郝旨榮是有意不接電話。因為就在昨天下午,我給他發(fā)了條短信,準備去他家與他好好敘敘,他沒有回應。
電話通了,我自報家門。郝旨榮連連說,我知道,我知道。我說,如果明天不下雨的話,我準備去你那里。郝旨榮說,老師,采訪我是不是真的很重要?我說,作為農民工,你是比較典型的一個。但如果你不同意,那我就不去了。郝旨榮說,我是有點擔心。我問他擔心什么?他說,我現(xiàn)在出門還得向派出所請假,匯報。我不知道人家現(xiàn)在對我的電話監(jiān)控不監(jiān)控了?電話那頭的郝旨榮沉默了。我說。你說吧,我去還是不去?片刻,郝旨榮說,那你來吧。你上車后告訴人家你要去姬家莊鄉(xiāng)政府,下車后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
打過電話后,我開始整理行裝。其實也沒有什么好收拾的,無非就是個筆記本,幾支中性筆,我特意給郝旨榮帶了一本十年前我出的小說集。帶這本書其實是讓人們知道我是作家(業(yè)余的)并非記者。之前,有人說我是記者,但我真的沒有當過一天記者。不過,我本人倒是很羨慕記者這個職業(yè)。除了這些,我還帶了作家會員證和身份證。我平時出門一般不帶這些,除了出遠門。而現(xiàn)在帶這些是為了防備有人問起,以此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因為郝旨榮的身份和處境特殊啊!他是馬蘭礦農民工的代表。
我特別留意了一下晚上的天氣預報。太原地區(qū)這幾天都有雨,而且是中雨轉大雨,這讓我多少有點掃興。之前我講過,我個人能夠支配的時間只有雙休日兩天。而7月2日就是星期六。同時,我還得考慮郝旨榮的時間。如果不行,又得耽擱一個星期。
晚上躺在床上,我腦子里想的是如何對付來郝旨榮家中的民警們。人家要是問起,你是干什么的,來這里干啥,我該如何應對?說老鄉(xiāng)吧,我們的口音不同;說親戚吧,我又不會哄人,幾句話就會露餡。干脆實話實說吧,那更不行,等于自投羅網(wǎng)。說不定會給我扣一頂什么什么帽子,扭送到派出所給拘留起來。
看了我下面寫的這些,大家一定會笑話我幼稚、天真,甚至可笑??晌耶敃r就是這么想的。
我想到了我認識的一位在公安局擔任領導職務的熟人,我想到了我們作協(xié)的主席、副省長——張平,我甚至還想到了我認識的另一位副省長……
夜里醒來,耳邊是哩哩啦啦的雨聲。那聲音告訴我,雨還不小呢!要是雨下得大了,明天的行程就得取消。
伴著不歇不住的雨聲,我終于入睡。
再次醒來,是窗外的斑鳩把我喚醒。在我們老家,斑鳩不叫斑鳩,我們管這種鳥兒叫“姑姑舅”。有一首童謠:姑姑舅,熬稀粥,稀粥稀,下上米,稀粥稠,添上水……
外面的雨還在下,而且沒有要停的意思。這會兒,我記起郝旨榮在電話里說過,下雨天,外面下,家里也下,連個鉆的地方也沒有。郝旨榮現(xiàn)在住的是別人的房子,幾年前他在老家蓋的房子因為還債賣了,他現(xiàn)在是無家可歸啊!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看看表,已是早晨6點50分。這時候,外邊的雨還在繼續(xù)。
而這時候郝旨榮家的境況如何呢?
7點,我還是起來了。站在陽臺上看外邊,我發(fā)現(xiàn)雨下得并不大。所以聽起來噼噼啪啪,其實是雨滴落下來敲在物件上發(fā)出的回聲,把雨的聲音給放大了。不過,地面上還是有一層積水,細碎的雨滴敲打在上面,讓地面開出了無數(shù)朵白色的花兒。我洗漱完畢,帶上
雨具,最終決定再上金牛。
金牛是古交的別稱。
關于金牛城,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現(xiàn)在的古交水泉寨公園,就有一尊牛的雕塑。
古交是個縣級市,是因煤而設的工業(yè)城市。這里的煤炭儲量豐富,地質構造簡單,煤質優(yōu)良,品種齊全。據(jù)一份資料稱,這個不足20萬人口的城市,個人資產(chǎn)超過億元的就達到40多個。
在通往古交的馬路兩側,已經(jīng)有不少的男男女女們在等車。他們中間有的是在等礦上的通勤車,有的是在等公交,看樣子只有我一個人在等去古交的客車。我等了足足有四十分鐘,原來等車的人和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的人都走了,只有我一個人還在那兒。
終于等來了一輛車。上車后我看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7點57分。
我問司機,是頭一趟車嗎?司機說是第二趟。因為天氣不好(下雨),他晚來了十幾分。我想了想,似乎先前看到過一輛大巴。我還舉手示意了一下。那車沒有停,肯定是因為車上已經(jīng)滿員。現(xiàn)在的車,不允許超員,哪怕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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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太佳公路,車冒雨行駛。一路上,雨刷器不停地擺。車上山之后,霧出現(xiàn)了。白色的霧如滾滾而來的蒸汽,把山裹住了,將樹吞沒了。最厲害的時候,能見度不足10米。同時,在蜿蜒起伏濕漉漉的路面上,不時可以看到從旁邊山坡上掉下來的大大小小的石塊,來來往往的車輛都開著霧燈。因為天氣的原因,路上的車輛比平時少了許多。
在古交下車的時候,我再次看看手機,8點57分,正好一個小時。我站在路邊,幾分鐘后,乘上了_去馬蘭的中巴。一上車,我就告訴售票員,我要去姬家莊鄉(xiāng)政府,請她到時告訴我一聲。
因為是雨天,車上的乘客僅有七八個人。靠窗戶的座位上有一男一女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女孩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男的年齡偏大,差不多有三十了吧。那男人的兩眼周圍還有沒有洗凈的殘留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是個下坑的礦工。那女孩顯然剛剛哭過不久,眼圈紅紅的。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問那男的,為什么人家都轉了,沒給你轉?男的說,我也不知道。那錢你給了人家沒有?沒有,人家說不要。人家說不要你就不給?世界上還有你這樣的老實人?你以為你是誰,是礦長還是局長,人家用得著你!不轉就不轉吧,大不了回家種地去。不過,男的說這話時聲音不大,明顯的底氣不足。要種你一個人種去!女孩說罷霍地坐直了身子。男人不吭氣了。顯然,這也不是他想要的結果。過了一會兒,他又湊到女孩跟前,說,那你說咋辦?你聽我的?聽,你說咋辦就昨辦。好,下車,我們回去找人。找誰?活人還能叫尿憋死。說罷,喊司機停車,兩人打著一把傘,急匆匆返了去。
聽他們談話的內容,我知道那男的是礦上的農民工。
不到半個小時,中巴停下了。售票員指著路北不遠處的建筑告訴我,那兒就是姬家莊鄉(xiāng)政府。下車后。我撐起了雨傘,撥通了郝旨榮的電話。郝旨榮說,你繼續(xù)往北面走,我馬上出去接你。果然。我走了不遠,就看見郝旨榮在離我數(shù)十米遠的地方大聲呼喊。
雨仍在繼續(xù)。我跟在郝旨榮的后面,走了幾步問他,這兒有沒有商店?郝旨榮把我領進了路邊的一個家中。他買了一盒煙,我買了一箱健力寶。
我倆相跟著走了一截,郝旨榮指著路北邊的一處院子說,我就住在這里。
順手望去。那個院子不小,靠北邊是一溜正房,屬于平板房。就是那種用磚壘好墻,頂子上面蓋著預制板的房子。從外觀上看,房子有了些年頭,少說也有30年了。與周圍的房子相比,明顯的矮了一截,也舊了許多。一進院,中間是一條一米來寬的路,兩邊用籬笆圍著,里邊種著玉米、豆角、葫蘆、黃瓜、茄子、辣椒、生菜、萵筍等莊稼和蔬菜。后來還發(fā)現(xiàn),緊靠門口的西面,還種有幾十棵草莓。
連續(xù)幾天的雨,地里的土如和好的泥一般,看上去光光的、滑滑的。地的低洼處是一片片積水。那些莊稼和蔬菜們綠瑩瑩的。在微風中頻頻點頭。通向房間的那條路。也因了沒完沒了的雨水,濕淋淋的,有一處的積水可以漫了鞋,旁邊的土變得軟乎乎的,一踩下去,鞋幫也成了泥的。
一上臺階,我首先看到的是雨給這個家庭帶來的麻煩,或者說是災難。
正面是房子的主臥。一進門是中堂。也叫門廳,兩邊是臥室。但雨水完全攪亂了這個家的秩序。門廳實際上是一分為二,后半截是廚房。廚房的地下擺著3個器具,分別是一個紅色的塑料桶,一個白色的臉盆和一個赭石色的洗衣盆;右邊的屋子里其實是個堆雜物的所在,因為雨水的侵襲,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改變了位置。地下橫擺著一溜七八個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盆盆罐罐,怕淋雨的東西上面放著撐開的雨傘;西邊是主人的臥室,如今床搬走了,沙發(fā)上倒是蓋著一塊塑料布,但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因為它們早已被雨水澆透了。同東邊那個家一樣,這里的地下同樣擺著七八個接水的器皿,而且擺放的方向與東邊的毫無二致。后來一想,可不是,這兩間房子的面積、結構都一樣,所以漏雨的地方也相同。那雨水都是從蓋板之間的裂縫里澆下來的。盡管地下擺著那么些壇壇罐罐,但地下沒有一處干的地方,而且地下的積水還在漸漸加深。
這個時候,雨還在下。這里給我最大的區(qū)別在于聲音的不同。同樣的雨聲,因為雨滴落的地方不同,它們發(fā)出的聲音就各有千秋:
砰,砰,砰,是雨滴打在雨傘上發(fā)出的聲音,沉悶而有節(jié)奏;
啪,啪,啪,是雨滴砸在塑料布上發(fā)出的聲音,明快而響亮:
嗒,嗒,嗒,是雨滴敲在盆沿時發(fā)出的聲音,呆板而沉重:
叮,叮,叮,是雨滴落在淺盆里發(fā)出的聲音,清脆又悅耳;
汩,汩,汩,是雨滴掉在深桶里發(fā)出的聲音,委婉而……
我在那里待了幾分鐘后,和郝旨榮來到了最西邊的家中。
與其他幾間比起來,這里明顯地屬于輕災區(qū)。盡管家的墻上也有大片大片雨水沖刷的痕跡。起碼,在這里可以看到地下有干的地方。正因為這樣,隔壁那個臥室里的床、鋪蓋、電視等都一股腦兒涌入了這里。
讓我們再仔細觀察一下這里。
這是一間近二十平米的屋子。正面的墻上貼著已故領袖毛澤東的畫像,下面放著舊的寫字臺。寫字臺上的電視是從隔壁逃過來的??课髅娴膲Ρ冢瑪[著兩支鐵管焊的單人床,不是并排放的,而是一前一后。不用問,是臨時過來避雨的。墻的東邊,是二十幾年前家家都有的全木大立柜和兩張桌子。郝旨榮說,這里除了床是在礦上的單身樓住時礦上給配的(押了100元),寫字臺和桌子都是人家不要他收拾回來的,而其余的家具屬于房東家。
郝旨榮10歲、上小學三年級的孫女抱著一個臟兮兮的海豚玩具在床上坐著。他的愛人。一個高高瘦瘦少言寡語的女人跟著我們進了家里,把手中的水杯放在我旁邊的桌子上。
我們的談話自此開始。不,我們還是聽郝旨榮一個人說吧。
我這人命苦,可謂一生坎坷。七歲父母離異,我跟著母親來到了養(yǎng)父家里。養(yǎng)父待我不
錯,如同己出。在這個家中,我排行老二。我8歲上學,學習成績還算可以。原來想念高中,上大學,不說出人頭地吧,起碼也能找個工作,吃供應糧,住公家蓋的樓房,娶有工作的女人??梢粋€人的命,天注定。咱上學的時候正好是“文化大革命”時期。那時候,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了一句話: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這一縮,小學成了5年,初中和高中各減了一年。在我們農村,初中是七年一貫制,高中是九年一貫制。這一革命,該念的書不念了,改成了學農,常常下地勞動,還不給工分。我的高中還沒有念完,母親病了,病得差點兒要了命。母親病了,身邊離不開人照顧,養(yǎng)父有工作,不可能不上班歇在家里照顧母親,所以,作為兒子,照顧母親成了我的工作,也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于是,我就擔負起了照顧母親的任務,每天陪在母親的身邊,為母親端水倒尿,給母親做飯洗衣。幾個月過去了,母親的病一天天好了起來,我從此也離開了學校。
上學的夢破滅了。我就想到了當兵。1978年冬天。終于天遂人愿,我當上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最初在西安,后來又到了寧夏的銀川,是蘭州空軍部隊的地勤兵,當了4年,(這時候,郝旨榮的孫女插話說是5年),對,是當了5年,郝旨榮說。當兵的時候又碰上了裁軍,而且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1983年,我又回到了原點——臨縣雷家磧口新化村。我是在當兵期間結的婚。
雖然回到農村,但我打心眼里不想種地。我們那地方,人多地少,坡多水少。你想,種幾畝地能有什么指望。能成什么氣候!現(xiàn)在要是回去,房子賣掉還債了,地都退耕還林了,咱成了名副其實的無家可歸的無產(chǎn)階級了。
在農村混了幾年,1990年春天,我來到了馬蘭礦,當上了煤礦工人。要說我這人的命真的不怎么好:上學遇上文化革命,當兵趕上大裁軍,下坑碰上改革用工。同樣是下坑,過去是正式工,轉戶口,住不花錢的公房,而輪到我們卻變成了“農民輪換工”。顧名思義。輪換,就是你干幾年回去再讓他來干幾年。只領工資,不轉戶口,其實就是個臨時打工的。
不過。1992年10月15日,西山礦務局根據(jù)國務院發(fā)布的《全民所有制企業(yè)招用農民合同制工人的規(guī)定》、中國統(tǒng)配煤礦總公司勞資局、山西省勞動廳聯(lián)合下發(fā)的《關于在西山礦務局改革煤礦用工制度實行農民合同制用工的試行辦法》及山西煤管局、山西省勞動廳下發(fā)的《關于西山礦務局試行農民合同制工人養(yǎng)老保險暫行辦法》和4月28日、6月9日及10月7日在西山召開的三次試點工作會議精神,制定了《西山礦務局實行農民合同制用工試點辦法》。該試點辦法的第四章同我們休戚相關,就是目前在礦的農民輪換工轉為農民合同制工人。轉正當然有這樣那樣的條件,如年齡、身體狀況、出勤天數(shù)、工作表現(xiàn)等等。試點辦法的第二十三條還規(guī)定:農民輪換工轉制為農民合同制工人,養(yǎng)老保險費用繳納項目和標準分段計算。
從1992年7月1日起,我們按《試行辦法》規(guī)定的項目與標準繳納養(yǎng)老保險金。
我們終于修成了正果,成為西山礦務局的農民合同制工人。我們終于看到了曙光。15年過去了,在2005年3月31日,我的合同到期了。然而,曾經(jīng)看到的曙光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企業(yè)在與我們結算時仍然按照農民輪換工來對待我們。我們沒有享受養(yǎng)老保險金。我們領到的是回鄉(xiāng)補助費。從那個時候起,我們開始了艱辛的上訴之旅。
因為要生存,在上訴的同時,還得打工掙錢,養(yǎng)家糊口。我的合同終結后。歇了兩個月,找了領導給說了一下,就去了馬蘭礦外包隊。外包隊的頭兒和礦上的領導都有關系,他們包下礦上的工程,然后再雇人來干。這樣的外包隊哪個礦也有。在外包隊干了四五個月,外包隊解散了,是礦上給解散的,原因咱不清楚。我叉去了馬蘭二礦。這是2006年的事。馬蘭二礦官方的叫法是“馬蘭二號井籌備處”。籌備處的負責人叫主任,而不叫礦長,但級別也是正處。像這種籌備處,馬蘭礦不止一個。除了二號井,還有三號井、四號井,西曲也有二號井、三號井、四號井;東曲只有個二號井。為什么有這么多的礦,咱是個受苦的,不關心這些,咱連自己的事情還顧不過來呢。不過,我知道,這些礦的管理人員都是大礦的。
我在馬蘭二礦干了兩三個月,是在掘進隊,走的是煤巷。有一回,我們從罐籠往下吊圓木。圓木裝上后我們就坐在上面,準備一同下井。誰知,絞車繩子都放盡了,罐籠才走了一半。原來是給卡在了中間。我們五個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最要命的是,絞車的繩子全部放盡了,如果這個時候罐籠一動,我們就坐了飛機,掉到幾十米深的下面,即使要不了命,也得脫幾層皮。當時,我們幾個人都給嚇壞了!上面的人一看大事不好,就打鈴,讓絞車停下。我們就罵那個開罐籠的。那個開罐籠的也給嚇壞了,五個大活人呀,要是罐籠掉下去了,一個也活不了,屬于特大事故!他是司機,是第一安全責任人,是殺人的兇手!就是不槍斃也得判刑啊。我們罵了幾句后就不敢再罵了,因為我們知道,現(xiàn)在我們的小命就掌握在他的手里。萬一他給罵糊涂了,不知道東南西北了,受害的還是我們五個人。當務之急是穩(wěn)住他,讓他不要害怕,穩(wěn)定情緒,保持清醒的頭腦。我們就盡量克制自己。把說話的聲音壓底,像平時沒事一樣,勸他不要著急,慢慢開動絞車,把鋼絲繩吃緊,這樣做的目的,首先是避免罐籠突然下沉。司機聽了我們的話,就小心翼翼地開動了絞車,把耷拉在罐籠上方的鋼絲繩一點一點纏上去,繃緊,再次開動絞車,把卡在那里的罐籠提了一截,確認沒有問題,然后把罐籠徐徐放了下去。等我們到了下面,從罐籠中走出來后,大家憋在肚里的那口氣才呼地吐了出來,同時對著井口大喊:老子操你媽!
這次未遂事故把我嚇壞了,嚇得我不敢干了,離開了那里。但是,坑還得下,否則,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呀?咱又沒有那命,天上會給咱掉下餡餅來?那時候,想下坑還是比較容易。因為我們這些人在坑下干了十來年,什么活也拿得起放得下,不像新工人,還得培訓,還得操心。我到了馬蘭另一個外包隊。這個隊的老板是江蘇人,我在那兒搞維修。這個外包隊是開拓隊,走的是巖巷,主要工作是打風墻。有一天我們下班晚了,為趕出坑的乘人車,我在跑的時候給滑倒了(因為腳下的巷道里有水)。這一滑不要緊,腰給擔在了石頭塄上,我當時感到鉆心地疼,心想壞了。果然,去醫(yī)院檢查,一拍片子,斷了4根肋骨,當天就住進了醫(yī)院。
三個月后,我出了院,老板同我進行了一次性處理,給了我不到兩萬元。
我被老板炒了魷魚。因為我不能再干重活了。
2007年冬天,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后,我來到了柳林一家煤礦,也是搞掘進。因為掙不了錢,干了不到一個月。后來,又給古交一家煤礦開皮帶,每天60元,是在地面。我們兩個人輪流干,每人干12小時,休12小時。
這樣堅持了一年半,因為小煤窯被取締,我再一次失業(yè)。2009年,來到了沁源王陶李家溝煤礦,老板是湖北九頭鳥,我在井下給人家開皮帶、絞車,每天的工資是70元,管住不管吃。一天下來,除了開銷,最多能落50元。在那里干了幾個月后,因為嫌工資少。我又選擇了離開。通過一個安徽朋友的介紹。去了貴州。這時已經(jīng)是2010年了。
在朋友的親戚的幫助下,我和張培方在一家煤礦共同承包了一個工作面。不是出煤,是走掘進,按進度算錢,每進一米,對方付給1200元。張培方原來和我在一個外包隊下過坑,我們早就認識。我們這次承包屬于干包。所謂干包,就是對方只管付錢,材料、工具、勞力等等什么也不管。干了兩個月,因為工作面的條件不好,我們只進了一百七八十米,這還不算,最要命的是出了工傷。一個當?shù)氐拿窆ぴ诟苫顣r讓落下的滾幫煤把右大腿砸成了粉碎性骨折。那個負傷的農民在醫(yī)院花了六萬多,我們至今還未和礦方結算。當初,我們承包時共押了十萬(每人五萬),如果按進度計算,七扣八扣也算不下多少錢,這事情就一直拖著。原本想當幾天老板(其實也不叫老板,充其量就是個小把頭)掙幾個錢,結果是老板沒當成,錢沒掙一分,反而欠下了外債。看來老板不是好當?shù)?,不是誰也能當?shù)昧说?。除了有錢,還得有那個命。為了這事,我只好把在老家蓋下不久的房子賣了。當時蓋房子時,錢不夠,貸了一部分款,一直還不上。再加上我的身體不好,不是這兒有毛病,就是那兒不得勁,住了幾次醫(yī)院,花了不少錢。當初在馬蘭礦上班時,我們住在礦上的單身樓,不在礦上干了,前年就搬到這里(姬家莊)居住。這房子是我一個叔伯姑姑家的,人家不在這里住了。咱能張口讓人家回來修房子?按道理講這房子就應該咱來維修,因為是咱自己住,人家也不問咱要一分房錢,可是,咱不能修啊。不是不想修,是因為沒錢修不起啊?;矢蠋熌憧?,一下雨就漏,就是下了雪化雪的時候也會漏。眼睜睜看著滴答滴答的水,干著急,沒辦法。
在貴州的興義,我們臨縣老鄉(xiāng)不少。有人來找我,向我介紹“連鎖銷售”,說那玩意兒掙錢多,來得快。當時咱也是沒有別的出路,認為自己現(xiàn)在缺的就是錢,既然干這能掙錢,就賭一把試試。我繳了36800元。并按照人家的要求,發(fā)展了兩個下線,一個是老鄉(xiāng),一個是我的女兒。他們分別投入了36800元和3800元。結果,米沒量著,反倒把口袋也丟了。
講到這里,郝旨榮問我,連鎖銷售是不是傳銷?我說我不知道。我問他,你們銷售什么產(chǎn)品,他說,我也不知道。后來,我在鍵盤上輸入“貴州興義”,就看到了與此相關的信息:貴州興義傳銷。打開詞條一看,都是這方面的信息。其中有:
警方提示市民謹防陷入貴州興義連鎖銷售陷阱
天涯首發(fā):講述我在貴州興義市18天的傳銷經(jīng)歷
興義市端掉46個傳銷窩點
新華網(wǎng)(2009—06—23)作者:黃瑩稿件來源:黔西南日報6月18日,興義市工商、公安及社區(qū)、辦事處人員聯(lián)合在全市開展集中打擊傳銷行動,端掉了排查出來的46個傳銷窩點。
人民網(wǎng)2011年4月16日18:45來自貴州電視臺的報道:興義市查獲傳銷窩點15個
……
現(xiàn)在我們接著昕郝旨榮講述。
去年臘月我從興義回來,家里要甚沒甚,就連我回家的路費還是老婆借了500元給我打到卡上的……
今年,我先后去了4趟北京,為這事貸了6000元的高利貸,花完后又借了2000元,一共8000元。這里包括路費、住宿、吃飯。還有找文件、復印資料等等?,F(xiàn)在我在一家電廠當保安,上一個班給50元,一個月最多能上20個班。咱的身體不好。不能干重活。我現(xiàn)在是負債累累,走投無路。
我打斷他的話。我說你最困難的時候困難到什么程度?郝旨榮說,現(xiàn)在最困難。全家只有40塊錢,也是借的。前幾天給我們保安發(fā)夏天的工作衣,一身150元,我說沒錢,等發(fā)了工資再領吧。
郝旨榮現(xiàn)在每月的收人為1000元,除了他和妻子,他們還撫養(yǎng)著即將上四年級的孫女和正在太原市財貿學校讀書的女兒。
那天中午,我在郝旨榮家吃的午飯。那張不大的小方桌上,郝旨榮的妻子為我們擺了6個盤子:花生米、火腿腸、豬頭肉、炒西葫蘆、炒萵筍、炒萵筍葉。其中的炒西葫蘆、炒萵筍、炒萵筍葉三個菜來自院內的菜地里。郝旨榮還特意提回了一捆啤酒。
那天中午,我吃的最多的菜是西葫蘆、萵筍、萵筍葉和花生米,也夾了幾片火腿腸,而郝旨榮的妻子的筷子大多是伸向萵筍、萵筍葉和西葫蘆。盡管她坐的地方離火腿腸和豬頭肉最近,她卻沒有挨一下。
那天中午,和我們在一起吃飯的還有住在后邊窯洞里也是農民工的武建國。武建國比郝旨榮小十幾歲。在談到有關上訴的情況時,武建國說郝旨榮:你這個人太聽話了,人家(派出所)一打電話,你就嘟地騎上摩托去了,讓你向他們請假你就請假,我才不尿他們哩。他們也讓我寫保證,保證不去上訴,我說寫保證可以,你們也給我寫個保證,保證每月給我五千元,我肯定不去上訴,我還保證其他人也不去上訴。他們當然不寫。我說,我讓你們寫你們不寫,憑什么你們讓我寫我就得寫?后來,有說刑警隊的人要帶著銬子來找我,我就把話放出去,不管是誰,只要他敢給我戴銬子,我就先用菜刀把他放展。這不,他們誰也沒來。
郝旨榮說,你是本地人,自然和我們不一樣,他們欺負的就是我們這些沒依沒靠的外地人。還有,我老婆的身體不好,我不想讓他們來我家里。
飯后,我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郝旨榮家。
雨,還在哩哩啦啦地下。像一個心中有說不完的傷心事的女人在不停地哭泣……
(7月30日,我在同郝旨榮核實一件事時,得知他現(xiàn)在到了內蒙打工。對方管吃管住,每月給2700元。)
再赴沁縣
沁縣位于山西省長治市北部。東接襄垣、武鄉(xiāng),南鄰屯留,西部與沁源毗鄰,北部與武鄉(xiāng)及晉中地區(qū)的平遙接壤。居省城太原與市府長治的中軸線上,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在政治、軍事上的重要地位,自古就有“冀州門戶、潞澤咽喉”之稱,總面積1297平方公里??側丝?7萬人(2004年),索有“文化之鄉(xiāng)”的美譽。
別看沁縣不大,但旅游景點不少。有筆峰山風景區(qū)、山西犧盟會決死隊紀念館、南涅水石刻、永慶寺、二郎山森林公園、漳河源頭、燈桿角、吳琠墳、花山寨、龍珠寺以及保衛(wèi)毛主席先鋒隊紀念碑。尤其是位于縣城北20公里的漳源鎮(zhèn)漳河村,三股泉水,四季晝夜涌流,冬不結冰,屬優(yōu)質礦泉水。
水是這里最為獨特的優(yōu)勢資源。漳河源頭地勢奇秀,左則萬峰西揖,翠插青天;右則崔巍東朝,蒼映碧落;中有靈祠,林木蔽翳,廟堂之下,泉水汩汩。濁漳河在沁縣境內兼收景村河,迎春河、圪蘆河、白玉河、徐陽河等五
大支流,從縣境南端的二神口流出,流域面積1003,8平方公里,占全縣國土面積的78%。
再次走進沁縣,是為了去采訪兩個人。
這兩個人一個叫桂書生,另一個叫王土新。他們兩個都是曾經(jīng)在煤礦工作過的農民工。
這次去沁縣坐的是火車。原定9點43分發(fā)車的2501次列車那天晚點40分。據(jù)熟悉的人講,這趟車晚點是正常的,有時竟然會長達幾個小時。車速慢不說,連空調也沒有。車廂頂端有幾個搖頭電扇少氣無力地呻吟著。不過,那天車內并不熱。車內溫度不高的主要原因是人們打開了窗戶,列車行走時的風呼呼地從外邊吹了進來,臟是臟點,但那作用確實比那幾個拳頭大的電扇強了許多。從太原到沁縣后,已經(jīng)是午后1點30分。下車后,我在附近的沁州飯店打聽了一下房間的價格,服務員告訴我,有空調的房間每天150元,沒有空調的120元。我說是按房間計算還是按床位計算,服務員說,按房間。我在北京也遇到過同樣的情況,不過,不同的是,假如有人愿意和你同住,房價可由兩人共同承擔,但沁縣不行。
我沒有辦理住房手續(xù),不是嫌貴,而是因為我還確定不了自己的行蹤。于是。就近找了個飯店,填飽了肚子后,攔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了西湖超市。沁縣的出租便宜,在城內一般只有4元。這是因為沁縣縣城小,來的人也非常有限。
在西湖超市吳太紅家中剛剛坐定,我結識了也曾經(jīng)是煤礦農民工的郝桂林。那天我去采訪桂書生時,就是郝桂林給聯(lián)系的出租。
沁縣的地貌為山地、半山區(qū)、河谷盆地和丘陵四個區(qū)。東部為太行山余脈,主峰是檀山,海拔1221米;西部為太岳山余脈,稱伏牛山,主峰是棋盤山,海拔1748米,為全縣最高峰,山上有棋盤大石,仙人下棋傳說甚多。
我要去的故縣鎮(zhèn)得勝溝村在縣城的南面偏西,桂書生就住在那里。得勝溝是個小村子,在山西省分縣地圖里找不到。因為今年的雨水還算充沛,這里的秋莊稼長勢良好,漫山遍野一片墨綠色,讓人心曠神怡。這里沒有什么工廠,因此生態(tài)環(huán)境相當不錯。但有利就有弊。沒有工業(yè)的地方相對來說比較貧窮。人們靠種幾畝薄地,只能填飽肚子。
得勝溝的書生
出租車用了25分鐘的時間,就來到了得勝溝。車在村邊的一處院落旁停下,我看到路旁站著一位面色黝黑、中等個子、五十多歲的男人。一吳太紅說,他就是桂書生。
桂書生見我們下來,顯得有點激動,說了旬“你們來了”。
桂書生和同行的吳太紅和郝桂林進去了,而我卻停下了腳步。這處極不普通的院落讓我原本就不怎么平靜的心中再次掀起了波瀾。
這哪是一處院落啊!說它不是院落是因為它不具備一個院落的基本設施。現(xiàn)在農村的院落,除了正房,一般都有配房、大門、照壁,許多人家連大門的墻壁上都貼了瓷磚,有的甚至可以用金碧輝煌來形容。但眼前的這處院落,除了五間正房之外,沒有配房,沒有圍墻,沒有大門,甚至連廁所也沒有。真的,我們解手就是在北邊的樹叢中完成的。代替大門的是幾根歪歪扭扭、粗細不均的樹枝。一邊一個由幾根樹枝組成的“柱子”,中間擔一根木棍,如數(shù)學符號“Ⅱ”。這就是桂書生的大門!
院子的西邊那個小小的雞窩,是用干磚壘的。緊靠大門的北邊,有一棵還算粗壯且枝繁葉茂的楊樹,上面拴著一頭黃牛。在楊樹和大門的中間,是一堆豎起來的秸稈和用樹枝扎成的籬笆。
桂書生的房子是1997年修的。因為沒錢裝修不起,直到2004年才住進去。
西邊那間房子是堆放雜物的。吳太紅推開了房門。里邊的東西一覽無遺:正面靠墻擱著一個上個世紀留下的酒柜,破破爛爛,沒有玻璃;墻角推著一堆碎炭塊,還有用木棒綁的梯子、籮頭、篩子、犁地的犁、氣筒,木制的耙地的磨、鋤。最值錢的要數(shù)那個綠色的噴霧器,看起來有八九成新,我沒問,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家的。
房子東邊的地下堆著一堆磨好的玉米糝子,是牛的飼料,旁邊有七八條裝著玉米粒的口袋,大約有四五百斤。房子隔開的后面那一小部分,里邊摞著一摞解開的木板。木板不足一寸厚,大概是用來裝修家的。門口還有一輛半舊的28坤式自行車。
在桂書生一家居住的房門口的東邊,有一輛平車,平車上放著的三個簸箕里是攤曬的高梁。西邊窗戶下擱個大鐵籠子,里邊養(yǎng)著十幾只小雞。
進了家中,我坐在靠窗戶的床上,女主人坐在一邊的凳子上,吳太紅和郝桂林兩人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旁邊有張小方桌,男主人桂書生坐在東邊的床上。他穿著發(fā)了白的藍色上衣,灰色褲子,褲子上斑斑點點,光著腳,塑料底松緊口鞋上有一個指頭大小的窟窿。
吳太紅問桂書生,你認不認得我?
桂書生搖搖頭。
吳太紅提示:咱們原來在一個隊,我叫吳太紅,你好好想想。
桂書生想了想,還是一臉茫然。
郝桂林說,我經(jīng)常來他還不認識。
桂書生的女人郭二萍說,他的腦子壞了,記不住了。
這個出生于1966年2月的女人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難熬的歲月讓她的面容比實際年齡至少要大上十幾歲。那天她穿著一件白色的上面有碎紅花的T恤,下面穿一條深灰色的褲子,光腳上套一雙懶漢鞋,鞋上沾滿了泥巴,那是在地里勞作時留下的標記。在這個家里。她是女人,也是男人。就是這個看起來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農村婦女,用男人的胸懷和女人的堅韌支撐起了這個風雨飄搖幾近傾倒的家的大廈,讓它最終沒有坍塌、解體。他們有一雙兒女,兒子今年21歲,女兒也19歲了。我去他們家時,兩個孩子都不在家中,兒子在長治打工,女兒在太谷打工。問到孩子們上學的情況,郭二萍愧疚地說,不是孩子們不爭氣,兩個孩子都愿意上學,可就因為咱太窮,供不起人家呀!郭二萍講到這兒,桂書生插了一句:不,不是人家不念,不想學習,是咱供不起人家。桂書生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又恢復了思維,包括面部表情也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
因工傷導致后來患上了癲癇病的桂書生其實已經(jīng)跟廢人差不多。郭二萍說,剛開始發(fā)病,半年一次,后來時間間隔越來越短,現(xiàn)在說不準一天就要發(fā)幾次。
為了省錢,他們家一年四季做飯燒的都是柴火。那一天,郭二萍和平時一樣,扛著鋤頭去地里干活。別人家的玉米大都鋤過了,而她家的才鋤了一半,這讓郭二萍心里急得不行。她這人天生的就是個急性子,什么事情也不想落在人后頭,可桂書生偏偏又得了這么個病。她有時想,自己是心強命不強啊。早上,吃飯的時候,桂書生的病又犯了。等他稍好一點,郭二萍拿了個饅頭,邊走邊吃。她今天拿定主意要把剩下的那些地鋤完。
剛剛犯過病的桂書生在炕上迷迷糊糊地躺著。也不知躺了多久,他終于醒了。他睜開眼,看日頭臨近中午,郭二萍還沒有回來。他覺得有點餓了,掙扎著坐起來??纯催€沒有收拾的碗筷,他終于想起來,自己早上好像又病了。在發(fā)病的時候,他其實什么也不知道。只
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就像有人用錘子給打了一下,然后就失去了知覺。等蘇醒以后,渾身上下軟綿綿的,像抽了筋一樣少氣無力。他去過許多次醫(yī)院,拍過片子,照過相,做過CT,做過腦電圖,做過核磁共振……大大小小的醫(yī)院,男男女女的大夫,他們的結論都一樣:癲癇病。用老家人的話講,就是“羊角風”。記得第一次發(fā)病時,他上二班。那時候他在礦上當工人,屬于農民輪換工。那天從井下回到家里后,他感覺到自己掉在冰窖里,渾身上下冷得不行。牙齒不住地打顫。當時,把妻子嚇壞了,聽他嘴里一直喊冷,妻子給他蓋了一床被子。要知道,那可是大熱天呀,一般人穿著短袖大褲衩還大汗淋漓。見一床被子不行,妻子又加了一床,可桂書生還是覺得冷。其實,他們不知道,那就是桂書生發(fā)病的前兆啊。,得知自己患上了羊角風,桂書生怎么也不相信。他知道這種病的厲害。鄰村有女人得了這病,在路上走著走著就抽起來了。抽得渾身縮成了一團,抽得口吐白沫,抽得兩眼發(fā)直。他沒想到,自己竟然也得了這種病。那個女人和他不一樣,她們家有這種遺傳,她母親是這種病,她姐姐也是這種病。在省城一家醫(yī)院里,醫(yī)生向他詢問,家里有沒有這樣的病史,他說,他家祖祖輩輩沒有得這種病的。醫(yī)生又問他,你的頭部有沒有受過傷害?比方讓重物擊過?醫(yī)生看他還不明白,就說,你的頭部是不是讓什么東西碰過?比如,鐵棍、木棒等等。他仔細想了想,說,我在井下上班時,讓頂板砸過,還縫了好幾針。還讓倒了的單體支柱砸了一下頭,不過沒有流血。噢,原來如此。那天,醫(yī)生對他說,頭部受到重擊后,極有可能留下后遺癥,由此而引發(fā)癲癇病。那天,他終于明白了??勺屗幻靼椎氖?,礦上的大夫們沒有一個向他透露過這個。是他們不知道,還是有意隱瞞,不告訴他?
唉,現(xiàn)在想這些干啥,想這些又有什么用?兩個孩子上學早早就走了,妻子也不知道干啥去了。不過,他知道因為自己這個樣子,連累了妻子,連累了孩子。妻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沒個休息的時候,安寧的時候。在礦上時,累是累點,但每月都有比較穩(wěn)定的收人,再加上妻子勤勞能干,省吃儉用,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紅紅火火。他和妻子曾經(jīng)設計過美好的藍圖,在礦上干上十年,攢上一筆錢,回家蓋上五間瓦房,供兩個孩子上中學,上大學,然后再干上幾年,給兒子娶媳婦,早日當爺爺,當奶奶,一家人和和美美,喜氣洋洋??勺詮乃院?,家里的情況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1997年房子倒是咬著牙蓋起來了,可沒有錢,不能裝修,也不能居住,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它讓風吹、日曬、雨淋。因為那個時候,他發(fā)病的間隔越來越短,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病情也越來越重。從半年一次到三個月一次,從每月一次到每禮拜一次。
幾年之后,勉勉強強把家收拾了收拾,就住了進去。一件新家具也沒添置。連院墻也沒壘,門子也沒安。
他長嘆了口氣,慢慢騰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出了門,從院子里抱回了一抱柴火。他知,道妻子一定是到地里干活去了。妻子是個閑不住的人,從來不會像有的女人那樣,成天串門子,玩撲克,打麻將。她是個恨不得把一天當兩天用的人。這也是因為他自己的身體不爭氣,把妻子逼成了這個樣子。其實,哪個女人不愛美呢?哪個女人不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穿得風風光光,想干什么干什么呢?可妻子沒有那個命。這個都是因為自己該死的病!可話說回來,他也不想這樣,這也不能怨他,那究竟該怨誰呢?
他把抱回來的柴火放在灶火跟前,然后洗碗刷鍋,再后添水。準備等水開了以后下米,餾饃饃。他不會炒菜,得等妻子回來才行。他劃著火柴。把手中的柴火點著,塞進灶火膛里。就在他第二次往里塞柴火時,他的腦袋里又嗡了一下。
郭二萍那天并沒有把地鋤完。她鋤著鋤著,心里突然感到了一陣陣煩躁。雖然只剩下幾壟了,但她一下也不想干了。她用手背擦了一下臉上的汗,就扛著鋤頭回家了。而且,回家時不覺得累,步子邁得飛快。路上有人說她。二萍,是不是有人給你家送元寶去了,你怕回得遲了人家走了?郭二萍笑了笑,沒有答話,自顧自往回走。步履依然是風風火火。
在路邊,郭二萍一眼就發(fā)現(xiàn)家里的情況不對。有白色的煙從家里鉆了出來。
郭二萍心里咯噔了一下,扔下鋤頭,快步跑回家中。這時候,她看到桂書生躺在灶火門口,手給燒得黑乎乎,滿是燎泡。多虧了是柴火不多,著著著著自己就滅了。要不,桂書生的手肯定會給燒殘廢了。
郭二萍一邊埋怨一邊把桂書生抱到炕上,然后就出去買了一管治療燒傷的藥膏,用毛巾擦了擦他的手,把藥膏涂在上面。
后來桂書生說。他當時什么感覺也沒有。從那以后,哪怕回來得再遲,只要家里沒人,郭二萍也不讓桂書生生火、做飯。
可是,類似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農歷二月二,是沁縣人比較重要的節(jié)日。上黨陰歷節(jié)日歌的第一句就是:正月十五二月二。
“二月二”是龍?zhí)ь^的日子,古人認為“龍為百蟲之長”,能“興云雨,利萬物”。它在頭年冬至蟄潭,來年二月二抬頭升空開始行云降雨。
要在過去,每逢這天早晨,桂書生和村里的許多村民一樣,用“磨塞”將石磨上扇撐起一條縫。因為那時的石磨兩個磨眼之間總有一條刻鑿的龍,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讓龍順利地抬起頭來,它就會多布幾場雨,讓莊稼更好地生長。他記得自己那年還不足十歲,一個人大清早來到了院子里,想背著大人們獨自完成這個游戲。在他看來,那磨扇并不是太重,人們不用費多少力氣就可以把它抬起來。但是,他忘記了那是大人們,而他還只是個孩子。三番五次,他的目的沒有實現(xiàn),他急得哭了??薜媚菢觽模薜媚菢禹懥?。他的哭聲讓父親聽到了,當父親看到兒子在磨盤跟前號啕大哭,頓時明白了。他沒有責備兒子,他拍了拍兒子消瘦的肩膀,說,孩子,不是你不行,只是你年紀太小,再過幾年,你一定能行。另外,你要記住,你是個男人,男子漢的眼里只冒火而不應該流淚。
又過了幾年,他長大了,但村里的石磨都消失了。而他,也忘記了那件事情。等他有了孩子以后,人們似乎對這個節(jié)日淡忘了,不怎么感興趣了。不過,有些地方還有撒囤唱歌的習俗。年長的人們在場院里用青灰撒成一個個圓圈,然后讓孩子們繞著灰堆邊轉圈邊唱:“二月二,龍?zhí)ь^,家家戶戶迎豐收;大囤尖,小囤流,打的糧食過梁頭?!?/p>
對于二月二這個傳統(tǒng)的節(jié)日,桂書生過去沒有忘記,現(xiàn)在沒有忘記,以后也不會忘記。那年,也就是這一天,桂書生發(fā)病了,跌倒在生著火的鐵爐子上。還好,只是把耳朵燙了個疤,沒有傷及其他。
二月二,給他留下了永恒的也是痛苦的記憶。
剛開始看到他發(fā)病,郭二萍害怕得不行,不過,慢慢地就習慣了。不習慣也不行。自從桂書生患了癲癇病以后,脾氣變得古怪了,動不動就和妻子吵架。郭二萍指著門上破成幾塊
的玻璃說,這就是他打的。桂書生像做錯了事情的小孩子,咧開嘴笑了笑,說了句“不由自己”。
隨著桂書生發(fā)病的次數(shù)的增加。郭二萍也習以為常。但有一次卻讓她永生難忘。
那天,桂書生牽著牲口去耕地。那天,郭二萍身上不舒服,頭昏胸悶,渾身乏力,像是患了感冒。她到隔壁舀了一勺谷子倒在鍋里。往灶火里填了一把柴,把谷子來來回回炒了又炒,最后倒了一碗水,煮了一會兒以后,她把熬下的半碗谷子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這是民間治療感冒發(fā)汗的偏方,很靈。郭二萍喝過水之后,就躺在了炕上出汗。不大工夫,她的身上像開了一個個小小的泉眼,汗水不住地往外淌。
郭二萍躺在炕上,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墻上的照片上。那上面,有她和桂書生的結婚照。
那一年,是1990年8月20日。她23歲。桂書生29歲。
沁縣的風俗,拜堂完畢后,新郎、新娘在眾人簇擁下進入洞房。洞房內除了有一些生活用品外,窗戶貼大紅雙喜字,屋內點大紅花燭。洞房里擺著斗,斗內裝有五谷、銅鏡等鎮(zhèn)物,用于照妖避邪。燈燭懸掛高墻,通宵不滅,俗稱“長命燈”。夜半,男女新人要舉行“敲升子”儀式,二人倒坐門檻喝疙瘩湯,俗稱“兒女湯”。湯中放棗、花生、草節(jié)等,邊拌碗里的疙瘩湯,邊念誦一段民謠:“左手拌疙瘩。兒女一撲攤?!蓖瑫r還敲梆子念:“梆梆梆敲升子,明年就生乖孫子。男的會念書,女的會扎花。坐下一板凳,起來一海楞?!斌w現(xiàn)了沁人對子女未來生活的憧憬。過去,從舉行婚禮時就期待生子,在潞城一帶,洞房門上常用的對聯(lián)是:“喜今日銀河初渡,賀來年玉樹生枝?!毙履镆贿M洞房,就有人把紅棗、花生撒在床上,意味著早生貴子?;楹蟮牡诙辏麄兊膬鹤映錾?,又過了兩年,女兒也降臨人間,他們成為兒女雙全的幸福之家。
出透了汗的郭二萍覺得身上輕省多了,竟然睡了過去。這在以往是從來沒有的現(xiàn)象。別說大白天,就是黑夜,她也得等到全家人都睡了她才去睡。
郭二萍醒了以后,習慣地叫了聲書生,連叫數(shù)聲,書生沒有答應。她一骨碌爬起來,這才想起,書生今天趕著牲口耕地去了。這一發(fā)現(xiàn),沒有讓她感到放心,反而更擔心了。她往頭上蒙了塊頭巾,急匆匆地向地里走去。
此刻,在地里耕地的桂書生卻直挺挺地躺在耕過的壟溝里,牲口在一邊臥著。她一邊喊叫一邊奔跑,連滾帶爬過去把桂書生抱起來。桂書生終于醒了過來。醒過來的桂書生憨憨地笑著,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他站起來還要去耕地,郭二萍把他推在了一邊,說你老老實實在這兒坐一會兒。說完,拿起鞭子,吆喝著牲口自己干了起來。不過,跟在牲口后邊大步大步行走的郭二萍,此刻一邊干活,一邊默默地流淚。
她的淚不是流在臉上,而是流在了心里。
在談話中間,我順便看了看家里的擺設?;疑乃嗟?,正面擺著破舊的柜子,寫字臺,墻壁上出現(xiàn)了兩條豎著的明顯的裂縫,有一米來長。它告訴人們,房子的地基下沉了。左邊是幾個帶箱座的舊箱子,還有我和桂書生現(xiàn)在坐的兩只木頭床,再看那個套間,盤著一盤土炕??簧箱佒粔K大約是毯子之類的東西,里邊還盤著鍋灶。
桂書生其實是集“工農兵”于一身的人。1979年,桂書生在新疆當了3年兵,1982年復員。1987年去了煤礦,和吳太紅同在鎮(zhèn)城底礦,屬于15年的農民合同制工人。桂書生開始在采煤一隊、二隊工作,后來又到了高檔隊,最后在內維隊看“猴車”(猴車,正式全稱為礦山索道,主要用于井下運送礦工)。他前后出過兩次工傷,第一次是頂板掉下來把頭部砸傷,縫了好幾針;第二次是在1988年。那天他正埋頭干活,讓倒下來的單體支柱重重一擊給砸倒在地,右眼下面的地方不知道磕在了什么地方,劃了一道長達六七公分的口子。至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縫過的十幾針留下的疤痕。
郭二萍給我們拿出了一塊手表。手表上面刻有“鎮(zhèn)城底礦投產(chǎn)10年”的字樣。
桂書生現(xiàn)在不知道第二次工傷后他住了多長時間醫(yī)院。據(jù)郭二萍講,有二十多天?;厝サ臅r候臉還腫得很厲害,不細看,認不出來。
桂書生不光失去了記憶,就連說話的聲調也變得僵硬。在我們交談時,他有時也插上一句兩句。但整體來講,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表達能力了。
桂書生離開鎮(zhèn)城底礦,是因為在工作中發(fā)了病,不能再工作后被礦上提前解除合同的。時間是在1997年。按照原來的合同。桂書生的合同應該是在2002年到期。他實際回家的時間是在1997年,比合同提前了5年。因為病治不好,他不能上班,礦上不可能養(yǎng)活不能上班的工人,因此,礦上與桂書生提前解除了合同。
據(jù)桂書生的弟弟桂建紅回憶,那次鎮(zhèn)城底礦解除了一批和桂書生一樣的農民工。桂書生從1997年離開礦上后,礦上就再沒有支付過他一分錢。
我那天在網(wǎng)上就桂書生的情況咨詢過解放軍309醫(yī)院一位姓李的專家,據(jù)這位專家講:“頭部有過外傷手術史,驚嚇,精神上有過刺激,大腦炎等情況都有可能會患上癲癇?!?/p>
現(xiàn)在桂書生的這個家,用郭二萍的話說,正陷在泥灘里。兒子大了,眼看就到了結婚的年齡,需要花錢;桂書生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想看病也得花錢。而家里靠種僅有的兩三畝地的收入也就一千幾百塊錢,這還不把勞力包括在內。現(xiàn)在門口拴的那頭黃牛,這是他們家最值錢的財產(chǎn),去年七拼八湊湊了4000元買的,把它作為一項投資。那是頭母牛,現(xiàn)在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牛犢,等牛犢生出來長大了就可以賣錢。
再有,就是在戰(zhàn)友們的幫助下,桂書生今年辦理了低保,一年可以領到800多元的低保金。不過,還得等到8月份。
說到桂書生離開鎮(zhèn)城底礦結算情況。郭二萍提到了一個人。她說,要不是他的幫助,人家就不給結算。就是在人家的幫助下,2002年才結算回了幾千元錢。
為什么不給結算。郭二萍說問題出在工傷票上。家里把桂書生的工傷票丟了。沒有了票,就沒有了結算的依據(jù)。是那個人幫他們找到了依據(jù)。因為工傷票除了工傷者本人持有的那半張,還應該有存根。是那個人幫他們在礦上找到了存根。
在離開桂書生家時,桂書生說,今天你們來了我高興,沒有發(fā)病。如果不高興。早就復發(fā)了!這個時候的桂書生與正常人相差無幾。
我祝愿桂書生天天高興。不為別的,就為他不要發(fā)病,免得自己痛苦,也讓家里人跟著痛苦。
說到幫助他們家的那個人,我頓時感覺到這個世界真的是很小很小。因為他們提到的這個人我很熟悉。此人姓華,名建國。
從沁縣回來之后,我稍事休息,就撥通了華建國的電話。一個小時之后,我們坐在一起進行了長談。
我之所以這么急,是因為華建國從頭至尾參與了這件事,比起他們來,當記者的他會表達得更清楚,也更準確。
記得那時候好像是秋天。桂書生去礦上領回鄉(xiāng)補助金,人家不給他,說他已經(jīng)領過了。
他們就打電話給我。我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決定親自去礦上一趟,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問題。這是華建國和我講的第一句話。
我乘車去了鎮(zhèn)城底礦勞資科。在此之前,我曾經(jīng)就此事和集團公司的領導說過。他原來在這個礦待過,對那里的情況肯定熟悉。公司領導說,你上去能辦就辦,辦不了我給你辦。我那天找到那位分管此項工作的副科長,希望他能給查一下。副科長回答說,此事已經(jīng)處理過了,桂書生該領的已經(jīng)領了。我當時拿起電話同桂書生家里聯(lián)系,讓他們仔細想想自己領過沒有?或者委托別人領過沒有?回答是否定的。這時,我要求副科長給查一查。在查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副科長說的沒錯。桂書生的錢確實有人領了,而且是以桂書生本人的名義。我堅持要他查是誰領的這筆血汗錢?如果是桂書生本人領的,有誰能夠證明。我還發(fā)現(xiàn)領款人領款時沒有簽領款日期。副科長說。我們再了解一下。我肯定地告訴他,桂書生絕對沒有領過。如果有人領了,是誰領的?我又說。桂書生窮是窮,但絕不是那樣的人!現(xiàn)在,他讓這件事給折磨得痛苦不堪。后來,我又找到當時的礦長。礦長打電話把勞資科的科長叫來,嚴令他把這件事查清??崎L當著礦長的面向我表態(tài),說你等上兩三天,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礦長當時非常嚴厲地指出,這些可憐人的錢,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然后直接向我匯報。礦長又同我講,你放心吧,這件事一定給你弄清。
從礦上回來之后,我給集團公司社保中心的負責人談了此事,他們中心有一位當即給鎮(zhèn)城底礦勞資科打了電話,責令他們一定要查清。后來有知情者向我透露,那位副科長以前為經(jīng)濟問題犯過事,他不止一次冒領過農民工的錢。
大約兩三天后,礦勞資科長給我來電話,說事情解決了,讓本人來領還是你上來?科長在電話中同時解釋說,可能是工作人員的疏忽,弄錯了。鑒于桂書生的身體狀況,我叫上他的弟弟桂建紅(當時在西曲礦當農民合同工)去了礦上,領回了桂書生的回鄉(xiāng)補助金,好像是九千多元。這件事就這么了了。為此,我還向集團公司領導匯報過。公司領導說,解決了就算了。當時,我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想處分誰,只是想讓領導們知道這回事,在農民工工資管理上存在的問題和漏洞。
那次,在見到集團公司領導后,我還向他匯報過另一件事。
有一位姓杜的農民工,是在2003年到的礦上。他們的帶班班長是個軍閥作風非常嚴重的人,管理中不是說服教育,以理服人,而是非打即罵,并且經(jīng)常在工作中弄虛作假,偷工減料。小杜實在看不下去,也接受不了,就向坑口安監(jiān)站揭發(fā)了他們掘進隊在打錨桿時,沒有按操作規(guī)程辦,有一百多米長的巷道本來應該用2.4米長的錨桿,他們卻使用了1.2米的。隊長接到安監(jiān)站的電話后,斷然否決有這樣的事情。他私下與有關部門擺平了此事,其實屬于共同隱瞞。
這里需講一下錨桿。錨桿支護是在邊坡、巖土深基坑等地表工程及隧道、采場等地下硐室施工中采用的一種加固支護方式。用金屬件、木件、聚合物件或其他材料制成桿柱。打人地表巖體或硐室周圍巖體預先鉆好的孔中,利用其頭部、桿體的特殊構造和尾部托板(亦可不用),或依賴于黏結作用將圍巖與穩(wěn)定巖體結合在一起而產(chǎn)生懸吊效果、組合梁效果、補強效果,以達到支護的目的。具有成本低、支護效果好、操作簡便、使用靈活、占用施工凈空少等優(yōu)點。
錨桿的力學作用主要有懸吊作用、組合作用、擠壓作用。
《西山煤電集團公司頂板管理辦法》第十四條“加強掘進工作面支護質量”中,對錨桿的使用有明確規(guī)定。
由此可知,這個掘進隊的做法屬于嚴重的違章,給巷道留下了安全隱患,一旦發(fā)生事故,后果不堪設想!
但是,第二天隊長找到小杜,鐵青著臉說,你以后不要讓我在礦上看到你!言外之意,如果看到,讓你非死即傷。小杜沒辦法。就來找我,我也沒辦法,就去找集團公司的領導。領導對我說,叫他以后不要管那么多事,干你的活掙你的錢就行了。公司領導當時還給小杜他們的礦長寫了個條子,讓礦長給小杜調換一個單位。
我原以為此事妥了,咱有領導親筆寫的條子呀!既然惹不起,咱躲走不就成了?小杜把公司領導寫的條子給了礦長之后,礦長說。我了解一下情況。不知道這位礦長是怎么了解的。也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到了什么,一個星期后,礦長告訴小杜:我不能因為你一個人去惹區(qū)長、隊長、班長,要不然你自己想辦法調走,離開這個礦。
礦長當然是站在他的高度去看問題,不可能和一個普通工人一樣。他肯定要權衡利弊。他不能因小失大!
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我也不能再去找集團公司領導了。從那個時候起,小杜就回老家種他的地去了。在農村雖然收入不高,生活苦點,但最起碼能夠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不用成天擔驚受怕。
收廢品的王土新
那天,我們從桂書生家返回沁縣縣城吳太紅的超市時,才5點20分。看看天色還早,我和吳太紅、郝桂林一商量,給王土新打了個電話,正好他在家中。于是,就同乘一輛摩托車,馬不停蹄地趕到了他的住處。
王土新是于1992年5月12日來到鎮(zhèn)城底礦的,一開始訂了5年的合同,在高檔隊當工人。上班時間不長,他就讓單體支柱給擠傷了左手的大拇指,在家歇了幾天,也沒有掛工傷。這種事情在隊組是常有的事。隊里不想讓上面知道,就給傷者記幾天工,一般都是屬于微傷。因為一旦掛了工傷,安監(jiān)處就會登記在冊,就會對隊里做出處罰。這就是隊組不愿意上報事故的原因。當然,這是小事故,大的事故隊里一般不敢隱瞞。這樣做有它的好處,但也有它的弊病。有的傷者當時看不出什么,尤其是內傷,但容易留下后遺癥。這就為以后的事故糾紛埋下了隱患,有的甚至因此而走上了法庭。王土新在家養(yǎng)了幾天后,又上了班。可沒多長時間,左踝骨被溜槽拉出來的石頭擠成骨折了。這可不同于上次,工傷非掛不可。連續(xù)出了兩次事故之后,王土新害怕了。住了40多天醫(yī)院后,經(jīng)隊里同意,他回了沁縣老家養(yǎng)傷。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去。幾年以后,當他再回到礦上時,單位不要他了。按道理,這件事雙方都有責任。作為個人,傷好后應該歸隊上班。即使暫時不能上班,也必須向單位說明情況;作為單位,應當關心職工,積極履行自己的義務,與其建立經(jīng)常的聯(lián)系,隨時掌握他們的情況。即使本人不愿意再回礦上班,也必須根據(jù)有關規(guī)定,與其辦理相關的手續(xù),解除合同。
遺憾的是雙方都沒有這樣做。
王土新現(xiàn)在住在家屬樓前面的一間小平房里。這一排小平房不是供人們住的,它是為住在樓上的住戶們蓋的儲藏室:放柴火,放煤,放雜物。王土新租了兩間,其實只能算一間半。因為其中的一間里還放著房東的不少東西。這兩間房子,一間住人,另一間當廚房。王土新每天收廢品回來。就捎帶撿些柴供家里做飯用。這里沒有煤氣。我去的時候,剛剛埋
上管子,最快也得下月才能用上煤氣。不過,對于王土新來講,用不用煤氣與他無關。即使送上煤氣,也不會給小平房送,就是送,他也不打算用。
王土新現(xiàn)在住的那間坐南朝北的房子不足10平米。五分之二放床,其余的地方堆放著寫字臺、桌子等等雜物。
王土新有兩個兒子,一個讀高三,一個上初三,兩個人的學習成績都不錯,墻上那幾張獎狀雖然不會說話,但它能夠告訴你孩子們的學習情況。當年,老大以優(yōu)異成績考進了沁縣中學,并且享受每年2000元的助學金,還獲得過縣市的三好學生稱號;老二現(xiàn)在的學習勢頭正旺,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強,還獲得過縣關心下一代委員會、教育局、林業(yè)局共同頒發(fā)的“優(yōu)秀護綠小衛(wèi)士”的獎狀呢。孩子們的表現(xiàn)讓王土新感到很是欣慰,也是他早出晚歸不知疲倦的動力所在。
王土新的家在農村。如許多進城打工的中年人一樣,他來城里就是為了孩子們的前程。因為在鄉(xiāng)下,許多村里別說初高中,甚至連學前班也沒有,這就等于把許多家長從鄉(xiāng)下逼到了城里。
我看看王土新家的床(我就坐在床上),那床并不寬大,要睡4個大人比較困難。況且,兩個孩子都不小了,睡在一張床上多有不便。王土新大概猜到了我的疑慮,便指了指高處,我那兒還有二層樓呢。果然,在床的上方,懸掛著一張窄窄的床。看我還有疑慮,王土新說,大兒子嫌家里的條件不好,影響學習,一直住在他姑姑家。王土新的妹妹是城里人,曾經(jīng)在中學當過團委書記,現(xiàn)在是一個幼兒園的園長。
王土新住的房子很舊,墻上的顏色已經(jīng)變成了灰褐色的,有好幾個地方的墻皮也卷了起來。房子只有靠門那個巴掌大的窗戶,窗戶下面還是用塑料布釘著,風一吹,嘩啦嘩啦響,可想而知家里的光線如何了。
今年45歲的王土新上身穿一件煙色襯衣,下面是一條藍色褲子,當然都是舊的,和我見到的幾位在鄉(xiāng)下的農民一樣,光腳上穿一雙懶漢鞋。他真正的家是在城東,家里靠種五六畝土地,根本維持不了生活,別說供兩個孩子上學讀書了。但他又沒有其他特長,在這種情況下,他選擇了投資小,沒有什么風險的行業(yè)——收廢品。當然,碰上不用花錢的廢品,他也會把它們收入自己的囊中。如果遇上要搬家或者搬東西之類的體力活,只要有人說話,王土新是有求必應。
王土新家里有兩件電器,一件是收音機,另一件是洗衣機。那個洗衣機估計不經(jīng)常用,裝在包裝箱里,洗衣機同時還承擔著類似桌子的角色,上面還擱書籍和其他東西。
和王土新聊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后,我們來到了“西湖農家樂”飯店。吳太紅和那兒的老板熟,老板就把我們安排在地下室的一個房間。大概是模仿日本人吧,房間盤一小炕,上面擺一張方桌,兩面各坐兩人。小縣城里的飯菜確實便宜。我們要了一個涼菜拼盤,點了西湖魚、小雞燉蘑菇、紅燒肉和麻辣豆腐,又要了兩瓶啤酒和一罐飲料,主食是沁縣的名吃擦圪蚪,總共下來109元,老板還優(yōu)惠了4元,收了105元。
酒足飯飽后,同行的郝桂林先走了,因為他住在鄉(xiāng)下,還有20多里路要走。我和吳太紅來到了上次來沁縣時認識的杜漢軍家。找杜漢軍是看他那里有沒有我想要的農民工的線索。如果有,我繼續(xù)采訪,如果沒有,我準備在第二天打道回府。結果,杜漢軍想了半天,也沒有一個我采訪的對象。聊到了11點,我就在他家對面找了個旅店,每天30元。
早上8點多從太原出發(fā),先乘公交,然后是火車,再后是出租,接下來是采訪,一直忙乎了十三四個小時??商稍诖采?,睡意全無。但我還是堅持躺著,沒有看書,也沒有看電視。不知是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時天已大亮,打開手機,5點整。
說不清是何種原因讓我改變了主意。我馬上給王土新發(fā)了條短信,告訴他我準備過去采訪他。等了幾分鐘,沒有消息,我就撥通了他的電話。響了四五聲之后,電話那邊有了聲音。我和往常一樣,自報家門,王土新說。他正在起床。我臨時編了個故事,說昨天晚上到了旅店有點晚了,沒有好意思打電話。王土新說,沒事,你現(xiàn)在在哪里?我告訴他我在哪個旅店。他說,我一會兒過去。
放下電話,我去衛(wèi)生間接了半盆涼水。在房間里抹了把臉。因為沒有帶毛巾。只得湊合著拿旅店的枕巾擦了擦,然后用桌子上的一次性紙杯接了水,刷了牙。牙刷和牙膏是前一天隨意放在包里的,沒想到派上了用場。因為這些年出門,但凡像樣點的酒店,哪個需要旅客自己帶這些洗漱用具?
洗漱完畢,關門下樓,因為是私人開的,又有熟人,所以沒有辦理人住手續(xù),也就無需告訴店主了。此刻,街上的人陸續(xù)多了起來:有晨練的,有趕路的,最多的還是背著書包的學生們。現(xiàn)在的孩子們真是辛苦,放了假也不得安寧,每天還得去補課。說人多了起來,是相對而言。不要說是太原市區(qū),就是比我們那個社區(qū),這里的人也少了許多。大約過了十幾分鐘,王土新還沒有露面。我再次撥通他的電話,王土新說,他按照我說的名字,沒有找著那個地方。我說,這家旅店的對面是工商局。一昕這個,王土新馬上說,知道了,知道了。不幾分鐘,王土新騎著一輛舊的自行車來了。我坐在車子后面的車架上,穿街走巷。朝他家進發(fā)。
太陽出來了,紅紅的太陽很漂亮,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很舒服。別看到了七月,沁縣的早晨還有點涼意,如果只穿一件T恤,你肯定得緊抱著自己的雙臂。
我們進入去他家的那條路上。王土新指著腳下的街道說,這條街是我老婆掃的,還有頂頭橫著的那一段,共400米,一個月給200多塊錢。
5:50
在路邊的一家小快餐店門口,王土新說,我回家蹬三輪車去,這家有廢品要賣。我下了車,見快餐店門背后立著一個蛇皮袋。瞅了瞅,里邊是些紙片。
6:03
路旁電線桿上釘著的牌子告訴我,這里叫“文廟巷”。
王土新來了,騎著一輛半舊的三輪車。這時我注意到他換了一身衣服。灰藍色上衣。里邊套一件咖啡色的襯衣,深黑色褲子。鞋還是昨天的那雙懶漢鞋??觳偷甑呐习鍙募依锾岢鋈齻€蛇皮袋,我聽見她問王土新這人是干什么的,你是怎么認識他的?
我見過好多蹬三輪收廢品的,但像王土新這樣的三輪車我還是頭一回見。王土新的三輪車乍看沒什么特別之處,但仔細看就不同了:他的車把下面豎著焊了一根鐵管,那根鐵管約二尺長。只見王土新停下三輪車后,從鐵管里刷地拔出了秤桿。這樣別出心裁的思路,至少有三大好處:方便、省地方,不易丟失和弄折。
快餐店的女老板看著王土新手中的秤問,這秤有多大?王土新說,沒問題。前號脫梢30斤,后號一起30斤。在快餐店一共收了5袋,第一袋36斤,第二袋37斤,第三、第四袋都是30斤,最后一袋女老板說不到30斤。算了28斤。這些都是書本,每斤的售價為6毛;還有一袋是我開始看到的紙片,才10斤。每斤三毛五。只見王土新用秤桿在路邊的地上
劃拉了幾下,說總共一百塊。王土新給女老板錢的時候,微笑著說,你摸一摸,看是不是假的。女老板沒有回應他的話,說,還有些瓶瓶罐罐。王土新看了看。又掏出一塊錢給了女老板。王土新這時又同另一個老年婦女說話。問這問那,看樣子他們挺熟。原來,這家快餐店不準備干了,女老板把沒用的東西都處理了。稍后又拿出一個鐵盆和幾個鐵凳子。王土新用手掂了掂,說,我看有多重,不能少給了。也不能給多了,總得讓我賺點。王土新在稱東西時,秤桿都是平平的,或者還有點垂。那個鐵盆和凳子一共18斤,因為凳子含有木頭,刨了一斤,成了17斤。按每斤8毛錢,是十三塊六。王土新給了那女人14元。
在快餐店門口,前前后后用了十幾分鐘,6:15分就結束戰(zhàn)斗。
王土新推著滿載而歸的三輪車走在前面,我尾隨其后。他的家就在前面右手那條街上。沒幾步遠。王土新把三輪車停在路邊那一溜排房跟前,指著臨近的一條小巷說,跟我到這家去,看看起來了沒有。
剛才,王土新跟我說,快餐店那家人家也是為了讓孩子在城里上學。在這兒租了間門面房,賣快餐。其實,這里住的都是家屬們,有幾家不做飯到你的快餐店吃飯?因此。生意就不會好。起先每月的房租200元,現(xiàn)在房東要漲到300元,她們承受不了,要搬家,重找地方。
王土新進了巷內,敲了敲那家的門,又折了回來,說,還沒起,過一會兒吧。
王土新的女人也起來了,在他們租的那間房子里生火。白色的煙在從煙囪里冒出來的同時,也從房間的門口溢了出來。此刻的火還沒有完全著了,煙隨著風飄來飄去,有點嗆人。這時候,王土新一邊擺弄他收來的廢品,一邊跟我閑聊:我一收回來書,大兒子就呼啦啦給我從口袋里倒了出來,他正經(jīng)書不看,就是看閑書。
墻根有人們不要了的掃帚把,王土新拿在手里說,這東西不能燒,燒了于后輩人不好,怕扎了眼。旁邊有個女人說,一個地方一個說法,我們那兒講究,寡婦才燒掃帚。王土新說,我這是在一中聽一個老師說的,他見我用掃帚引火,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回了家可不敢燒,燒了怕扎眼,以后生的孩子是瞎子。
王土新說他在這兒住了有十來年了,大部分人都認得他。他是以收為主,嫌撿垃圾丟人,一般不撿。王土新笑嘻嘻地問一個女鄰居,呀,又換了(耳墜)?那女的解釋,耳朵窟窿發(fā)炎了,就換了個銀的。說著,就跑到了王土新的廚房,說我給你看看火,你看看煙下是個甚。
6:35
在后邊的一間平房的門口,女主人搬出了一個不大的紙箱,里邊全是孩子們不用了的書和抄本。王土新對女主人說,你好好翻翻,看看有沒有有用的,賣了就再也找不見了。那女人來來回回翻了幾遍,然后推到王土新跟前。
王土新說,這兒原來是縣政府的家屬樓,如今,有條件的都走了,把留下的房子租給別人。現(xiàn)在,這地方相當于貧民區(qū)。王土新一邊說話,一邊蹲在那里收拾廢品。他把箱子里的書和抄本取出來,塞進準備好的蛇皮袋里,然后暾一蹴袋子,把袋子的口挽回來,從三輪車前面的鐵管里抽出了秤。36斤,六六三十六,三六一十八,一共二十一塊六,王土新給了那女人22元。女人說,夠給我兒子買一本書,現(xiàn)在的書一本就是幾十塊??少u的時候不值錢。
這家也是兩個孩子,生得都比較瘦小。大的上初一,小的剛6歲。他們都是從農村來到這兒租房子住的,不圖別的,就是為了讓孩子們有學上。
6:40
王土新從路邊第一家院內提出一捆紙,稱了稱,14斤。付給對方8元,后來又從口袋里找出了幾角零錢,那家的女人說,幾毛錢不用給了。王土新把錢硬塞到那個賣廢品的女人手里。
6:45
王土新指著剛才賣廢品的那一家的男人向我介紹:他可是我們這兒的名人,咱們應該到他家看看。
這家的男主人叫栗四文,今年整五十,是沁縣盲人曲藝團的主要成員。栗四文不是盲人,腿有點拐,屬于殘疾。他的媳婦穿著環(huán)衛(wèi)工人的服裝,和王土新的女人一樣,每天打掃馬路,也掙200多元。沁縣的曲藝團共23人,以說唱為主,盲人占多數(shù)。栗四文和妻子給我拿出了幾張彩照,其中有2009年參加龍舟大賽時演唱的照片,有2010年參加沁州書會的照片。栗四文在長治市第三次小戲曲調演中以《張三賭博》獲一等獎,《好媳婦走讀甘草坪》獲二等獎。曲藝團的演出時間不固定。一年在外演出的天數(shù)大約為二分之一,演出地點主要是在沁縣鄉(xiāng)下。栗四文說,現(xiàn)在的文化娛樂發(fā)展得很快,對我們沖擊太大,年輕人沒有看我們演出的。栗四文全家五口人,三個孩子,大女兒19歲,在長治上中專,二女兒念初一,最小的兒子剛剛7歲,還在上幼兒園。
栗四文全家就他一人吃低保,包括一年的演出收入,大約在6000元左右,妻子每年的工資也就3000元;他們在鄉(xiāng)下還種著二畝地,除去成本,利潤不到1000元,這樣加在一起,全家一年的總收入在萬元左右,人均2000元。而在長治讀書的女兒一年的學費就是3800元,飯費節(jié)省一點也得2000元,還不說其他兩個孩子的花銷和家里的日常開支,可想而知,他家的日子一定過得緊巴巴的。栗四文從19歲開始學藝,他現(xiàn)在是沁州三弦的傳承人。
我從長治攝影網(wǎng)上看到了關于沁縣三弦的介紹文章(包括沁縣方面的其他信息)。文章說:具有悠久演唱歷史的沁州三弦書形成于明末清初,源起于沁縣,流傳于沁縣、武鄉(xiāng)、沁源及周邊地區(qū),是當?shù)匮潘坠操p的一種曲藝形式,也稱“老州調”。沁州三弦書的早期藝人多為盲人,早期演出為一人自彈三弦,兼用摔板和小鐃自行伴奏,說唱相間表演。后來發(fā)展成為同時具有了多人分持三弦、二把和反二把、笛子、四弦、二胡等樂器伴奏、一人為主、多人分行當輔助說唱的群口演出形式。其中的彈三弦者,還手打小鐃,腿綁摔板,是主要的說唱表演者。
沁州三弦書的唱腔曲調為板腔體。由“月調”和“平調”兩類組成。表演前通常先要演奏一段器樂曲牌,接著吟誦四句“提綱”,然后“起板”或稱“叫板”,之后轉入“正書”說唱。傳統(tǒng)節(jié)目以長篇為主,一部大書如《清列傳》就有45回。一般節(jié)目也大都在30回至60回左右,可連續(xù)演出一到兩個月。
作為一種古老的民間藝術,沁州三弦書被國務院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
7:14
收廢品的王土新其實是個高中畢業(yè)生(九年一貫制)。他生性樂觀,幽默風趣,在他們那個地方人緣很好。王土新說,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比過去強多了,過去沁縣叫白面是“好面”。除了白面,其他都屬于粗糧?!昂妹妗敝挥蟹昴赀^節(jié)才能見到。而現(xiàn)在城里人隔三差五要吃窩頭,喝盒子飯。
王土新一開始看的那家的女主人起床了,在她家的院子里,王土新一邊往蛇皮袋里塞酒瓶,一邊和女主人拉家常。女主人埋怨自己的孩子不吃飯,蒸上兩顆雞蛋半天也吃不完。這
家的男主人在縣政府的后勤部門,因為工資不高,還兼做一份第二職業(yè),自己養(yǎng)個面包車,拉人,送貨,逮住什么干什么。他們家的孩子十歲,上三年級。放假前考試,英語得了4分,現(xiàn)在找人補英語,20天462元。他們剛剛在縣城北邊的農村買了套房子,130平米。包括裝修,一共下來得20萬。
王土新把瓶子倒進了蛇皮袋里,然后把一個個包裝盒撕開,壓平,用尼龍條十字捆起來。酒瓶子不值錢,新的食品衛(wèi)生法頒布后,連啤酒瓶也不再回收。為了防止造假,酒瓶一次一個樣。王土新向我解釋。他給了女主人一張票子,女主人說,給我5元嘞?王土新說,管它多少嘞。
王土新說,昨天中午跟一家“斷圪堆”(就是不用過秤,估計)。那家的女人覺得吃了虧,提出要過稱,結果,稱下的分量比斷圪堆少。她后悔了,死纏硬磨找借口,硬是多要了11塊。王土新說,要不,我昨天能掙40多。
這時男主人出來了,和我說,收破爛的同公家“斷圪堆”能掙了錢,說不定能碰上什么值點錢的東西,個人不行,斤斤計較。像我們家他把酒瓶拿走,給上一兩塊就行了,省得自己往外扔。可人家給了5塊錢。意思是說王土新是個厚道人。
王土新把紙片送出去又返了回來,在裝瓶子的蛇皮袋跟前彎下腰。兩條胳膊把袋子攔腰一抱,嗖的一下就上了肩。我問,有多重?他說,大概七八十斤。7:42分,我們從院里出來。王土新說,就在我家吃飯吧。我說,不用,咱們到外邊吧。他女人也說,就在家里吧,用不了一會兒。我說,還是到外邊吧,現(xiàn)在也方便。王土新說,也行,我順便把東西送一車,就在近處,不遠。他把那個立在墻根裝滿瓶子的蛇皮袋抱到三輪車上,用膠皮帶從車頭到車尾捆了一道,捆第二道時,膠皮帶不夠了,就接了一截尼龍條,怕不牢靠,又用帶子繞了一圈。綁扎停當后,問我,騎個車子吧?我說,不用,步行吧。
收廢品掙不了多少錢,不過省勁。前一段時間,沁縣焦化廠倒閉了,建筑都拆了,我跟那兒的門房熟,進去搗了一個月鐵,就是搗洋灰柱子里邊的鋼筋,一天能掙一百多。我家里現(xiàn)在還有搗鋼筋用的全套工具。錘子、鑿子、鏟子、棍子。做那營生費勁,容易上火。王土新三輪車的前筐里經(jīng)常放著一個1.25升的飲料瓶,里邊裝著涼白開。他說,到了中午,一口氣就能喝一瓶水。
7:57
路過一家小賣部,王土新買了兩盒香煙,兩塊多錢一盒。他說,我一天就得兩盒煙。
8:08
王土新把三輪車停在路邊。我們來到了對面賣早點的地方。他說,老板和他是一個村的,在這里已經(jīng)干了十幾年。還說,他平時不在這里吃。
這家賣早點的生意不錯,吃飯的人挺多。早點主要是烙餅、稀飯、餛飩、豆?jié){、黑米粥等。我要了一碗豆?jié){,問王土新,他說他要老豆腐,我又要了兩顆雞蛋。在屋里等了一會兒,烙餅還沒有端來。餅是在屋子外邊烙,前面烙,后面就讓在那兒等候的人買走了。我看看要想吃烙餅,起碼也得等半點四十分,于是我就和王土新商量。要不咱們吃麻葉吧?他說行。我說,你吃幾根?他說3根。我到隔壁炸麻葉的攤子上買了5根麻葉,每根5毛,花了兩塊五。
8:24
吃過飯,王土新要付飯錢,我攔住了他。付過飯錢后,我們開始向北邊行進。他在前邊緩緩蹬,我在后邊緊緊跟。路過沁縣中學,王土新說。我二小子在這里上學,我妹妹原來就在這兒教書,大小子也是在這里畢的業(yè)。王土新右手握著車把,左手掏出煙盒,熟練地用牙撕開煙封,手指從下邊一頂,嘴就叼出一支煙,點著火邊走邊抽。整套動作協(xié)調連貫,一氣呵成。
在通往那條東西走向的大街口。從西面下來個收廢品的。王土新問,上面不收?那人回答,沒人。就往東面去了。王土新把車把向右一扭,緊隨其后。沒走多遠,拐進了北面的一個巷子。
8:36
廢品收購站在北關緊鄰莊稼地的園圃里。圓圃,屬北方方言,是指四周有墻而無房的空場。說這里是園圃其實有點牽強附會,或者名不副實。這里的北面是路,再過去是莊稼地,東邊有建筑,但不成規(guī)模,雜亂無章,西邊是條路,路過去是別人家的院墻,靠南邊有幾間臨時用木板釘?shù)姆孔?,走風漏氣不說,給人以搖搖欲墜的感覺。我問廢品收購站那位河南籍的老板,一年多少租金?小個子老頭說,7000兀。
廢品收購站大約有十畝左右大,南邊稍長。東西略短,呈長方形。收購站里南面堆著木材,可能和這里不是一回事。收購站東西方向有一條路,走二三十米的樣子就向北邊拐去,那兒的西面有一間磚房,東面是幾間臨時搭的敞篷房,其中一間的房檐已經(jīng)耷拉下來。這個廢品收購站其實更像個垃圾場。除了那幾摞瓶子垛得整齊一點,其余的要多亂有多亂。我掃了幾眼,這兒確實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不像挨煤礦的那些廢品收購站,有鐵,有鋼,有銅。這里就是些蛇皮袋、油漆桶、塑料瓶、易拉罐、紙片,最值錢的就是不用了的書本等等。連廢鐵也屬稀缺物資。
那幾摞壘得如地埂的綠瓶子,在上午的陽光下晶瑩剔透,閃閃發(fā)光,與其他雜亂無章沒有光澤的廢品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很有點鶴立雞群的意味,讓人感覺到它們是走錯了地方。
幾條狗旁若無人地在場地里溜達,嬉耍,如優(yōu)哉游哉的紈绔子弟。此刻的王土新在等待收獲的閑暇時刻,這兒瞅瞅,那兒看看,不時從這里撿一個東西,看看不喜歡后隨手扔掉,然后又從那里挑一件感興趣的玩具,在手里擺弄幾下,好像他是這里的主人,
收廢品的老頭今年已經(jīng)七十高齡,河南開封人,個子矮不說,瘦得像條棍子。蹲在偌大的廢品場地里,顯得更瘦更小,如大鍋里只煮著一個餃子。老頭有一個幫手,是個老年婦女,長得比他壯實了許多,那個婦女一聲不吭,在場地里收拾收拾這,搬動搬動那,等老頭收下東西過了磅以后,她就把東西搬走。老頭的另一個幫手是后來才出現(xiàn)的,這是個大個子中年婦女,很可能是老頭的親戚,她幫老頭過磅、記賬,可見關系非比尋常。
在王土新來到這里之前,收購站已經(jīng)有兩個人了,他排在第三。最前面的是個老太太,用那種類似玩具的手推車推著一個袋子,上面擱著一捆紙片。紙片過了磅之后,老太太把那個袋子拖下來,打開,從里邊一件件往外掏東西。袋子里裝的全是鞋,有布鞋、皮鞋、塑料鞋,還有一只低勒膠鞋。老太太拿著那只膠鞋對老頭說,還有一只,不知道擱哪兒了,你看,這鞋還好著呢,要不是那一只找不見了,誰舍得賣。老太太又問收廢品的老頭,書紙多少錢一斤?老頭頭也不抬地說,6毛。老太太說,他們到家里收也是6毛呀。老頭說,一樣。
打發(fā)走了老太太,輪到王土新在路上遇到的那個人了。那人見我背個皮包,手里還拿著筆和本本,就問,你是干什么的?我說,啥也不干,溜達。那人又看了我一眼,很顯然對我的回答持有懷疑態(tài)度。
這人也是騎個三輪車,收的東西大多是塑料瓶、紙片,沒什么值錢的東西。紙片省事,
一過磅就行了,瓶子就比較費事。那人把幾個袋子拖到一邊,嘩地把瓶子倒了出來。各式各樣的瓶子咕嚕嚕滾了一地。老頭蹲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詞,數(shù)一個往旁邊的空地里扔一個。,不過,他不是在數(shù)數(shù),一個,兩個,三個,而是直接數(shù)錢:一毛,兩毛,三毛……這個時候,賣廢品的人不吭一聲,兩只眼睛錐子般牢牢地盯著蹲在地上數(shù)數(shù)的老頭。
這個時候的王土新,不知從哪兒找到一支黑色的塑料槍,拿在手里擺弄,一摁,那槍竟然還能發(fā)出嘟嘟的聲音。我原以為王土新會帶走那支槍,給孩子們玩,沒想到他嘟嘟了幾次后又把它扔到了垃圾堆里。只見他去了南面,撿起了一把傘,拿在手中,把它慢慢撐開。那傘沒有破,還能用,是粉色底子,上面有一朵朵紫色的花兒,挺素雅,不過有點臟了。王土新沒有把傘像扔塑料槍那樣扔掉,而是把它款款地放在地上,那樣子如同在放一個熟睡的嬰兒。
8:52
終于輪到王土新了。王土新先把裝酒瓶的袋子擱到磅上,老頭說12斤。王土新馬上糾正,是72斤。老頭是個近視眼,看磅時把眼睛快挨住秤桿了,就這,沒看到磅上擱的“餅子”。瓶子真的不值錢,5分錢一斤,滿滿一袋瓶子,才三塊六。過了磅,王土新和老頭把袋子抬到了西面。
王土新收的鐵是20斤,比他稱的多出了3斤。他在快餐店稱的分量是18斤,還刨了一斤木頭。
這時,過來一個中年人,看樣子是附近的居民,穿著二股筋背心,大褲衩,過來就把一捆紙箱子擱在磅上。老頭說,8斤,三塊二。才8斤?那人不相信,往磅跟前湊了湊。老頭說,那是空箱子,不壓秤。連同幾個塑料桶,那人一共賣了三塊七。
到9點17分,王土新的廢品過磅的過磅,數(shù)數(shù)的數(shù)數(shù),全部處理完畢。僅書本,就219斤。那個中年婦女把記的單子給了王土新,王土新一筆一筆核對過了,說,一百九十七塊二,兩毛不要了。老頭在付錢時,王土新說,多給些5塊的。
王土新把錢裝進口袋后,滿意地說,今天不錯,也挺順利,掙了三四十塊。他推著三輪車,和來時一樣,他在前,我在后。走到他賣了的那堆杏花清酒瓶跟前,王土新隨手拿起一個,對我說,人們嫌麻煩,沒有工夫,其實,這瓶蓋是鋁的,把瓶蓋剝下來,一個就值3分錢,整體賣也是3分。王土新說著拿出一把小刀,熟練地把它伸進瓶蓋的下方,輕輕一旋,那鋁皮就下來了。
9點28分,我結束了對王土新的采訪。從廢品收購站出來,我們在街上的馬路邊分手。臨走時,王土新微笑著說,哥。,慢點。說完。腿一撇。上車走了。
王土新一聲哥。讓我熱淚盈眶。
尾聲
這部作品從采訪寫作,再到修改完善,用了一年多時間,行程一千多公里,采訪人數(shù)四五十個。
6月8日晚上,我在家中看電視,無意中看到了一個畫面:6月6日'也就是端陽節(jié)那天,西銘礦實業(yè)公司的干部職工帶著粽子、雞蛋和牛奶。在坑口慰問即將下井的礦工。
那天,礦上的領導也參與了此事。
不知道為什么,當我看到這個畫面后,我一方面為他們的行為所感動,但與此同時,我又想到了另一個畫面:寒冬的深夜,一個因無錢做手術的礦工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下的擔架上。旁邊是她跪在地下雞啄米般給醫(yī)生磕頭求救的姐姐……
礦上的領導關心井下的職工,沒錯;為他們送這送那,應該。這表示領導對礦工的關愛,表示以人為本的理念在礦山正在逐步深入,表示……而我在這里還想說的是,我們的領導在表示這些的同時,是不是也拿出一部分精力和時間來關心一下另一個弱勢群體——傷殘職工,特別是傷殘了的農民工朋友。
我這么講不是指他們沒有被領導們關心過。領導們幫扶的事我們在報紙、電視等媒體上不止一次看見過。
我這么講,也不是單單指某個礦,某個礦的領導。因為像這樣的情況不止在一個礦出現(xiàn)過。
我以為,對待這部分人,應該套用一部電影的片名:一個也不能少。因為對他們的全部而言是百分之幾或者更少,但對于他們個人來講,卻是百分之百。
[說明:文章中出現(xiàn)的單位名稱大致遵從敘述習慣,故未對文章中的叫法進行改動。]
2011年7月于太原西山陋室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