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可
剎那
■莫大可
他覺得喜歡她。
那個時候他坐在會議室里,偌大的屋子里坐滿了人。陌生人的臉多的像窗外的樹葉,一層疊一層。她坐在最后一排,臉像一朵緋紅的花,他多看了她幾眼,她更是敵不住他有點放肆的眼神,別過頭收斂了她的緋紅。
后來,國慶覺得是陳芳在勾引他,他老覺著陳芳當(dāng)時回避的神態(tài)里有那么點欲拒還羞的澀和嫩,這是后話。反正國慶在見過陳芳后就喜歡上了她。那是一個歡迎會,八七九工廠歡迎技術(shù)學(xué)校的同學(xué)們進(jìn)廠實習(xí)。
八七九是一家化工廠,簡單地說是生產(chǎn)化肥原料。那年去八七九實習(xí)的有兩所學(xué)校的學(xué)生,國慶和陳芳分別來自不同的學(xué)校,結(jié)果兩個人被分到了同一個車間。國慶在分料間,陳芳則在精細(xì)分析。國慶經(jīng)常拿著分好的料去陳芳的分析室。他不能進(jìn)分析室里的樣間,只能從窗玻璃開著的一個孔里把料遞給陳芳。
陳芳把料接過去,然后在回單上寫上名字。國慶拿著單子說,你叫陳芳。陳芳點點說,是啊。國慶說,我叫謝國慶。陳芳一笑,謝國慶,這名字好土啊。
國慶和陳芳認(rèn)識了。國慶去送料就和陳芳多說上幾句,分析室人不多的時候國慶就把臉徹底從玻璃孔里送過去,不管姿勢多么別扭多么不舒服,國慶想自己總是和陳芳又近了點。
國慶說,去看電影好不。
陳芳說,電影有啥看頭。
國慶說,那你要做啥。
陳芳說,你會跳舞不,我們?nèi)ヌ琛?/p>
她問自己有沒有喜歡過他。這簡單的兩個字在她心里盤桓了許久。
她們的第一次相識是在會議室,她坐在最后一排。她不愛熱鬧,那個靠窗口的位置能看見樓外的景色,她選了個位置坐下來。這家化工廠的規(guī)模大得出乎她的預(yù)料,有生產(chǎn)區(qū)和生活區(qū),像一座小型的城。她從樓上看到通勤車拖著黑煙馳過,她想自己的青春就要在這里重新開始了。
青春就是脫蛹的蠶。她還想不來那么多,低著頭剝指甲。后來她看見他一直在注視著她,她不認(rèn)識他,他的眼光陌生且游離不定,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索性把目光放在窗外。
他告訴她叫謝國慶的時候她幾乎沒怎么在意。他天天來送料,她把料接過去,在單子上劃上自己的名字,再把料貼上標(biāo)簽分類,這是她全部的工作,簡單枯燥。她還是記住了謝國慶這個名字。國慶邀陳芳去看電影,他是隨口一說,陳芳聽在心里卻不自然,她很容易想起電影院里戀愛中的男女在黑暗里相互摸索,帶著小小的刺激。陳芳沒有接受國慶看電影的提議,她想和國慶還沒有單獨看電影的必要,除了看電影還可以溜冰,跳舞,她正在一個夜校學(xué)跳舞,所以陳芳對國慶說,我們?nèi)ヌ琛?/p>
那個舞廳叫玫瑰的情操,一看就充滿了曖昧,熱烈和夸張。
晚上國慶借了父親的自行車。他出來的早,也不知道去那里,就在廣場上看人下棋。
國慶不會跳舞,和羅有強(qiáng)去過幾次舞廳。羅有強(qiáng)跳男步,國慶跳女步,國慶一直學(xué)不會,腳上像灌著鉛。羅有強(qiáng)只管自己跳,拉著國慶滿場飛,也許在沒有女步的情況下羅有強(qiáng)已無耐心再跳下去,他說你太笨了,你不會跳舞怎么可能扎到馬子(女朋友)。
國慶再也沒去過舞廳。他想在那樣昏暗的光線下喝著茶還是不錯的,有音樂,漂亮的男男女女像蝴蝶在舞池里穿梭,他的旁觀勝于參與。陳芳讓他出來跳舞,國慶不好拒絕,如果他拒絕了真是傻瓜,是他主動約人家的。
上通勤車的時候,陳芳對國慶說,來接我吧。國慶說你真沒男朋友啊。
陳芳說我男朋友對我不好,被我趕跑了。國慶不好意思再問下去,陳芳下車的時候,國慶在車上喊,舞廳流氓多吶。陳芳盯著國慶,我又不是讓你去打架。
國慶在車上想,自己那句話是不是有點懦弱了。
國慶連著看了幾盤棋,期間他還指點了人家?guī)渍校褪悄菐渍汹A了對家,下棋的人高興的很,發(fā)了一支煙給國慶。國慶一邊抽煙一邊指點江山,又是幾局下來,下棋的和看棋的都弄得面紅耳赤,有人開始責(zé)怪看棋的人多嘴。國慶覺著是說自己,嘴上不和他們計較心里卻罵,一幫愣雞。棋是看不下去了。
他推著車走出廣場,氣呼呼的騎著車去玫瑰的情操。
陳芳比國慶早到,她站在舞廳門口看著霓虹發(fā)呆。國慶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陳芳站在霓虹燈下。他來晚了,不好意思急著去和陳芳打招呼,他把車支好在小賣部買了包糖。他從未約過女孩,他像一個缺乏經(jīng)驗的表演者在臺上弄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國慶的臉憋得通紅,國慶想我怎么會這樣,我應(yīng)該輕狂一些,我不能變成愣雞。他想要是有杯酒好了,醉意加上夜色的掩護(hù),男女之情被烘托到高潮,隱隱約約在相互看不清對方的前提下,彼此陶醉,適時,適宜。
他這樣想的時候已經(jīng)站到了陳芳的眼前。
國慶說,要是有杯酒就好了。
陳芳說,謝國慶你要喝酒做啥,你是不是喝酒了,臉這么紅。
國慶說,我沒喝酒,臉紅是被風(fēng)吹的。國慶不好再說什么,搶著去買舞票。陳芳說,票買了,我請你。
國慶說,怎么能讓你請。他翻著口袋找錢要還給陳芳。
陳芳說,你這個人太沒勁了,回頭再給我錢吧。
國慶覺著和陳芳在一起一直被她占著上風(fēng)。陳芳人漂亮脾氣也爽直,國慶走過去把糖遞給陳芳。
陳芳說,你買的啊。
國慶說,不是我買的,別人送的。
陳芳看看了糖說,是汽水糖,小孩子吃的,你有弟弟還是妹妹。
國慶說,是人家送的,我爸媽就生我一個。
國慶前面一句話是假的,后面的一句是真的,他怕把話繞的越來越遠(yuǎn),就提議陳芳趕快進(jìn)場。
接連幾首曲子過去國慶和陳芳一直坐著。說過國慶不會跳舞,他當(dāng)然不可能請陳芳走下舞池。舞池里擠滿了人,也許是那炙熱的氣氛帶動了陳芳,陳芳并不是很中規(guī)中矩地坐著了。她的肩隨著節(jié)拍晃動,國親說你想跳就下去跳。我們一起跳,陳芳主動把手伸向國慶,國慶硬著頭皮拉著陳芳的手下了舞池。
大概兩人在舞池里空站了20秒,國慶都把腦子站的僵硬了,曲子就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安頓好一個節(jié)奏又開始下一個節(jié)奏。
陳芳用力抓了下國慶的手,你動啊,干啥不動。
我向那里動。
你出腳,出右腳。
我向那個地方出右腳。
向我這邊出腳。
你是不是不會跳啊,她還是抓著國慶的手,有些許安慰的成分。
那只手起初是搭在她肩上的,陳芳把國慶那只僵硬的手拉在了自己的腰間。你不會跳舞為啥還答應(yīng)來。國慶不知道說什么,他只能歉意的一笑,他想這個舞池絕對不適合他,但他的手還在陳芳的腰間。兩個軀體又靠近了一步。
你不會跳舞為啥還答應(yīng)來,陳芳用眼神鎖住了國慶。國慶的腦子又僵住了30秒,他說我們就這樣一直站著。陳芳說,對,我們就這樣一直站著。陳芳又把國慶的另一只手拉在了腰間,她說這個布魯斯很長,你不這樣抱著我會失禮貌的。
國慶抱著陳芳,他一開始是自控的,后來燈光剎那暗了下來,就在燈光暗下來的一刻陳芳緊緊的抱住了國慶。國慶差點跌倒在舞池里。也就是那么一刻國慶看見舞池里的許多男女嘴頂著嘴,那些人頂多是男孩和女孩,在小小的空間里表現(xiàn)著純真,在黑暗里釋放著欲望。
舞廳里的氣息讓人迷醉。國慶比那些男孩女孩大點,但他一點也不老練,他都及不上他們的一半,他從未嘗試過,他緊張的不知道要如何處理自己的身體了。他想起第一次看黃色錄像的時候也沒這般緊張。
陳芳的手濕滑滑的,像一把水草?,F(xiàn)在那把水草在黑暗里纏著國慶,越纏越緊。國慶被那把水草纏的腳步越來越沉,就這樣,他也讓自己的手變成了水草。
國慶覺得不會跳舞也沒什么不好,他還是一樣握到了陳芳的手。不過,他始終處于被動,好像是陳芳沾了他的光,這種被動時刻變成一種誘惑了。
整場舞他們只跳了那只,不是跳,是抱著把一只曲子等完,在一首曲子里抱著消遣了整個夜晚最精彩的部分。后來兩個人就一直坐著喝茶,把桌上的兩個水壺都喝光。
國慶想著把舞票的錢給陳芳,他偷偷的把30塊錢塞在那包汽水糖里,他完成了這個任務(wù)后長舒了口氣。那個時候陳芳正在洗手間整理自己的頭發(fā),她看到走廊里有個小門,從小門走出去是個公園。陳芳坐在一張石凳上,隱隱約約看間樹林里有人影,戀人們在溫存,她不能,被四周強(qiáng)大的空包圍。陳芳想起謝國慶緊張的腔調(diào)覺得有點意外,她想謝國慶真是太嫩了,她是覺得他有點嫩,不諳男女之情,連起碼的情調(diào)也不懂。這正切合了她當(dāng)初的猜測,謝國慶是死要面子,不是死要面子,是小哈巴狗找愛,小哈巴狗總比狼狗好,陳芳想她這樣比喻謝國慶一定有趣。她抱著他的時候靠黑暗遮擋彼此的尷尬,她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用來遮擋,隱蔽或者含蓄的遮擋。
15歲的時候陳芳的父母離了婚,她當(dāng)海員的父親總是一年到頭在船上,相冊成了保持他們家庭關(guān)系的唯一見證。離婚后,相冊成了過去時,她偶爾也打開來翻翻,母親在外屋做飯,陳芳躺在沙發(fā)上想心事,她卷曲著,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許多部位起了變化,胸脯鼓鼓的,腿也變得修長起來,她想這應(yīng)該是一個女子的身體了,不是女孩和女人,是女子。再后來,她讓自己變成了情竇初開的女子,她主動約會那些男生,而那些男生只會傻乎乎的躲著她,她罵他們是豬,后來她變得冷傲起來,那些男生又反過來討好她,她還是罵他們豬,她想那些豬不配談情說愛。
到了中專后,她那女子的身體把雌性的芬芳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而她的冷傲使她變成了與世隔絕的精品。每當(dāng)散學(xué)的時候,校門口就站滿了社會人員,那些社會人員覺得這不大不小的學(xué)校是就塊蛋糕,上面有蜜糖、巧克力、花生奶油,他們聞香而來,只為分得一塊蛋糕。陳芳很是厭惡那些站在校門口的家伙,她看他們把自己弄得滑稽不堪,穿著喇叭褲,燙著頭發(fā),他們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看見陳芳出來就吹口哨,陳芳看他們一眼,他們就吹的更興奮,而其他一些女生因為得不到那些口哨而暗暗嫉妒陳芳。男生們不敢跟在陳芳身后,距離也就是安全感,開始和結(jié)束就像動物世界里強(qiáng)調(diào)的秩序觀。
有的時候陳芳會停下來罵,對著你媽去吹,他們會說,你就是我媽,你做我媽好哩。陳芳說,你先回到你媽肚里再讓你爸來找我?;艋簦质强谏诼?,他們不敢拿陳芳怎么樣,只能繼續(xù)著吹口哨。后來她認(rèn)識了小兵。小兵不吹口哨,他開著一輛摩托車帶著黑色的墨鏡。她偶爾也會坐上小兵的車,小兵說他就是附近機(jī)廠的。陳芳想機(jī)廠的工人能買得起摩托車?
她還是上了他的車,陳芳一直沒看清過他的臉,她只喜歡摩托車的轟響和令人眩暈的速度。小兵只是送她一程,她繼續(xù)走著回家。小兵有的時候來,有的時候不來。他開著車從后面悄悄上來,陳芳能感覺到風(fēng)的力量。如果他沒來,那幫家伙也不再對她吹口哨,好像定下了一個什么規(guī)矩,也許這就是社會的復(fù)雜性,社會能有什么復(fù)雜呢,陳芳也自問。
小兵把車速放慢,去兜兜風(fēng)好不,他說。
陳芳說,下次,下次吧。
小兵說,好,就下次。
這個下次一直沒有兌現(xiàn)過。后來小兵被抓了 (陳芳估計),那陣嚴(yán)打的厲害,長著像流氓的都被抓了起來,監(jiān)獄被塞滿了。學(xué)校老師說流氓就是長著流氓的樣子,能有屁個特征。陳芳覺得小兵不是個流氓,他沒有碰過她,連手也沒抓過一回,可人們覺得小兵就是個流氓,他長的像流氓,從機(jī)廠到王安橋一帶的流氓都被抓光了,有人興高采烈,有人黯然神傷。
陳芳只是覺得孤獨,她習(xí)慣了孤獨,可她還是懷念摩托提速時帶來的凌厲氣勢,她在本子上寫“一萬個剎那,都及不上轟的一聲”,那個時候?qū)W校開始傳言陳芳和社會上的人關(guān)系復(fù)雜,他們都覺得一個在校生能坐上摩托車不是簡單的事。四年的中專生涯使陳芳和所謂的大眾格格不入,她獨來獨往,身后充滿流言蜚語。
國慶推著車,他說我送你吧。
陳芳說,好,你送我吧。
自行車在弄堂和馬路上拐來拐去。國慶想這樣是不是談戀愛,夜深人靜孤男寡女,軋馬路牽手說情話,雖然這些沒有在今晚實現(xiàn),但這種氣氛就是男女戀愛中的氣氛。國慶在心里已經(jīng)不知不覺把陳芳當(dāng)做了自己的女朋友,這樣的不知不覺讓謝國慶有了幾絲蜜意,一陣晚風(fēng)吹過來,剛才兩人在舞池里的尷尬已蕩然無存。
認(rèn)識陳芳后,國慶也從別處聽到陳芳的事,說陳芳人長的漂亮路子也很野。路子野是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是貶義詞,國慶雖然不想聽,但那些野路子的事還是會傳到他耳朵里來。比如說陳芳有幾個男朋友,陳芳會抽煙,陳芳勾引老工人,陳芳不是處女……國慶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包打聽,他覺得陳芳沒什么不好啊,為什么有許多人說三道四,這么大一個廠,幾千號人,長的比陳芳漂亮的估計沒幾個,但人言可畏的是陳芳變成了一個壞女孩,這種壞是冠以絕頂?shù)膲摹?/p>
國慶喜歡陳芳,他問羅有強(qiáng),我好喜歡陳芳不。羅有強(qiáng)正拿著扳手在砸一顆螺絲,他說你喜歡陳芳管我屁事,砸完了他又回過頭來對國慶說,玩玩倒是不錯。國慶說,你玩過幾個女人了。羅有強(qiáng)說,我玩的多了,他又悶著頭砸螺絲。國慶覺得很是寂寞,他后悔把喜歡兩個字輕易出賣了,又想著剛才羅有強(qiáng)的話過于刻薄,他想陳芳是不是曉得他的心思,這喜歡一個人的激情頓時冷了幾分。
國慶還是去分析室送料,他開始刻意的觀察陳芳,那次黑暗中的尷尬和甜蜜仿佛就是陌生人上演的一出戲。陳芳還是老樣子,說話不冷不熱。國慶想也許自己是過于多情了,人家根本沒把自己放在心上。國慶不死心,要打破這局面,怎么做?國慶想自己絕對不能沖動,不要急著把喜歡表露出來,萬一陳芳真的不喜歡自己,那豈不是很丟人,他猶豫不決的把料瓶遞過去。
陳芳說,謝國慶你是咋的了,像吃了藥。她就一把抓住國慶的手,你的手這么冷。
國慶的手被陳芳抓著,像被電了,他也不想抽回來,分析室的幾個老工人看到了說,謝國慶一會兒你師傅看見了會不會把這屋子給拆了,這話像一把冷箭讓陳芳握著國慶的手抖了起來,但陳芳沒有松手的意思,她握著國慶的手,像一件遺失了很久的東西。
六個月的實習(xí)期很快過去了。
又是一個歡迎儀式,會議室坐滿了人。師傅帶著徒弟,師傅們坐一排,徒弟們坐一排,領(lǐng)導(dǎo)坐在主席臺上,還有人拍照,接著是輪流發(fā)言,國慶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他在找陳芳,找來找去也沒有找到陳芳,國慶想陳芳是不是沒有留在八七九,他又不好意思問,看到陳芳上次坐過的位置的空著,一股失落襲上心尖。
散會的時候國慶問羅有強(qiáng),陳芳有沒有留在八七九。
羅有強(qiáng)看著國慶說,你是不是想陳芳了,你想陳芳就去找她嘛。
國慶說,我就是沒看見她才問你的。
羅有強(qiáng)說,陳芳請了病假,你真的不知道,你可以去分析室問的。
國慶也不知道羅有強(qiáng)講的是真是假,他是絕對不會到分析室去打聽陳芳的事,車間里的男女之事總是被傳的沸沸揚揚,國慶還不習(xí)慣那些言語里直來直去的男女關(guān)系。這一年多的工廠生活好比是種子離開了母體,一頭扎在泥土里看不見底。他的同學(xué)留在八七九的有很多,只是廠子大,被分到各自的車間后像散了的一把豆子,國慶就覺著自己和陳芳是兩顆無意中撞到一起的豆子,這兩顆豆子需要合適的土壤生根發(fā)芽,國慶沒有想那么遠(yuǎn),他只想見著陳芳,他不想做一顆孤單的豆子。
幾天后國慶去送料又看見了陳芳,他的心中是一陣狂喜。
國慶說,可有幾天沒看見你啊。
我生病了,陳芳的臉色是有些蒼白。
過幾天車間團(tuán)支部組織去普陀山游玩,一起去啊。我又不是團(tuán)員,陳芳說。不是團(tuán)員也可以去的,而且吃住全是廠里報銷,不去白不去。謝國慶搬出許多這次旅行的好處,他自己想去,如果陳芳去的話這次活動就分外美好了。
車間第一次組織新進(jìn)工活動,而且是風(fēng)景秀美的普陀山。三天的活動行程確實極具誘惑,不過陳芳并不是很感興趣,她雖然沒去過普陀,卻也看過海。她的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抱著她在遠(yuǎn)洋輪上看過海,只是那段記憶被時間泡得模糊了。
她想海應(yīng)該是地球上最大的容器了,這只巨大的容器吞沒了她父母親的婚姻。她對海真的沒一點概念了。上班也是枯燥,她想到國慶說的海中那幾片仙島,觀音菩薩的道場,她想她的生活也許需要神靈的點撥,不是不可以去,全當(dāng)散散心。
她問還有誰去。
國慶從陳芳的語氣里看到了那么一點希望,他說,許多人都去,你去就更好。
陳芳說,去,是你讓我去的。她接過料瓶,劃上名字。
在猶豫了片刻后陳芳的答應(yīng)讓國慶喜出望外,他說,你還是留在八七九了,你留在八七九就好。陳芳說,那包汽水糖真的是人家送的嗎,我一顆沒吃,送人了。
送人就送人,反正是別人送的,我以為你喜歡吃汽水糖。
國慶那晚一直把陳芳送到了弄口,那已經(jīng)離陳芳的家不遠(yuǎn)了。之前在一個鐵路的道口國慶放慢了速度,陳芳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拉著國慶的衣服說,慢點,慢點,火車來了。
國慶說我又不騎在鐵軌上。國慶還是把車停了下來,他們站在道口等火車,火車來的奇快,一陣風(fēng)吹亂了陳芳的頭發(fā),陳芳說,來勁,真來勁。
國慶說你靠的真近,不要命了啊,把你卷進(jìn)去了怎么辦。
謝國慶,你的名字真土,你爸爸是不是叫謝謝你,陳芳變得調(diào)皮起來,她一下子在黑暗中穿過道口。謝國慶,你再站上5分鐘就能做我的男朋友啦。國慶沒有去追陳芳,他看見道口的一段連著大片的民居,像個迷宮,他根本不知道陳芳消失在那個入口。
這次旅游是新進(jìn)工參加的第一次活動。出發(fā)前活動的組織者臨時開了個會議。人群亂哄哄的擠進(jìn)會議室。車間主任說還沒走出去就亂成一鍋粥了,年紀(jì)輕就是年紀(jì)輕,他摸了一下只有幾根頭發(fā)的腦門說,都坐下。他又指了下團(tuán)支書小高,小高,你把規(guī)則給大家念念。
小高就從兜里摸出來一個本子,他是這次帶隊的,小年青還服他,一些老娘們卻不會買他的賬,依然嘰嘰喳喳。小高說,我念了,請你們別再出聲了。但下面的聲浪還是把小高的聲音無情地扼殺了。
主任看不下去了,他吼了一嗓子,不知道下面誰說了句,像猴叫。
接下來是一片靜默,等著主任發(fā)火,主任沒有發(fā)火,主任說,念吧。
第一條,為了安全,時刻點名,服從全隊的行動。
第二條,不允許竄房,調(diào)房,男女混宿
第三條,超出所包景點的其他費用自理
小高念完了,看著主任。主任知道是要他做個總結(jié)。
他說,沒其他的了,在外好自為之,大家玩的開心,回來好好做事。
下面掌聲一片,國慶看了一眼陳芳,陳芳沒有鼓掌,國慶又看了一眼羅有強(qiáng),這家伙居然把一只手搭在一個老娘們的肩上有說有笑,國慶心里說,媽的,賤的沒邊了。
他們在上海乘船,許多人第一次看見大輪船免不了露出驚訝之色,羅有強(qiáng)說,出來玩就是長見識的。他要幫陳芳提包,陳芳白了他一眼說,包不要你來提,去買些暈船藥給我就行。
她把包給了國慶。國慶坐在陳芳的身邊。
羅有強(qiáng)就是說話有些露骨,其實人還是好的,國慶和羅有強(qiáng)同學(xué)幾年還是了解他的為人的,他說給陳芳聽是給羅有強(qiáng)一個臺階下,也是給自己一個臺階。
幾十個人上了船,因為是夜航,船外的景色根本領(lǐng)略不到,加上是底艙,有些人索性在床上玩起撲克牌。幾個年輕人則把在岸上準(zhǔn)備好的酒和菜拿了出來。
陳芳怕暈船早早的上了甲板,她先圍著甲板繞了一圈,每一層的甲板上都有人,并不是很多,這是一個使人感到適宜的季節(jié)。旅行可以解除工作和生活帶來的壓力,也可以使偏離了人生目標(biāo)的人重新找到航道,如果上帝在云端俯視海上的這只孤船,一定覺得這是只小玩具,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空心人和實心人。陳芳想自己到底是空心人還是實心人,她想等謝國慶上來問問他。
國慶陪著一幫人喝了點酒,他不會喝,幾小口已經(jīng)是臉紅脖子粗。進(jìn)廠一年許多,新進(jìn)工學(xué)大都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這股習(xí)氣絲毫沒有感染到謝國慶。他看羅有強(qiáng)已經(jīng)混的像個進(jìn)廠一二十年的老工人,一身痞氣像在油里滾過。他謝國慶還是老實巴交的學(xué)生樣,其實就是個學(xué)生。
他的離開沒有人注意到,他在找陳芳,艙里沒有,國慶想陳芳一定是上了甲板。
國慶上了甲板,外面漆黑一片。甲板上的人分兩排站,一排在抽煙,一排在談情說愛。
他沒有看見陳芳,這個時候背后有人捅了他一下,他回頭看,是陳芳。
陳芳看見國慶上來就說,你在下面也憋不住了啊,你喝酒了,我聞得出來,你是喝酒了。
國慶說,我喝了,喝的不多,也不會喝,上來吹吹風(fēng)。
陳芳說,我們到上面的甲板去,那里看得遠(yuǎn)。
謝國慶的手被陳芳一把抓住,他們找到了旋梯,上去的幾層甲板稀稀落落地站著幾個人,船走得不是很急。
國慶說,你坐過船沒有以前。
陳芳說,坐過,比這大多了。
國慶說,我沒坐過,我只在公園里劃過小船,國慶又說,這船會不會沉啊。
陳芳掐了一下國慶,你就不會說點好的。
國慶說,我瞎說的。
陳芳看著國慶,你還有什么沒有瞎說。
國慶說,我喜歡你。
陳芳笑了,她的笑聲大概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她發(fā)現(xiàn)謝國慶在說喜歡的時候眼神卻看著別處。國慶的眼神依然沒有回到陳芳身上,他說,你這么漂亮被人喜歡是正常的,國慶還想說下去卻被陳芳一把拉住,她的目光像把鋸子一下就深入到國慶的身體里了。
陳芳說,謝國慶,你再說一遍喜歡我。國慶被陳芳嚇住了,他說我喝了酒,喝得不多剛才也沒說胡話,我說我喜歡你……
那個晚上,陳芳在甲板上吻了謝國慶。他們到底吻了多久,誰也不知道。兩個人就死死的絞在一起,謝國慶沒有一點經(jīng)驗,他不知道陳芳會來的如此猛烈,像煙火爆炸,他不得不全力應(yīng)付。
回底艙的時候,許多人已經(jīng)躺下休息了,沒有人來點名,更沒有人擔(dān)心誰會掉到海里,
國慶找到自己的鋪位躺了下來,他睡不著,找來一瓶酒一個人灌了起來。他的異樣沒有被沉睡的人發(fā)覺,喝完一瓶酒后他躺下來想著剛才發(fā)生在甲板上的事。他又坐起來找陳芳,在幾個老娘們鼾聲一片的地方他看到陳芳安靜的躺著。
她是睡著了還是沒睡,國慶只能猜疑。
這個時候羅有強(qiáng)不知從那里冒了出來,臉赤紅一片,像塊鮮肉。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直接坐在謝國慶身邊摟著他說,看你謝國慶是發(fā)騷了,全車間就你最騷,你比堿還騷,你比養(yǎng)的騷來騷去也騷不到人家一根毛,你要騷誰告訴我,我?guī)湍懔媚_子去。
國慶被羅有強(qiáng)幾句話倒是說的清醒了。他劈頭給了羅有強(qiáng)一掌,你不是說你表妹也被你給開苞了嗎,你給我死到一邊去。
羅有強(qiáng)連忙掐國慶的嘴,他說你是不是不讓我活了,他的聲音明顯小了,他說睡吧。
我只是不想讓你吃虧。
國慶說,我吃誰的虧了,我吃虧關(guān)你屁事。
羅有強(qiáng)說,我包里還有只燒雞,留給你的,你餓了過來拿吧,他說完就跑了。羅有強(qiáng)跑了,也許又去別的地方喝酒了,也許跑到甲板上看別人談情說愛了。國慶又看了一眼陳芳,她還是安靜的躺著,這個艙底只有幾盞昏暗的燈亮著,也許這徹底的寂靜讓國慶有了些慌亂,他用毯子蓋住臉,在一片黑暗中長長的呼了口氣,然后等待黎明。
四五點鐘的時候,有人開始喊去甲板看日出,國慶昏昏沉沉的跟著一幫人到了甲板上。
國慶從沒有在海上看過日出,印象里是電影院里幕布上的日出,現(xiàn)在那日頭一跳出來就極具波瀾壯闊的氣勢,海面上云蒸霞蔚,許多人顯得激動不已,指指點點。
看那里有潛水艇,又有人指著遠(yuǎn)處初露出來的島嶼說到了,應(yīng)該快到了。經(jīng)過一個夜晚的航行,黎明挑開了世界本來的面目,當(dāng)大家還沉浸在美景中時候,船不知不覺靠岸了。
旅行社的服務(wù)很是周到,一切都很順利,唯一不滿意的是住宿,他們被安排在一家招待所,有點特別的是那家招待所是一所寺廟改造而成的,三個人一間,還有陌生的散客。
導(dǎo)游說絕對安全,散客都是和我們一個團(tuán)的。國慶和羅有強(qiáng)住一個房間,同時住進(jìn)來的一個散客說著山東話,他說我晚上睡覺打呼嚕,你們就讓我睡靠窗的位置吧,這樣回聲小。
最要命的是房間里不能洗澡,也沒有公共浴室,羅有強(qiáng)指著窗外的水籠頭說是不是就在院子里洗澡,男男女女洗還是蠻有意思的。那個山東客一臉詫異的看著羅有強(qiáng),人家上了點年紀(jì),還不習(xí)慣這種說話方式,這種好友式隨意性的說話顯然是講給國慶聽的。國慶說你把包里那只燒雞拿出來,放在包里會悶壞的,一會兒到山上我們拆了吃掉算了。
羅有強(qiáng)看了一眼國慶說,我這里有巧克力你拿去給陳芳。他把吃的東西擺在了床上,有山楂、巧克力、肉脯,有許多都是老娘們?nèi)o羅有強(qiáng)的,他說這該是小姑娘吃的東西,給老娘們吃是浪費。
山東客早已站在了門外,他好奇的看著屋里的兩個人擺弄著一大堆吃食,好像這不是旅行,是商場里的分類選購,直到那一大堆東西被一分為二,又被塞進(jìn)各自的包里。
旅行團(tuán)里的女的都住在二樓,顯然她們也為洗澡的事在樓上議論紛紛。小高和導(dǎo)游開始出來調(diào)解,說這就是住宿的標(biāo)準(zhǔn),房間里有水壺,可以到開水間打水,二樓有個沖淋房,但只有冷水,雖然現(xiàn)在是夏季,還是希望大家不要用冷水洗澡,這點困難就暫時克服著。
導(dǎo)游是個女孩子,小小的個子,但顯然是久經(jīng)沙場。到普陀山是來看風(fēng)景的,不是來洗澡的,她把話題很快轉(zhuǎn)到了風(fēng)景上,幾個簡單的介紹就把矛盾軟化了。
上山的時候,幾個老娘們還在為洗澡的事憤憤不平??茨莻€小導(dǎo)游一定是吃了回扣,要不怎么把我們拖到個廟里,羅有強(qiáng)說可以在院子里洗澡的,他的痞子勁又來了。幾個人說一會兒找個樹林把羅有強(qiáng)褲子給脫了,羅有強(qiáng)說我長這么大還只有我媽一個女人脫過褲子,老娘們說你沒讓表妹脫過,還是給勞動路上的小姐脫過。大家嘻嘻哈哈的回過來看他們有說有笑,這玩笑變成了旅途上的調(diào)料,輕松又愉快。
他們站在一個山坡上看海,許多人拿出相機(jī)出來拍照。
這個時候羅有強(qiáng)走過來說,我?guī)湍銈兣恼瞻伞?/p>
陳芳說就幫我和謝國慶拍。
他們找了一處背景是大海的地方,陳芳理了下頭發(fā)就和國慶站在一起,羅有強(qiáng)示意他們靠的緊一點,國慶有點木然,還是陳芳爽快,她挽起了國慶的手對羅有強(qiáng)說,你快點,把我們拍得好看點。
這張照片在多年后羅有強(qiáng)還是會拿出來細(xì)看,他不是在看照片上的人,他看一張普通的照片怎么就變成了記憶的一部分,照片有了細(xì)碎的裂痕,海變成了模糊的一片灰色,只有照片中的人在灰色的背景里緊密的靠在一起,照片的后面用筆寫著,“一九八七年,普陀留影”。
陳芳長得漂亮嗎,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謝國慶曾經(jīng)比喻過陳芳,“寒梅凝香”,就像一堆廢墟里長出來的一株臘梅,環(huán)境越發(fā)的惡劣,她開的越冷越驚艷,這股子驚艷不是給君子欣賞的,是給那些浪子。只是當(dāng)初謝國慶沒有認(rèn)識到這一點。
臨近中午的時候他們在海邊的飯店吃飯。一桌子海鮮,導(dǎo)游說這是沈家門運過來的。陳芳看著說我吃海鮮會過敏的,她說有沒有面條,廚房過來說面條沒有要不就米飯。米飯端上來,看著像一碗糙米,陳芳沒有一點胃口了,她站起來說我還是到外面隨便買點吃算了,沒有人反對也沒有人贊成,大家都在悶頭吃飯。
這是一條靠海的公路,幾家規(guī)模并不是很大的飯店緊連在一起,門前停滿了旅行社的車,看樣子生意不錯。陳芳找到了一家雜貨點,那里除了賣旅游紀(jì)念品還有碗面,3塊5一碗陳芳買了兩碗,她想要是晚上又是海鮮就只能吃碗面了。這里除了風(fēng)景好,吃的住的她都不習(xí)慣。
她忽然想起上海,那個繁華的都市,如果從上海轉(zhuǎn)車回去的話倒是可以去看看。她在上海有個姑媽,住在徐家匯。她記得姑媽是住在一家照相館的二樓,木板房逼仄陰暗,如果是夏季,屋子外瘋長的梧桐枝椏會從窗外抵住窗玻璃,那個時候姑媽就會說像不像森林啊,陳芳覺得姑媽的幽默有點勉強(qiáng)。陳芳還是喜歡姑媽的,這個父系家族的女性被上海熏陶得溫文爾雅,她會買三黃雞給陳芳吃,帶著陳芳去城隍廟玩,姑媽走到那里都是一口上海話,陳芳喜歡看姑媽上木樓梯的姿勢,提著裙邊,手里托著一只什錦果盤,她的影子就在照相館門口慢慢的從玻璃櫥窗里劃過,陳芳想姑媽那樣的女人要是生活在老家的鄉(xiāng)下就糟蹋了,后來陳芳的父母離婚后姑媽在電話里也說,你放假了就來上海住一段時間,陳芳當(dāng)時是應(yīng)允了,但一直沒有成行,她想這層關(guān)系是不是維系的有點勉強(qiáng),她還是瞞著母親和姑媽聯(lián)系。
陳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到上海,那個陌生的都市,現(xiàn)在眼前這個同樣陌生的海島所產(chǎn)生的距離感使她很想回到家里,回到家里過平淡的生活,到那里不是過平淡的生活呢,她面上的那股子平靜看上去多了幾分憂郁。
她吃了幾口面,這島上的食物真是令人喪氣,陳芳看見謝國慶從飯店出來,她說你陪我走走去。
國慶說,你怎么吃這些垃圾食品,我包里有燒雞,肉脯。
那些海鮮我也吃不慣,陳芳說。
午飯后導(dǎo)游說休息一小時,飯店后面就是海灘,一些人去踏海,一些人留在車上休息。
陳芳和國慶選擇后坡的一條山路,那里穿出去就是海灘,可以看見許多人在追逐,羅有強(qiáng)被幾個老娘們追著,陳芳說羅有強(qiáng)就是個陀螺,只要轉(zhuǎn)著就能吸引人。
國慶說,你看我像個什么。
陳芳說,你就是謝國慶,謝國慶就是個送料工,她又說我們學(xué)校分到八七九的工資都比你們高,你們學(xué)校就出些渣滓,早晚被燒堿化掉。
國慶呵呵的看著陳芳,你們學(xué)校的女生在八七九都要被煉化成白骨精,渣滓和白骨精都好不到那里去的。
陳芳說你歡喜八七九嗎。國慶回答到我爸媽只希望我少吸點毒氣,他們說多吸了生不出孩子。
遠(yuǎn)處有尖叫聲傳來,一個女工被羅有強(qiáng)拽著往海里拖,海水打濕了身體,把那個女工玲瓏的曲線暴露了出來,這個美妙的暴露使海灘上的氣氛更加肆意和歡快,陳芳對國慶說,我們也到灘上去。他們走出了樹林加入了歡快的人群。
回到招待所的時候天已暮色。小高說晚飯后就自由活動,有人建議打牌,有人說去逛街,更多人說還是需要休息。國慶和羅有強(qiáng)回到房間的時候那個山東客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國慶對羅有強(qiáng)說,你今天做的有點過分了啊,把人往海里拖。是她先抓我下身的,羅有強(qiáng)拿了個洗漱盆,臉上露出賊乎乎的笑。他們以為山東客睡著了,后來羅有強(qiáng)說話的時候他撲哧的笑出聲了,山東客睜開眼說,小兄弟有桃花運啊,山水,女人都圍著你轉(zhuǎn),羅有強(qiáng)說什么狗屁桃花運,我們開玩笑習(xí)慣了,他尋思和山東客并不是很熟,一個人拿著盆子出去了。
謝國慶只覺得渾身乏力,在床上躺下就開始迷迷糊糊的上下眼皮打架,他記得羅有強(qiáng)好像進(jìn)來換了身衣服,沒有喊他,他在昏睡中掃了一眼,山東客也不在,他倒頭繼續(xù)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國慶坐起來,從窗戶里看見陳芳正在院子里準(zhǔn)備洗頭,她取下發(fā)叉,那本是綰著的頭發(fā)就泄了下來,發(fā)如綢直,她抓著自己的那把黑發(fā)坐在一張木凳上,她又除下了身上的衣服,直到一絲不掛。謝國慶只覺得自己呼吸凝重,他想喊卻喊不出來,有股無形的力量使他噤聲了。陳芳把一盆水從上到下淋了個遍,她濕漉漉的轉(zhuǎn)過身來對國慶說,國慶,你那包汽水糖真的是別人送的嗎,你在甲板上也是那樣吻過別的女孩子的吧,那天你站在道口上怎么沒來追我啊,她哈哈的笑著,國慶你看我胸上有朵花,你來摘啊。謝國慶只覺得身下有團(tuán)烈火在燎著他,那足以熔化掉他,他再也不受那股禁止大喊,你把衣服穿上。
國慶醒了。
真的是在夢里,那山東客瞇著眼看望著國慶,你是咋了小兄弟,做噩夢了,他笑笑又躺下。國慶發(fā)覺有什么不對勁,身下黏糊糊的一片,他知道自己出了差錯,心里暗罵,謝國慶啊謝國慶,想陳芳想的瘋了,這污穢的東西若是留在廟里會得罪神靈的,得趕快處理掉,他不敢驚動山東客,偷偷從包里拿了條褲頭窩在被子里換了。
國慶把褲頭裝在方便袋里,要是讓羅有強(qiáng)看見了那還得了,這就是羅有強(qiáng)說的謝國慶發(fā)騷的罪證。山東客看見國慶要出去就說,小兄弟,一會兒我要是打鼾你就弄醒我,我怕抽起來沒個完。謝國慶也不理會他,開了門抬腿就走。出了招待所國慶找了個垃圾房順手就把方便袋扔了,他還不放心,鬼鬼祟祟的站了一會兒,確定四下無人才安心的往回走。
老遠(yuǎn)就看見招待所門前的燈光,燈下站了些人,那些人用很大的嗓門在說話,口音來自天南地北,這用寺廟改造成的招待所就像武俠片里充滿危機(jī)的旅店,雜七雜八,凌亂不堪,陌生間相互保持著警覺,潮濕的空氣鋪滿整個海島。
國慶想起那個山東客,國慶從沒有和陌生人同住過一個房間,他總感覺那個山東客人看穿了他的一切,國慶也聽說過下迷藥的事,只是那些太過離奇,他想起那個山東客就渾身不舒服。他又不想和羅有強(qiáng)他們混在一起,他們喝酒打牌,把肚子灌得像氣球,沒大沒小的說些臟話,女人在他們眼里不是女人。他們最不在乎的就是談性,從大媽,阿姨,少女,只要能叫得出名字大凡他們都能給個所謂的結(jié)論,什么結(jié)論,無非是肉體相屬的關(guān)系。
羅有強(qiáng)說,謝國慶你有點脫離群體了啊。國慶不知道這個群體能大到什么程度,后來估計下,像車間主任就是腦子里裝著方程式,眼睛里只有反應(yīng)釜的愚種,比他高級點的是工段長和師傅們,這類群體能承上啟下,眼里一樣可以有反應(yīng)釜,也可以用漂亮女工的身段來打底,更高級別的群體當(dāng)然是他們這些青工,百毒不侵全無敵。因為某些人的威力特別強(qiáng)大,謝國慶用了一個比喻,敵殺死,比如羅有強(qiáng)。國慶說,羅有強(qiáng),你就是敵殺死,你殺誰不要緊,你不能殺我和陳芳。羅有強(qiáng)狡秸的一笑,你和陳芳到了什么關(guān)系,看你們平時也就偷偷摸摸的。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你是不是偏要吃這口草,是不是這口草被你吃到了啊,謝國慶,你要是弄了人家可是要負(fù)責(zé)任的啊,你不要做白癡的事情出來……他們剛發(fā)好了一鍋料,不是那么精白,國慶說全是廢料,你拿些回去肥花吧,不要被你媽當(dāng)成鹽下在鍋里,羅有強(qiáng)說我全是為你好,把好話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那次羅有強(qiáng)說的很是認(rèn)真,國慶回想也就是和陳芳跳了場舞,平時送料時多說了幾句話,車間里的那些眼睛和耳朵太會捕風(fēng)捉影,現(xiàn)在國慶就被這張網(wǎng)給兜住了,他不知道陳芳有沒有被這張網(wǎng)給兜住。
現(xiàn)在謝國慶一想到陳芳就腦部缺氧。
這個島上在入夜后就霧氣濛濛。白天也有霧氣,只是那些霧氣不為人察覺。剛才燈光還是明亮的,此刻被霧氣團(tuán)團(tuán)裹住,光射不出來,人影就勉強(qiáng)的在寺廟的墻上留下斑駁的一塊,其中有一塊是纖細(xì)的,像是墻根部花草堆里的冒出來的一枚花骨朵。
謝國慶被那枚花骨朵吸引住了,他從一堆霧里走到另一堆霧里。他看清了那花骨朵,花骨朵也看清了國慶。
天氣燥熱,廟里卻是涼爽,木結(jié)構(gòu)建筑的特性就是冬暖夏涼。陳芳就是不想睡,下了樓看見院子里一些人在喝涼茶,那茶好像是招待所免費供應(yīng)的,她轉(zhuǎn)身上樓拿了個水杯也裝了些,入口有些甜,很好喝,她端著杯子一個人站在寺廟的墻下喝涼茶,謝國慶就從一堆霧里走出來,沒有一點征兆。
陳芳說,你要嚇?biāo)牢野 ?/p>
國慶說,我一個人出來遛遛,也沒正事可做。
陳芳說,晚飯又是海鮮,我都怕了,買了一碗面,也沒胃口。
國慶說,我給你拿些面包和肉脯?,F(xiàn)在餓過頭了,陳芳阻止了國慶。
我看到街上有咖啡店,我們?nèi)ズ瓤Х?。謝國慶想起剛才看到的咖啡店,咖啡店在幾家溫州發(fā)廊的中間,島上的住民基本上是外地人,賣旅游用品,開小吃店,白天發(fā)廊們口還在坐著幾個小姐,現(xiàn)在門都關(guān)了,燈還亮著,空氣里能擰出水來。
謝國慶說,這是不是像天上的街市,接著他隨口念到:
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你看,那淺淺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寬廣。/那隔著河的牛郎織女,/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
你的語文學(xué)得很好啊,陳芳聽到國慶隨口朗誦了幾句,她說再念些來聽聽,國慶想了下說:
我聽見從月亮的井臺上嘩嘩傳來撩水的聲響/那是她仰起臉,把光明從頭澆淋到腳踝/那是她彎下腰,臀部白孔雀般的盛開/那是她正端著瓦盆朝外一潑……
陳芳說打住,為什么臀部像白孔雀而不是綠孔雀和藍(lán)孔雀。
國慶說寫這首詩的人一定看到了女人的屁股,是白的不是綠的。
陳芳說,那這個女人洗澡一定是不小心被人家看見了。
國慶說,這是寫的少數(shù)民族的女子,原始之美,沒有情色的成分在里面。
陳芳說,你也知道情色,不得了,難怪記得這么準(zhǔn)確。國慶想起剛才夢里頭的事又看了一眼陳芳,那幾秒的尋思中陳芳在國慶的心里就是那個浴女,精光著白孔雀般的臀部,他的幻覺不是那么清晰,有霧擋著就像剛才的夢。
咖啡店沒有打烊。門前掛了個竹簾子,撩開竹簾子里面顯出不為人知的幽深。也沒人過來招呼他們,吧臺在店的另一頭,走過去才看見用簾子隔出來一個個小包房。
陳芳說這鬼地方不像咖啡店,聞不到一絲咖啡味,國慶說我身上喝杯咖啡的錢還是有的,陳芳說我不是這意思,我感覺涼茶比咖啡好喝,她的手里還裝著半杯沒喝完的涼茶。
出來一個精瘦的男人,看樣子像老板,客氣倒是很客氣,直接把兩個人領(lǐng)到一個包房。挑開簾子,國慶看到里面的設(shè)置極為簡單,一個木架上擺著一盆塑料花,車廂式的座位,中間橫塞著一張桌子,這里沒有一點咖啡店的痕跡,更像是茶座。也許老板是在做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dāng),也管不了那么多,酒水單上的果茶15塊錢一杯,國慶和陳芳各要了杯果茶,兩人面對面的坐下,老板把簾子放下,不忘說我們這里是情侶雅座,最適合你們了。
精瘦的男人走的時候眼神回瞟了一眼陳芳。國慶說這里幾點打烊。精瘦的男人說,不打烊,你坐多久都可以。等精瘦的男人走了后陳芳說,你看那個家伙眼神色迷迷的,陳芳又揭開簾子,看到精瘦的男人引著兩個客人去了包房,也是一男一女,陳芳對國慶說,保不定是幾千里趕過來幽會的。
關(guān)于孤島幽會的事舉不勝舉,有看過美景后雙雙殉情,也有偷著把事做完回去繼續(xù)哄老婆帶孩子的,八七九就有女工跳樓的,是跳反應(yīng)塔,那是一次氨氣大泄漏,國慶跟著師傅們往下風(fēng)處跑,跑著跑著就看到有人站在高高的反應(yīng)塔上。氨氣刺激的眼睛里淚水開了河,他不明白那個女工要跑到那么高的塔上去做啥,躲氨氣,不像,又跑了段路,轟的一聲巨響,國慶說不好反應(yīng)釜爆炸了,師傅打了下他腦袋說,是有人跳下來了。國慶看那個女工就像河灣里揉皺的一張紙,她穿越了兩種介質(zhì),空氣和靈魂。后來國慶聽師傅說,那是一剎那,生和滅。
陳芳說你坐到我這里來,她往自己的一邊挪了挪。
國慶聞到陳芳身上散出來的體香,他不再篤定,國慶的魂都沒了。
陳芳拿著杯子的手正好放下來,國慶連忙搶在手里,他說我的身體里有個壞蛋在搗怪,陳芳說那個壞蛋叫雄性荷爾蒙。陳芳閉上眼睛,國慶的手就開始在她的身上游走起來。陳芳就穿了幾件單衣,她也不主動引導(dǎo)國慶,等國慶的手深入到單衣的里面后陳芳才輕哼了一聲。
她想起母親在和父親分開后是如何過著沒有男人的生活,現(xiàn)在謝國慶的手開始割裂她和母親一起走過的日子。
她有些躁動起來,她不在乎自己小小的隱私被一只男人的手瞬間剝開,她記得父親那只拉纜繩的手骨節(jié)粗大。那些來送料的把手伸進(jìn)小窗子的時候她就仔細(xì)的留意,留意那骨節(jié)粗大的手,她的留意一一變成失望,那些手上帶著帆布手套,沾滿油污和化學(xué)晶體,她等了許久,直到謝國慶把手套摘下來,那也是一只骨節(jié)粗大的手,只是比父親的手短小了些,一樣的干燥,對生活充滿敬意和小心翼翼。
她越想身體越熱,島上四面環(huán)水,她在這小小的咖啡店里就是個燃點,記憶和國慶的那只手都可以灼化她,她想到父親的瞬間身體稍微規(guī)矩了些,想到母親的時候又肆無忌憚的迎合著國慶。她想如果國慶要她的全部她都不會遲疑,他們忙忙亂亂的相互摸索,簾子外極是安靜,簾內(nèi)是無語的狂亂,空氣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咒語刻在廟里的拱梁上,誰也沒看過,那個時候太陽射的人睜不開眼。
國慶的手像個頑皮的小孩在陳芳的身上走累了,他在她柔軟的中腹停了下來。
對于國慶的作為陳芳沒有阻止,她像中了毒,沒有反應(yīng)的癱軟在座椅上。國慶低首又去吻她,陳芳接住了國慶的吻,她說國慶你不要停啊,我很難受。陳芳單單的穿著條裙子,她想謝國慶就是團(tuán)燒堿今晚也要了他,她又引導(dǎo)國慶,她說謝國慶你不是喜歡我嘛,我不是教你犯罪,你要是怕用手也可以。陳芳的一句話像是把國慶的脊梁骨給抽掉了,他被嚇住了,他的腦子里瞬間換了許多對象,羅有強(qiáng)、小高、主任、師傅,他想他們會做出何種選擇,他把能想到的角色都想了一遍,包括門口那個精瘦的男人,最終他還是回到謝國慶這個名字上,謝國慶對著半裸的陳芳后悔了,他缺乏經(jīng)驗,他把一場小小的挑逗升級到了一場即將開始的戰(zhàn)爭,謝國慶還沒有做還打仗的準(zhǔn)備,他要做逃兵,他只能做逃兵了。
陳芳記得在古代這個仙島叫蓬萊,修行未滿或已成者不遠(yuǎn)千里上島禮佛,佛無處不在,花朵、草葉、流水,這些都是佛的化身,隱蔽著玄奧和開示。踏上這個島的時候她也留意是否有隱蔽的開示,在剛才走進(jìn)咖啡店的時候陳芳還在想佛正在一個地方等著她,后來國慶的手上來了,她稍微遲疑了一下,想未得開示之前都是要受惑亂和圍困的,索性接受這惑亂和圍困。
她不知道底線在那里。
謝國慶沉重的呼吸一浪浪的殺過來,那就是一萬個剎那的好在偷襲她,她閉上眼,想起屋外霧氣濛濛的世界是如何來自一個未知的源頭。
陳芳和謝國慶的這次幽會注定要生出許多細(xì)枝末節(jié)。
這不是電影院和舞廳,電影院和舞廳也有偷情者,但那都是在不失穩(wěn)亂的情況下,有畫外音和滿場陌生人的保護(hù),空曠和閉鎖絕然相反。段譽和王語嫣就在一口枯井里相互摸索,謝國慶一直記得那個章節(jié),現(xiàn)在他把這個包房當(dāng)作了枯井,他郁悶簾子有些透明,那個精瘦的男人像是火神,掌控著光和意識,直到陳芳褪下了底褲他才有些慌亂,他一直是慌亂的,他想起了偷情,為愛萌生怨恨或者義無反顧,他兩點都做不到,簾子還是掛在那里,但光卻一下子涌了進(jìn)來,外面是是凌亂的腳步和吆喝,謝國慶心里閃過一念,要打烊了。
簾子被先是被小小的揭開了一個小小的角落,謝國慶發(fā)現(xiàn)這個包房的四周都是用簾子隔開的,這簡直就是一個紙糊的房子,漏洞四起。從隔壁的簾子里被迅速扔進(jìn)一個東西,國慶納悶在里面呆了這么久咋就沒聽到隔壁的一點響聲,正面的簾子又被大幅度的揭開了,這次沒有東西丟進(jìn)來,射進(jìn)來的是強(qiáng)烈的手電光。
那幾道光一下就把謝國慶和陳芳給分割了開了來。邊上有個聲音小聲說是聯(lián)防,那個聲音不是火神的,精瘦的男人又恢復(fù)了他的猥瑣,他把簾子揭了開了。國慶看到五六個便衣的手電全部集中在陳芳衣不遮體的身上,那個猥瑣的精瘦男人甚至有些興奮。
一個陌生的聲音硬挷梆的說把衣服穿起來,接著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帶著命令的口吻說,把東西撿起來。陳芳坐了起來,她的底褲像一朵落下的花瓣被陌生人踩在腳下,她坐的筆直,她看到謝國慶從座位上撿起一個膠狀的物體,這個時候聯(lián)防命令他們站到了包房的前面,謝國慶詫異于每個寂靜的包房就像一個蚌殼,如果不是那些手電光他們還沉在黑漆漆的水底,出了水之后又是死氣沉沉的沉默,謝國慶偷偷瞥了一眼手里的膠狀物體,是避孕套,他像抓到了一塊火炭,連忙又丟出去。
這個時候眼尖的聯(lián)防隊員走過來,這個動作大有毀尸滅跡的嫌疑。
聯(lián)防說,你做啥,做得出還怕見不得人。
聯(lián)防用腳把避孕套撮了個個又踢到了國慶面前。
揀起來。
國慶把丟在地下的避孕套又撿了起來。
做賊心虛啊,他們認(rèn)定了這是謝國慶違法的證據(jù)。謝國慶說這不是我的,他指了下站在他身邊的隔壁包房出來的人說。
隔壁的陌生人一開始低著頭,等到謝國慶指正他的時候才抬起頭。他說小兄弟講話要有良心,不要昧著良心說瞎話。謝國慶覺得這說話的腔調(diào)太熟悉了,濃重的山東口音,正是那個山東客,一臉無辜的看著他。謝國慶說你怎么沒睡覺啊,跑到這里來消遣你的寂寞,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啊。
山東客人嘿嘿的笑,他說小兄弟你才是真人不露相,你帶著妹妹出來不就是想尋個樂子撒。國慶說,我沒你那么骯臟。山東客聽到國慶說出骯臟兩個字反倒嚴(yán)肅了起來。小兄弟啊,不要輕易的判斷一個人的好壞,我是在床上憋的慌才出來透透氣的,我告訴你,我一打呼嚕就夢見我老婆來掐我脖子,我還夢游,嗑牙,大凡平時醒著的壞習(xí)慣我都沒有,這一上床就全來找我了,你不問我上島來做啥的,他們說喝了這里的山泉可以斷掉心中的妄念,你知道什么是妄念嗎,你不懂。
國慶想這個山東人是狡猾的很,把道理說的一套套的,他說,你把那套子丟過來干啥。
山東客看到國慶把話題回到關(guān)鍵上了,他說,小兄弟啊,不能怪我,那個東西就是在茶幾下的,壓在一本雜志下,不是我?guī)淼?,我想你們那個茶幾下也會有一個的,我一個人喝茶要那個東西做啥子用哦。
國慶沒話說了,山東客確實一個人,他站在那里,和成雙結(jié)對的相比,他看上去更無辜也更突出。國慶想也許他說的話是真的,我怎么就沒留意茶幾下呢,他有點嫉恨那個精瘦的男人,想沖過去把手里的套子塞進(jìn)那家伙的嘴里,但是他不能。山東客瞇著眼像是在養(yǎng)神,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看見國慶盯著他看,他說,小兄弟,一會兒解釋清楚就好,他又閉上了眼睛。國慶說,那你有沒有喝上山泉。
山東客沒有再睜開眼睛,他直接回答到,他們把我?guī)У揭粋€洞里,收了我30塊錢,給了我一個臟兮兮的雪碧瓶。我也分不清里面灌的是泉水還是其他什么液體,他們沒讓我喝,說回去和我老婆一起喝,這種事做的越隱蔽就越勾人,我不在乎30塊錢,得越快越好啊。
說到后來山東客像在喃喃自語。他50多歲的樣子,灰色的夾克上沾著一些泥漿,自從入住那個寺廟后國慶沒有仔細(xì)打量過他,他應(yīng)該一直穿著灰色的夾克在山道上搜尋,這是一項艱苦而復(fù)雜的工作,這有別于考古,有別于在佛像前跪倒一片祈福的人群,包里用雪碧瓶裝著的水印證了他凡人的種性,后來,他低著頭走出山洞的時候心里面跳出的狂喜還是上升到了消瘦的臉上,巖石裸露出來的結(jié)實暗示著山峭另一面巨大的空,不是空,是虛無。
聯(lián)防讓男女分開站,開始一一核對身份。謝國慶知道多說什么都是無益的,反正給逮著了,他想自己和陳芳也沒做太過分的事,一會兒說清楚就好,他回頭看那個山東客,連個人影子也沒有,國慶想,真是怪了。
你叫什么名字,來這里干啥,聯(lián)防問。
我叫謝國慶,來旅游的。
聯(lián)防說,我是問你來這咖啡店干啥的,不是問你旅游的事。
謝國慶說,我和朋友來喝咖啡,天熱睡不著。
天熱睡不著你們就做違法的事,聯(lián)防手里還拿著那個避孕套。
謝國慶覺得是有口難辯,他說我們確實沒做什么違法的事,我們就親熱了一下。親熱兩個字是從牙齒縫里被小心翼翼的擠出來的。
聯(lián)防說,那個女的是你什么人,你快把人家衣服剝的差不離了還說是親熱,有你這么親熱的嗎,她叫什么名字。國慶說,那要怎樣親熱,他看了一眼另一邊的陳芳說,她叫陳芳,我女朋友。
聯(lián)防讓謝國慶把名字寫在本子上,又走到一邊去詢問陳芳。也就過了片刻聯(lián)防回過來對謝國慶說,把你們單位寫下來,我們要核對的。謝國慶看到從最里的包房又被趕出許多男男女女,那些女的好像是白天坐美容院門口的小姐,她們掩著面被帶離了房間,聯(lián)防對謝國慶搖了下頭示意離開這里。國慶說真的可以走了,聯(lián)防笑了笑說,你和你女朋友談戀愛多久了啊。國慶說,幾個月吧。聯(lián)防說,幾個月就受不住了啊,看你女朋友還是很開放的啊,我們經(jīng)常抓到像你們這樣的人,聯(lián)防覺得用抓字不妥帖只能變換了語氣,像你們這些戀人我們常碰見,山里、海灘上、林子里,你們火急火燎的辦事也要注意場合,他把手里的避孕套放到兜里,這聯(lián)防居然書生氣起來,那張床上沒睡過鴛鴦,小兄弟,好好珍惜,女人就是一朵花,開過后不會開第二次。
陳芳去衛(wèi)生間把底褲穿上。那上面沾滿了腳印,剛才她還是單單的穿著裙子,有點冷,但不羞恥,那些美容院的小姐從她身后魚貫而出的時候她瞥了她們一眼,她們也穿著裙子,五顏六色像熱帶魚,陳芳覺得那里頭也有自己,她們在這個海島上一年四季的生活,說不定那一天自己就老了,再也不能穿裙子了,面對著空蕩蕩的大海,連喊的氣力也沒有了,她的內(nèi)心涌上一股酸楚。
現(xiàn)在她把褲子穿上,反倒有了羞恥,她開門看到謝國慶安安穩(wěn)穩(wěn)的站在那里,那個送料工的臉上有驚恐和不安,現(xiàn)在他變成了一個局外人,有些得意,她記住了他的樣子推門隱入濃重的霧色里。
他們分開而行回到了招待所。謝國慶直接踹開了門,他要找山東客算賬。門被踹開了,站在他面前的是羅有強(qiáng),國慶說你看見那個山東客沒有。羅有強(qiáng)說,我在洗屁股,你把門關(guān)上好不好,謝國慶,你也尊重一下我的隱私。羅有強(qiáng)說等我洗好屁股我們喝兩杯,國慶看到桌子上放著幾瓶啤酒喝花生,羅有強(qiáng)端著一個盥洗盆閃到了門后面,你把門關(guān)上,我說過幾次了。
謝國慶沒有理會他的話,開了一瓶就就喝起來。羅有強(qiáng)躲在門背后悉悉索索的洗了一陣,他說樓上的娘們也是這樣洗屁股的吧,是不是女人每天都要洗屁股的,這麻煩來著,我剛才打水的時候看見那些娘們也端著盆,這一個個白白的屁股洗起來可比冬瓜麻煩,要是可以洗鴛鴦浴就好了,伊幫儂搓背,儂幫伊搓背,哈哈,謝國慶你洗屁股了沒有,晚去了沒開水的。
國慶連著幾大口喝完了一瓶酒,他根本不在乎羅有強(qiáng)說什么,他要把這桌子上的酒都喝完,喝酒壯膽,他要找山東客拼命。羅有強(qiáng)穿著個褲頭搶過一瓶酒說,你留點給我,喝得這么猛是要做啥。國慶說,你的屁股洗完了再去上點香,你別管我。
羅有強(qiáng)發(fā)覺國慶不對頭,說話不著邊,他說,你的腦子是不是給海風(fēng)吹酥了,喝酒我倒是愿意奉陪,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兄弟我能幫得上忙的一定幫你。國慶說我被人害了,他指了一下山東客的空床說,就是被那個家伙給害了。羅有強(qiáng)說,你不是好好的,是他害了你,還是你害了人家。國慶說,我害了陳芳,我把陳芳給害了。
這事現(xiàn)在不說,早晚都會知道。你把人家給弄了,什么時候的事,羅有強(qiáng)極是興奮。
你總是弄不弄的,沒你說得復(fù)雜,我和陳芳親熱的時候被聯(lián)防逮住了。他們把我們的名字記下了,說是還要到單位核對。
那和山東人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是把山東人也給弄了吧。
我怎么會弄他,他齷齪的很,把一個避孕套丟過來,好像是我在等著這個道具。
那山東人呢。我不知道,也許人被聯(lián)防帶走了。
謝國慶說,你嘴巴關(guān)牢點,這事你不說沒人知道,除了……羅有強(qiáng)說,除了什么。除了,她自己說。
那個晚上直到兩個人把桌上的酒全部喝完山東客也沒回來。
早上導(dǎo)游集合的時候羅有強(qiáng)故意問,山東崽子呢。
導(dǎo)游說,你這人講話有趣,人家昨晚轉(zhuǎn)船走了。幾個老娘們又過來和羅有強(qiáng)搭訕,幾句話說的他骨頭都酥了。
謝國慶好像聽到他們在說洗屁股的事,他看到陳芳站在隊列中,頭發(fā)綰了個髻,兩眼通紅,沒有睡好的樣子,她朝他笑了笑,算是打過了招呼。
小高說,今天是我們最后一天游覽,下午3點的船,好好地享受這大自然的風(fēng)光吧。他們要走出招待所的時候兩個陌生人攔住了導(dǎo)游,小聲地說了幾句話,導(dǎo)游又把小高喊過來,陌生人拿出個制片樣的東西給小高辨認(rèn),國慶注意到陌生人的眼光一直沒離開過陳芳,小高好像是仔仔細(xì)細(xì)地看過紙片后點了下頭,陌生人和小高握了下手,國慶辨認(rèn)出其中的一個是昨晚的聯(lián)防,就是那個說 “那張床上沒睡過鴛鴦”的家伙,他站在門廊前點了支煙,接著把手中的紙片一起點燃了。人群都出了門,國慶故意走在最后,他靠近了那個聯(lián)防說,那個山東人呢?
聯(lián)防說,從何說起啊。
國慶說,我們是清白的。
聯(lián)防說,可惜??上裁?。可惜了你們沒有相互好好地對待。
國慶說,你現(xiàn)在還來抓我的現(xiàn)行,可惜啊。
聯(lián)防說,我以前是做老師的,后來我的女朋友上了這個島,我也到了這個島,我女朋友在海灘上開了個售貨亭,她是受過創(chuàng)傷的人,聯(lián)防在心上比劃了下,是身體和心里都被人割過,我和她的亭子在這個島上一起過了五個年頭,我其實是積攢了點錢,在沈家門買了套房子,想接她過去住,她不愿意,她的亭子被風(fēng)泡得都銹了,我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和她到海對岸,每次我回去我女朋友就說,你們的手電是帶著刺的棍棒,捅掉了多少對鴛鴦,我還想回去做老師,不要拿手電晃來晃去,以前這個島叫蓬萊,住的是解脫了塵怨的是仙客,凡胎是踏不上這個島的。
謝國慶走出這家招待所的時候那門廊前的燈居然還亮著,他看了一眼未燒盡的紙片,枯黑的碎屑上有兩個娟秀的字,陳芳。
船回到上海的時候已是黃昏了。謝國慶看到了一條熟悉的巷子,那個黃昏孤寂的巷子只有風(fēng)和幾根電桿。他記得一個朋友在北方兵器部工作,辦事處在小巷的一頭,他來看過他一次,吃了頓火鍋后就分手?jǐn)?shù)年未見,現(xiàn)在那個朋友在美國,用航空信封給他寄過幾封信,他想那條巷子里再也沒有熟人請他吃火鍋了。
下船的時候他特別留意小高,年輕的團(tuán)支書受不了旅途的困乏一直沉沉欲睡,謝國慶過去幫他背過一個包說,昨天那兩個陌生人都和你說了些什么。
小高說,你還挺能裝的,你玩別人不要緊,你不能玩陳芳,你還不如叫個雞,叫個雞多方便,做完拍拍屁股走人,你現(xiàn)在是把生米煮成了熟飯。國慶說,沒這么嚴(yán)重,是鍋夾生飯,他們一定是說我和陳芳搞上了。人家沒說你搞不搞,只是說不檢點,你買兩包好煙,我不會說出去的。國慶說你對天發(fā)誓,說出去生的兒子沒屁眼。小高說,兩包煙就想讓我的兒子沒屁眼,你狠了點吧,你有沒有把陳芳給搞了,你搞了人家是要負(fù)責(zé)任的,那里是不是有許多人在搞,你講出來我一定替你保密。
謝國慶忽然覺得這世界是那么陰險,楞把直的說成彎的,打個哈都是臭屁,男人和女人一樣要忍受謠言,謠言的殺傷力等同慢性毒藥,他不會讓你立刻死,你看到希望的時候他就緊緊勒住了你脖子,謝國慶看到眼前走動的人都在竊竊私語,他們一定是在享受謠言,而他就是那個謠言的主角。他又后悔當(dāng)時沒有和陳芳做成,如果真做成了這謠言就失去了威力,惡念還是身體本能的欲望,謝國慶的腦子變成了盤絲洞,他要急于找到一個出口。出口在哪里,上帝知道。
人群要離開那個寺廟的時候,陳芳的心軟了。她看到那個裝涼茶的空桶經(jīng)過一個夜晚后滿布灰塵,再過些時候這個寺廟因為他們的離去而變得冷清,也會有游客住進(jìn)來,一樣喝涼茶,走那條霧氣濛濛的街,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她想昨晚那個裝料工的手就是一根飛索,一頭搭著她的身體,一頭隱入茫茫深海,肉身的容器和另一邊的大海相比時不時令她顫抖,那個夜店就是一塊蜜糖,她闖進(jìn)去舔了一口又被別人給擠了出來,故事的全部就是這樣。
導(dǎo)游在一塊礁石上說仙人站在海上告訴與佛有緣的人什么是相濡以沫,年輕的小導(dǎo)游把故事背的滾瓜爛熟,陳芳想這樣的故事已經(jīng)對一萬個人說過了,他們聽得津津有味,仿佛他們都是與佛有機(jī)緣的,生怕錯過每個細(xì)節(jié)。陳芳拾了根枯枝,在沙地上的一邊寫下了父母親的名字,又在另一邊寫陳芳,謝國慶,她在中間劃了個等號,在等號下又寫下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一陣潮水退去后那幾個字還在,只是“曾經(jīng)”兩字變得模糊不堪,她把枯枝扔了,聽碼頭上輪船嗚嗚的鳴起了汽笛,那笛聲震耳發(fā)饋,如夜行人被身后的斷喝給當(dāng)場震住,不知身在何處?
有人說要去外灘的情人墻,有人說還不如去市里吃頓好的,建議多了人們就開始六神無主?;疖嚻笔堑诙焐衔绲?,也就是說他們要在上海過一夜,陳芳決定住到姑媽那里去,她是想去看看姑媽,火車票提前發(fā)到了手里。
小高說,大伙都是成年人了,出行注意安全,現(xiàn)在自由活動,要購物,游玩各隨各便,別誤了明天的火車就行,結(jié)果人群一哄而散。羅有強(qiáng)拉著國慶說,去找個地方喝兩杯。這個時候天色還早,謝國慶說我肚子不餓,又問你們打算住在哪里,羅有強(qiáng)說還不知道,反正跟著大部隊走就是,再看大部隊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yuǎn)了,羅有強(qiáng)顧不得國慶了,甩開他去追其他人。
出站口還站著陳芳,她買了些雜什回來想打部車。姑媽家住的有些遠(yuǎn),也不知道坐那條線的車,她和姑媽一直保持通信聯(lián)系,知道姑媽家在靜安寺一帶,有地址她也不擔(dān)心,她工作后還沒有見過姑媽,買些東西去看姑媽起碼是一個晚輩的心意,她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在姑媽那里提起過她,父親也說過上海人外表光鮮,內(nèi)里卻過得結(jié)結(jié)巴巴。
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陳芳想再光鮮和結(jié)結(jié)巴巴也遠(yuǎn)得很,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常州,以前還是一家人,現(xiàn)在也是一家人,只是形式被改變了,她不能貿(mào)貿(mào)然的在母親面前提到這個家的形式,如果母親再婚的話她不知道如何來接受另一個父親,沒有一點血緣關(guān)系,卻要天天在一起。
陳芳覺得自己是在胡思亂想。她等不到車,卻看見了國慶,國慶一只手提著包,一只手里拿著個面包,他啃了兩口又全部吐了出來,陳芳走過去說,你沒有和他們一起走。沒有和他們一起走,你是要去哪里,國慶看陳芳拎著一大堆東西很是吃力。
陳芳說,去看姑媽。
國慶說,我陪你一起去。
陳芳說,你陪我一起去做啥,我姑媽又不認(rèn)得你。
國慶說,前天晚上的事真是很尷尬啊,那個山東人太陰險了。
陳芳笑了笑,謝國慶你心里陰魔不斷啊,還想著咖啡店,那老板沒告訴你那些聯(lián)防是拿抽頭和茶錢的。
謝國慶說,是不是香港警匪片里的黑吃黑,拿抽頭放餌釣魚,那就是家黑店啰,陳芳說差不多,要不老板哪能立足,屁眼一點大的小店開著喝西北風(fēng)。
謝國慶覺得陳芳的心情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壞,他主動站到馬路上攔了輛車。
陳芳說你真的要去,謝國慶說,真的要去,不礙事。
上了車,陳芳把抄好的地址給司機(jī),說去靜安寺吧。那司機(jī)帶著雪白的手套,車開的很穩(wěn),風(fēng)呼呼的灌進(jìn)車?yán)?,這風(fēng)和海島上的風(fēng)絕然不同,像被撕碎的布條子,這黃昏的上海就被這布條子反復(fù)搓揉,直到熠熠生輝。
開出去一段路,國慶就失去了方向感,他對陳芳說我好像看見羅有強(qiáng)他們了,陳芳說他們活得比你開心。
陳芳讓國慶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的臉,她說讓我好好看看你,她摸了下國慶的臉,你的嘴上沒長胡子,國慶說長出來又刮掉了。
陳芳說,等你再長出來就會把我忘了。
陳芳看見姑媽的時候喉頭還是略微哽咽了一下。姑媽在樓板上挑菜,看見陌生人上來以為走錯了門,她說照相在樓下的,陳芳說我是芳芳啊,她跨過那堆沒挑好的菜拉住了姑媽的手。她們在黑漆漆的木板樓上輕輕擁抱,短暫的幾分鐘認(rèn)親場面讓謝國慶血液上升。
這個時候陳芳的姑媽在黑暗里說,要是過段時間來就看不見這房子了,說是要拆遷,也不知道遷到那里去住,這老樓子要比成廢墟上的遺跡了。
陳芳說,上海變得我都不認(rèn)得了,她幫著姑媽把那堆沒挑好的菜拾進(jìn)籃子里,陳芳的姑媽不讓陳芳動手,她說芳芳的手軟細(xì)的不得了,像儂媽媽的手。
就這么說著陳芳的姑媽把他們讓進(jìn)了房間,陳芳又指著國慶介紹起來,她又問姑父呢,姑媽說上的是中班,姑媽朝謝國慶打了個方向盤的姿勢說,開公交車的,我家小赤佬在蘇州上大學(xué),國慶說我有個堂弟也在蘇州念大學(xué),蘇州和上海來去還是蠻近的,陳芳的姑媽說兒子近來也很少回家,學(xué)習(xí)上的事還是過的去。國慶看到陳芳對著屋子里的小閣樓發(fā)呆,陳芳的姑媽找了件外套披在身上,之前她只穿著一件玫瑰紅的無袖汗衫,謝國慶發(fā)覺這個頂多40出了點頭的女人居然沒戴胸罩,也許是礙著國慶,她找了件衣服,但奶子還是不受限制的衣衫里隱隱凸現(xiàn),她也發(fā)覺這無形的尷尬了,扣上衣衫給她們沏茶。
陳芳對著小閣樓發(fā)了呆,父親曾抱著她從竹梯上一路滑下來,長大些再來,她就站在窗戶前看樓下的人來人往,一些女人圍在一起說通奸,她以處子之身洞察到那些滬上方言充滿著曖昧,女人們把神態(tài)傳染給她,而今物是人非。
她想起船上關(guān)于實心人和空心人的問題,這短短兩天里,謝國慶就是一把暖實的物料,給了她某種充實,她想讓這種充實保持得久一點,哪怕有小小的危險。
不知從那一刻起,謝國慶充當(dāng)了解說的角色,他不善言辭,但見著這個姑媽卻親熱的不得了,他對陳芳說你的姑媽就是我的姑媽,講話聲音雖然很小,卻足以傳到那個上海女人的耳里,姑媽哈哈的笑,仍舊控制不住衣衫里美妙的顫動。
國慶又說起去旅游的事,最后說會在上海住一晚,他要把時間壓縮,留給陳芳和姑媽。姑媽站起來微皺著眉頭,不行,好不容易來一次就玩兩天走,上海變化大,姑媽帶你們轉(zhuǎn)轉(zhuǎn)。她說到你們的時候故意看了眼國慶,國慶的臉上閃過幾絲羞澀,那幾絲羞澀大有冒領(lǐng)的含義成分,沒有人來點破其中的含義。
陳芳聽到樓下照相館打烊上排門的聲音,她站起來說耽誤了姑媽做晚飯的時間,姑媽說還做什么晚飯,一會兒就上外面去吃,屋里弄不出什么名堂,飯店里花樣多。她到樓梯口對著下面喊,老王啊,請儂到前面的醉仙樓要個房間,我要帶著常州的侄女去吃夜飯,儂忙完了沒啥事體也一起來。
下面有人應(yīng)了聲,說不礙事,是阿平家的丫頭吧。
姑媽說,是阿平家的,七八年沒來上海了。
姑媽邊說邊下了樓。
謝國慶看了下表,7點一刻,他的思緒飄出了木板樓,窗外一塊空空的黑,有光觸及到的地方都是陌生。國慶站起來,他低頭走了幾步,看見腳下的地板有了許多裂縫,那裂縫縱橫四裂,下一層的光對著他的一只腳做著通體穿刺,在仔細(xì)點看,謝國慶隔著開裂的樓板看到姑媽和一個男人在房間里竊竊私語,國慶想也許那個就是老王了,頭發(fā)濃密很精干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要叫老王,親切還是其它什么因素,謝國慶讓自己做起了福爾摩斯,他換了個角度,但光不會彎折,他稍微在腳上用了點力,那樓板居然順著力點彎了下去。樓下的兩個人好像察覺到了頭上細(xì)微的變化,他們在移動了位置的同時把目光投向了頭頂。
福爾摩斯是從懸崖上墜下摔死的,謝國慶覺得這樓板雖然不是懸崖也是有著很大懸空,等姑媽上來的時候謝國慶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坐姿,倒是姑媽先說,坐著悶,讓芳芳帶你轉(zhuǎn)轉(zhuǎn)。她這個轉(zhuǎn)轉(zhuǎn)也就是眼神掃到的幾個角落。國慶說我去買包煙,陳芳說你去買吧,我再和姑媽聊聊,不要走太遠(yuǎn),回來找不到路。
謝國慶去買煙,陳芳和姑媽一會兒說說普陀山,一會兒說說廠里的事,姑媽先是聽,后來就直接問到陳芳的父親,姑媽說我這是有幾年沒看見他了,陳芳說我也是很久沒看見他了,兩個女人說著說著就把手拉到一起,有些感傷。
姑媽要多保重啊,陳芳有點激動。
姑媽說,保重,多保重,她欲言又止的樣子。
看著國慶沒上來她說,其實我和你姑父也分開了,你姑父還是開車,只是不會再回到這里,我什么也不做,就和老王弄弄照相館。
陳芳覺得這話不是從姑媽口里說出來的,姑媽又說你姑父恨不得把車開過來把這樓子給撞個稀巴爛,他罵我是白癡,我說你和一個白癡生活了二十幾年。她嘆了口氣不再說下去。姑父的離去使這棟木板樓帶有了某種不可預(yù)測的危險性,那個在姑媽生活里隱蔽的角色老王在樓下喊了起來,姑媽說大概是飯店里安排好了,陳芳探頭看了下窗外,謝國慶和老王站在一起,客客氣氣的不知道在說些什么,陳芳想這簡直就是生活里一堆亂糟糟的人,怎么全部聚到了一起。
晚飯就謝國慶、陳芳、陳芳的姑媽三個人。老王沒有來,氣氛還算融洽,謝國慶幾杯啤酒喝下去臉開始紅了起來,這個時候陳芳的姑媽說,和一個合得來的人生活真的很難,她把杯子端到謝國慶的眼前問,今年多大了,國慶說23了,她又說以后要多照顧芳芳,國慶說知道了,一低頭把杯中的酒一干而盡。吃完飯出來,老王已經(jīng)等在了門口,看樣子是老王結(jié)的賬單,姑媽說晚上就住這里了,她好像和老王商量好了的樣子,老王也說住家里方便,省得到外面去浪費錢,陳芳說我和姑媽睡,她看了看國慶,國慶說不要了,我到招待所去,陳芳的姑媽說,這不是看不起我這里嘛,哪有親戚來了把人趕到外面去的,她說不行,我早安排好了。
這所謂的安排就是姑媽和老王睡在樓下,那個裂縫四起的地板房一樓,半間是工作室,半間是臥室,陳芳估計平時老王他們吃飯都是在樓上的,她注意到那半間收拾的比較干凈的臥室只有一張床,一對枕頭,兩雙拖鞋整整齊齊的擺放著。上了樓姑媽說,閣樓本來是家里小赤佬住的,她帶著國慶上了閣樓,一個很不錯的小天地,桌上還有水跡,看樣子他們在飯店吃飯的時候,老王已經(jīng)在家里做了不少準(zhǔn)備工作。
謝國慶不知道這些,他問姑父回來住哪里,姑媽說姑父上連班,要把車開到廠里去大修,一會兒她還要趕去送藥。國慶說,送什么藥,這帶病上班會不會出危險。陳芳的姑媽皺了下眉頭,不會出危險,幾年來都是這樣,會有什么危險撒,要出危險早就出危險了。陳芳聽到他們在閣樓上這樣說就喊,姑媽,我就睡你的床了,姑媽說,好的好的,水什么都燒好了,我要去看你姑父了,你們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趕車。等陳芳的姑媽離開了房間謝國慶才從閣樓上下來,他對陳芳說,你姑媽真的去看你姑父了,我看不像。陳芳說,我姑媽去老王那里睡了,你還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國慶說,我早有點猜到,他又踩了下樓板說,上海人的房子像個火柴盒。他想了想,今天晚上這個火柴盒里的主角就是他和陳芳,在這個旅行結(jié)束之前他真想做點什么,談天、喝茶,回到八七九他又是那個骯臟的送料工了。國慶呼的一下從梯子上滑了下來,他抱住了凳子上的陳芳,熱乎乎的氣息環(huán)繞著陳芳的耳鬢。
陳芳被國慶抱著,想掙脫又掙脫不了。閉上眼,那就像在船上的甲板,晃來晃去,她不覺得是有個人在抱著她,是許多手在撫摸她,蒼老的、柔嫩的、清涼的、炙熱的,那些手所到之處連著她的經(jīng)脈,血液飛速奔流,她閉著眼含含糊糊說,我是空心的還是實心的。謝國慶說你是空心的,他的手在光滑的肌膚上游動,像犁破開堅實的土地。陳芳說,你喜歡空心人,國慶說,我喜歡,他的手由犁又化為了風(fēng),吹到哪里哪里就開花結(jié)果。陳芳說,我到底是空心的還是實心的。謝國慶說,空心和實心我都?xì)g喜。
陳芳睜開了眼,入眼的是自己豐滿的胸脯,她推開了國慶的手說,國慶啊,你喜歡我什么,你真喜歡我的話就什么也別做,我做給你看。她看到眼前的這個年輕男子曾有過的飽滿眼神里閃過的猶豫。當(dāng)時她從咖啡店的衛(wèi)生間出來,謝國慶那只抓著避孕套的手緊緊的扣在兜里,他緊緊的抓著,像一場陰謀或者未得逞的詭計,當(dāng)時她的昏亂無以讓她辨清過程的全部,但是她還是細(xì)致的記住了裝料工最后慌亂的眼神,在陳芳獨自離開之前,她抱住了他,這樣看上去他們更像戀人了。
陳芳就這樣把自己脫了個精光,她赤條條的坐在凳子上,她突兀的拒絕了國慶的深入,這三天像過完了三十年,在微光里頓然蒼老,她屏住呼吸把身體坐得筆直,對她來說這是一個儀式。國慶記得在島上的一個夢里陳芳就是這樣,現(xiàn)在這個夢變成了現(xiàn)實,這個小小的居室因為陳芳的裸體而令人窒息。
羅有強(qiáng)拿著扳手砸著一顆螺絲,砸了半天那顆螺絲只是倔強(qiáng)的更加融入到鋼體里,他好像泄了氣,一屁股坐了下來,掏出顆煙給了國慶。他說,你真的沒有把陳芳怎么的,謝國慶說,你想我們怎么的。羅有強(qiáng)說,你們反正是搞了,這全車間都知道了,你太沒腦子了,你是豬,搞什么人不好搞,你要搞陳芳,你說,那次旅游是什么時候把她給搞了,你們還喝咖啡,還山東人,全是騙人的,我倒是真的搞了,謝國慶,你的手為什么抖得這么厲害……
等氨氣開始大面積擴(kuò)散的時候謝國慶的手還在抖,他跑的不快,他想這氣體只會令他流淚,不會致命,所以他一邊跑一邊看著身后的高塔。高塔上有人,天藍(lán)色的工作服在風(fēng)里像孔雀的翅膀,謝國慶以為自己眼花了,站住細(xì)看,那孔雀張開翅膀的姿勢和夢里的一模一樣,他發(fā)瘋般向塔奔去。從地面到塔樓,謝國慶跑得很累,他感覺到肺部嚴(yán)重缺氧,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被氨氣狠狠的刺激著,到最后,他的視線模糊,他看到那張著翅膀的孔雀向他飛了過來,他伸出手向空中抓去。
陳芳打開分析室的門,她看到那個年輕的送料工躺在高高的管道上,她開始劇烈的顫抖,并慌不擇路的向一個空曠的料場跑去。
人們在整理謝國慶的工具箱的時候找到了一瓶用雪碧瓶裝的液體,沒有人知道那里面裝的是什么,連羅有強(qiáng)也不知道。
上海,小樓。
國慶的手到達(dá)赤裸的軀體時,陳芳已彎下腰,臀部白孔雀般的盛開。國慶一下跌坐在地板上,他看見自己的手指被裂縫中的光無限放大,以一種蔓延的速度覆蓋了一種憂傷。
一彈指六十剎那,
一剎那九百生滅《仁王經(jīng)》。
莫大可,本名岳光曦,常州人,1971年生。先后有作品發(fā)表在《百花洲》、《山花》、《西湖》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