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記者 施娜 (整理)

精神富翁錢梅潔

觀察記者 施娜 (整理)

“當我教不出學(xué)生，沒有用了，我就可以死了……”

2月4日上午8時05分，時間在這一刻凝固。在臥床7個月后，臺州聲樂界的泰斗、世上最純潔的老太—錢梅潔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這位擁有62年教學(xué)生涯的89歲老人，一生清貧，卻把30萬元的課時費全部上交組織；她不是臺州人，卻把自己的一生，全部獻給了臺州的聲樂事業(yè)。她的事跡深深地感動著全市人民。

2005年，錢梅潔被推為感動臺州十大人物提名；2010年，在她病倒后不久的7月29日，她被評為感動溫嶺的十大人物，頒獎詞寫道：

“五線樂譜，抒寫著你對藝術(shù)永恒的癡戀；七級音階，構(gòu)成了你生命唯美的交響。一把素琴讓你忘記了紅塵，漫天桃李又讓你忘記了自己。你姓錢，但你生命里的財富，從來不是錢，你是把桃李當成了財富。莫說你一生清貧，其實你最富有，莫說你不懂享樂，其實你最幸福?！?/p>

“錢老師姓錢，但是她沒有錢”

錢梅潔，1924年出生于江蘇溧陽，1946年畢業(yè)于福建音樂?？茖W(xué)校，師從美籍教授蓮娜，后隨丈夫來到浙江臺州，先后在溫嶺中學(xué)、溫嶺新河中學(xué)、溫嶺師范學(xué)校任音樂教師，退休后受聘于臺州市群藝館，擔任聲樂教學(xué)和民歌編輯，一直工作到2010年7月病倒。

走進錢梅潔老師的家，這是一間只有10多平方米的破舊小屋：沒有空調(diào)，沒有冰箱，甚至連一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那架陳舊的電鋼琴上，堆滿了密密麻麻的歌譜、筆記和信件；幾十個裝滿曲譜、磁帶和資料的紙箱，從地板直矗天花板；臥室對面，廚房和廁所和諧共處，飯桌旁邊就是座便器，這在今天的中國恐怕是絕無僅有……

生活中，錢梅潔不講究吃，也不講究穿。攤個雞蛋、買點螺絲，對她來說就算是改善生活了；一條海藍色棉毛褲，腰部全是補?。灰患畠和私o她的大衣，穿了47年，還舍不得扔掉。

很難想象，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聲樂學(xué)會理事、臺州市音樂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錢梅潔的生活竟是如此的清貧。

上世紀50年代，錢梅潔常下鄉(xiāng)演出，為了買一雙雨鞋，她吃了一個月的米飯醬油湯。因教學(xué)需要，她買了許多音樂磁帶，這錢其實可以報銷，但她經(jīng)常不報；甚至出差住旅館，她也自己花錢，她是一個羞于向組織開口的人。

一次，錢梅潔到椒江工人文化宮給當?shù)匚乃嚬歉缮险n，時間晚了，食堂沒飯了，工人文化宮的工作人員到外面給她買了一碗2.5元的面，但她堅持自己付錢。就為這一點小事，錢與工作人員僵持了兩三天。后來當時臺州發(fā)電廠的工人、現(xiàn)浙江省天然氣開發(fā)有限公司黨委書記朱東臨告訴她，這個錢工作人員已經(jīng)報銷了，如果你給他的話，那他就成貪污了。聽了這話，錢梅潔方才作罷?！皩W(xué)生的一個蘋果、一顆糖都不應(yīng)該拿，我不是為了好處才上課的?！?/p>

為漫天桃李，她傾情奉獻一生。 李敏華/攝

作為老師，一開始錢梅潔一直是無償輔導(dǎo)。1992年，因臺州市群藝館建議，她才開始收費，從每課時4元、6元、8元、10元，直到逝世前，仍只堅持收30元。而此時，她的學(xué)生，早已是收費100元、300元、500元了。

更令人不解的是，她竟然將近30萬元的課時費全部上交。開頭，群藝館認為課時費是她勞動所得，不必上交。她竟急得快哭了：“我是組織的人，組織上已給我發(fā)工資，這錢當然要交給組織！”拗不過她的犟脾氣，“組織上”只好收下，于2007年成立了“臺州市錢梅潔少兒音樂教育獎勵基金”。

而與此同時，錢梅潔的女兒小華替人借款擔保，借款人負債后出逃，30多萬元的債務(wù)落到小華頭上。小華只有工資收入，如何承擔得起如此巨額債務(wù)？當時家人都勸錢幫她還債，卻被她一口拒絕了。當小華決定賣掉自己的住房時，面對女兒，她哭了：“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能動這筆錢！”倒是小華反過來安慰：“媽媽，我理解你?！?/p>

1994年，溫嶺中學(xué)教師集資建房，校領(lǐng)導(dǎo)決定給她一套，只要她出6萬就能得到一套90多平方米的房。

6萬元？她搖搖頭，她沒有，房子只好放棄。

后來房改，只要出3萬元，她住的小套就可以給她?？伤材貌怀觥貛X市文化局長梁方秋年問她：“你能出多少？1萬元有嗎？”她連1萬元也沒有！梁局長一聲嘆息：算了，只要我當局長，你就住著吧！

就這樣，她拿公家的退休金，住著公家的房，輔導(dǎo)學(xué)生的課時費也全部交公，她是個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公家人”。

教不好學(xué)生，她打自己嘴巴

上世紀50年代，她因主演歌劇《劉胡蘭》而一曲驚四座，被部隊文工團看中要挖她走；60年代，她出演歌劇《劉三姐》，在當?shù)匾黄彪y求?？伤蝗プ非筝x煌，卻甘守寂寞的教壇。

“嘴巴放下來，咽壁挺牢，嗓子松開，軟顎掛起來，咽喉打開……”錢梅潔總是這樣循循善誘她的學(xué)生。

陳文彬是27歲部隊轉(zhuǎn)業(yè)后才開始向錢梅潔學(xué)唱歌的，年齡大、基礎(chǔ)差、習(xí)慣難改。但在錢梅潔的輔導(dǎo)下，他的學(xué)業(yè)突飛猛進，終于大器晚成。1998年首次參賽的他便在浙江省首屆虎山杯聲樂大賽獲特等獎，復(fù)又在浙江省第四屆群眾聲樂大賽獲金獎，此后還兩度代表浙江參加央視青歌賽，在中國首屆南北民歌擂臺賽中獲得最佳音色獎。

愛屋及烏，錢梅潔對陳文彬推薦的趙靈麗也就高看一眼。但剛開始趙靈麗不熟悉錢的教學(xué)方法，找不到感覺，錢梅潔竟急火攻心，用手猛擊琴鍵，仰天長嘯：“陳文彬，我對不起你，教不會趙靈麗，我好去死了！”

“教不好學(xué)生，錢老師會覺得是自己的錯”；而學(xué)生學(xué)得好，錢梅潔則會像孩子似的露出天真的笑，甚至與學(xué)生握手擁抱。

一天上課時，學(xué)生蕭家國越來越不在狀態(tài)。見錢老師不滿意，他的狀態(tài)就更糟了。突然，只聽“叭叭”兩聲，錢梅潔狠狠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凹覈?，今天怎么啦？如果你再唱不好，我就再揍自己?！?/p>

蕭家國驚呆了，再也不敢懈怠。他調(diào)整心態(tài)，振作精神好好唱。

終于，錢老師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她拉著家國的手，高興地說：“這就對了，唱得很好！”

類似情景，溫嶺二中音樂老師顧海苗也曾遇到過。對此，學(xué)生們早已是見慣不怪了。

“我活著就是為了教學(xué)生唱歌！不能教學(xué)生唱歌，不如去死！”幾十年如一日，即便是退休后，錢梅潔每天的課都是排得滿滿的，最多時一周70多節(jié)課。每年大年初一到初三休息，每周休息一天，其余時間全部在授課。

就在病倒前的一個月，身體明顯不濟的錢梅潔還逞強拉住前來探望她的學(xué)生許斌，非要給他上課。

《多情的土地》，這首錢老師談了無數(shù)遍的曲子，可是那天，沒彈幾下，便怎么也彈不下去了。她看著學(xué)生，臉色蒼白，手足無措，眼神里充滿了無助。

“錢老師，別彈了！”許斌心疼地勸阻?？慑X梅潔執(zhí)意還要再彈，她不能容忍自己竟然找不著音。

她的一生，從來都是不服輸?shù)摹?2年來，除了1996年的骨折，除了2001年的白內(nèi)障手術(shù)，她的雙手幾乎沒有一天離開過琴鍵，沒有一天中斷過教學(xué)。

無奈之下，許斌不得不借口自己有事，便匆匆離開。他知道，只有離開，錢老師才會停下按動琴鍵的手。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錢梅潔的一生，桃李滿天下，先后有80多名學(xué)生考入各類藝術(shù)團體和音樂院校，10多位學(xué)生先后獲得浙江省聲樂比賽一等獎。

“她的精神已在我們心中永存”

錢梅潔是一位生活在音樂中的癡人。

有一次，她發(fā)高燒，39.7度。女兒小華匆匆趕去，只見母親無力地靠在床頭，勸她去醫(yī)院看病，她死活不肯?！霸龠^十幾分鐘，學(xué)生就要來了?！辈痪茫晃粚W(xué)生進來。小華推了推母親：“媽，學(xué)生來了?！卞X老師一骨碌坐起來，精神飽滿地坐到鋼琴前，一點都看不出她是個發(fā)著高燒的病人。

“不工作要生病，工作起來不要命?！薄按蟮茏印惫匕采鷦拥馗爬隋X梅潔對聲樂教育的熱愛。

2010年7月16日，在給“關(guān)門弟子”趙靈麗上完課后，徹底失去聽力的她不得不接受“再也無法教學(xué)”的現(xiàn)實，一病不起。消息傳開，她的學(xué)生紛紛從四面八方趕來探望。

9月19日，一場由臺州市文廣新局文藝處處長陳波、導(dǎo)演楊升等人自發(fā)組織的特殊的音樂會—《尋梅—錢梅潔老師學(xué)生音樂會》在臺州電視臺的演播室上演，臺州市委書記陳鐵雄親自攥寫主題詞“尋梅”。

這場音樂會幾乎可以說是臺州市最高水平的一場演出。當《老師我總是想起你》的音樂響起，舞臺上，錢梅潔的學(xué)生哭了；舞臺下，觀眾哭了；臺上臺下哭成一片。

難忘錢老師的諄諄教誨，難忘她的音容笑貌，眾弟子集聚一堂，共同回憶和老師相處的點點滴滴：

一次，為參加浙江省第三屆音樂舞蹈節(jié)，錢梅潔領(lǐng)著學(xué)生集訓(xùn)了幾個月。但因洪水，交通中斷被困，無法參加比賽。學(xué)生雖感遺憾，但不久便拋之腦后，開始在賓館里抽煙、喝酒、打起牌來。而她卻一個人躲在樓道的角落里痛哭。

平時上課，錢不許學(xué)生遲到，不許學(xué)生抽煙、喝酒，她也絕不會客，即便是丈夫、女兒來了，也是那句“你等會吧，我還沒下課”。

但在興奮之極，她也曾破例。

那是1986年一次全國比賽，錢率眾弟子參賽。但最有希望得獎的郭霖安和章三亞被安排在第一個和第三個出場。大凡出場越早，被淘汰的可能性就越大。聞此安排，錢梅潔焦急得吃不下，睡不穩(wěn)。但比賽結(jié)果，郭獲第一名，章為第二名，師徒均狂喜不禁。從不喝酒的她在學(xué)生的慫恿下也舉杯暢飲，慶賀這望外之喜。幾口下肚，她早已不勝酒力，竟也“石頭、剪刀、布”地行起酒令來，活脫脫一個童真未泯的老小孩模樣。只是這老小孩不知酒令須變化，不知“剪刀”可以剪“布”，每次出手都是“布”，結(jié)果被徒兒們剪得七零八落。從此，“錢老師賣布”便在錢家軍中廣為流布，傳為笑柄。

如今，面對錢的離去，接受其教誨長達40年的王克表示：“去年她病倒時，我和很多學(xué)生都淚流滿面。但這次我們都沒有哭，因為她的精神已在我們心中永存。錢老師一生淡泊名利,無私奉獻的精神永遠是我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p>

錢梅潔，就像那一棵圣潔的梅，傲立于這個喧囂的社會，默默散發(fā)著襲人的香氣?！吧钌?，要向低標準的人看齊；工作上，要向高標準的人看齊”，她的一生是清貧的，卻也是最富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