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言
小說之外的帕慕克
陳言
[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著 宗笑飛 林邊水 譯
《別樣的色彩:關(guān)于生活、藝術(shù)、書籍與城市》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1
奧爾罕·帕慕克 著 何佩樺 譯 《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
本書寫的既是一部個人的歷史,更是這座城市的憂傷。對帕慕克而言,伊斯坦布爾一直是一座充滿帝國遺跡的城市。這個城市特有的“呼愁”,早已滲入少年帕慕克的身體和靈魂之中。如今作為作家的帕慕克,以其獨特的歷史感與善于描寫的杰出天分,重訪家族秘史,發(fā)掘舊地往事的脈絡(luò),拼貼出當(dāng)代伊斯坦布爾的城市生活。跟隨他的成長記憶,我們可以目睹他個人失落的美好時光,認識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并存的城市歷史,感受土耳其文明的感傷。
奧爾罕·帕慕克 著 沈志興 張磊 彭俊 丁慧君 譯 《雪》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
故事發(fā)生在1992年的四天四夜里。主人公卡,一個多愁善感的詩人,借著記者的身份在土耳其偏遠小鎮(zhèn)卡爾斯城游逛?,F(xiàn)代與傳統(tǒng),政治與宗教……這些沖突把卡爾斯城的人們分為兩極,整個小鎮(zhèn)的氛圍充滿了壓抑、憤怒、陰謀和暴力。大雪封途,卡爾斯通往外部的一切交通都被割斷。大雪下得無休無止,殺人的槍聲響起在舞臺上,卡爾斯陷入了軍事政變的恐怖之中。愛情故事、恐怖謀殺案、歷史糾葛及政治沖突,都濃縮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城鎮(zhèn)中。
奧爾罕·帕慕克 著 李佳姍 譯 《黑書》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
本書是一部迷宮般敘事繁復(fù)的小說,而其主題也同樣呈現(xiàn)出意義的網(wǎng)絡(luò)化格局。作者融情節(jié)、故事、歷史、虛構(gòu)文本、自傳成分等于一爐,各種元素交叉并存,形式和主題都體現(xiàn)出強烈的帕式色彩和鮮明的原創(chuàng)性。這是一部偉大的小說,至少是有成為偉大小說的野心的作品??胺Q作者集大成的作品。
帕慕克的隨筆集《別樣的色彩》大約遲到了兩年。兩年來,我不斷從媒體和豆瓣新書推介欄中看到即將上架《別樣的色彩》的消息。之后是一再推遲,許是翻譯問題,也可能是審查流程?有時也能聽到被刪節(jié)后的《別樣的色彩》的傳聞,然而,大約因此而增加了我對《別樣的色彩》的期待,就像是從前迫不及待地閱讀這種或那種所謂的“還原本”。而事實上,我和朋友們當(dāng)年開始閱讀帕慕克的作品完全是因為他所謂的“政治問題”未解決而被暫時拒絕在諾獎門外。
從《我的名字叫紅》開始,世紀文景集團基本上出齊了帕慕克的作品,據(jù)說多少人因為出帕慕克的書而狠賺了一筆,帕慕克接受訪談的時候有些自豪地提到不完全統(tǒng)計他每本書都有超過五十萬的讀者在讀,如此大紅大紫真是使得多少作家和準備成為作家的讀者羨慕。大江健三郎說他的書好賣的時候只有五萬,高行健未獲諾獎之前在臺灣出版只銷售一兩百本,赫塔?米勒的書在國內(nèi)出版不但打折還用繪有她頭像的帆布袋作為促銷手段,要是帕慕克的父親還在的話,肯定是要為此大為吃驚的,他該用怎樣的表情和動作去迎接對他惦念和“計較”的兒子呢?帕慕克自己都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的偏遠一方的伊斯坦布爾會成為世界的中心,而非他從前和父親一樣神往的“歐洲”。
然而,帕慕克說,他為閱讀和寫作整整進行了三十多年,他感嘆歌德、托爾斯泰他們更是進行了半個世紀之久。他談到寫作的艱難,這艱難不僅僅在于創(chuàng)作的困難,也在于你對生活的認知。帕慕克提到自己每天都要在寫作區(qū)工作十個小時,然而,相對于小說中有用的部分,他一天也就平均只寫了半頁,不過這半頁曾怎樣反復(fù)地折騰著他,讓他深陷其中,讓他如病人吃藥丸一樣,他吃著文學(xué)的藥丸,帕慕克談到文學(xué)寫作事實是在依賴文學(xué)的藥丸,是半死之人,是解癮的毒品。這話很深刻,然而,本雅明似乎也談到類似的意思。帕慕克在行文之間一直在探討“寫作的意義”究竟在哪里,他自己給出了不下于十來種的答案,有真切感觸的是,獨處的意義,生所有人的氣,只能靠改變來分享真實的生活,為了渴望寫作,為了單純的快樂。關(guān)于“獨處的意義”帕慕克給出了有些為難的答案,他“計較”他父親的地方就在這:缺乏獨處的勇氣。而所有的作家事實上也只能在“獨處”中“低語”,也許,他有時在其中顧影自憐,有時是在建立自由王國,有時他在房間中“頹廢”“喪氣”,有時他要越過那不曾被注意的玻璃窗,外面的世界又是另一種色彩,有他喜歡的樹林和風(fēng)景,然而,更多的時候,一個作家只能在一堵圍墻中“固執(zhí)己見”。帕慕克又為“學(xué)會獨處”給出了諸多的理由,然而,他矛盾的是為什么總是疑慮真實的生活已經(jīng)被他所忽略過去,他不無憂心地想,那么真實的快樂如他父親那般已經(jīng)和他擦肩而過嗎?在父親的手提箱中,帕慕克害怕的不是父親的作品寫得差,而是萬一父親在過著另一種他那么嫉妒的生活卻寫出驚人的作品。不過,帕慕克似乎很早就找到他想要的答案,這答案就在他的寫作區(qū)。帕慕克認為作家應(yīng)該把居住區(qū)和寫作區(qū)分開的,因為日常的平淡和乏味會沖擊一個作家對藝術(shù)的想象和渴望。所以,他總是由居住區(qū)走向?qū)懽鲄^(qū),要在那里呆上十個小時,也許是毫無收獲的十個小時,他就這樣堅持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像螞蟻一般在啃著空白的紙張。和積極介入生活的作家不一樣的是,帕慕克的寫作或者說“獨處”也許更像是要回到書齋中,回到“純小說”的寫作中,帕慕克無奈地闡釋優(yōu)秀的作家介入政治的弊端,他認為寫作就是寫作,回到紙和筆的呼吸中,大多數(shù)被卷入政治的作家是被動的,帕慕克認為那不是為了介入政治,而是他們的自尊被傷害,被羞辱,于是他們捍衛(wèi)的是一種精神,而非事件本身。帕慕克對政治的態(tài)度,是遠離和微觀,他試圖用另一種方式來解讀政治和生活,然而,我有時覺得,他寫到的那些政治和生活本身似乎有些不太可靠,雖然帕慕克用了諸多的影像記錄來證明他小說的根據(jù)所在。其實,帕慕克的理想是文學(xué)化的政治,文學(xué)化的生活,文學(xué)化的世界,等等。不過,有時卻未免也太文學(xué)了,導(dǎo)致他的小說和談?wù)撍诵≌f有流于表面的感覺。這大約只是我個人的粗淺之見。
帕慕克在《別樣的色彩》中解讀了一些偉大的作家,諸如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繆等,帕慕克反復(fù)強調(diào)??思{和普魯斯特的意義。只是帕慕克對這些作家的解讀未免有些散,他對小說的文本過于重視,而忽視了小說之外的層面,也許,那是因為帕慕克不太感興趣小說以外的真實。帕慕克在序言中就直接談到他這本隨筆試圖和本雅明一樣,不著邊際,碎片中匯聚著一個框架,恰如他所云,隱含的作者。然而,我并沒有從帕慕克的解讀中找到眼前一亮的啟發(fā),帕慕克更多是對前人的小說感觸修修補補。加上,帕慕克不加節(jié)制的敘述,他的小說閱讀和藝術(shù)見解起碼是“臃腫”。有時,我讀到他的幾部小說,感覺可以再壓一壓。帕慕克對文學(xué)太過于“顧影自憐”,也許,換個角度來理解,那是對文學(xué)的一種可貴的信念。不過,這可貴的信念到了赫塔?米勒筆下就變得深沉、內(nèi)斂。也許,庫切會更加節(jié)制。我在讀帕慕克的小說和隨筆的時候,總是奇怪地發(fā)現(xiàn),帕慕克的語言缺了點什么,他語言速度也許過于快,過于流暢,對內(nèi)心的分辨率似乎要求不是很高。前陣子,帕慕克出了一本新的小說,《純真博物館》,我總疑心帕慕克寫得太聰明了。他的小說張弛有度,故事完整動人,加進了不少的元素,這些元素中帕慕克最喜歡加的是“情”素。也許,那是因為土耳其人身上的浪漫色彩,哪怕是“呼愁”也許也是有些“情”素放縱的可疑。這大約也是土耳其電影或取鏡土耳其背影的電影給我的印象吧。然而,帕慕克其實是很有感觸的一個作家,他時常會說出一些特別有感觸的句子,比如,寫作是生所有人的氣,思想的自由是內(nèi)心的憤怒所帶有的快樂,如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講述自己的故事,如講述自己的故事一般講述別人的故事,有耐心和希望才能建造一個深刻的世界,真正的文學(xué)始于一個人將自身與作品關(guān)在房中之際。等等。
帕慕克的《別樣的色彩》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我也希望單純地閱讀和寫作。如他所言,寫作就是為了單純的快樂,包括快樂地編制故事,快樂地沉浸在故事的綿綿不絕中。只是,這大約是帕慕克書生氣的一種表達。我讀到帕慕克的幾部小說,比如《白色城堡》、《黑書》、《新人生》、《寂靜的房子》、《純真博物館》、《雪》、《我的名字叫紅》以及自傳《伊斯坦布爾》,有個感覺就是他的敘述有些過于放松,甚至敘述的視角有些流行的色彩,他的張弛有度,和故事的完整,多有前人的痕跡,他自己說已經(jīng)探索了實驗了,實際上真正走出還是很少。他是屬于那種有特點又能綜合他人文本特色的作家,然而,因為背后缺少了更為敏感和更為強大的關(guān)照,讓他的小說整體有點“輕”。也許,慵懶的人都是喜歡“輕”的。最近,我發(fā)現(xiàn),不少紅火起來的作家,都是“輕”得可以,類似卡佛、麥克尤恩、保羅?奧斯特、村上春樹等。追求故事的完整,敘述的愉悅,談?wù)摰牟煌馐侵苓叺募毿∈虑?,可感可發(fā),也許還有賞玩,乃至有了一些小聰明。這也許是文學(xué)的另一面。這另一面中是不需要刻板,不需要嚴肅,不需要耿耿于懷,更不需要不安,大不了就是個人的得失。然而,有時,我想,也許,這是文學(xué)吸引人的地方,為什么一定要動刀動槍呢,為什么要“咆哮”,要那么神經(jīng)質(zhì)呢?帕慕克說他一直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然而,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筆下的人物有這個傾向,倒是感覺,外國“輕”一代小說,多是用“冷觀”的態(tài)度看待世界,用“撫摸”的姿勢來安慰自己。蘇珊?桑塔格在《文字的良心》一文中提到個人在西方世界的進一步演化,她對此是有些感觸和態(tài)度的,可惜在我們的生活中,個人似乎還沒強大到可以演化到另一面的意思,也許那只是出現(xiàn)在得志的人那里,那些有模有樣的人的幽居和賞玩,多數(shù)人依然是沒有“個人”,你對他們喊一聲“你個人了嗎?”,會是黑色幽默一番。如此,我感覺到在帕慕克他們那里,“輕”成為了可能,而在我們無所不在的“潔本”“凈本”中,敘述變得有些微妙和艱難。事實上,帕慕克寫到《雪》中卡爾斯為了避免被害和麻煩,他提前就去拜訪了警察局長們,他提前的“招呼”也許只會是土耳其式,大約法國作家那里就更為自在了,然而,有時我想,當(dāng)我們下筆,起碼在現(xiàn)在,要寫一句“輕”點的話,就容易把自己推到一個尷尬的地方。因為,你已經(jīng)知道,這其實并不是你真實的處境。你的處境是什么?真實的?你想要什么處境?你的敘述就在探討或回避這些?這時候,你真的可以很放松地寫嗎,你會那么自在自信地以為別人以后就會吃上你開始生產(chǎn)的文學(xué)藥丸嗎,他可是半死之人。這何止是生活和憂慮。
為什么一定要沉重?為什么不可以自在地愉悅地翻閱起帕慕克的《別樣的色彩》,然后,你說,很吃驚于他那么單純地寫作和閱讀,那么單純的快樂和堅持。可也許,你忽略了,帕慕克的敘述同樣帶來了危機,母子的疏遠,兄弟的隔膜,國人的警戒,這因為文學(xué)不僅僅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那惡魔保證了寫作者的健康。
欄目責(zé)編:張艷茜 宋小云 劉全德 何超鋒 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