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楊德友

陪伴我一生的維庸詩歌

[俄羅斯]伊利亞·愛倫堡 楊德友 譯

弗朗索瓦·維庸

1431年，英國強盜在火堆上燒死了貞德，硬說她是“背教者和異教徒”。

1431年，弗朗索瓦·維庸誕生，他是法國全部詩人中最具法蘭西精神和最具異教徒精神的詩人。

當(dāng)時，維庸的祖國呈現(xiàn)出的景況令人觸目驚心。城鎮(zhèn)在燃燒。戰(zhàn)馬踐踏著田垅。有許多叛徒，許多戰(zhàn)功，許多尸體，許多勝利，唯獨沒有面包，沒有安寧。除了戰(zhàn)爭的種種恐怖，還有連年的歉收，極為罕見的冬寒，最后，還有鼠疫。路旁到處堆積著尸體。強盜團伙到處出沒。野狼不斷襲擊農(nóng)村。十字路口連連生出絞刑架，被處死者的遺體不斷搖擺著。

從意大利頻頻傳來文藝復(fù)興的先聲。被中世紀(jì)禁欲主義者們?nèi)境傻暮诨疑澜纾m然饑寒交迫，卻在陰郁中發(fā)出微笑。因為擔(dān)心失去被世事攪亂的對眾人的控制，教會大忙特忙起來:天天都找到新的異端分子，隨即把他們投入地窖，或絞死，或燒死。

在陰暗的城堡中，最后一次十字軍東征的參加者正在度過余年。他們第一百次給孫子們講述對敘利亞城市的攻堅，講述十字架與新月的斗爭。青年人悄悄地笑話他們。青年人感興趣的是，法國人把英國人趕走沒有，年輕的國王能否對付得了異教徒起義——他們稱這些人為“布拉格人”，因為他們受到捷克胡斯黨人的范例的鼓舞；年輕人關(guān)心的是“活扒皮們”要襲擊什么人——他們這樣稱呼那些強盜匪幫。

賽詩會還在繼續(xù)開展。中世紀(jì)最后一批詩人還在歌頌騎士功德。街頭雜耍演員們在集市上繼續(xù)說唱圣母慈愛。但是，藝術(shù)愛好者斷言，野蠻時代正在到來，再沒有《玫瑰傳奇》的作者，也不再有其他歌唱往昔舊事的歌手。新的教會建筑物不能和夏特爾大教堂或者巴黎圣母院相比。青年畫家福蓋把圣母畫得太粗俗了。生活變得粗俗，美正在消失。對于當(dāng)時的審美主義者們而言，弗朗索瓦·維庸依然是一個可疑的、粗俗的說話刻薄之作者；在他的全部詩歌之中，他們只承認(rèn)一首歌謠；歌謠為往昔傾城傾國名門淑女嘆息，有一句挽歌式疊句:

但是，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弗朗索瓦·維庸從何而來？

在巴黎圣雅克街上，有一個不大的圣本尼迪特教堂，中世紀(jì)大師們在這里作有壁畫。這個教堂的議事司鐸是一個叫紀(jì)堯姆·維庸的人；因為母親無力喂養(yǎng)，他收養(yǎng)了小弗朗索瓦。

在教堂里，弗朗索瓦看到了燒烤罪人的惡鬼，也看到了長著新生兒眼睛的有翅膀的好人。母親向圣母頻頻行禮。在生活中，維庸嘲笑一切:他嘲笑信仰和知識，嘲笑大官和主教，還嘲笑他自己，但是他追憶母親時總是十分敬愛，為母親寫了一首禱告詩，還提到了圣本尼迪特教堂中的壁畫。

維庸剛剛過了二十歲，就遇到了惡劣的轉(zhuǎn)折。他喜歡一個叫卡特琳·德·沃塞爾的女人；他有一個叫塞穆亞斯的對手。他們在教堂門口斗毆。塞穆亞斯用刀子劃破了維庸的嘴唇。維庸撿起一塊石頭向?qū)κ诸^部扔去，塞穆亞斯死了。為維庸洗凈傷口的理發(fā)師把事件經(jīng)過報告了警察局，維庸被迫離開巴黎。

他長期在外流浪。1456年，夏爾七世國王同意赦免這位含淚提出申請書的詩人。維庸返回巴黎，寫了《小遺囑集》。這是一部滑稽的作品，詩人在這個詩集中向朋友和仇敵贈送了各種各樣的器物。

可以說，從這個時候起，維庸就成為詩人。從這個時候起，他也成為索邦大學(xué)的學(xué)生，或者，按他的說法，成為“一個窮文人”。索邦大學(xué)吸引他的地方絕對不是知識?！拔娜恕辈皇車醴ㄍス茌?，對此維庸極為重視，因為他的生活方式遠(yuǎn)遠(yuǎn)不是循規(guī)蹈矩的。

一年以后，維庸出現(xiàn)在罪犯聚集的維塞特酒館。他和后來因殺人而被處以絞刑的蒙迪尼來往，和騙子加拉、竊賊野狼與肖萊來往。維庸不讓時間白過，被稱為“衣食父母”，因為他偷竊火腿和小桶酒很有技巧。他請求在夏特利監(jiān)獄里為他保留最舒適的牢房“三板床”。

警察在搜捕罪犯，因為發(fā)生了重大盜竊案。在光天化日之下，盜賊從奧古斯丁派修士房間中竊取了五百金埃居。在卡特琳·德·沃塞爾的舅舅任院長的學(xué)院，他們沖破小教堂，竊取六百埃居。他們之中一人被抓獲，該人供認(rèn)出了維庸。詩人又一次被迫離開巴黎。

他前往昂杰，看來在那里又和一個聞名的強盜團伙湊在一起。他還用他們的黑話寫過幾首詩。

不久以后，他被逮捕。他被判處絞刑，和其他罪犯在一起。在被處決前，他寫出了《維庸墓志銘:絞刑犯的歌謠》。

每次入獄，維庸都必定請求有影響力的朋友給予保護。有許多名人珍重這個“窮文人”的詩才。最忠實地保護維庸的人是奧爾良的夏爾公爵，公爵是當(dāng)時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在請求幫助的同時，維庸有時設(shè)法感動保護他的人，有時又取笑他們。他曾是賊，但從不是廷臣。普希金有一次似乎被辯論靈感激發(fā)，回憶起法國“王宮官員”克萊芒·馬羅，說法國詩歌在前廳誕生，從來沒越過客廳。維庸的詩不是在前廳誕生，而是在下等地方和監(jiān)獄。

1461年，維庸年滿三十歲。按迪?！さ牢髂嶂鹘堂睿阉P(guān)在奧爾良附近羅亞爾河上的小鎮(zhèn)梅昂的監(jiān)獄里。剛剛登基的路易十一來到羅亞爾河上的梅昂就下令釋放詩人。維庸鄭重其事地詛咒了歹毒的主教，而祝愿年輕的國王生養(yǎng)十二個兒子。

釋放出獄后不久，維庸返回巴黎，寫出《大遺囑集》。他又一次對眾人有所厚贈，但是，這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部成熟了的大師的作品，其中不僅僅有偶成詩作和尖酸刻薄的短詩，而且包含有詩人的哲理。

關(guān)于弗朗索瓦·維庸的終結(jié)，我們一無所知。他未必能壽終正寢。那不是他的秉性，時令也并非良好。也許，他在一次犯案中死亡？也許，“震撼人心儀禮的大師們” （當(dāng)時對劊子手們的稱呼）最后還是把他處以絞刑？——因為并不是每一年都有因加冕而宣布大赦的。

我們知道，他喜歡過不少女人，有卡特琳·德·沃塞爾，有胖子瑪高，有小翹鼻羅薩麗，還有“漂亮的賣手套姑娘”。但是，他的情詩或者充滿了定規(guī)的詩歌格式，或者以嘲諷語氣寫成。

很難想象，他會“因為被愛情之箭射穿”而死去，因為他寫作不過是沿襲詩歌傳統(tǒng)而已。

他一直生活在貧困和饑餓之中；他異常生動地描寫了富人應(yīng)有盡有的食品，午餐和晚宴。

他知道，富人不僅有力，而且有權(quán)。他講述了亞歷山大大帝與海盜的故事，即一例證。

維庸的背后是中世紀(jì)社會及其神圣的愚癡者和神秘主義者，死亡之舞和天堂的幻象。一次被判處死刑并多次期待死亡的人，不可能不想到死亡。在維庸眼前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不是天堂的帷幕，不是地獄的火堆；他想到的也不是死后的生活——他未必相信有這種生活；他考慮的是這一次的、真真實實的生活的終結(jié)。

他是法國第一位并非生活在天上而是生活在地上，并且善于用詩歌賦予自己的生存以意義的詩人。有一次，奧爾良的公爵夏爾在他的布洛亞城堡舉辦賽詩會。這類比賽是教養(yǎng)良好的貴族們十分喜愛的消遣。夏爾公爵請參賽者寫歌謠，但第一行必須是:

在噴泉之旁我因干渴死亡

對于公爵來說，這是無所謂的事，是消遣，是玩笑。我讀了他按這一首行寫作的歌謠。公爵是一個好詩人，詩寫得好，有智慧，有趣，恰到好處，這是令人喜愛的人間的趣事。我也讀過另一參賽者、當(dāng)時著名詩人讓·羅伯岱的歌謠。他精通拉丁文詩歌格律，文辭處處生輝。但是，維庸是認(rèn)真地接受了這一主題，把許多內(nèi)容寫進了自己的歌謠:這是一個擺脫了教條還有所謂宗教信仰的人的自白，他的疑團、他的種種矛盾、他的內(nèi)心的紛繁情感。

在他時而顯出狡黠、時而坦率得有些粗魯?shù)脑娦兄刑N含著深刻的人性，這是沒有摻雜說教成分的生活。奧林普斯山對于他，不過是一座荒山，或者慣用的詩歌格律，而《圣經(jīng)》的話則是那些震撼人心的壁畫，在觀看這些壁畫的時候，他不識字的母親感動得連連嘆息。新的日子正在出現(xiàn)——這日子充滿光明，卻又如此艱難。

也許，維庸詩歌過度直接的人民性，也許，“窮文人”不太雅觀的傳記把以后幾百年的讀者從他身旁推開；這些讀者衣著豪華，十分自信，就像取代了外觀沉重、陰暗的城堡的那些新式宮殿一樣。拉辛和高乃依的同時代人在憤怒中躲避了《大遺囑集》。普希金，看來是以18世紀(jì)的一篇論文為依據(jù)，寫道:“維庸用粗糙的雙行詩歌唱酒館和絞刑架，被認(rèn)為是第一位人民詩人?！逼障＝疬€拿莎士比亞和卡爾德隆與維庸對比。但是，《大遺囑集》是在莎士比亞誕生以前一百年、卡爾德隆誕生以前一百五十年寫成的?，F(xiàn)在，我們知道，維庸是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第一位詩人。然而，他的意義不僅僅在此；他依然貼近我們的時代，并且為我們的時代所理解。他的詩歌對19世紀(jì)和20世紀(jì)的法國內(nèi)外的許多大詩人產(chǎn)生過巨大的影響。

現(xiàn)在我想從我個人方面來談?wù)?。四十年前我翻譯了維庸的詩，但不久以前，我又重返《大遺囑集》。我早年的許多愛好現(xiàn)在對我來說顯得不可理解，甚至荒唐可笑。然而，維庸的詩，在我老年歲月依然令我喜歡，正如在我年輕時令我喜歡那樣。世人都說，對于詩人而言，重要的是能經(jīng)受得住時間的考驗。不可爭議的是，維庸經(jīng)受住了考驗。當(dāng)然，在法國學(xué)校里，學(xué)生要背誦波瓦洛而不是維庸的詩，但是，法國人都熟知“窮文人”的詩歌。也許，更為困難的是經(jīng)受住人生晨昏之間的三十或四十年這段時間的考驗，從我自己的經(jīng)歷看，我可以說，維庸也經(jīng)受住了這樣的時間考驗。

為什么他對我一直有吸引力？為什么各國各代的詩人一讀再讀他的詩呢？說服力最小的解釋是他的生平不同尋常，充滿艱辛憂患。我們生活在20世紀(jì)，我們看到的戰(zhàn)爭、罪惡和死刑已經(jīng)足夠多了，因此，維庸的生平不足為奇。他震撼著我們，不僅僅因為他是偉大的詩人。我們在中小學(xué)求學(xué)時期就耳熟能詳?shù)拇笤娙瞬簧?；我們說出他們大名的時候，一定懷著敬意，但是，我們永遠(yuǎn)不會再去翻看他們的作品。而維庸則不是一個紀(jì)念碑，不是一件遺物，不是歷史路標(biāo)之一。我常常覺得他是一個現(xiàn)代人，雖然他寫的古法文怪里怪氣，雖然他的歌謠和回旋詩依從古風(fēng)，雖然他對那個時代說了不少尖酸刻薄、不易索解的話。

在20世紀(jì)20年代，人們高談闊論，談的都是什么從前曾繁榮的各種藝術(shù)形式正在死亡，云云，其中包括畫架上的畫、抒情詩、長篇小說。如此高談闊論的人斷言，既然個人讓位于集體，就再也沒有表現(xiàn)詩人主觀感受的抒情詩，就再也沒有描寫個人命運的長篇小說，就再也沒有繪畫愛好者的豪華住宅里的繪畫等的地位。按照這些人的看法，壁畫、隨筆和史詩時代正在到來。

烏托邦小說中的未來世界都必定類似過往的世界，只不過比例不同、光線不同而已，顯然，就連幻想也有其限度。想要猜度藝術(shù)在新的、尚未誕生的世界中之作用的人士，在轉(zhuǎn)向遙遠(yuǎn)過去的同時，很可能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一做法。某種時時都在劃分年代之教條主義，其實是在簡化新世界觀的人們與遙遠(yuǎn)的時代拉近——那些產(chǎn)生了《羅蘭之歌》和《伊戈爾王遠(yuǎn)征記》的時代，那些行吟詩人歌唱激動人心傳奇故事或訓(xùn)導(dǎo)幽默故事的時代，那些建造了“中世紀(jì)的百科全書”即哥特式大教堂的時代。也許，中世紀(jì)的思維特征感染了和我常常發(fā)生爭論的那些教條主義者們？我這樣說，當(dāng)然不是在考慮宗教，我注意到的是中世紀(jì)基督教的努力所指，即:考察并且指導(dǎo)人類活動的任何一個方面，限制并且安排情感的世界，不僅僅把對于法規(guī)的任何偏離而且還有任何剛剛出現(xiàn)的批判性思維都當(dāng)做異端、當(dāng)做巫術(shù)加以否定。

時間沒有證實上文提及的預(yù)言，文藝復(fù)興時代誕生的藝術(shù)形式依然存在，現(xiàn)在沒有人談?wù)撨@些形式的衰亡。當(dāng)然，這些形式是在進化，但是沒有死亡。我們時代的小說與19世紀(jì)以一個人或一個家族的歷史為依據(jù)建構(gòu)的長篇小說多有不同。在現(xiàn)代小說里有更多的人物，他們的命運相互交織，作家經(jīng)常把讀者從一個城市帶到另一個城市，有時甚至帶到外國去，敘事結(jié)構(gòu)很像銀幕上不斷變化的鏡頭，有宏大背景和群眾場面的不斷接替。我們現(xiàn)在看到，公共建筑物日益成長，帶來壁畫的某種復(fù)興 （如墨西哥當(dāng)代壁畫），但是人們依然喜愛肖像、風(fēng)景和靜物畫。馬雅可夫斯基的《一億五千萬》，或者帕勃洛·聶魯達(dá)的《詩歌總集》不是偶然創(chuàng)作出來的，其史詩特征與時代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抒情詩依然存在，許多當(dāng)代詩人的詩作就是明證，例如艾呂雅、杜維姆、納吉姆·?？嗣诽?、查勃洛茨基。

預(yù)言某些藝術(shù)形式死亡的人，其錯誤在于對人與社會之間相互關(guān)系的理解不準(zhǔn)確。在他們的想象中，反對個人主義的長征應(yīng)該導(dǎo)致個性的消失。其實，沒有人及其最細(xì)膩感覺的繁復(fù)世界的全面和充分的發(fā)展，一個新社會就無法設(shè)想。

維庸的詩就是這樣的人的第一次光輝顯現(xiàn):這個人善思考，遭磨難，有情愛，泄憤懣，發(fā)嘲諷。在他的詩歌中，已經(jīng)可以聽出浪漫主義詩人喜愛的諷刺，可以看出詩之崇高與種種平庸事物的結(jié)合，這種結(jié)合正是現(xiàn)代詩人們所熟悉的，從蘭波到馬雅可夫斯基。

在我們的心目中，與文藝復(fù)興的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關(guān)于欣喜、關(guān)于拉伯雷的生動笑聲，關(guān)于龍薩的啾啁、長哨和夜鶯般的顫音的想象——但是，龍薩爾是失聰?shù)?，他使世界充滿了歌聲。問題在于:難道說監(jiān)獄與絞刑架、賊窩與墳地、錯綜交織的精神矛盾——激蕩著維庸的一切，也是文藝復(fù)興時代的詩歌嗎？維庸不僅僅開辟了詩歌的一個新紀(jì)元，也預(yù)先決定了詩歌的發(fā)展進程。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早晨，一位畫家如果不表現(xiàn)一棵樹投下的陰影，是無法描繪這一棵樹的。在從中世紀(jì)許多限制下解放出來之后，在認(rèn)識到批判性思維的優(yōu)美之后，人獲得了新的喜悅，同時也產(chǎn)生了新的痛苦。維庸的詩有時候是憂傷的，因為詩人的生活充滿艱辛，但是，這種憂傷更多的是和思維的發(fā)展、和一種負(fù)擔(dān)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就是拋棄了自己身上忍讓、服從和盲目信仰的枷鎖之后，人在雙肩上感受到的負(fù)擔(dān)。讀一讀《維庸心靈與軀體的對話》，真是感動人心。

我還記憶猶新的是，馬雅可夫斯基情緒低沉的時候，常常在憂郁中反復(fù)吟誦維庸的一首四行詩:

我是弗朗索瓦，生來命苦，

在彭多瓦塞附近巴黎出生，

可以用那六尺長一根粗繩，

我脖子得知我屁股有多重。

我說了，維庸是最具法蘭西精神的法國詩人。他的詩是打開這個民族許多心靈奧秘的一把鑰匙。

我經(jīng)常想起他的詩——在閱讀現(xiàn)代法國詩人的時候，在和巴黎工人談話的時候，在眺望時而寬闊、時而淺近的羅亞爾河的附近田野的時候，我想起他的詩。那田野既一望無際，又顯得擁擠，也許是因為有樹木，也許是因為有雖不可見但確實在場的人們；這田野充滿光明，但同時又顯得憂傷，憂傷得令人驚異。法國人有時候在完全不愉快的心情下會連連微笑，而在感受巨大喜悅之時又變得憂郁。

維庸在《歌謠:歪理》一詩中不僅預(yù)告了殷勤騎士世紀(jì)的憂傷丑角的出現(xiàn)，也預(yù)告了19世紀(jì)“備受詛咒的詩人們”的出現(xiàn)；在他的詩歌中有疑惑與歡欣的某種結(jié)合:這種結(jié)合可見于每一本法語書的每一頁，見于巴黎老年享樂主義者的每一句話，見于圖倫或者昂杰小村中少年的羞澀微笑之中。

維庸的詩幫助我們更深刻地理解法蘭西，因此——還因其他許多緣故，我過去喜歡，現(xiàn)在依然喜歡維庸的詩。

（譯自愛倫堡:《法國札記》，作家出版社，莫斯科，1959）

譯注:伊利亞·愛倫堡 （1891——1967），蘇俄時期俄國猶太人作家。蘇俄時期久居法國，深諳法國文化與文學(xué)。主要作品有《巴黎的陷落》 （1941）、《解凍》1954）、回憶錄《人、歲月、生活》 （6卷本，1961——965；海南出版社2008年全譯本，144萬字），及詩集、論文集等。他的評論文章概括性強，強調(diào)他自己何以從少年時期一直到老年時期都喜愛維庸的詩。

維庸《遺囑集》波蘭語版譯者前言 （節(jié)譯）

[波蘭]塔杜施·熱蘭斯基 楊德友 譯

在為新版《大遺囑集》做修訂工作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些詩行，眼前重又浮現(xiàn)出我當(dāng)年翻譯這部詩集的歲月。那是1916年秋天和冬天，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最悲慘的時期。當(dāng)時我任“全民總動員醫(yī)生”，分配在醫(yī)療站，每隔一天在鐵軌之間用木板搭建的營房里服務(wù)一晝夜。從前線輸送回來的士兵一批一批到達(dá)，都是長滿了虱子，極度骯臟，渾身血污，因為發(fā)燒和十分疲倦而發(fā)出灼熱的目光。但是，更令人不忍多看的是那些被驅(qū)趕到前線的軍人。奧地利各族人民”都表現(xiàn)不出戰(zhàn)斗熱情 （尤其是在鏖戰(zhàn)兩年之后），奧地利境內(nèi)的這部分戰(zhàn)爭屬于窮極無聊。而醫(yī)療站卻變成了上上下下軍人的最后的希望:以患病的理由入住，在醫(yī)療所“躲避”一陣子軍務(wù)。這就涉及到了我們，沉重考驗我們的常人情感。上面擰螺絲釘，越擰越緊。有一天，傳來作戰(zhàn)將軍的秘密命令，發(fā)熱39度以下的不算是患病……對于這樣愚蠢的命令，我們當(dāng)然嗤之以鼻，然而，形勢也的確十分嚴(yán)峻。日子就是這樣一天一天熬過去的，提心吊膽，害怕自己也被抓住投擲到一個遙遠(yuǎn)地方的戰(zhàn)場。而就在這個時候，板凳上放著一套五卷本的蒙田文集。

我當(dāng)時一半以上的時間都是在這軍營棚子里度過的，環(huán)境惡劣。成堆成群的臭蟲 （我也漸漸地習(xí)慣了）、鐵爐子冒出的熱氣、窗戶和墻縫吹進來的冷風(fēng)、老鼠吱吱的叫聲和傷病員的呻吟、難聞的氣味……也許，正是這樣的語境啟發(fā)了我來翻譯維庸。我收集到了全部的“維庸學(xué)”圖書，很幸運，克拉科夫市雅蓋沃大學(xué)圖書館里這個方面的圖書齊全；晚上，環(huán)境稍微安靜一點，電話鈴聲也沉寂了下來，只剩下火車汽笛拖著長聲劃破寂靜——這時候，我才把書搬出來，全神投入這個詩歌世界。這間斗室，雨點打在薄薄的屋頂上，風(fēng)在窗外呼嘯，在死亡和絕望的氣氛中，在這里，對這些詩行的感受是奇異的強烈的。我每每陶醉于其中。一天夜里，我正在全神貫注地工作，忽然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上下左右一看，一只小老鼠爬上了床鋪上面的書架，看樣子是下不來了。我望著它，它也望著我，雙方都有點害怕。最后，我用一個枕頭墊在它的下面，它輕輕走下來，急急逃跑了。

那些時刻，早已經(jīng)像噩夢一樣在記憶中變得模糊，但是，在我做這番校訂工作的同時，卻突然又呈現(xiàn)眼前，歷歷在目。也許是因為我完成這本薄薄詩集時候的那個環(huán)境使得這本薄薄的詩集讓我感到特殊的親近。

………

維庸遺產(chǎn)后來的命運發(fā)展軌跡十分有趣。在詩人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法國印刷業(yè)還不普及；《大遺囑集》很可能是以手抄本形式傳播，或者口頭傳播的。馬羅在1533年就指出，在他那個時代，有很多老年人依照口頭傳誦文本朗誦維庸詩的完整片段。已知的第一版于1489年面世:這本薄薄的詩集大獲成功的情況見于，從1489年到1533年，該書再版二十次。上文已經(jīng)提示，1533年，在弗朗索瓦一世的推薦下 （這一舉措給他帶來榮譽），馬羅完成詩人作品第一修正版，該版在1533年到1542年再版十次。在這里，連接維庸和正在嶄新形成的法國社會的紐帶中斷 （值得注意的是，就連蒙田，在其題材包羅萬象的散文中，也只字未提他是否知曉維庸；拉伯雷無疑是知道他的，并且多處提到他，但是卻遵循了已經(jīng)形成的關(guān)于這位詩人的大眾傳說的精神，而沒有深入他的作品的內(nèi)容）。從1542年起，在大約兩個世紀(jì)之內(nèi)，維庸的作品連一版也沒有出。在人民大眾當(dāng)中，關(guān)于他的記憶完全消失，只是依稀保存在偶爾對古老版本投以一瞥的詩人們的視野之中，如布瓦洛。重新發(fā)現(xiàn)他的是浪漫主義者們，這些人佩服戈蒂耶雄辯的言說 （著名批評家圣伯夫大概從來沒有忽視任何一個時刻的法國文學(xué)，在1859年把自己的一期“月耀日漫談”獻給了維庸，但是，對于這位詩人的個性表現(xiàn)出來的感受和投入比一般情況下要少）；對維庸的崇拜出現(xiàn)在19世紀(jì)后半期，與此相關(guān)的是波德萊爾描寫罪惡的詩歌，魏爾蘭的監(jiān)獄遭遇，巴黎大街小巷詩歌，在流民地痞話語和在人類尊嚴(yán)受到最終屈辱的吶喊中尋找清新韻調(diào)的文學(xué)。通過對維庸的崇拜，早已經(jīng)被忘卻的歌謠體裁重又引起注意 （邦維爾）；歌唱赤腳勞工和流浪漢的歌人黎施潘 （《流浪漢之歌》），在一首獻給維庸的歌謠中向自己的15世紀(jì)的先驅(qū)致意和呼吁:

…………

隨著眾詩人對維庸崇拜的成長，對于這位被長久忽視的詩人的科學(xué)研究也發(fā)展了起來。有許多學(xué)者都在研究這位天才混混凄涼生活和行為的點點滴滴的痕跡，而他的經(jīng)歷，因為有了維庸學(xué)學(xué)者們不懈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地揭示了秘密的片段 （現(xiàn)代“維庸學(xué)”的創(chuàng)建者奧古斯特·龍貢——August Longon，編輯了詩人作品的第一個評論版本——A. Lemerre, Paris 1892，還發(fā)現(xiàn)了一系列的傳記資料；后來還有涉及詩人許多研究著作的作者和著名專著作者加斯東·帕里斯；其次，還有不懈研究者馬塞爾·施沃布；最后，還有皮埃爾·尚比昂，他把迄今關(guān)于維庸的知識收入紀(jì)念版專著《弗朗索瓦·維庸:生平與時代》——P.Champion, Paris, 1913——之中。最近幾年，還出版了兩部想象力十足的維庸傳記，體裁是當(dāng)今時興的格式化的小說:皮埃爾·達(dá)爾海姆《弗朗索瓦·維庸大師的激情》，1924，和弗朗西斯·卡爾科《弗朗索瓦·維庸傳奇》，1926）?？偠灾谒膫€世紀(jì)之后，在法國一流詩人當(dāng)中，維庸不可爭辯地獲得了應(yīng)有的地位。就恢弘和力量而言，他和他們并駕齊驅(qū)，而在天才的獨特性方面，他的地位遠(yuǎn)在他們之上。

（譯自熱蘭斯基:《大遺囑集》譯者前言，讀者出版社，華沙，1997）

譯注:塔杜施·熱蘭斯基 （1874——1941），波蘭詩人，文學(xué)戲劇評論家，翻譯家。出版近百卷法國文學(xué)作品譯作，包括巴爾扎克“人間喜劇”全部、莫里哀戲劇全集、普魯斯特等人的作品。1941年被德國納粹野蠻槍殺。這篇文章描述了他翻譯維庸詩作時候的情景，并且指出“維庸學(xué)”的形成。他翻譯的《大遺囑集》至今還是波蘭中學(xué)生的閱讀圖書之一。

維庸詩選

楊德友 譯

歌謠:往日的貴婦

告訴我，在哪里，在哪塊土地，

如今還能找到羅馬麗人芙蘿拉

或者泰伊絲——她異常嫵媚，

或者她表姊阿基皮阿達(dá)？

或者愛果——她是回聲，回答。

重復(fù)飄過湖面、河面的話語，

她的美麗足以令世人羞殺，

但是，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聰明的海蘿伊絲在哪里？

因為她，皮爾·阿貝拉爾受閹割，

又在圣德尼修道院受戒，

因為愛她而受盡種種折磨。

如今那位王后又在何處？——

她下令把布里坦裝入麻袋，

然后投入塞納河，是為懲處:

但是，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布朗王后白皙一如百合花，

歌聲又堪與美人魚媲美，

還有貝阿麗絲、阿麗絲、大腳貝塔，

還有迷住梅因的阿倫堡姬，

還有貞德——洛林的淑女，

被英國人燒死在魯昂——

啊，圣母，如今她們都在哪里？

但是，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公子啊，今年或者這個星期，

請莫要再問她們在何處徘徊。

我只想讓你記住短話一句:

但是，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又一首歌謠:往日的王爺

如今，卡里斯特三世在何方？

是他最后使用了這個大姓，

一共當(dāng)了四年的教皇；

阿隆索國王，稱雄阿拉貢，

儒雅的公爵曾在布邦，

亞瑟王曾把布列塔尼主宰，

法王夏爾七世為人善良。

但英勇的查理曼大帝如今安在？

同樣，蘇格蘭那國王在何方？

據(jù)說，他那一張臉有一半

說奇也奇像紫晶一樣絳紅，

從腦門到下巴全都染遍。

塞浦路斯國王馳名四遠(yuǎn)，

西班牙國王總是寬大為懷，

他的大名我如何不知不聞？

但英勇的查理曼大帝如今安在？

我應(yīng)該住口，不談這話題，

這世界不過是南柯一夢，

沒人能夠把死亡抗拒，

沒人能逃避死亡的律令。

但是我仍有一事不明:

波西米亞國王朗塞洛在哪里？

還有，他祖父又在何方？

但英勇的查理曼大帝如今安在？

善良的不列顛武士克拉金在何方？

王太子奧維尼公爵在何處徘徊？

還有勇猛公爵阿朗松？

但英勇的查理曼大帝如今安在？

歌謠: 給布洛亞賽詩會

在噴泉之旁我因干渴死亡，

雖燥熱如火，我顫抖得打牙作響，

我雖在祖國，卻在遙遠(yuǎn)的國度；

在大火之旁，卻在火焰中發(fā)抖；

赤裸如毛蟲，卻穿著庭長的盛裝，

我含著眼淚發(fā)笑，等待但沒希望，

唯一的安慰就是悲慘的絕望；

我雖然欣喜，卻毫無一絲歡暢。

雖然強壯，卻沒有權(quán)益沒有力量。

受到歡迎，又被趕走，一直是這樣。

不能確知的事物，都不能確認(rèn)，

最不曖昧的最是顯而易見，

我能肯定時就不存有疑慮，

偶然事件中包含知識的依據(jù)。

我連連勝利卻依然敗北，

清晨時分我說“祝你有平安之夜”，

躺下之時我很擔(dān)心摔倒，

我很富有，卻窮得一錢也無。

不是繼承人，我還把遺產(chǎn)盼望。

受到歡迎，又被趕走，一直是這樣。

對一切都不在意，但我盡心竭力，

要取得我無權(quán)得到的家財，

對我最親切的人最惹我生氣，

說真話的人謊話說得最徹底。

我摯友之為人在于讓我同意

白天鵝是烏鴉，像烏鴉那樣黑。

傷害我的人最認(rèn)為已助我一臂之力，

瞎話和真情今天對我已毫無區(qū)別，

我牢記一切，卻拿不出什么主張，

受到歡迎，又被趕走，一直是這樣。

寬容的公子，你也許想要知道，

我悟性雖高，卻沒有知識沒頭腦，

我認(rèn)可一切法律，卻向往逍遙。

怎么辦？從當(dāng)鋪贖回我的衣裳。

受到歡迎，又被趕走，一直是這樣。

摘自《大遺囑集》

我知道:窮人與豪富，

傻子與智者，俗人與神父，

貴族、農(nóng)民、公子、守財奴，

胖大與瘦小，俊美與丑陋，

領(lǐng)口上翻的高貴命婦，

頭戴帽子華貴或樸素——

不論條件有多么特殊，

無一例外，死神會悉數(shù)收留。

帕里斯死去，靚海倫亦然，

人之將死必定都很痛苦，

呼吸要停止，氣息也切斷，

脾臟破裂，把心臟遮住，

燥熱，啊上帝，汗流如注。

沒人能把痛苦減輕，

兒女、兄弟、姊妹和親友

都不能替他忍受半點劇痛。

死亡令他顫抖，蒼白如死尸，

鼻孔縐縮，血管暴起突出，

脖子變粗，肌肉變松弛，

關(guān)節(jié)變粗，筋脈歷歷在目。

啊，女人的軀體，無比珍貴，

十分柔軟又十分白嫩，

這些劇變是否也等著你？

是的，除非你能活著升天。

致友人書信

請對我寬容，請對我慈悲，

我的友人們，我指望你們！

我身臥陰溝，無綠蔭遮蔽，

遭命運嚴(yán)酷流放到處躲避，

這也許是上帝的旨意，無疑。

姑娘，情郎，風(fēng)華正茂的男女，

舞男舞女，善作小牛舞步演技，

你們快如飛箭，靈活如趕馬錐，

都長一副好嗓子，聲音如銅鈴，

是否把他留在那里，可憐的維庸？

歌星，你們隨意唱，胡謅也無妨，

笑面花匠，言語行為都很張狂，

搖擺的痞子，沒有真金或偽造的法郎，

賢明之士，腦子里有時灌滿糊漿，

不可久等啊，他正在咽氣死亡。

你們寫清唱段子、回旋曲和遺囑，

他一咽氣，就趕快為他煮湯糊！

風(fēng)雨閃電進不了他去的地方，

厚重土墻早把他雙腿緊蒙。

是否把他留在那里，可憐的維庸？

請來看看，他景況多凄涼，

貴人們啊，不用上稅和納糧，

用不著指望皇帝或國王，

只需寄望于上帝他在天堂。

周日周二他被迫斷食餓斷腸，

牙齒天天都瘋長，長過搟面杖，

平日只能吃干糧 （不是小酥餅），

還用杯杯清水洗胃腸；

躺在地面上，沒有桌椅沒有床。

是否把他留在那里，可憐的維庸？

老爺少爺呀我呼吁

請為我求得皇恩浩蕩，

把我抬走，用一個大筐，

笨豬們互相就是這樣，

一頭一哼哧，叫來一大幫。

是否把他留在那里，可憐的維庸？

歌謠:歪理

只有挨餓時，才沒有憂慮，

只有大仇敵，才能效勞你，

只有黃干草，才是甘美味，

只有人酣睡，才是好警衛(wèi)，

只有犯大罪，才會有赦免，

只有恐懼中，才有安全感，

只有不信教，才能得信仰，

只有情中人，才能有聰明。

只有多洗澡，才會有生養(yǎng)，

只有遭流放，才得好名聲，

只有多挨揍，才會有笑容，

只有不還債，才會得獎賞，

只有多奉承，才會有真愛，

只有落魄中，才能喜相逢，

只有多說謊，才能有友情，

只有情中人，才能有聰明。

只有遭憂患，才能有休息，

只有多罵街，才有好名譽，

只有造假幣，才能顯慷慨，

只有得浮腫，才有好身體，

只有多怕事，才能有決斷，

只有發(fā)病時，才能出忠言，

只有東獅吼，才會有恩情，

只有情中人，才能有聰明。

你們是否要聽我言真言？

只有生大病，才能真喜歡，

只有大作戲，才可見真情，

只有大老粗，才享豪杰榮，

只有野腔吼，才如美樂聽，

只有情中人，才能有聰明。

維庸心靈與軀體的對話

誰在說話？——是我?！l？——你的心，

你的心靈只由一根細(xì)線維系；

我的力量衰頹，我的活力枯竭，

因為我目睹你失落又孤寂，

像喪家之犬縮在墻角昏睡。

原因何在？因為你生活放蕩無羈?！?/p>

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受到了連累?！?/p>

你別管我！你還要問？我想好告訴你?！?/p>

到什么時候？——等我過完少年時期?！?/p>

我不多說了?！獙ξ沂菬o所謂?！?/p>

你想怎么樣？——做個有價值的人?！?/p>

你已經(jīng)三十歲?！且活^驢的年齡?！?/p>

還是少年？——不是的。——那就是瘋病

抓住了你?！ツ膬?？抓我衣領(lǐng)？——

你什么也不懂?！欢颗Ｄ汤镉猩n蠅。

一個是白，一個是黑，黑白分明?！?/p>

就懂這個？——你想讓我爭鳴？

如果不夠，我可以從頭論證?！?/p>

你得認(rèn)輸！——我還要說清道理?！?/p>

我不多說了?！獙ξ沂菬o所謂?！?/p>

我因此悲哀，你感受到傷痛。

人若是個白癡，可憐又癲瘋，

我倒可以有理由把你原諒；

但你不在乎，覺得好壞是一樣。

或者你腦袋像頑石一樣僵硬，

或者你不愛名譽，安于不幸。

對這番論證，你有什么說明？——

我死的時候，把這一切超越?！前参浚　?/p>

呀，何等的言詞，又何等的智慧！——

我不多說了?！獙ξ沂菬o所謂?！?/p>

這困苦都從何而來？——來自我的厄運。

土星曾為我把口袋裝滿，

最后塞進這厄運?！嬲劰终?。

你是他的主人，卻把自己當(dāng)成仆人，

看看所羅門書寫的長卷:

“聰明的人必然力大無邊，

控制諸行星，限制其影響力?！薄?/p>

這話我不信。他們造就我，我認(rèn)命。——

你說什么？——這是我的深刻體會?！?/p>

我不多說了?！獙ξ沂菬o所謂?！?/p>

你要活下去嗎？——上帝給我生活的力量！——

那你必須……——什么？——悔過自新，

認(rèn)真讀書。——讀什么？——嚴(yán)肅的作品，

離開酒肉朋友?！铱紤]照辦?！?/p>

不要忘記?！乙牙斡浽谛拈g。——

情況可能惡化，不可再多等待。

我不多說了?！獙ξ覠o所謂?！桓?xì)線維系。

維庸墓志銘:絞刑犯的歌謠

在我們身心繼續(xù)活著的人們，

對我們不要鐵硬起你們的心，

因為如果對可憐的我們還憐恤，

上帝會更快地對你們施以恩典。

看我們被吊在這兒的五六個人，

我們的肉體，原來都強健十分，

到如今已被咬食，已經(jīng)腐爛，

只剩下骨頭已經(jīng)枯干化作灰塵。

請世人不要笑話我們境遇悲慘，

請禱告上帝，赦免我們的罪愆。

我輩稱你兄弟，請莫嫌丟人莫厭煩，

盡管法院裁定并處死了我們。

不僅如此，你們會有同樣觀感:

對人對事，世人少有真知灼見。

我們已經(jīng)死去，請把我們舉薦，

向圣母瑪利亞的兒子耶穌為我們進言，

愿他的恩典對我們不至于枯干，

并保護我們免受地獄里驚雷的劈砍。

我們都已經(jīng)死去，不要再加驅(qū)趕。

請禱告上帝，赦免我們的罪愆。

雨水橫豎彈打、沖刷了我們，

陽光曬得我們發(fā)黑又枯干，

喜鵲和烏鴉啄食我們的雙眼，

還把我們的胡子和眉毛拔完。

我們再也得不到一刻的平安，

風(fēng)忽然向西忽然向東吹不斷

我們聽?wèi){擺布隨風(fēng)向不斷旋轉(zhuǎn)，

鳥雀的啄咬早超過了裁縫的頂針。

雖是兄弟也不能與我們共苦同甘。

請禱告上帝，赦免我們的罪愆。

耶穌我主啊，你才是我們的主人，

讓地獄不要再為難我們，

我們和地獄無關(guān)，絕不戀戰(zhàn)，

世人啊，這些話絕對不是戲言。

請禱告上帝，赦免我們的罪愆。

歌謠:閑話

我知道牛奶里頭有蒼蠅，

我知道識別人可憑衣裝，

我知道天氣有壞也有好，

我知道依顏色辨別水果，

我知道樹汁代表樹類別，

我知道何時一切都是一，

我知道誰有閑誰太賣力，

我知道一切除了我自己。

我識別外衣憑衣領(lǐng)，

我知道憑袈裟認(rèn)和尚，

我識別主人憑仆從，

我識別尼姑憑面網(wǎng)，

我識別騙子憑他的黑話，

我知道傻瓜喝稠奶長大，

我識酒憑罐子的精細(xì)，

我知道一切除了我自己。

我知道各種大馬和健騾，

我知道馬騾各拉多少貨；

我認(rèn)識瑪麗貝麗和貝蕾，

我知道算賬加減要心細(xì)，

我知道何為夢幻與睡眼，

我知道胡斯黨人的異端，

我知道羅馬權(quán)力大無邊。

我知道一切除了我自己。

公子啊，

我知道一切的一切，

我知道紅粉與蒼白，

我知道死亡要吞噬一切，

我知道一切除了我自己。

譯注:弗朗索瓦·維庸，法國文藝復(fù)興時代的詩人和文學(xué)家。他的作品被稱為“打開法蘭西民族許多心靈奧秘的一把鑰匙”，獨領(lǐng)風(fēng)騷四百余年?？梢院敛豢鋸埖卣f，法國現(xiàn)代詩歌始于維庸一人。

《遺囑集》，[法]維庸著，楊德友譯

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

定價: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