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李 銳
自由的行魂,或者史鐵生的行為藝術
/[山西]李 銳
史鐵生先生生前照
經(jīng)典重讀 史鐵生紀念專輯 主持人:王春林
2010年歲末年初,最令人無法接受最令人猝不及防最令人震驚不已的一件事情,恐怕就是作家史鐵生先生因腦溢血發(fā)作而突然棄世的消息。只有當這一顆高貴的靈魂徹底離開我們之后,我們才在痛定思痛之際突然間意識到他的存在對于中國文學界究竟有多么重要,才意識到史鐵生其實正是一位我們已經(jīng)呼喚了很久的偉大杰出的作家。無論是《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還是《我與地壇》;無論是《插隊的故事》,還是《命若琴弦》;無論是《務虛筆記》,還是《我的丁一之旅》,都可以被看做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帶有經(jīng)典意味的文學作品。
在這里,我們以發(fā)表李銳先生的舊作《自由的行魂,或者史鐵生的行為藝術》和重讀其經(jīng)典短篇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的方式,來特別地寄托本刊同仁對史鐵生先生深深的哀思。需要特別說明的一點是,因為時間緊迫,發(fā)稿在即,所以重讀《清平灣》的任務只好由在下赤膊上陣了。好在,重讀史鐵生先生早期的這一個短篇小說,我還真的是有一些別樣的真切體會。
——王春林
四年前的春節(jié),史鐵生把他的隨筆集《病隙碎筆》寄給我們,在扉頁上鄭重其事地寫下:李銳蔣韻 批評。我記得鐵生寫完《務虛筆記》之后,腎臟開始出毛病,那是他剩下的唯一的一只腎。1998年初他開始做血液透析。面對難以想象的困境,鐵生的方式是開玩笑,他說,老天爺先是讓我坐下,現(xiàn)在又讓我躺下。你別瞧咱躺下了,咱現(xiàn)在可是高級人了,別人請一桌飯花幾百塊錢,我現(xiàn)在撒一泡尿就得花五百多塊錢。聽他這么開玩笑,你就知道自己準備好的那些安慰話根本就沒有用。和鐵生是多年的朋友,無話不談。鐵生拿命熬出來的作品哪能不看?在此之前,每次到北京,只要他的身體允許,總要去家里看看,談笑甚歡。去不了的時候,也要在電話里聊幾句。但是,自從看過《病隙碎筆》,就覺得遇上了一個難題,一個大難題——不知道怎么跟鐵生說才好。既是同行,又是老朋友,如果看了對方嘔心瀝血寫出來的作品,見面的時候卻又一字不提,你就得裝,你就得環(huán)顧左右而言其他。偏偏鐵生又極有道行,你不說,他也就一字不提,陪著你環(huán)顧左右而言其他。弄到最后,我就不大敢去鐵生家了,到了北京只打電話,盡量減少到家里去的次數(shù)。不為別的,只為了回避那個難題。
說起來那個難以出口的難題,其實很簡單,就是我看過《病隙碎筆》之后留下一個很大的疑問:這本隨筆,首先是關乎個人的信仰,其次這是一個解決了的信仰。信仰關乎個人,別人就很難插嘴;更主要的,既然是一個解決了的信仰也就同時失去了論證的必要和張力。就好比一個有了最后得數(shù)的方程式,演算的過程再復雜,也沒有了太大的吸引力。也就是說這本書被作者預先取消了敘述動力,作者自己對自己的平面論證,使得敘述本身喪失了自洽性。這和人生不一樣,每個來到世界上的人到頭來的結(jié)局都是死,正因為結(jié)局都一樣,過程的不同才印證了生命的可貴。文學的千姿百態(tài)正在于呈現(xiàn)了萬千生命體驗的萬千不同??墒沁@話怎么跟鐵生說?這豈不是等于說你這本書白寫了?更何況,我對自己形而上的思考能力深為懷疑,如果是我自己頭腦簡單想錯了,就更沒有必要用自己簡單的錯誤去打擾朋友。
在中國內(nèi)地的當代文學當中,史鐵生是一個意外,是一個不可替代的深刻存在。記得一位朋友說過,我輩還在和人對話,鐵生早已經(jīng)在和神對話。就好比在天下滔滔的名利場上,忽然有人吟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那聲音干凈,純粹,悠遠,神奇,有如天籟。史鐵生的意義不在于說明了什么,豐富了什么,而在于強烈地對比和襯托出了什么。史鐵生對世界采取的態(tài)度不是加法而是減法。如果,我非要拿著加法去推演減法的算式,豈不是大錯而特錯?又更何況,我的懷疑不止是對《病隙碎筆》而發(fā)的,我對所有類似的形而上論證的“文學”,都有同樣的疑問。如果對上帝有話說,就該直接去看《圣經(jīng)》。如果對佛祖有話說,就該直接去讀《佛經(jīng)》。如果對哲學有話說,就該直接去讀哲學著作。就像文學不應該成為政治的替代物一樣,文學也不應該成為宗教和哲學的替代物。許多人都在贊美史鐵生的宗教情懷,可我更想看到的是這情懷之外的文學。因為我們面對的世界只有唯一的一個,所以方式和風格的不同就成為作家存在的前提,沒有這個不同就沒有必要再寫。宗教情懷是一種共同的標準,它不決定一個人是否能寫出好文學。就好比共產(chǎn)主義信仰也曾經(jīng)是一種好信仰,可那同樣并不保證你能寫出好文學。存著這樣的顧慮,我一直沒有和鐵生談出自己對《病隙碎筆》的疑問,而且一存就是四年。
今年春節(jié)前夕,在輪椅和透析之間不停往返的史鐵生,居然奇跡般地又拿出一部三十二萬字的長篇小說:《我的丁一之旅》。在書的扉頁上,鐵生還是鄭重其事地寫下:李銳 蔣韻 批評。于是,今年的春節(jié)長假,就變成了我細讀和體驗“丁一之旅”的日子。撇開別的一切不談,這三十多萬字是一個最直接的證明,它告訴我們,史鐵生絕不僅僅是往返于輪椅和透析之間,在輪椅和透析之外,史鐵生有一條生龍活虎、出神入化、恣意汪洋的生命。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史鐵生終于擺脫了以往那種從肉身出發(fā)的困頓的苦行,終于沖出了那個平面的自我論證,他甚至終于打破了自己以往的書寫所建立的文學邊界,完成了一次出神入化的自由的飛翔。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切,就是因為史鐵生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超乎生死,超乎肉身,超乎時間和空間,超乎主體、客體,可以在精神和現(xiàn)實之間任意飛翔的自由的行魂。這個自由的行魂可以在丁一一帶,可以在史鐵生一帶,可以和丁一或者史鐵生的肉身合為一體,也可以和丁一和史鐵生爭吵、對話,可以隨著丁一的一切欲望亦步亦趨,也可以轉(zhuǎn)身而去反觀世界,留下“那廝”自作自受。行魂伴隨丁一上天入地、欲死欲仙,尋找理想中的夏娃,尋找自己生命最后的皈依。因為這是一場回顧一生的真實敘述,所以你可以看見史鐵生自己的種種往事來到筆下。因為這是一場虛擬的精神之旅,所以你可以看到靈魂隨著肉身翻云覆雨上天入地。因為這是一場對于文學邊界的顛覆,所以你又可以看見史鐵生以往的文學書寫和文學成果,以素材和原料的形態(tài)紛紛來到筆下被再次書寫。這個自由的行魂在真實和虛擬之間、在回憶和想象之間、在生與死之間、在肉身和精神之間,自由地穿行,從而,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迄今為止還沒有看到過的最為奇特的文本。
因為有了這個自由的行魂,史鐵生的敘述不再是一場平面的自我論證。這個行魂既是參與者、當事人,也是旁觀者、局外人。既是萬千欲望的肉身又是靈魂拷問的見證人,既是放縱又是壓抑,既是煎熬和苦行又是寬容和悲憫,既是一切的開始,又是最后的終結(jié)。這個自由的行魂,不僅讓史鐵生筆下生花,獲得了敘述的自由;也更讓史鐵生的敘述文本獲得了非比尋常的文學意味。如果說史鐵生以前的寫作更多的是掛在墻上的帶畫框的畫,那么如今我們看到的是史鐵生直接在墻上鑿出一個洞,從這個鑿開的洞口里我們看見了大千世界的林林總總,透過這個洞口,透過這場表面上尋找愛情的丁一之旅,讓讀者們看到了一種拯救,一種難以命名的文學。
和那些動不動就自我感動起來的偽文學不同,真正的文學常常是在深刻的自我否定中獲得的。和別人不同,史鐵生的自我否定每時每刻來自他的身體,而且這個否定是史鐵生在二十三歲的青春年華遭遇的,一個歡蹦亂跳的小伙子突然被命運摁倒在輪椅上,這是史鐵生無論做人還是為文都繞不過去的一個前提。在經(jīng)過了無數(shù)的掙扎、抗拒、幻想和破滅之后,在無數(shù)次的想到和經(jīng)歷了死亡的考驗和誘惑之后,史鐵生得出了結(jié)論:“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jīng)順便保證了它的結(jié)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這樣想過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痹谙朊靼琢松来笙拗?,史鐵生又想明白了自己的寫作:“后來你想明白了,你明白你錯了,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边@兩段文字都出自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之所以特別強調(diào)這一點,是想說明史鐵生的寫作也不是一個固定的結(jié)局,而是一個不斷否定和不斷展開的過程。這種否定甚至讓史鐵生感覺到“文學”這兩個字對他的束縛。
將近二十年前,在《當代》雜志1986年第6期上,史鐵生發(fā)表過一個短篇小說《我之舞》。那時候剛好在山西召開第一屆黃河筆會,也是我和鐵生認識不久。那時候“先鋒小說”正在文壇興起蒸蒸日上。那篇小說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記得我曾當面對鐵生說,這才是一篇真正的先鋒小說呢。鐵生謙和地笑笑,不能這么說,不能這么說?,F(xiàn)在回頭看去,這個短篇小說里幾乎包容了史鐵生日后所有的寫作原型,包容了史鐵生所有念念不忘的追問。比如生和死,比如有限和無限,比如命運對人的限定,比如什么樣的困境才是生命真正的困境,比如為什么欲望最終總是陷阱,比如那座成為了他生命一部分的地壇,比如那種散文詩式的敘述文體,甚至比如那個身披白裙翩翩起舞如神似仙的女人,等等,等等。這一切,后來都不斷反復,不斷重現(xiàn),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史鐵生的寫作當中,成為他永恒的表達和追問。
縱觀史鐵生此前的創(chuàng)作,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以經(jīng)歷和體驗作為主要內(nèi)容的小說,比如《午餐半小時》《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奶奶的星》《來到人間》《命若琴弦》等等;另一類,是經(jīng)歷和體驗的描述逐漸退位,形而上的追問、表達作為主要內(nèi)容的作品,比如《我之舞》《原罪·宿命》《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包括鐵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務虛筆記》和《病隙碎筆》等等,都在作形而上的表達和追問。這兩類作品盡管外觀和形式迥然不同,但都還是沒有能掙脫開同樣的羈絆,一類是從肉身的體驗和經(jīng)歷出發(fā)去寫,一類是從肉身的立場出發(fā)去問,因而,肉身成為他們共同的界限。
史鐵生在他剛剛完成的長篇小說《我的丁一之旅》中,對自己的作品開宗明義的定位:“算不上小說,更未必夠得上文學,最可以曲為比附的是回憶錄?!笨赐耆笤賮砜催@個定位,就明白史鐵生實際上想說的是:小說,文學,甚至曲為比附的回憶錄,對于他的敘述來說,都是一件不大合身的衣服,都是一種遮蔽和羈絆,都讓他不能自由的行動——不錯,是行動,是一次自由自在跨越時空和生死,跨越精神和肉體,不分你我,取消性別,沒有界限的生命的自由行為。而這個自由,這個夢寐以求的自由的歸程,是史鐵生歷經(jīng)二十年的時間,終于掙脫了肉身的羈絆,在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行魂”的身上獲得的。它不是小說,不是散文,不是論文,不是回憶錄,不是詩,它是一場以文字作為記錄,被命名為“我的丁一之旅”的生命行為藝術,它就是此時此刻的史鐵生,它就是生死兩忘的史鐵生。就像史鐵生自己說的:“寫作是為了活著”。生生不息的寫作行為,由此變成史鐵生一息尚存的生命活下去的理由和證明。因為這場自由的丁一之旅,史鐵生得救了,史鐵生有福了。
當然,如果從完美的尺度來要求,也許史鐵生可以讓自己的詩體散文更簡潔、更樸素一些。從行文之中可以看出史鐵生是認真讀過《圣經(jīng)》的,而《圣經(jīng)》里所有的悲憫和愛意都是用簡潔到近乎簡樸的文字表達出來的。相比較之下,我更喜歡《我的丁一之旅》當中,行魂和丁一、史鐵生的那些對話,那些充滿了人間煙火味兒的口語式的對話,鮮活、幽默、簡潔、生動,而又傳神至極。如果從苛刻的文學尺度出發(fā),這或許并非是一場沒有缺陷的行為藝術。比如在全部敘述之前,史鐵生還是為自己假設了回歸“伊甸”之路的至高無上,還是為丁一確定了“夏娃”理想浪漫的完美無缺,還是代替上帝預設了“永恒”最終的拯救和圓滿。這恐怕是史生鐵放飛丁一之旅的時候,依依不舍牽在手上的最后的繩子。松開這根繩子,風箏有可能飛得更高,也有可能轉(zhuǎn)眼間摔得粉身碎骨。當然,松開還是抓住,這不是局外人可以替代的。
但是,因為這場自由的丁一之旅,讀者們已經(jīng)看到了一種難以命名的文學。更恰當?shù)恼f法應當是,讀者們在閱讀中,共同參與了一場由史鐵生設計和出演的精彩的生命行為藝術。為此,我們應當感謝史鐵生!
——西元2006年2月6日寫,9日改定于太原草莽屋。
(此文原載于《讀書》2006年第4期)
作 者: 李銳,當代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說集《厚土》,長篇小說《無風之樹》《萬里無云》,散文隨筆集《拒絕合唱》等。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