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趙殷尚
(韓國培材大學 教養(yǎng)教育中心,韓國 大田 439-6)
韓柳古文的雙重主題
——以《圬者王承福傳》與《種樹者郭駝橐傳》為例
[韓]趙殷尚
(韓國培材大學 教養(yǎng)教育中心,韓國 大田 439-6)
這篇論文的重點有三。第一點,韓愈《圬者王承福傳》的內(nèi)容側(cè)重于兩個方面:一方面借泥水匠之口來勸誡“做官的有錢的士大夫”的沒落;另一方面就把“君主”的本性比擬于圣人,進而將君主的地位提升到圣人之處。第二點,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不僅借郭橐駝之口來批評百官的擾民政策,而且把種樹的道理對比于做官治民的道理;同時將郭橐駝比喻成君主,強調(diào)君主就像郭橐駝一樣具有圣人般的本性,成為“德在人者”,以便推行愛民如子的德政。第三點,前人談到雙重主題的時候,往往提到白居易的《長恨歌》,認為它對李楊愛情悲劇的描寫,既有諷刺批判,又有同情歌頌,而這種形式的雙重主題結(jié)構(gòu)不僅有批判與歌頌之間的矛盾,還有兩個主題之間的沖突,最后造成了讀者在理解上的吊詭;但韓愈與柳宗元筆下的雙重主題形式不但沒有兩個主題之間的沖突,同時也可以達到“文以載道”和“文以明道”的文學觀,這或許可視為一種新型的敘事策略,也可當作唐代古文運動的成功因素所在。
韓愈;柳宗元;《圬者王承福傳》;《種樹郭橐駝傳》;雙重主題
本文的主要目的在于分析韓愈、柳宗元古文的敘事策略,了解韓、柳如何主張恢復儒家之道。韓、柳二人在文中運用雙重主題的形式,以達到寫作目的――恢復儒家之道,這或許可視為一種新型的敘事策略,也可當作唐代古文運動的成功因素。
由于這是一種實驗性的論文,其范圍暫以韓愈的《圬者王承福傳》與柳宗元的《種樹者郭駝橐傳》為限。這兩篇文章不僅是他們的代表作品之一,還采用了雙重主題的形式,故以它們?yōu)槔?,進行討論。
先看一下韓愈的《圬者王承福傳》:
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有業(yè)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nóng)夫。天寶之亂,發(fā)人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勛,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 嫚 衣食,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有余,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市與帛。必蠶績而后成者也;其它所以養(yǎng)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夫鏝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擇其易為無傀者取焉。
“嘻!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蛟唬骸砑人溃渥訉O不能有也。’或曰:‘死而歸之官也。’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邪?將富貴難守,薄功而厚饗之者邪?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yǎng)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币簧矶窝?,雖圣者石可為也。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于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為之傳而自鑒焉。[1]P1148-1449
這篇文章是寓言體的人物傳記。有些人把它視為唐傳奇,[2]甚至認為它并不是人物傳記,而只是個寓言罷了。[3]這些問題至今仍爭論不休。由于本論文的目的在于探討《圬者王承福傳》的雙重主題,所以把這些問題暫時排除在研究范圍之外。
《圬者王承福傳》的第一個主題是什么?答案是:作者(韓愈)借泥水匠之口來勸誡富貴之家的沒落。有些人也許會說,還有另一個主題,就是作者批判了楊朱之道。至于這個問題,筆者不同意。楊朱的主要學說是“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韓愈在《圬者王承福傳》中說,王承福是個“學楊朱之道者”。事實并非如此。我們在《圬者王承福傳》中可以看出,王承福是個“有余,則已與道路之廢疾餓者?!卑堰@樣的人以“獨善其身”的辭意來比喻王承福,是非常不恰當?shù)?。簡單來說,有些人雖然主張《圬者王承福傳》中包含著另一個主題,認為作者批判了楊朱學說,但是因為作者在寫作過程中使得文章的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矛盾,以減少說服力,所以另一個主題是不能成立的。
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筆者所說的答案是否能成立。筆者在答案中說:韓愈借泥水匠之口來勸誡富貴之家的沒落。我們先討論一下這個問題?!钝卣咄醭懈鳌饭灿形宥危旱谝欢问菙⑹碌牟糠郑坏诙?、三、四、五段屬于說理的部分。在這敘事、說理兩個部分當中,寫的最詳細的部分就是說理的部分。由此可見,這篇文章的核心內(nèi)容在于說理的部分。那么我們再從所謂說理的部分中找一找重點所在。上文已經(jīng)談過,第五段說理的部分因為結(jié)構(gòu)上有不少問題,所以不能把它視這篇文章的重點。換言之,第一段中的“有余,則已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迸c第五段中的“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其學楊朱之道者邪?”之間產(chǎn)生了不少矛盾,因此可以說第五段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沒有說服力,也不能把它當做這篇文章的主題。
那么,現(xiàn)在剩下來的問題是,只有第二、三、四部分而已。這三個段落有可能是這篇文章的重點所在?,F(xiàn)在還沒有進入本論,所以也許我們不知道,這篇文章的重點在哪里。不過在此筆者可以確定,這篇文章的重點在于第二、三、四段。誠如我們接受上述的看法,我們就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三個段落都以對話的方式為主,談到了這篇文章的重點;也會發(fā)現(xiàn)其對話都以圬者王承福一個人的說話為主干。作者雖然在旁,但是在重點的部分中無法發(fā)現(xiàn)作者的對話。有些人也許這樣問:“噫,刑戮也”、“身既死,而其子孫不能有也”與“死而歸之官也”以上三個句子是由誰說的,這種問題一定會有的。三個句子是他人的講話,這是沒有錯,可是把這三個句子傳達給作者(韓愈)的人確實是王承福這個人,意思就是說,在這篇文章中所講的對話都是由王承福之口來傳達的。
接下來要討論的是“勸戒富貴之家的沒落”這一句。第一段是這篇文章的開頭部分。(上文已經(jīng)講過這篇文章的說理部分較為詳盡)我們可以把它視為“說理文”或者是“論說文”。論說文一定會有緒論,緒論要包含文章的撰寫目的?;谏衔牡墓沧R,我們分析一下這一段的內(nèi)容。王承福在天寶年間動亂時,當兵作戰(zhàn),為唐朝做了不少功勞,有機會做官,然而他放棄這個機會,回到家鄉(xiāng),做泥水匠做了三十年。王承福是個“有功有能”的人,但是當時社會并沒有給他合理的待遇,而“視時屋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至于王承福的房租和伙食費是不是很貴,我們無法知道,只能知道“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奔偃缫允哭r(nóng)工商的概念來揣測他的身分,他的地位一定會很微賤的。這樣微賤的泥水匠住得起房租和伙食費很貴的地方嗎?當然不可能。王承福又告訴我們說:他也“樂富貴而悲貧賤”。意思就是說,他雖然過著微賤的生活,但是希望將來能夠享受富貴的生活。我們就此可以推衍一件事情,以他的能力來看,王承福的薪水相對偏低,意思就是說,他雖然有能力,但是還過著貧賤的生活。
那么所謂“富貴之家”,指的是哪個階層,或包含著哪個階層?作者把當時社會分成三個階層,說明了君臣民之間的關(guān)系:君主是“理我所以生者”;百官(也可以說“臣”)是“承君之話者”;民(或說百姓,或說“我”)是被君主管理的。在這三個階層當中,韓愈到底勸誡了哪個階層?。
先看一下君主。作者無意中把君主之道與圣人之道合而為一,換言之,作者不把君主作為被勸誡之對象,反而贊美君主,甚至把他的地位提高到圣人之處。(這一點就是《圬者王承福傳》的第二個主題,以下會討論到。)假如我們接受這一點(君主不能成為被勸誡之對象),被勸誡的對象便是剩下的百官或百姓。
筆者先要探究百姓。百姓不能成為被勸誡的對象,其原因有三:圬者(我)的職業(yè)頗為微賤,不可能成為富貴之家,其原因之一。王承福說“取其直,雖勞無悔,吾心安焉。”所以他最后選擇了那種容易做而且不慚愧的事。假如從另外的角度來說,王承福所說的“無悔”這一句隱含著某種意義,即“用心者”的工作“難強”而有愧,因此以“無愧”的工作為業(yè)的王承福不能成為被勸誡的對象,這是第二個原因。第三,王承福是個“自得者”,一般而言,無論被肯定的“自得者”也好,無論被否定的“自得者”也好,他們總不會勸誡自己本身??偠灾?,圬者王承福是個“非富貴之家”、“無愧者”和“自得者”,所以不能成為被勸誡的對象。
我們從上文中可以揣測出來被勸誡的對象是哪個階層,也就是百官(臣)。作者將百官說成“用心者”,說“用心者”必須要有“智”。因此,我們可以把“用心者”視為知識分子(士大夫);也可以把“百官”稱之為士大夫。簡單來說,被勸誡的對象不是所有的百官,而是“做官的有錢的士大夫”。 換言之,這篇文章的第一個主題是:作者(韓愈)借泥水匠之口來勸誡“做官的有錢的士大夫”的沒落。
接下來要討論的是《圬者王承福傳》的第二個主題。在前一段中,已經(jīng)提過《圬者王承福傳》的第二個主題:作者無意中把君子之道與圣人之道合二為一,把君主的地位推高到圣人之處。以下是其原因。
韓愈以物為例分析了自然界的“氣力移動”與生產(chǎn)過程。首先,用“粟”來說明自然界的生產(chǎn)過程與“氣力”移動?!八凇笔前岩环N谷物的“粟”形象化的文字,也是未完成之前的“禾”?!昂獭奔由限r(nóng)民的氣力(稼)而完成為“粟”。完成“粟”之前不僅需要農(nóng)民的氣力,而且也需要“天”的氣力(保佑)。這“天”或許可以說成上天。要之,名為“粟”的產(chǎn)品,是由上天保佑再經(jīng)由農(nóng)民的氣力而完成的。其次,韓愈用“布帛”來解釋自然界的生產(chǎn)過程與“氣力”移動。名為“布帛”的產(chǎn)品,是由上天保佑(氣力)再經(jīng)過織女的氣力(織布)而完成的。最后,一切的生活產(chǎn)品,是由上天保佑(氣力)再經(jīng)由“人力”來完成的。若綜合以上三點,不難獲知自然界的秩序:上天是管照(保佑)自然界的圣人;人民是以上天的保佑為氣力而生產(chǎn)“產(chǎn)品”的中間管理者;“產(chǎn)品”是由上天的氣力(保佑)再經(jīng)由人民的勞動(氣力)而完成的“養(yǎng)生之具”。
在前一段中,已經(jīng)提到過韓愈把當時社會分成三個階層:君主、百官、百姓。在此,再提三個階層的本性,以便文章順利進行。韓愈在《圬者王承福傳》中說:“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君主是管照我們的;百官是承君主之教化而宣揚之于百姓的;百姓(我)是被君主管照的。
韓愈巧妙地把人間世界對比于自然世界;把自然之道對比于“生人之理”。就其“本性”而言,“養(yǎng)生之具”的本性可以比擬于“百姓”;人民的本性就可以比擬于“百官”;上天的本性也可以比擬于“君主”。由此看來,圣人的本性相當于“上天”①韓愈《原道》:“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養(yǎng)之道?!?;“君主”的本性就相當于圣人??偠灾?,韓愈就君主的地位提升到圣人之處。
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也是一種寓言體的人物傳記。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wù)撸枢l(xiāng)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币蛏崞涿?,亦自謂橐駝云。其鄉(xiāng)曰豐樂鄉(xiāng),在長安西。駝業(yè)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yǎng)。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早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以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而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茍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殷,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讎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官理非吾業(yè)也。然吾居鄉(xiāng),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督爾獲,早繰而緒,早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耶?故病且殆。若是,則與吾業(yè)者,其亦有類乎?”
周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yǎng)樹,得養(yǎng)人術(shù)。”傳其事以為官誡也。[4]P207-208
柳宗元不僅借郭橐駝之口來批評執(zhí)政者的擾民政策,而且把種樹的道理對比于做官治民的道理。《種樹郭橐駝傳》充分發(fā)揮了傳記文與寓言文的特征。傳統(tǒng)的傳記文通常有敘事部分和說理部分:敘事部分以人物生平的記述為主;說理部分以借物事來說明人或自然道理為主。寓言以假想的故事來說明某種哲理,從而達到教育或諷刺目的?!斗N樹郭橐駝傳》可以分為四個段落:第一段是從“郭橐駝”到“莫能如也”的部分;第二段是從“有問之”到“吾又何能為哉?”的部分;第三段是從“問者曰”到“其亦有類乎?”的部分;最后一段就是從“問者嘻曰”到“傳其事以為官戒也”的部分。最后一段寫的是《種樹郭橐駝傳》的撰寫動機,僅僅二十個字而已,因此,排除在討論范圍之外。
第一段以敘事為主;第二段以寓言為主;第三段以說理為主。若我們仔細一看,《種樹郭橐駝傳》的結(jié)構(gòu)頗為順暢,換言之,各個段落之間的影響關(guān)系甚為密切。在第一段中,除個人生平之外,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種樹郭橐駝傳》主題的兩件線索:第一、柳宗元站在農(nóng)民的立場來寫了這篇《種樹郭橐駝傳》。文章的開頭極為重要,尤其是第一句,讀者閱讀文章的時候,透過文章的第一句來感受該文的情緒?!斗N樹郭橐駝傳》的第一句是“郭橐駝,不知始何名?!边@第一句使得讀者感覺到,作者將會撰寫關(guān)于郭橐駝的事,而且也能夠聯(lián)想到名為陶淵明的隱逸田園詩人。陶淵明曾在《五柳先生傳》中說:“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性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盵5]P696陶淵明是與農(nóng)夫樵子相從,與之共舞共樂,以及深深了解民眾疾苦的文人,因此他才能寫出永垂不朽的詩與文了。柳宗元為了使《種樹郭橐駝傳》更有說服力,表達出他自己就像陶淵明一樣,深深地了解民眾的生活狀況。第二、顯示出作者將會使用對比方法。從第一段中我們很容易看到典型人物與相對人物:典型人物是“郭橐駝”;相對人物是“他植者”。郭橐駝的種樹技術(shù)是“或移徙,無不活;且說茂,騷實以番?!倍八舱摺蹦?,雖然效仿郭橐駝的種樹方法,但是無法能夠達到郭橐駝的水平。從此我們可以看到相對人物對種樹的功用,也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充分利用了相對人物本身的效果,假如沒有相對人物,讀者無法知道郭橐駝的種樹技術(shù)多高,也無法把握這篇文章將會論述什么。
典型人物與相對人物的對比在第二段中更為明顯。郭橐駝(典型人物)的種樹方法只是“以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狈N樹的時候“若子”,種好之后“若棄”而已。他根本沒有“能使本壽且孳也”、“能碩且茂之也”和“能騷而蕃之也”。而其它種樹者并非如此:樹根弄得彎曲著,根上的舊土也換了新的;培土的時候,不是土太多,就是土太少。如果有人不是這樣粗心亂種,那么他可能會變得太殷勤,也會擔心得太過分:早晨去看,晩上去摸;走了又回頭去看,甚至還爪破樹皮,查驗它的死活;搖搖樹根,看看泥土的松緊,因而“木之性日以離矣?!庇纱丝芍?,第二段的對比效應(yīng)與第一段迥然不同,簡單來說,雖然把典型人物與相對人物同寫在此,但是把相對人物對比于典型人物,以顯示出相對人物的特征及其結(jié)果。若看《種樹郭橐駝傳》的結(jié)構(gòu),我們很容易看出這篇文章的人物對比;首先是郭橐駝與他植者的對比:第二是他植者與長人者的對比,在郭橐駝與他植者的對比中,可以得到能對比于長人者的道理。文中說:“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雔之?!彼舱叩倪@種種樹方法又以對比的方法轉(zhuǎn)化為“長人者”的擾民政策。
在此,我們可以知道種樹的第一個主題。郭橐駝把種樹的方法和經(jīng)驗來應(yīng)用于政治上,意識到了“木之天”與“民之性”的相同處,也可了解到“他植者”的種樹方法和“長人者”的擾民政策實際上是同樣的道理?!伴L人者”的擾民政策時常導致“吾小人輟食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的情況,甚至使得百姓不能夠增加生產(chǎn),保全本性。換言之,這篇文章的第一個主題是:作者柳宗元借郭橐駝之口來批評執(zhí)政者的擾民政策。
最后要討論的是《種樹郭橐駝傳》的第二個主題。在上文,已經(jīng)討論了《圬者王承福傳》的雙重主題,這篇文章的第二個主題與《種樹郭橐駝傳》有相似之處,以下將探討《種樹郭橐駝傳》的第二個主題。
一個一個的人若在一起,將會變成社會(或集團);一個一個的集團也會變成國家(或民族);各民族合成為“人生界”。我們可以透過兒童之間的關(guān)系來窺見成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可從小的集團了解大的集團。《種樹郭橐駝傳》中的郭橐駝是種樹界的高手,也是頗受歡迎的種樹人。對“木”而言,郭橐駝可以說是正面人物。而“他植者”呢?不但不受歡迎,反而迫害“木”的生長,使之離天性,因此,對“木”而言,“他植者”就是是負面人物。若把“木”視為藝術(shù)作品,郭橐駝可以是個“創(chuàng)作者”;“他植者”也許可以成為“非創(chuàng)作者”。又若從宗教觀念來看,郭橐駝是“木”的創(chuàng)造主(或上天),也是對“木”的正面人物;“他植者”是“木”的迫害者(或鬼神),也是對“木”的負面人物。
我們再回到看一下《種樹郭橐駝傳》。柳宗元在第一、二段中做了郭橐駝與他植者的對比之后,又做了他植者與百官的對比。他植者的對“木”的負面因素與百官的對“小人”(指百姓)的負面因素相當類似,例如:
他植者的負面因素 百官的負面因素1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尤之,其實之。 僯若甚焉,而卒以禍。雔2 旦視而暮憮,已去而復顧。 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 爾植,督爾獲,早繰而緖,早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豚。”3 他植者則不然:跟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吾小人輟食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4 而木之性日以離也。 故病且怠。
經(jīng)過以上的討論能做一個小結(jié):他植者在《種樹郭橐駝傳》中象征著所謂的百官;“木”在《種樹郭橐駝傳》中象征著百姓。
那么,有人會問“郭橐駝”在文章中象征什么?所謂百官與百姓是唐代社會階層的一部分。百官與百姓已出現(xiàn)在《種樹郭橐駝傳》中,然而君主尚未出現(xiàn)在此。柳宗元把種樹界分成三個單位(或階層):郭橐駝、他植者和樹木。此種分法正好與君臣民的分法相當類似。 柳宗元把當時社會分成三個階層:君主(君)、百官(臣)、百姓(民)。他在《封建論》中云:“是故有理胥而后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后有諸侯,有諸侯而后有方伯,達帥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4]P31-35里胥、縣大夫、諸侯、方伯和大帥都屬于百官(臣);天子可視為君主(君);人就是百姓(民)。若這兩種分法混在一起,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柳宗元是把郭橐駝比喻成君主的。因為柳宗元以為君主應(yīng)該以德治國、治民,成為“德在人者”,也強調(diào)說君主就像圣人一樣保佑百姓;這種概念與郭橐駝所思所為正好相符無異。
誠如接受上述的論點,可以知道君主的本性就是郭橐駝的本性,也是正面人物的本性。
經(jīng)過以上的討論我們可以得到以下幾點結(jié)論。第一點,韓愈《圬者王承福傳》的內(nèi)容側(cè)重于兩個方面:一方面借泥水匠之口來勸誡“做官的有錢的士大夫”的沒落;另一方面就把“君主”的本性比擬于圣人,進而將君主的地位提升到圣人之處。第二點,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不僅借郭橐駝之口來批評百官的擾民政策,而且把種樹的道理對比于做官治民的道理;同時將郭橐駝比喻成君主,強調(diào)君主就像郭橐駝一樣具有圣人般的本性,成為“德在人者”,以便推行愛民如子的德政。第三點,前人談到雙重主題的時候,往往提到白居易的《長恨歌》,認為它對李楊愛情悲劇的描寫,既有諷刺批判,又有同情歌頌,[6]而這種形式的雙重主題結(jié)構(gòu)不僅有批判與歌頌之間的矛盾,還有兩個主題之間的沖突,最后造成了讀者在理解上的吊詭;但韓愈與柳宗元筆下的雙重主題形式不但沒有兩個主題之間的沖突,同時也可以達到“文以載道”和“文以明道”的文學觀,這或許可視為一種新型的敘事策略,也可當作唐代古文運動的成功因素所在。
這一點論述雖然前所未有,是種實驗性的討論,但是我們知道這篇論文對韓 ? 柳古文的了解可以提供新的看法,擴展讀者的視野,這是毋庸置疑的。最后希望這篇文章成為拋磚引玉之用,能引起博聞君子的關(guān)注。
[1]屈守元,常思春.韓愈全集校注證[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
[2]高培華,楊倩蓮.傳記,還是傳奇?[J].中州學報,19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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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劉盼遂,郭預衡.中國歷代散文選(上冊)[C].臺北: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1.
[6]張中宇.《長恨歌》雙重及多重主題說辨證[J].渝西學院學報,2005,(1).
I206
A
1673-2219(2011)09-0001-05
2011-01-10
趙殷尚(1970-),男,韓國首爾人,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責任編校:王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