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鴻
印象中,魯迅的文字總是那么陰郁。想找出一些很光鮮的畫面很難。諸如孔乙已與咸享酒店的黯淡,社戲中的影影綽綽,魯鎮(zhèn)上厚厚的壓抑,似西方的油畫中移,將那些時光與人物鋪上了一層油彩,讓沉得壓抑成了主色調(diào)。但是,也并非就沒有美景良辰,稍稍搜索一下,倒還是有幾幅讓人難忘的畫面。像三味書屋蝗景象,像百草園里的情情形,最難忘的是少年閏土夜守瓜棚的光景。月光下面,閃閃的銀項圈,少年閏土拿著鐵叉,刺向偷瓜的野物。就在他劈刺的那一瞬間,永遠就定格在我的記憶里了,成了解讀魯迅先生有關(guān)憂郁的鑰匙。
本文意不在魯迅先生的文字色調(diào),而是意在瓜棚。生平?jīng)]有親歷夜守瓜棚的記憶,倒是見過守花生的窩棚。三塊長方形草山子,席地而棚,像一座三棱體,矗立在花生地頭、彎月繁星下面。風可以吹運它身上每一根茅草,雨點也可以將它當成琴弦彈奏,好事的鳴琴也會鉆空子,順著花生田爬到窩棚腳下上鳴叫。棚內(nèi)至多能睡二個人,往往是席地而臥,有點像冬眠的熊。守夜者多是沉默寡言的人,像夜色一樣沉默不語。因為守衛(wèi)著豐收,所以這種沉默也壓抑著內(nèi)心的喜悅。同時也壓抑著植物內(nèi)部的芳香。從人到物,從夜色到風聲,都讓這種喜悅飽和著,似欲炸開的板栗,將生命的成熟給予了充分展示。
瓜棚的意境,更多是書本和圖像的碎片拼湊而成的結(jié)果。想必與花生棚沒有多大的區(qū)別,頂多也只是搭棚用的材料發(fā)生了變化,再就是守候者和守候?qū)ο蟮牟煌?,由花生農(nóng)而瓜農(nóng),由花生而瓜,由花生田而瓜田,由花生香而瓜香四溢。當然,細部的意境也隨之變化了,花生多生于山野,瓜則多生于平地,棚自然就成了山野之上的窩棚和平原上的窩棚。它們在人們眼里構(gòu)成了突兀程度就會大相徑庭。但是夏秋的夜景、氣息、通感、迷醉,則是從骨子里地類似。
在寫前面這些文字時,窗外有夜雨,又時值初夏。地點是都市村莊西壩。街上有汽車過聲,也有樹接雨點的聲音,有樓上人聲的遺漏,也有小草在初夏拔節(jié)的聲音。這兒,街道是成片的,房子也是成片的,樹也是成片的,道旁的野草也是成片的,還有成片的蔬菜,在花壇和空地上瘋長。我借住在紙廠宿舍的三樓,房子是八十年代建的,門窗也是涂著八十年代的油漆,地板鋪的是九十年代初生產(chǎn)的地板磚,門楣家俱全是上個世紀的手筆,住在其中,如住在上個世紀的氣息和魂魄里。我晚去早歸,風雨無阻。在這間房時靠西的小室里,有一方上了年紀的小桌,看不見桌子的本來面目了,便在上面鋪了一些報紙,伏在上面寫一些字,一邊聽窗外的人聲和雨聲,一邊披衣寫著字,恍惚間,仿佛就回到了鄉(xiāng)村里的老屋,回到了少年那個閣樓上,伏在一抬頭就可以碰到屋頂?shù)臅郎咸魺粢姑那榫?。原來,回去并不困難,只像現(xiàn)在這樣,尋一方異地,找一個臨窗的小屋,坐在不入流的裝飾演里面,一切便回來了。
從二月到六月,在這間房子里住了幾個月之后,突然想到了瓜棚,想到了瓜農(nóng),想到了瓜香四溢的黃昏,想到了我們這么多年像瓜農(nóng)一樣苦苦守候著我們的守候。我們在“瓜棚”守候著的,不是本來的瓜,而是我們的兒子??墒?,我們不僅僅是農(nóng)民的兒子,而且,我仿永遠是農(nóng)民。我們像農(nóng)民瓜棚守瓜一樣,成年累月地在一個個瓜棚里。守護著我們的兒子。瓜棚時代,我們的父母成年累月守護著瓜熟。我們也跟著熟了。現(xiàn)在,我們像父母瓜棚守瓜一樣,守著我們的兒子。
在露天的早餐桌上過早。風四起。從臉到腳都能感受到。一匹比我的手掌還大的葉子,落到我的桌上。我怕它再飛走,便用牙簽筒壓著它,邊吃早餐邊看它。
它落得很輕,幾乎沒有聲音,連坐在我對面的男人都沒有察覺。葉尖順時針朝著我,葉柄朝他。按卦相,這是非常典型的是順卦。這匹葉讓我想到喜鵲和梅花的易。由它抬頭望去,還有很多葉子在飄落。地上幾乎散落一地,天空中還有飄蕩的身影,樹枝上還有許多在嘩嘩作響,紛紛想早點離開那生長了三個季度的舊巢。于是,我想,是不是這些所有的葉子都是卦呢。很快我就為自己的想法好笑。因為這些葉子可以說片片是卦的材料,可是它們此時并不是卦。如果它們與一個人關(guān)聯(lián)起來,它們才會成為卦。而此時,我正與這片漂亮的落葉關(guān)聯(lián)起來了,它成了我的卦。
有了這些想法,自然喜歡上了這匹葉子。吃完早餐,付了帳,順手就將它帶回辦公室,插在電腦旁。細看它,發(fā)覺這片葉子真是一片英俊的落葉。它像一個成熟人的手掌,五片葉尖,均勻張開,構(gòu)成一種花的圖案,內(nèi)部的葉脈也順從葉尖對稱分布著。或許是秋風和初冬的風,把它身上水分吹掉了一半,讓它變得不胖不瘦,非常精神,顏色也由過去夸張的綠色或金黃色,就成了泥土的黃色。葉脈則更呈褐色,顯示出作為葉骨的力度來。葉面上,不僅顏色分布均勻有致,而且葉紋依靠著葉脈,像一紋紋波浪,向彼此展開,相互聯(lián)接,構(gòu)成一種任何人工所不能描畫的圖案。每根葉脈之間,就像起著漣漪的湖面,顯示出一種生命的寧靜。我突然覺得,這片葉比人要高貴。理由是它只生長了三個季節(jié),連冬天它在樹上堅守的時間算起來,總共也只有二百余天,可是,我用尺量了一下,它從葉柄到葉尖,有28.5厘米,而它的所有生機,全部蘊藏在薄薄的葉肉里,所以的力量也全部蘊在細細的葉脈上頭。這么一算,在單位時間里面,人的生長力是及不它的。更不用說,它還能在無意之中與我關(guān)聯(lián),給我某種心靈的預兆。而人好像永遠是萬物的主人,好像永遠不會以自己的生命給同類卜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