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

■周榮池

1

我從這個縣城的教育局拿到介紹信的時候已經(jīng)是正午，我當時的后悔比半天來的饑餓更讓我難受?；蛘哒f，當我乘坐的車子進入這個縣城的時候，后悔就完全地占據(jù)了我的心思。這個所謂的縣城見不到一棟像樣的高樓，如果說樓不能完全說明城市的規(guī)模的話，那些居民們的打扮也已經(jīng)把我?guī)У搅酥辽偈迥昵暗墓怅?。十五年前我雖然還是個孩子，但是我記憶里的城市要比這里還好一點。我現(xiàn)在終于理解了他們的勸說，不要以為去很遠的地方是什么浪漫的事情，那根本就是不現(xiàn)實的。金窩銀窩不如家里的草窩，這句話我原先以為是那些寫書的人煽情的話語，不過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是切合實際的情形。

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我覺得過去的我生活得太荒唐了，我要找一個陌生的地方讓自己的生活重新出發(fā)，而現(xiàn)在看來我的這個想法更加地顯得荒唐。我坐了幾天火車來到了這里，和我同行的乘客幾乎沒有一個穿著稍微時尚一點的，即便是年輕的女人。偏偏就是在這樣的車廂里，坐在我前面的那個女人放著很流行的歌曲，費玉清的歌《千里之外》在這樣污濁的空氣里顯得是那么的尷尬，可是她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至少我是反感的，她的手機好像永遠不會缺電，一直開著，而且一直不停地放這首歌。整個車廂里的氛圍和氣味都很怪異，我失落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希望早點離開這列火車。

但是火車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它的脾氣很好，一直在慢慢地前行，在一個一個陌生的城市里穿過。我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陌生，始終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許下一站情況會好一些，這種安慰一直持續(xù)到下車，也沒有任何的變化。下車之后，我不知道要去的地方在哪里，便用普通話去打聽。果然人窮的地方熱情，馬上有人給我?guī)弦惠v出租車，談好了50塊錢，錢給他大概才五分鐘我就看到了教育局那塊破舊的牌子。

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斗志和這個車主爭執(zhí)了?；蛟S為了不至于讓人覺得我初來報道就惹是生非，我重重地關上了車門，走進了那只有兩層的辦公樓。和我一起來報道的還有一個女教師。她一看就不是這個城市的人，不僅僅是因為她說的普通話，而且在那張并不多出眾的臉上寫滿了后悔的神情。我們一起走出教育局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看這棟破舊的樓，在我的心里還有點疑惑，哪里有這么破舊的政府部門的辦公地點。但是，我看著那鮮紅的印章，又告訴自己必須面對的并不是這棟辦公樓的問題，而是我要去的地方究竟有多困難。

吸取了上午的教訓，我拖著自己的行李包走在路上，我知道這個縣城的范圍步行是沒有什么困難的。跟在我后面的這個叫宋雨落的女孩和我要去的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她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是那《千里之外》的鈴聲。我聽見說的大概是告訴家人已經(jīng)到達之類的話就掛了。她那吳語說得我突然很想家，雖然我們不是一個地方來的，但是我們都在長江之南，而我們現(xiàn)在卻到了遙遠的北方角落，我突然更加深切地意識到自己是多么的荒唐。

我們走在大街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藍色招牌的中國移動公司，這讓我們覺得很溫暖，總算是找到一點熟悉的氣息了。盡管這家所謂的公司也只有兩間門面，但是看來在這條街上也算是很氣派的了。我們辦了兩張這個城市的電話卡，從此我們就和這個城市有了聯(lián)系，同時我們過去那個聯(lián)系許多朋友的符號就成為了歷史。這好像是一個很莊重的儀式，我們走出那個公司的時候，我特意看了看天空，很藍。

我們做的第二件事情是在一家相對干凈的店面里吃了一碗拉面。作為這個城市的特色，我并沒有嘗到什么特別的味道，也沒有什么不好，我太餓了。我把湯喝了個底朝天，那個店老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對于一個小吃店老板來說，這是最好的贊賞。我吃完之后在等宋雨落的時候，朝街上張望著，這個夏天的城市沒有什么艷麗的氣息，女人們的著裝把他們的美麗給耽誤了。我覺得真是可惜，一個人的著裝如果把人自身的美麗遮掩的話，那是最大的悲哀，當然這個不是這些女人的問題，是這個城市的問題。

我們坐上了下鄉(xiāng)的公交車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客滿為患。車票倒是很便宜。我們被擠在一個角落，我的臉幾乎貼近了那塊污濁的玻璃，宋雨落貼著我，卻用自己的行李隔著別人，也許對她而言我現(xiàn)在可以算是熟人了。我從那塊很臟的玻璃看著窗外倒退的路程，那飛揚的塵土把我的視線遮住了，就好像是把我的過去全部掩埋掉了。

下車之后，天色已晚。我們匆匆找到了報到的單位，校長站在門口等我們，據(jù)說他等了一個下午，這是傳達室里那個中年女人告訴我們的。我們在他的帶領之下進入了校長室，也就是一間有著單獨桌子的屋子。劉校長很有誠意地說：“謝謝你們能把青春獻給這里的孩子……”

這句話對我來說充滿了悲壯的意味。我想宋雨落一定也是這么想的。

雖然這個學校偏遠，但因為此地人口多，所以這一所農(nóng)村高中就有十幾個班。讓我們開心的是，學校還是在緊張的情況下給我們每個人騰出了一間宿舍。我把自己的東西拿進宿舍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打開燈，坐了下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總算是有一盞屬于自己的燈了。把東西打理好之后已經(jīng)是七點鐘，我們按照事先校長的約定在街上的一個小飯店吃了一頓飯，這可以算是為我們兩個接風洗塵的歡迎宴會，一共只有五個人參加。劉校長看來酒量很好，我在席間聽其他人介紹他有一個外號叫做“留五錢”，也就是說一斤酒只留那么一點點，這一點對于我來說無疑不是一件志同道合的事情。但是，因為是初次見面，我又坐在一個女同事的身邊，所以我既沒有抽煙，喝酒也非常地控制，初次見面總要給大家一點懸念，我是這么想的。

睡到半夜的時候，我覺得很渴，便起來找水。在外面唯一的公用自來水龍頭上，我一陣豪飲。喝完，我抬頭看見了天上的月亮很是皎潔，這是我從故鄉(xiāng)帶過來的明月吧？我這么一想，心里很有些酸楚，坐在有些悶熱的房間里我開始想自己的家和過去，沒有人搭理我，只有一臺呼呼轉(zhuǎn)動的電風扇。我在這天的日記上流水賬地寫下了一天的遭遇，最后我寫了這么一句頗有些詩意的話：故鄉(xiāng)的月亮照在遠方的陌生里，我在千里之外聽到了父親的呼嚕聲。

2

我被安排教了兩個班的語文課，而宋雨落則是教了五個班的英語課。這個學校的英語老師非常的緊缺，她顯然會成為學校的重要力量。我們在學校第一次教師會上被校長介紹的時候，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尤其是宋雨落站起來的時候，我覺得熱烈的程度有些不那么真實。我聽見了有人在議論，這個女孩也真是傻，跑到這里來受罪。我覺得傻的不僅僅是她，我也是的。

上課的時間之外，我開始在這個小鎮(zhèn)上晃悠。隨著時間過去，我對于這個小鎮(zhèn)的落后越來越了然于胸。我真的不敢相信，在這么繁華的年代還會有這么一個貧窮的角落。這里好像就是被時間忘卻的一個角落，保持著多年以來的塵埃和破舊，用宋雨落的話來說，就是在這里拍古裝的電影都不用去做外景，只要穿上過去的衣服，馬上就可以走進歷史了。要命的是，這里的人們并不認為這種破就是一種落后，他們認為是一種傳統(tǒng)，他們沉浸在這種不思進取的傳統(tǒng)中怡然自得。這里是他們的桃花源，在他們的心里有著很重要的位置。

他們習慣早上睡個懶覺后起來到露天的包子店吃早飯，早飯吃得是那么的悠閑，甚至有人會喝上一口小酒。然后去菜場買好中午的小菜回家，吃完之后便去街上的賭場里轉(zhuǎn)悠，到傍晚的時候男人們就會往那個破舊的小浴室里面泡澡，到黃昏的時候慢悠悠地回家吃飯睡覺。這種悠閑的生活幾乎是懶散的，但是這里似乎每一個人都具有這種習性，所以這種缺點并不成為一種缺點，而是一種習慣而已。

我在街上轉(zhuǎn)的時候，會有人和我打招呼，我們雖然是新來的人，但是在這個街上好像并不會有什么秘密，他們傳播新鮮事情的速度往往令我驚奇。那些晃悠著的老大爺們會告訴你，這里是沒有什么新聞的，東邊放個屁，西邊就是一臺戲。沒有事情可以隱瞞的，因此我被這個小鎮(zhèn)的人認識并不稀奇，畢竟這所學校還是這個鎮(zhèn)上的高等學府，被關注的程度也算是比較高的了。

只是，我覺得這個小鎮(zhèn)于我而言很難認識清楚。

這天傍晚，劉校長把我從宿舍里叫出來，讓我和他一起出去吃飯。我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我已經(jīng)吃過東西了，學校的食堂倘若去晚一點，剩下的飯菜就會少的可憐，所以我們每天都會抓緊時間去吃飯。為了不違背校長的好意，我還是跟他一起去吃這個晚飯，而且他說是這個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特意點將要我去的，我不知道何德何能會受到這樣的照顧。

我們到了飯店之后，那個姓王的鎮(zhèn)長已然落座，一見我進來就站了起來一定要我坐在他身邊，他的這種熱情讓我有點承受不了，因為他的所謂我是大城市來的高材生說法讓我很有點心虛。我推遲了一番，劉校長示意我坐下，不要負了鎮(zhèn)長的好意，我便忐忑不安地坐了下去，并且坦然地接受了滿滿一杯白酒。就在晚飯要開始的時候，我們學校的王明月老師走進了飯店，她坐在劉校長旁邊，他很關切地問她喝點什么，我覺得很是疑惑。校長沒有必要在鎮(zhèn)長面前對自己的女下屬這么關心吧，王鎮(zhèn)長的一句話讓我恍然大悟：在家被媽媽寵慣了，外面又被校長寵，工作哪里會做得好。

原來王明月是王鎮(zhèn)長的女兒，這樣一來劉校長的關心非但不錯，而且是非常得體了。我還從來不知道王明月的這個關系，這讓我內(nèi)心有點震動，這個小鎮(zhèn)我所不知道的事情看來真的不少，雖然只是彈丸之地。王鎮(zhèn)長的酒量很大，我和他干了三杯已經(jīng)招架不住，只看著他豪飲的時候覺得有點望而生畏。劉校長在鎮(zhèn)長干杯之后總是要喝彩般地叫好，盡管王明月幾次阻止自己的鎮(zhèn)長爸爸少喝一點。王鎮(zhèn)長說，我就你一個女兒，你找了婆家，女婿能少買酒給我？不然人家怎么說女兒是酒壇子呢？王鎮(zhèn)長這么一說，王明月的臉就紅了，不再作聲。

我們離開飯店的時候，我的意識已經(jīng)模糊，好像是和王鎮(zhèn)長干了最后一杯之后，他宣布了晚宴圓滿結(jié)束。我糊里糊涂地和鎮(zhèn)長以及他的女兒打了招呼，歪歪斜斜地和劉校長一起回學校了。劉校長也是住在學校里的，我們進學校的時候見到的那個看門的中年婦女便是他的家屬，所以她那天刻意說劉校長等了我和宋雨落一個下午看來是有點故意的成分。校長的家屬自然是有很高的覺悟的，這是家庭的熏陶吧。

我睡醒了的時候，起來找水喝。我感覺到除了干渴之外，還很餓，我這才記起來光顧著喝酒忘記了吃東西。我把最后的一包方便面啃了下去，這包面是宋雨落買的。她的宿舍和我隔了幾間，那天我去她的宿舍找話題閑聊，我說我餓了，她說那里有包方便面，你自己泡了吧。我倒是想和她開玩笑，我想泡你。我有時候喜歡和同事說這樣的玩笑話，但是那天我沒有好意思說，因為我看見宋雨落說完要我拿方便面的時候，臉有些紅，她推了推自己的眼鏡，轉(zhuǎn)身看自己的書去了。她是一個比較內(nèi)向的女人，平時不會和人開玩笑，甚至少與人言語，我和她來往比較多，因為我們是一起來這里的。

我吃完這包面，發(fā)現(xiàn)水壺里的水喝完了，便去打水。在那唯一的一個自來水龍頭前，嘩啦啦的放水的聲音把夜晚的寧靜打碎了，我突然很想這個聲音能把宋雨落吵醒。我突然很想和她說說話。我大概是真的喝多了。她的屋子里沒有一點的動靜，我拎著水回到了宿舍，覺得有點失落，水也沒有燒便又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竟然是被學生在門外叫醒的。我胡亂地穿上自己的衣服，在自來水池邊抹了一把臉和自己凌亂的頭發(fā)，飛快地跑到了教室。在去教室的路上，我看見劉校長朝我微笑，我覺得這種微笑很有些讓人心生畏懼，可是他一言不發(fā)地看我匆忙地走進了教室，像是一個僵硬的雕塑。這節(jié)課我讓學生自習，心里很覺得有些不安。我想去找校長解釋一下原因，可是我覺得沒有必要，他是清楚我昨天喝酒的原因的，而且我覺得他既然是笑著看我遲到了，說明他已經(jīng)理解了我的失誤。我并不覺得自己的這些借口很是站得住腳，心里亂得像自習的教室。

中午回到宿舍之后，我心煩意亂地躺在床上，門外照進來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些清冷，季節(jié)已經(jīng)決定和炎熱告別了。我突然注意到桌子上的鬧鐘，指針竟然是早上的九點，我怎么也想不起來為什么自己會把鬧鐘的時間調(diào)在這個時刻。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宋雨落那里找到了，她走進我的宿舍的時候沒有敲門，她在有些怪異的笑笑之后說，你看看你夜里起來打水，一定是閑著無事睡足了，怎么早上九點鐘就醒不來呢。我這才想起來，昨天上午她來過我的宿舍，翻亂了我桌子上書，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她會順便做這么一個惡作劇。

她說完之后，我恍然大悟，然后兩個人大笑起來。她笑出聲的時候很陽光，很美。我們的笑聲被另外一位來客打斷了，劉校長還沒有進門就說，兩位很開心啊。這話說得宋雨落有點尷尬，她紅著臉走出了我的宿舍。劉校長看看我說，怎么樣，昨天那么點陣勢今天就遲到了？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釋我今天遲到的真正原因，只是說，那個王鎮(zhèn)長真的太厲害了。

那王老師怎么樣？劉校長問我。

我被這話問得語塞，我不知道怎么評價這位并不熟悉的老師。劉校長沒有等我評價便問我，你還沒有對象吧？他這么一問，我就完全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仍然是他自己說了一句，王老師你倒真是可以考慮的，鎮(zhèn)長上午打電話給我說對你印象不錯。

可是我覺得很有點不是滋味，莫名其妙地叫我去吃飯原來是看人去的。況且我更覺得有點不對勁就是，這個鎮(zhèn)長的女兒為什么還愁嫁，自古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她王鎮(zhèn)長在這個小鎮(zhèn)上也算是一方諸侯，她的女兒長得也算是落落大方，哪里會有這么個好事等我這個外來的人呢。對此，我滿腹疑惑而不知向誰求解。

王明月也是語文教師，我們同組，見面的機會比較多，平時也是點頭之交，但是劉校長中午的這席話說完之后，我覺得見到她就有些不自在。她倒是很不在意的樣子，在辦公室里給我的杯子里倒?jié)M了水。同事們都沉默著，只有她朝我笑了笑說，你的酒量真是不錯啊，便提著自己的小包出了門去。雖然我們的學校是有坐班制度的，但是王明月的來去似乎很自由，我以前一直以為這是她獨特的個性，現(xiàn)在我知道了，這不過是她特別的待遇而已。王明月走之后，宋雨落又來找我，問我什么時候去吃晚飯。我說等一下，她也自顧自地走了出去。這下辦公室里炸開了鍋，說我真是艷福不淺，兩個美女圍著我轉(zhuǎn)。我無法解釋，在我的內(nèi)心里，真的沒有過這些想法，而這個問題似乎已經(jīng)逼得我很近了。

3

國慶長假到來之前，我和宋雨落去超市里買了很多的速食回來，我們要為這幾天做好準備，因為對我們這些單身漢來說食堂不開火我們就要餓肚子了。雖然假期很長，但是我不愿意讓時間在路上顛簸，想到那漫長的火車道我就覺得害怕。我給家里打了電話，寄了錢之后從郵局出來碰見了王明月。她好像是在等我一樣，我還沒有說話，她就約我去她家吃晚飯。因為我看來是沒有飯吃的，所以找不到推辭的理由，便答應了她的邀請。或許在我的內(nèi)心，我已經(jīng)慢慢地接受了他們的暗示，畢竟作為一個男人我得考慮自己的一些問題，而我也找不到拒絕她的理由。之前，我和宋雨落說好了一起吃方便面，但我覺得這也不算是什么約定，沒有我她是照樣可以吃的。我更為感興趣的事情就是，我要去看看這個家庭，我做好了給自己一個機會的打算。

這個家宴算是很溫馨的，作為一個外來者我覺得很是受待見，看來主人是做了準備的。王鎮(zhèn)長還說，為了招待我今天推掉了應酬，就為了和我好好地喝一杯。因為只有我們兩個人喝酒，王明月母女二人早早就吃完了，看我們兩個男人喝酒閑聊，他喝的很是起勁，最后還是被王明月的母親打斷的。我并不覺得她的打斷有什么不好，而是覺得喝那么多酒恰到好處。我出門的時候有點晃悠，鎮(zhèn)長在門口大聲地對自己的女兒下達了一個命令，開摩托車送我回去。其實也就步行五分鐘的距離，我推辭不了好意坐上了王明月的車子。

被一個女人帶著讓我覺得很幸福。我坐在后面，手淺淺地抓著她的肩膀，盡管我們的身體靠在了一起，但是我還是覺得自己要有點分寸。下車之后，我鄭重地謝謝她，她只說了一句，你當心點。劉校長的家屬打開關著的校門讓我進去，我又鄭重地謝謝她。她笑了笑說，趕緊回去吧。

我走進教室宿舍區(qū)的時候，站在寂靜的院落里想了想，也許我們是可以在一起的。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因此我堅定地打開了門，重重地倒在了床上，像是給自己一個確定的答案一樣。和往常一樣，我在半夜醒了。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燈沒有關，門也沒有關。關門之前，我朝外面張望了一下，因為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了宋雨落，我這時候才有點愧疚，本來我答應她一起吃晚飯。但這只是一瞬間的想法，畢竟我沒有覺得有什么必要一定要這么做，我們之間沒有必須的關系。我躺在明亮的燈光里，在深夜想著吃晚飯時究竟說了些什么，可是我什么也記不起來，只記得靠著一個女人的背回到了學校。我真的又一次喝多了酒。

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宋雨落在外面敲門。

我開門的時候穿得很單薄，衣服凌亂。她進門就說，文明點把衣服穿上。我開玩笑地說，我是對自己不文明，你管不著。她回道，沒有人想管你。這句話讓我聽到有點怪罪的意思，我便開始和她解釋昨天爽約的原因。雖然我覺得我所編造的借口還算是完美，但是好像宋雨落對此并不感興趣，她冷冷地說了一句，沒有人管你。我們便凝固在了無言的氣氛里。她走了出去，一會兒又走了回來，手里端著兩個冒著熱氣的碗說，吃早飯吧，把昨天的晚飯也順便吃了。吃第一碗的時候我覺得很餓，吃完第二碗的時候，我覺得那些速食就在我的嗓子眼。那香辣的味道變得很膩，我的臉上滿是汗，見此情形，宋雨落說，這是對你的懲罰。

我再也不愿意吃方便面了。我先是對自己說，然后是在午飯到來的時候?qū)λ斡曷湔f。于是，我們便說好了去街上吃點東西。我們走出宿舍區(qū)的時候，我看了看空蕩蕩的校園，我好像是怕誰看見自己。我們在比往常熱鬧的街上轉(zhuǎn)悠了一會，宋雨落一路上吃了很多零食，到了我們要去的飯店的時候我已經(jīng)饑腸轆轆，她卻覺得自己不必要再吃了。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我在心里這么想。當我點的食物上來的時候，她又改變了主意，讓服務員再拿一副碗筷來。我自顧自地吃，她也沒有動筷子，就抓著沒有吃完的糖葫蘆看著我。我很不自在問她看什么，她拿起來筷子夾了一筷子的菜塞進了我的嘴里。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很幸福。

我也看到了宋雨落的臉上流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是的，她此時的笑容是特別的幸福，是一個女人的幸福。這又突然讓我的心里很亂，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東西，借此來掩飾自己的心虛?；蛟S，我也沒有什么可以隱藏的。

吃完午飯，我們沒有回校園，我們本來就沒有計劃。她說要去看電影，鎮(zhèn)上的電影院破舊不堪，但既然算是一個合理的要求我便答應了，因為我們實在是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付錢買了票之后，連檢票的人都沒有。電影沒有開場，我們在空空的電影院里等待著?？磥磉@個破舊的電影院也不會再有什么客人來了。我們坐在中間的位置上，靠在一起坐著，沉浸在開場前的音樂里。這個小鎮(zhèn)的放映員也算是有點流行的素質(zhì)，居然放著當前比較流行的音樂，其中有一首就是《千里之外》，我突然又想到了來的那天路上的遭遇，這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傷疤。我把這種感受講給她聽，她看了看我說，這有什么好笑的，既然你不喜歡我就把鈴聲也換了。我這才想起來，她的手機鈴聲也是這首歌曲。她撥弄完了手機，電影就開場了，電影院里果真就只有我們兩個看客。場內(nèi)暗淡下來，她把頭倚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很美好。

我雖然很意外，但是沒有提出任何異議，直到電影結(jié)束的時候。她嘆了一口氣，我們兩個觀眾離開了滿是破舊味道的影院。在經(jīng)過檢票口的時候，我接到了王明月的電話，她問我在哪里，我說在外邊，她說哪個外邊，我說是鎮(zhèn)上，她問我具體哪里，我說我這就回學校了。

回到學校之后，我們各自回了宿舍，我們什么也沒有說，我覺得自己很累。王明月再次打電話來，我接了電話之后告訴她，我想好好地睡一覺，我昨天的酒還沒有醒透，想好好地休息一下。掛了電話之后，我果真很快就睡著了，直到我覺得很冷很餓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鐘了。宿舍里的暖壺里沒有一點溫度，我在打開面包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我走出了宿舍去敲她的門，看來沒有別的選擇了。宋雨落睡眼惺忪地開了門，她穿著的睡衣很卡通，我看她凌亂的頭發(fā)像一個可愛的孩子，忍不住笑了。她問我笑什么，我說真的很好。我還沒有說明找水的來意，就被她抱住了。

我也抱住了她，在這個寂靜的夜里，我們好像相互取暖一樣，我能聽到她的呼吸，她緊張的呼吸。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塊被磁鐵吸附的金屬，不能自拔。我們在倉促的擁吻之后分開了。我問她有沒有開水，她說，沒有，只有我。我被她激發(fā)了內(nèi)心的欲望，我一下子抱起了她，關掉了那明亮的燈光把她放在床上。我覺得這個夜晚和她的頭發(fā)一樣凌亂，但是，真的很美，很美。

我在吃完東西之后睡在了她的床上直到天明，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起來的，我張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然梳洗好了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我。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我撫摸

著她的長發(fā)就像是摸到了最溫暖的陽光。陽光一直照在屋子里。

4

假期的第三天上午，我們就登上了去縣城的汽車。擁擠是我們預想到的，但我們和來時的心情不一樣了。宋雨落有點嬌氣地說，我喜歡和你擠在一起，我希望這車可以永遠不停。我不知道身邊這個女人何以說出這煽情的話了，她說的時候臉上卻很安靜。我的手機響了兩次，都因為嘈雜的聲音沒有能接聽到。之前我已經(jīng)在猜想王明月會打電話給我，因為我沒有回電話，她發(fā)來了短信，問我在哪里？我回的很簡潔：在外。我之所以會這么簡單是因為很倉促，我怕宋雨落會要看我的短信。在回復了短信之后，我意識到得給王明月的手機號改個名字，我想了半天想起了一個笑話上說的，把情人的手機號碼名字存成“10086”，我覺得這固然很可笑，但也算是一個不錯的方法吧。就在我設置完之后，我又收到了王明月的短信，這個短信很長，我剛打開就想刪除了，因為宋雨落對我頻頻地拿出手機有了反應，她問我是誰發(fā)的短信，我說不知道是什么垃圾短信。她拿過我的手機，看看說，真是俗氣，中國移動也發(fā)這種垃圾短信。我接過了手機，看了看短信內(nèi)容，笑了：有種默契叫心照不宣；有種感覺叫妙不可言；有種幸福叫有你相伴；有種思念叫望眼欲穿！

宋雨落問我笑什么，我說種短信實在小兒科。趁著說話的間隙，我飛快地回了一條短信：我只是想出去走走。發(fā)完這條短信之后，我覺得這個10086的名字也沒那么保險，萬一要是王明月再發(fā)什么很具體的短信的話，始終是會露馬腳的。因此，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按照那個笑話上的說法，把名字改成了校長。這個名字好，很有震懾的力量。王明月的電話就像是一個幽靈一樣糾纏著我，沒有一會她又打了過來。我覺得再不接的話是不是不禮貌，我拿起電話在宋雨落面前晃了一下說，你看，電話真煩人。我把電話拿到離她一面的耳邊，和這位“鎮(zhèn)長”進行了一次通話：

你在哪里呢？

車上。

去哪里呢？

去城里看看。

我想你了。

哦。

你是什么時候回來？

有急事嗎？

想你還不是很急的事？

知道了，那等我回學校再說吧。

我掛了電話之后，宋雨落對于這通電話沒有任何的疑惑。我覺得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她朝我靠近了一點，閉上眼睛任憑車子顛簸，而我的內(nèi)心則真的是亂作一團。我仔細地想著，在和王明月交往的幾次飯局中我似乎沒有承諾過什么，就連劉校長那次很明確的談話我也沒有給出任何的答復。但是我又覺得我不應該去她家參加那一次家宴，這一定給她很大的誤會。本來我是覺得有這么一種可能，我不是不可以考慮這件事情，可是我又偏偏匆匆地做了另外一個選擇。我想這件事情誰都沒有錯。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始終無法找到一個讓自己滿意的借口。

或許，我也并不需要借口。車到站的時候，我們隨人流下了車。我們又去了初來這個縣城時光顧的那家面館，由于天氣轉(zhuǎn)涼的原因，這家本來有些悶熱的拉面館顯得比較的溫暖。宋雨落說，這是我們第一次共餐的地方，那次你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面，真是一點風度都沒有，和女士吃飯要優(yōu)雅點。我聽他這么說，馬上放慢了自己吃面的速度。這時候我的手機又收到了一條短信：想到你豪飲的樣子，喜歡你狼吞虎咽的樣子，很有男人的血性。我看完順手刪了，忍不住笑了出來。

宋雨落問我笑什么，我說，這些垃圾短信太可笑了。

我們幾乎只用了半天時間就把整個縣城逛遍了，然后便找了一間賓館住下。訂房間的時候，我們拿出了身份證，我看了一下她的年齡，她大我一歲。她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王明月又打了我的電話，他問我在哪了，我說，我也不知道，她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說我想回去的時候回去。她說她真的愛上我了，我說也許這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我不知道，我說這樣的話能不能讓王明月明白我的心意，但是我又不忍心說太直白的話，盡管這個時候我應該把一切都告訴她。也許這樣會更好一些，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解釋這個問題。想著這些問題，我疲憊的身體終于抵抗不了困意，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陽光明亮的早晨。宋雨落坐在陽光下的陽臺上。她在陽光里坐著，白皙的皮膚似乎有點通透的感覺，像是一個充滿了暗示性質(zhì)的雕塑。我想，我應該死心塌地了，為了她，也為了我自己。為此，我關閉了我的手機。她問我為什么要關，我說，沒有電了，忘記帶充電器了。這算是一個比較好的借口吧，她便不再追問了。其實手機對我而言并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作用，除了我打電話回家，父母是不會主動打電話給我的，他們已經(jīng)適應了我不在身邊的日子。而且現(xiàn)在，手機對我而言幾乎有了點累贅的意思。

我們就這樣在城里轉(zhuǎn)悠了幾天，雖然只是對這個破舊的小城進行重復地檢閱，實在是沒有什么新意可言，但是它畢竟要比那個小鎮(zhèn)要豐富得多。我們離開賓館準備返程的時候，記住了這個房間號，宋雨落說這個是我們一個漂泊的家。我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總是能說出一些很有些詩意的話出來，女人是會被愛詩意化的。

我們在顛簸的車上回到了黃昏里的小鎮(zhèn)，校園也終于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宋雨落一手提著幾天來買的衣服，一手拉著我的肩膀，我示意她不要這么粘糊糊的，她冷冷地說，怕什么，卻又貼得我更近一些了。對于這個情形，傳達室里的校長夫人報以微笑，她大概是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因為這個現(xiàn)實對她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個事實，并沒有什么其他的意義。

因為返校的第一個晚自習需要班主任到班，我早早地就來到了辦公室。放假前倒的那杯開水早就沒有了溫度，就像是一個等待沒有結(jié)局的人心涼了一樣。我想到這個比喻是因為我想到了王明月，我沒有辦法不想這件事情。在我剛剛落座之后，王明月就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辦公室一下子凝固了。我不知道要說什么，她便主動問道：為什么要關機。

我說手機沒有電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偏偏就響了。我知道除了宋雨落沒有別人，便順手掛了，可它馬上又倔強地響了。我問她有什么事情，她問我什么時候回宿舍，我說下課之后。王明月在等我接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走到了我的面前，她抓住了我的手問我，是誰？我完全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或者告訴她是宋雨落，但是我仍然保持緘默，我不知道怎么真實地面對她。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語文科代表尤彩虹闖了進來，盡管她很冒失顯得沒有禮貌，但這時候我順勢抽開了她的手，也借機擺脫了這個尷尬的氣氛。尤彩虹說，老師班上鬧死了，你去管管吧。說完，她就轉(zhuǎn)身去了。她大概也看出了氣氛的尷尬。

下晚自習之后已經(jīng)是十點鐘，但是校園仍然是那么的熱鬧，學生們好像是一天才開始那么興奮，到處發(fā)出吵鬧的聲音。我真不愿意自己的電話再響，就在我準備關機之前，它又響了，這回可真的是校長。我看了看他辦公室的燈光，想到了他那天說的話。我像一個學生站在他的面前，而且是犯了錯誤心懷愧疚的學生。他問，我上次說的問題你考慮了沒有，王鎮(zhèn)長很關心這件事情。

我不做聲。他說，聽說你和宋雨落好上了？我仍然不知道說什么。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煙說，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他抽的煙味道很嗆，和他說話的語氣是一樣的。我離開的時候，他又叮囑我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并約我第二天早上吃早飯，他似乎很急著等我的答案，而我早就有了答案。

我回到宿舍的時候，等我的是溫暖的被子。我本來應該很感動，但是我此時又心亂如麻。我好想這個夜永遠不要結(jié)束，不是為了這一夜幸福的擁抱，而是我知道在天明之后我要給自己一個答案，不，我自己已經(jīng)有答案，關鍵要給別人一個和自己想法不一樣的答案。夜里我醒來的時候，宋雨落已經(jīng)離開了我的床，我覺得這樣我安心一點了，便又深沉地睡去。

劉校長在門口叫醒了我，他站在宿舍門口等我洗漱之后一起去街上，他的誠意讓我更加地愧疚。我們在街上那個露天的包子店門口坐下來，微微的霧氣在周圍散開，包子的香味讓這個早晨很真實。我看見太陽慢慢地從東面起來，像是看著我一個人的目光，而我不敢正視的不僅是校長的目光，而是我胡亂的內(nèi)心。但是我已經(jīng)決心把自己的決定告訴校長，其實我如果早點這么干脆，是不會有這么多無謂的煩惱的。我們吃完之后，校長說，你看這事情不是菜場買菜可以退換的，你既然選擇了就得好好地堅持。我終于如釋重負，看來我是庸人自擾。

這幾天的宋雨落臉龐幸福得就像是一朵花，她絲毫沒有覺察到我的心情。我也不需要她分擔我這個煩惱。她把手機放在桌子上，放著音樂大家共享，同事們沒有這么先進的手機也算是和她快樂共享了?？墒峭趺髟虏贿@么想，她覺得這個手機打擾了她的工作，她竟然當著很多人的面把那只手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那只手機和所有的同事一樣失去了聲音。然后，兩個女人的爭吵成為這個上午的話題，宋雨落認為校長會為自己這個勞苦功高的高材生說句公道話，可是他抽了一口很嗆人的煙之后說了一句很嗆人的話，本來嘛，工作的時候自己個人愛好是要收斂一點。

她哭著走出了校長室，紅著眼睛站在我的面前。我又一次無言以對。我覺得自己真的很窩囊，并不是宋雨落這么說的，我自己從內(nèi)心也這么評價自己。我說，算了，我去給你買一個好不好，寶貝。她破涕為笑之后，又冷冷地說，還是有個男人好。

我去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手機店為她買手機的時候，王明月已經(jīng)在那里。她手里拿著一個新手機遞給了我說，我對不起你的小寶貝了。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釋，只說，你不要太介意，這是一場誤會。她說，沒有誤會，這是仇恨。我也覺得這并不是什么誤會。我把手機給宋雨落的時候，她調(diào)皮地說，人家鎮(zhèn)長的女兒有爸爸做后盾，我有自己的男人做后盾。她說這話之后，我已經(jīng)明白了她已經(jīng)知道其中的秘密。我抱著她說，我不會在乎鎮(zhèn)長，我只在乎你……這話一定能讓宋雨落徹底地感動，我想。

經(jīng)過這一場風波之后，大家都接受了我和宋雨落的事。事實上最重要的是王明月接受這一點。為了表明我們的恩愛，宋雨落會把早飯送到我的辦公桌上，我覺得她完全沒有必要去示威，可是在這個女人的內(nèi)心存在這種倔強。我有時候害怕她們又會在大家相安無事的時候突然爆發(fā)，這件事情始終成為一個可能爆發(fā)的火山。

5

年底，我們每一個人都憋足了勁忙碌，因為一年就要結(jié)束了。我在認真寫完自己的年終總結(jié)的時候，嘆了一口氣：在這個遙遠的地方，我算是度過了自己半年的光陰。這半年，我算是充實而溫暖的。宋雨落把她的總結(jié)放在了我的面前說，你看我的總結(jié)，我的青春算是獻給你了。她說這話似乎有埋怨的意思，但臉上又分明寫著深深的幸福。女人總是這么口是心非的，我這么想。我整理好東西準備去交考核表，我們自己的工作生活最終卻要向?qū)W校做一個交代，這大概就是所謂責任吧。劉校長對考核很是重視，他敲著會議桌子強調(diào)了兩遍，誰要是不認真總結(jié)就算不及格，還得扣發(fā)獎金，就是遲交也不行。我們在下面紛紛議論，即便是扣完獎金也不那么嚇人，我們的收入基本是公務員的名義，民工的同義。

我才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被王明月堵住了，她說她爸約我喝酒。我說，我答應宋雨落有事情的。王明月幾乎是撒嬌地說，你們整天在一起，你就不能陪我一次嘛。我說，我得去交考核表，她一把搶過我手中的表格塞在了自己的包里說，我?guī)湍闳ソ弧?/p>

看來她還是不死心。我說，你先走吧。她點點頭故作很可愛的樣子說，我等你。在我看來，她這樣的確很有些不自重，但是我沒有辦法招架這種女人，她只知道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我打電話給宋雨落說我要和校長出去，她有些不耐煩地說，是不是去見你的鎮(zhèn)長老丈人呢？我笑著說是的，今天我們就要圓房呢。她也笑了笑說，最好生個孩子帶回來。她掛了電話，我不知道這時候的她是什么樣的表情。

我真是厭倦了王明月的死纏爛打，對于她而言這是一種不言棄的態(tài)度，對我則可能是萬劫不復的深淵。經(jīng)歷過極端感情的我，早已厭倦了所謂的激情與生動。我想做的就是兩個人坐在暖暖的陽光下發(fā)呆，這樣就很好了。為了避免話多理長，這頓晚飯我吃的很迅速，王明月幾乎有點驚訝我的速度，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認為這是我的豪爽，她冷冷地說，你是在敷衍我。

我想，我沒有辦法不敷衍你。出門的時候，我抹了抹自己的嘴巴，心想，我可不是那種吃了吐的人物，我得對宋雨落好。想到這里，我便更加急切地要走，我們走出鎮(zhèn)上的這家所謂情人餐廳的時候，感覺到外面的空氣真是清新，我受夠了那種壓抑的氛圍。王明月跟著出來，她失去了理智似的居然當著很多人的面挽住我的手。過路的人露出了詫異的神情。這種詫異讓我尷尬之極。如果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這種尷尬只是一個人的事情，然而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幾乎要把我逼得沒有退路。

我推開了她，想不到她大聲地說，我愛你。這引起了一幫年輕人的喝彩和掌聲，像是對我的嘲笑與譏諷。有人說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紙。我看，即便是我們之間這層紙早就撕破了，我也未必就能夠接受這樣一個有點瘋狂的人。我大步地往回走，寒冷的冬夜竟然落下了雨滴，不知道這鬼天氣在湊什么熱鬧。

我走到宿舍的時候，宋雨落坐著等我。桌上放著準備好的方便面，就是沒有倒開水泡上。他看我氣喘吁吁地沖進了屋子，陰陽怪氣地問我：有鬼在你后面追你吧。她泡了面執(zhí)意要我吃下去，我說我吃飽了，她說這是對你的懲罰，不是對你說的關心。她慣用這種手法，為了不再引起風波，我吃下了這碗用溫水泡的方便面，我覺得方便面比女人好對付，女人是不方便的。

第二天，早上我去辦公室比較遲，一進門就感覺氣氛異樣。我憋了一個上午終于忍不住問一個同事，為什么今天的辦公室這么沉默？她笑了笑說，沒什么，你多想了。她這一說我發(fā)現(xiàn)大家似乎都在心里笑了一聲，也許是我太敏感了，還是被女人弄昏了頭腦？我坐在辦公室直到所有的人都離去，平時我喜歡辦公室里安靜的狀態(tài)，可是今天這種安靜就像是一盆冰涼的水澆在我的頭上，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我在去宿舍的路上遇見了校長的夫人，她滿面春風地走在寒冷的冬風里，一見我馬上臉色晴轉(zhuǎn)多云，劈口就問我：你怎么做這種事？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問她什么意思？她說你和小宋都談了，為什么還和小王在街上愛啊恨的？再說，這事情怎么能讓小宋知道呢？你看看，現(xiàn)在學校里都知道你這個陳世美了，你們年輕人要知道珍惜啊。

我在宋雨落門口站著張不開口，她那緊閉的門就好像是她因為失望而緊閉的嘴巴。我敲了兩下門，聽見里面劇烈的摔打東西的聲音，為了不在左右四鄰面前鬧更大的笑話，我只得灰溜溜地離開了。其實，在這個院子里的每一個人也許都已經(jīng)知道了這場好戲，而他們都緘口不言。我坐在自己的燈光下，這張我認為很溫暖的燈光似乎也在用鄙夷的目光看著我，在大家赤裸裸的想象中煎熬著。

夜，黑得讓我充滿了悲哀和恐懼。

我們的冷戰(zhàn)一直堅持到了學期結(jié)束，我并不覺得宋雨落的倔強有何問題，相反我為自己的懦弱感到悲哀。我每天回來之前看看她床前的燈光，就好像聽見了她的心跳。我怕她會走極端，因為在這個地方，她和我一樣，除了自己的愛人甚至連個交心的人都沒有，而我卻把她唯一的信任糟蹋了。我現(xiàn)在就等著開完最后一次會議，然后舉行散學儀式，我想暫時離開這個地方，我想她也是這么想的。

在最后一次教職工會議上，劉校長要宣布教師年度考核的結(jié)果，據(jù)說這是每年的慣例。同事們多少有些緊張，倒不是為了那兩個先進而緊張，是為了那一個不及格而擔心。大家雖然是在議論著，內(nèi)心卻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在劉校長一段充滿激情的總結(jié)之后，副校長公布了考核的結(jié)果，我像是被愚弄了一樣和王明月一起站在了臺上接受大家的掌聲，我們兩個人被評為優(yōu)秀。我沒有看那個獎狀，卻一直看著宋雨落鄙夷的臉色，我覺得同事們的掌聲很有些諷刺的意味，而我又分明聽到了小聲的議論。我拿著那張獎狀坐在宋雨落邊上，不知道怎么解釋這個結(jié)果。

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在一陣熱鬧之后，校長很嚴肅地宣布了考核不及格的人是宋雨落。她一下子站了起來，大聲地問，為什么？她的聲音幾乎有點變調(diào)，原本有些吵鬧的會場一下子安靜下來，大家都面面相覷，誰也沒有想到會出現(xiàn)這個場面。校長自然是很有經(jīng)驗的，他很鎮(zhèn)靜地說，你的工作固然做得很好，但是沒有理由不交考核表。

會場里一下子又熱鬧起來，宋雨落看著身邊的我，我則像是被誰在后面打了一棍子一樣，懵了。但我馬上明白這個考核表是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宋雨落奪門而去，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她走了出去，顯得無比的悲壯。校長繼續(xù)開始說他關于下一年工作的若干思路，同事們又繼續(xù)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這鬧劇一般的事情來。

我走到她宿舍門口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整理自己的東西，眼圈通紅。我從后面抱著她，她拼命地掙扎，我緊緊地抱著，直到她不再反抗，然后她在我的懷里嚎啕大哭?？尥?，她默然地說，我走了，你過你的幸福生活去吧。

我說，沒有你，我就沒有幸福。

她說，沒有我，你就會更幸福。

我不想再進行這種無謂的爭辯。我說，要走，我們明天一起走吧。我也受夠了這里。我緊緊地抱著沉默的她，然后瘋狂地吻她，我想用自己的熱情化解她的悲傷。她在我的懷中像個可憐的孩子。我們重重地關上了門，把混亂的世界關在門外。

那一夜，我們談了很多，關于過去，更過的是未來，我們已經(jīng)決心離開這個地方。也許固守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選擇，放棄會意味著更多的機會。我也知道我們的放棄有逃跑的意味，可是我們必須在現(xiàn)實中找到一種平衡，看來這里也并不是值得我們留戀的地方。就在這夜里，我們的交談融化了堅冰，她說，只要你和我一起走，我就什么都不在意了。我也知道辭職和一份真愛相比孰輕孰重，或者說這兩者不能用來比較。天亮的時候，她說，早點起來吧，我們要去和孩子們說一聲再見，他們還是值得我們說一聲再見的。

她穿衣服的時候特別找了一身雪白的衣服，在鏡子前面照了又照。然后問我，這樣好不好。我問為什么，她說，我是清清白白的。我笑著說，你們這些女人就是倔強，也許放下會更好。

她說我放不下，至少我要告訴自己我是清白的。

我說，其實你沒有什么不清白。

她轉(zhuǎn)過來吻了我額頭，外面的陽光照在這個吻上，我們的心里暖暖的。

最后一課，對于很多同事來說只是一個階段的結(jié)束，對于我們來說則是這一站的結(jié)束。我們已經(jīng)決定離開后不再回到這里，我們也不愿意再糾纏于學校的挽留之中，所以我們連辭職報告都不打，我們決定痛痛快快地離開，那些形式對于我們來說已經(jīng)是多余的。只是我們覺得很有和自己的學生打一聲招呼的必要，比如，我們可以暗示他們說，謝謝你們一學期的配合，讓我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這樣，我們走得就會心安了，我們的行李已經(jīng)整理停當，只要散學之后我們就可以和這個學校和小鎮(zhèn)一刀兩斷，想想這件事情還真是有點解恨。

在等待鐘聲的時間里，我看著宋雨落整理著自己桌上的書本，我知道她這樣不過是有點留念罷了。我也整理了一下自己桌子上用過的書本和學生的作業(yè)本，這些就像是半年來被我們過完的時光殘渣，今天他們要成為我們的棄嬰了。想想還是有一些值得留念的。

鐘聲響后，我們各自去了自己的班級。

鐘聲又響后，我們的這段生活結(jié)束了。

6

在去遠方的火車上，宋雨落的手機鈴聲《千里之外》又深沉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