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祖
挑戰(zhàn)自我和藝術的極限
——論馬步升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限制因素
楊光祖
甘肅文學從1980年代開始,本土文學或者說現(xiàn)代意義上的本土文學才真正開始。幾十年過去了,我們誕生了一批優(yōu)秀的作家,在全國也引起了一定的反響。但客觀地說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作家作品還沒有出現(xiàn)。多年前,我曾著文認為,甘肅不缺作家,缺的是大作家。現(xiàn)在依然。這里是有一定的客觀因素。比如,甘肅近代以來文化話語權的喪失,同一個作家,如果在外省可能早就聲名大著了,可在甘肅依然默默無聞。雷達說,甘肅作家做出同樣的成績,要比北京等地的作家付出幾倍的汗水。
再比如,甘肅文化界對本省文學人才的冷漠,冷漠的程度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甘肅省的學術雜志基本拒絕登載本省作家作品的評論。因為在主編們看來,研究他們的文章還不能算學術文章。可我們反觀北京、上海、東北等地,他們的學術界,包括學術雜志,對本省優(yōu)秀作家的扶持、評論、研究是不遺余力的。往往新作一面世,文學報刊、學術報刊,就開始跟上。就西北來說,陜西省、寧夏自治區(qū),在這方面做的工作,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學術界對研究本省作家的學者,也往往不大重視,從評職稱到科研考核,都不被承認。所以,我經(jīng)常說,在甘肅做評論家,寫那些關于本省作家的評論基本上是義務的,既不算科研成果,也不算工作量。而反觀陜西的大學,多少大學教授都跟著本省作家跑,從杜鵬程到賈平凹,他們的大學,他們的雜志可以說不遺余力。他們關于本省作家的研究專著一直在出版著,輻射著巨大的影響。在這種情況下,從事甘肅文學研究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因為沒有尊嚴感和成就感,也幾乎沒有生存的土壤。這也是甘肅評論家很難產(chǎn)生,產(chǎn)生了也很快就消失的主要原因。還如,出版界、新聞界,對本省作家的關注不夠,或者說深度關注不夠等等。
甘肅文化生態(tài)的惡劣,導致了文化土壤的鹽堿化、沙漠化,文化植被、文化大樹當然也就難以培育。雖然,近幾年有所改變,甘肅省有關部門開始做了一些工作,可仍然沒有質的變化,依然是量的變化而已。一個地區(qū)對本省文化人才的忽視、冷漠,對本地區(qū)的發(fā)展是致命的。單就文學而言,要想產(chǎn)生大家,也是很難。當然,即便重視了,短期間產(chǎn)生大家也很難,可如果沒有這個土壤,那就沒有任何可能。
在這個大的背景下,我們再來研究馬步升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的成績與不足,他的局限所在,應該比較客觀而公正。我2003年就撰文認定馬步升是有著大作家潛質的優(yōu)秀作家,我對他充滿了期待。當然很多人對他也充滿著期待。但到如今,他似乎仍沒有走到那一步,似乎總是差那么一點點。為什么呢?我一直在思考,我知道馬步升非不勤奮,他也在努力;非不聰明,他天資過人。
馬步升是一個以才氣見長的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是一個多面手,從小說、散文到報告文學、文學評論,一直到學術著作、學術隨筆,無不涉獵,而且都有一定的成績。但我認為他的最大成就還是在中短篇小說領域,在這里有他的獨創(chuàng)性貢獻,客觀地說,即便放到全國文壇,也絕對在優(yōu)秀之列。只是可惜沒有得到應有的社會承認。這里就有甘肅地域文化話語權的軟弱問題,也有他本人不善“經(jīng)營”的因素。
他新世紀前后的中短篇小說,毫無疑問是中國當代文壇的優(yōu)秀成果,正如李建軍所言:“馬步升是甘肅的一位青年小說家。他很會講故事,讀他的小說你絕不會廢然而止。他的語言質實樸素而又生動鮮活,句子簡短而富有動感。他的小說一波三折,情節(jié)推進快決而巧妙,在敘事上力避拖泥帶水的滯澀和累贅”。②如《老碗會》《魚蛋蛋的革命行動》《河邊的證明》《哈一刀》《少年的黃昏》《被夜打濕的男人》等均為優(yōu)秀之作?!独贤霑肥窃缙诘淖髌?,但對鄉(xiāng)土與鄉(xiāng)人的描寫,真是到了一個很高的境界?!遏~蛋蛋的革命行動》反思“文革”時期一個小孩子的“革命”行動的盲目性與殘酷性。
《河邊的證明》《少年的黃昏》都寫的是鄉(xiāng)村社會的人情世故,尤其青年人的性萌動,及其這種性萌動在現(xiàn)實中的被操縱,揭示了傳統(tǒng)文化的強大力量?!侗灰勾驖竦哪腥恕芬卜此嫉氖峭活}材,不同的是背景放在了省城,鄉(xiāng)村文化與都市文化的沖突,通過一個“性”來表現(xiàn),我們不得不驚嘆作家的眼力。這個最隱秘的領域往往最能揭露人性的深處,人在現(xiàn)實中的地位、尷尬、沖突。馬步升中短篇小說的成功,除了題材的選擇、思想的深刻之外,他對文體本身的追求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別人是把長篇小說當短篇小說來寫,他則把短篇小說當長篇小說來寫,這種容量巨大的寫作無論對作家還是讀者,都無疑是一種考驗。但也因此給他的小說帶來了一種復義效果,增加了文本細讀和重讀的可能性。李建軍說:“他努力把小說寫得像小說:在他的小說里,故事是有趣味的,人物是會呼吸的,語言是有勁道的?!雹?/p>
別林斯基說:“一篇引起讀者注意的小說,內(nèi)容越是平淡無奇,就越顯示了作者過人的才華。當庸才著手去描寫強烈的熱情、深刻的性格的時候,他可以奮然躍起,說出響亮的獨白,侈談美麗的事物,用輝煌的裝飾,圓熟的敘述,絢爛的詞藻——這些依靠博學、智慧、教養(yǎng)和生活經(jīng)驗所獲得的東西來欺騙讀者??墒侨绻ッ鑼懭粘5纳顖雒?,平凡的散文的生活場面,請相信我,這對于他將成為一塊真正的絆腳石?!雹荞R步升在小說中有時過于強調語言的華麗,情節(jié)的傳奇,甚至炫耀自己的博學,正像別林斯基所說,并不是一個成熟作家的所作所為。也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對他大量的新武俠小說并不看重。
不過,總的看來,我依然認為,馬步升的中短篇小說的藝術成就放在全國文壇,都絕對是位于優(yōu)秀之列的。⑤可惜,1990年代以來的中國,已經(jīng)不是中短篇小說的天下,單要靠中短篇小說馳騁文壇,似乎已不可能了。這是一個長篇小說的時代,一個消費需求大于藝術需求的時代。于是,無數(shù)的優(yōu)秀或粗劣的長篇小說開始縱橫文壇和社會。
馬步升也開始了長篇小說的寫作。他2008年出版了長篇小說《青白鹽》,2010年發(fā)表了長篇小說《革命切片》。我個人認為,純粹從藝術上看,是有很多局限的?!肚喟}》作為他的第一部嚴格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對于馬步升個人的意義卻很重大。在這里,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優(yōu)缺點都暴露得非常徹底,以前沒有出現(xiàn)的很多元素開始出現(xiàn),以前創(chuàng)作中的缺點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我認為,《青白鹽》需要時間,也需要更深地研討。對馬步升而言,《青白鹽》未嘗不是一個好的嘗試,對他下一部的寫作是個很好的鍛煉和熱身?!陡锩衅返陌l(fā)表,讓我們看到的仍然是一個疲憊的馬步升。
馬步升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圈內(nèi)應該說是得到承認的。他的作品被廣泛收入許多權威選本、年選,就是有力的說明??墒?,這幾年來,他的創(chuàng)作開始處于一個苦悶而徘徊的階段。我曾經(jīng)說過,一個好作家和一個大作家,是有質的區(qū)別的。好作家與大作家,相隔一張紙,但要捅破談何容易?其實,這已不僅是馬步升一人的問題,中國當代的很多作家都處于這個狀態(tài)。他們在創(chuàng)作了一些優(yōu)秀的作品之后,很快地被市場,包括影視收買,創(chuàng)作開始為市場服務,而不是從自己的靈魂出發(fā)。金錢、獎項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的唯一動力。
馬步升的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xiàn)疲軟狀態(tài),卻與市場沒有多大關系。他是一個不大迎合市民的人,在藝術趣味上,他更是小眾。我想他的問題,就客觀地說,還是與甘肅的文化生態(tài)有關系。甘肅作家一般都有一個“45歲現(xiàn)象”;他們基本都在45歲以前創(chuàng)作出了自己的代表作,并在全國有了一定的影響,然后就開始停止或倒退,永遠再突破不了自己已經(jīng)躍過的高度。就我來看,甘肅的大多數(shù)作家出現(xiàn)這種狀況,是才學不足。他們更多的是靠才氣為文,寫完了,也就什么都沒有了。但馬步升例外,他缺的不是才華。
可能有一個很大的原因,他的“文運”不佳。在他剛出道,寫出那一批散文、小說代表作時,卻沒有得到應有的承認,沒有聽到掌聲和批評聲,尤其有深度有創(chuàng)見的批評文章。于是,時代很快就進入了一個文化消費時代,娛樂至死,文學品質的墮落已是有目共睹。文學場主秩序的紊亂,評價標準的混亂和無序,使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得不到尊嚴感。于是,真正的寫作者有了一種無力感、倦怠感,潛力得不到真正施展。而一些粗劣之作卻縱橫文壇,不僅獲得市場的青睞,而且還獲得許多大獎。這種文學場的沙化,或者說底線突破,對于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的傷害是致命的。這也是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壇很難見大作品的一個重要原因。讀者疏離文學,而親密接觸低俗文學,不是沒有原因的。這里我主要針對馬步升這個個案做點探討。
1、學問的制約。
中國當代作家有學問,或者說有文化素養(yǎng)的不是很多。很多作家憑的就是生活、經(jīng)驗和一點天賦,這些寫完了,作家的生命也就完結了。所以中國作家往往都短命,才四十多歲就已經(jīng)寫不出作品了,或者說永遠都超越不了自己。
馬步升的文史素養(yǎng)是不錯的,而且具有豐厚的底層經(jīng)驗。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優(yōu)越條件。但學問既能成就人,也能限制人。他在寫作上缺乏克制,寫得太多,范圍太大,如《走西口》《鐵血金城》《刀尖上的道德》《西北“男嫁女”現(xiàn)象調查》等著作,就涉及很不相同的領域;還有亂七八糟的文章,對他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包括文字感覺是有很大傷害的。他的寫作總是有“游走”的特點,不是步步為營,一步一個腳印。如果他能像聚光燈那樣,把平生所學全力“聚集”在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上,余力為散文,不寫那些大量的應酬文字,還有所謂的學術著作,我想他的小說絕不是現(xiàn)在這個狀況。
傅抱石說,畫畫時心要空,⑥但有學問的人,如果處理不好,往往就逞才使氣,顧盼自雄,主體性凸顯,往往阻礙了靈感的降臨。中國當代作家喜歡在小說里發(fā)議論、解釋自己描寫的每一個細節(jié),這是讓人很反感的主體性太強的表現(xiàn)。作家把自己的作品寫得太滿,讀者讀完了也就無話可說了,小說的余味沒有了,可解釋空間也沒有了,小說于是成為了一次性消費品。這是藝術所反對的。
一個作品掩埋的東西越多,讀者的閱讀興趣,反復閱讀的可能才更多。我一直認為作家就好象高級作案者,一邊作案,一邊毀滅現(xiàn)場痕跡。而優(yōu)秀的評論家就如破案者,要從那一無所有處尋找蛛絲馬跡,讓真相大白。但也可能這種真相永遠不會大白,但這種尋找的過程,不就很快樂嗎?
莊子講的“心齋”“坐忘”,及逍遙游,其實對一個作家,很重要。在長篇小說《青白鹽》里,作家的主體性就有點過強,作家經(jīng)常自己跳出來言說,具體表現(xiàn)為發(fā)議論,而缺少了敘述和描寫,嚴重破壞了小說世界的完整。最突出的是小說后半部分的牢騷,把自己生活中的牢騷一并發(fā)泄到小說里,沒有任何藝術化的升華過程。這是作家之大忌。不管怎么樣,作品絕不能成為泄私憤的載體,文學是人類的,它的超越性是作家必須重視的。他近年的散文也有此病。我感覺近年來馬步升的小說、散文,有以才學、議論為之的嫌疑。
為了反對宋人的“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嚴羽在《滄浪詩話》提出了詩有“別材”、“別趣”之說。他認為:“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而古人未嘗不讀書,不窮理。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辈⑻岢觯骸按蟮侄U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北緛?,“詩者,呤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我還是傾向于文學創(chuàng)作必須“言有盡而意無窮”,還應該講究“妙悟”,否則,什么話都讓作家說完了,我們還讀什么呢?作品還有什么可以玩味的呢?它的藝術性在哪里呢?
2、對傳奇的過度偏愛。
馬步升的傳奇心態(tài),使他對金庸喜愛有加,他的類武俠小說在文壇很有名。但我對傳奇類小說并不看好,我更喜歡日常生活的描寫,就像《紅樓夢》那樣的。如果是用現(xiàn)代主義手法,當然是另一回事情。但在現(xiàn)實主義小說里,使用一些傳奇情節(jié),往往影響了小說的可信度?!遏~蛋蛋的革命行動》的鐵沙掌,就是一例。但那時,馬步升還是很節(jié)制的,可近幾年,他似乎管不住自己的筆了,粗疏、蕪雜于是成為他部分小說的特色?!蹲游绺吡x》就是這樣的讓我很失望的小說。它依然是武俠題材,還加上了革命的尾巴。但是小說寫得那么飄忽而不具體?!短斓仃P》也是一樣的蕪雜而混亂。我看重有細節(jié)的小說,我一直認為優(yōu)秀的小說是由一個一個精彩的細節(jié)組成。那一個個日?;木实募毠?jié)后面是有“道”的,雖然百姓日用而不知?!都t樓夢》的偉大,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他的細節(jié),和他細節(jié)后面的“道”。我們知道,“道”是看不到的,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但道是可以感知到的。我們要用在場的生活細節(jié)描寫,呈現(xiàn)那不在場的“道”。偉大的作家都是如此做的。
武俠小說作為類型小說,充其量還是通俗小說的范疇。它與言情小說一起,成為中國人的消費文化,綿延不絕。一個杰出的作家不能把自己掉到這樣的窠臼里?!栋ɡ蛉恕肥欠蠢寺髁x小說,《堂吉訶德》是反騎士小說,這一反,就成為了巨著。但這一“反”,談何容易?
3、迷惑于紛亂的文化和社會表象,而無法直指核心。也就是在多與一中,看到了“多”,而沒有得“一”。于是在創(chuàng)作時就只能跟著時尚之流,而喪失了真我。我認為,這還是與馬步升的心太亂有關系。他的任務太多,他的寫作范疇太大,他的才華四溢,于是,導致了思想穿透力的缺乏。他在寫作《青白鹽》之前,我就告訴他,慶陽有一個董志塬,你應該寫寫,或者用一年時間去蹲點、考察。他不屑地說,慶陽,我太熟悉了。可是看完他的《青白鹽》,我感覺他還是與那片土地有疏離感。一直到《革命切片》里,他仍然沒有寫出一個活的董志塬!司馬遷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鼻f子《逍遙游》里說“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變,以游于無窮。”都是作家應該認真反思的。要寫出傳之久遠的文學作品,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水靜以鑒,火靜以朗”,“靜”“虛靜”是一個作家最好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程朱理學也一直講“靜”的功夫。人一忙,心就亂,對某事的專注就受影響,因此也就很難深入。所以說,一個作家必須具有孤獨體驗,如此才能通天地人。如果只滿足于社會學意義上的交往,那再大的天才都會江郎才盡。古人說“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收視反聽,”“精騖八極”。美國詩人愛默生說“詩人總是在孤獨幽寂中傾吐詩句?!卑輦悇t更說:“交往與天才是不能相容的。在任何時候,交往如不退化就很少與天才有關,它只與機智和才能有關,它們被抵觸交往激發(fā)起來并進入游戲狀態(tài),而抵觸交往則既磨鈍了機智與才能,又使人敏感。我是根據(jù)個人經(jīng)驗來判斷的……如果我有任何天才的話……當我生活在紛擾的塵世時,我總會發(fā)現(xiàn)天才消逝了,如同陽光下的融雪。每當我失去集中思考或變成另一個人時,我的思想便會顯得零散和含混?!雹咝睦韺W家也發(fā)現(xiàn)孤獨體驗所產(chǎn)生的特殊氛圍和心境,往往使得藝術家特別容易進入一種創(chuàng)造的幻境,保持一種意象紛至沓來的活躍狀態(tài)。作家更合適過一種安靜、孤獨、黑暗、冥想的生活。
我認為,馬步升應該沉潛下去,不能老是“走氣”,如此,才能寫出大作品來。湯用彤說:“笛卡兒明主——客,乃科學之道,但做人做學問還需要進而達到物我兩忘之境,才有大家氣象。”可惜的是我們的作家總是耐不住寂寞,他們在“社會學意義”上的交往,占據(jù)了他們?nèi)松膸缀跞?。那么,我們還希望他們能創(chuàng)作出什么呢?曹雪芹如不是家敗隱居西山,他能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紅樓夢》嗎?陳忠實如不是避居白鹿原六年,他還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白鹿原》嗎?
4、作家的創(chuàng)作必須一直要挑戰(zhàn)自我和藝術的極限,藝術就是挑戰(zhàn)一切可能性。藝術創(chuàng)作就是一條不歸路,尼采說:一切文藝,余愛以血書者。其實,文學創(chuàng)作最后拼的就是作家這個“人”!
想起《中庸》的一段話: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陳忠實就是“自誠明”,這是他的天性,別人想學都沒有辦法。陳忠實老師是一個忠厚長者,是當今文壇難得一見的好人了。我?guī)状我娝加幸环N感覺:他就是白鹿原上的一株蒼然古樹。他之所以能最后拼出《白鹿原》,就是因為他的“誠”,讓他得天地之靈氣?!吨杏埂愤€有一段話:“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边@都是非常好的道理,讀來真如醍醐灌頂。老子講“赤子”,李贄講“童心”,其實都是一個道理。
真誠,是一個寫作者成功的關鍵。作品能夠流傳下去,關鍵就是真誠。我的一位作家朋友說:真,一切都有;假,則一切皆無。這話倒很深刻。作家做不到“誠”,做不到“赤裸”,就很難寫出好作品。當然,要做到“誠”,是非常艱難而危險的。馬步升的創(chuàng)作就是缺乏一點“真誠”,他總是要掩飾什么。這里的“掩飾”沒有道德上的意義,而是人性意義上的。他懼怕什么,但又不敢說出來,不敢直面,于是,文字就有了游離感,有了“隔”。我們閱讀西方文學史,作家必須直面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勇敢地把它撕破,用筆寫出來。這是殘酷的,但也是必須的。所以,精神分析學派認為,作家最好不要接受精神分析治療,因為,如此一來,他們的創(chuàng)作靈感就蕩然無存。在賈平凹作品里,我獨喜歡《廢都》,因為這是他自我治療的一部書,這里有一個真的賈平凹。他人性的善與惡、優(yōu)秀與骯臟都在這里現(xiàn)象出來了。對一個作家來說,這是了不得的。
文學創(chuàng)作就如馬拉松一樣,開始跑很輕松,跑到中途,人幾乎崩潰,一點力氣都沒有,這時候很容易放棄??墒侨绻^續(xù)堅持跑,跑一會兒,力量就又會回來,人感到很輕松,海闊天空似的??上У慕^大多數(shù)作家堅持不下去,剛有點成績,就開始沾沾自喜,做名士去了;或者在創(chuàng)作正遇到坎兒的時候,無法戰(zhàn)勝自己,放棄了,于是前功盡棄;或者為路邊的誘惑所惑,而忘記了自己的原來目標。為什么呢?因為在這里太難了,這是一個高度,越往上走越難,缺氧!
馬步升的創(chuàng)作正到關鍵時刻,我希望他能直面挑戰(zhàn)。因為,創(chuàng)作就是血淋淋的自我戰(zhàn)斗,一個不敢把自己撕開的作家,也就成不了偉大的作家。
楊光祖 甘肅省委黨校
注釋:
①關于馬步升散文成就,參看:彭金山《簡論馬步升的散文創(chuàng)作》,《飛天》2002年11期;楊光祖:《絕地的書寫,激情的智性——試析馬步升散文的藝術特質》,《名作欣賞》2002年4期;楊光祖:《激情燃燒后的文體探索》,《人民日報》2005年03月31日。
②李建軍:《論西北第三代小說家》,《上海文學》2003年8期。
③李建軍:《小說的正途》,《上海文學》2005年第5期。
④轉引自王元化:《清園自述》,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6月,第122—123頁。
⑤關于馬步升中短篇小說成就,參看:楊光祖《高揚人性的藝術探索——論馬步升近期小說》,《小說評論》2003年06期;楊光祖《民間理念與民間價值的建構和消解--馬步升小說〈老碗會〉〈哈一刀〉的一種解讀》,《飛天》2002年5期,及楊光祖專著《西部文學論稿》(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里關于馬步升的章節(jié)。
⑥傅益瑤:《我的父親傅抱石》,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75頁。
⑦周憲:《走向創(chuàng)造的境界》,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157—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