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頓
變 身
馬 頓
1
“你一個人看電影???”前面那女孩側(cè)過頭來,面帶微笑地問他。
“???哦!”他的臉騰地紅了。他飛快地朝邊上看一眼,又收回來,笑笑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女孩。
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排了好長時間了,有半個小時吧。她只比他稍低一點(diǎn),一頭披肩黑發(fā),偶爾轉(zhuǎn)轉(zhuǎn)腦袋,才能看得見側(cè)臉。她很白,豐腴得有點(diǎn)過,然而緊身的牛仔褲并沒有使她顯出多么胖來。在他站到她身后之前,他似乎瞥見過她的正臉兒,但是一站過去,那樣子就模糊了。他只把眼睛放到前面去,在隊(duì)伍的深處尋找風(fēng)景,卻忽略了近在眼前的一個人。好像,她回過一兩次頭?只是他沒有留意罷了。
她其實(shí)挺好看的。
這時,他看著她,有些意外,有些無措。
“用信用卡買票可以半價,我刷卡,咱倆一塊兒看吧?”她注視著他,明亮的眼睛使他的腦子有些短路。他把目光抬到售票臺上面的電子屏上去。你要看什么電影呢?他心說。
“你看什么電影呢?”她問。問到他的心里去了。
“《單身逃亡》。你呢?”
她的臉微微一紅,笑著,爽朗地說:“我也是!”
“那我回頭請你吃飯吧,票錢就不給你了?!彼哪X子忽然靈光起來。
“那也行?!?/p>
好像此時此地的導(dǎo)演就是這么安排的,又好像是她在掐著時間點(diǎn),他倆剛達(dá)成協(xié)議,就走到了售票臺前。
“坐哪兒?”她指著選座位的電腦屏問他。
“最后一排?!彼f。
倒不是為了在貼著墻壁、腦后沒有目光探過來的地方做些什么小動作,他的心思還沒那么深,而是他的經(jīng)驗(yàn)告訴他,最后一排可以與電影幕布保持水平高度,不用仰起腦袋來看。
她笑笑,刷了卡。
離電影開始還有一段時間,他倆決定在商場里轉(zhuǎn)一轉(zhuǎn)。電影院其實(shí)只占整個商場五樓的一角,他倆下到四樓,朝另一頭走去。一開始兩邊是兒童用品店,許多家長帶著小孩在樓道里玩。爾后出現(xiàn)了別的店鋪,以及飯店。服務(wù)員們穿著五顏六色的服裝在飯店門口招徠顧客。
她問他為什么一個人看電影。他說,他媳婦出差了,他一個人在家無聊。又說,他媳婦經(jīng)常出差,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看電影。
“其實(shí)她在家也不愛看電影,呵呵,還是我一個人看?!?/p>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臉上微微紅了紅。
“那你呢?”他問。
“我單身?!彼f。
他心里動了動,有點(diǎn)后悔。他剛才說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位同事的情況,并且,這點(diǎn)情況也經(jīng)過了他的篡改,事實(shí)上,那位同事向來都是跟媳婦一起看電影的。盡管他撒謊的時候有些猶豫,有些想拽住自己的舌頭,可是他還是那樣說了?!F(xiàn)在要跟她說實(shí)話嗎?
返回電影院的路上,他知道了她叫唐彩萍,她也知道了他的名字,許守敬。然后他倆交換了手機(jī)號碼。唐彩萍問許守敬他除了看電影還有什么愛好,許守敬說“炒——”,“股”字沒出口,他硬給咽了下去。這本來不是他的愛好,還是那個同事的,說別的還可以,說這個,他一竅不通,勢必馬上就被拆穿。然而唐彩萍冰雪聰明,或者說,太不聰明,竟然又問:
“你也炒股?。俊彼难凵褡兊媒器锪?,“怪不得,你還是比你媳婦掙得多?!?/p>
他的臉通紅。
“不是?!彼f,“我的愛好是炒菜,我喜歡做飯。”
她開懷大笑。
“你太可愛了?!彼f,“會做飯的男人太有魅力了。我爸就很會做飯?!?/p>
“我也就是玩玩兒。”他說。他心里輕松起來。
“你媳婦太幸福了!”她說。
“回頭我去你那兒給你做飯。”他說。
“行?。 悄悴荒芤粋€人來,你得帶上你的好朋友們?!业媒o自己相一個男朋友?!?/p>
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個“行”字就脫口而出了。
看電影的時候,許守敬的心思不在電影上。但是唐彩萍老低聲跟他討論電影情節(jié),他就不得不斷斷續(xù)續(xù)地看下去。臨近電影結(jié)束,他緊張起來,不知道出了電影院之后,該怎么辦。要是倆人還在一起,逛街,吃飯,那他該說些什么呢?那些被他隱瞞的東西,已經(jīng)說不出口了。
從電影院后門出來,經(jīng)過一家夜總會,就來到了電梯旁。唐彩萍回頭朝許守敬笑笑。那些從電影院出來的人,忽然間就散了,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個人,使許守敬失去了許多心理支撐。那么多人怎么都不見了呢?都去了哪里?而且,零零星星的那幾個人也并沒有與他們同行,而是去向了別處,有的人順著樓道走了,有的人卻走向了不知道通向哪里的空門。
“坐一層電梯,到四樓?!痹S守敬說,“只有四樓有飯店?!?/p>
“你餓了嗎?”唐彩萍問他。
許守敬感覺他的胃收縮起來?!耙辉倏匆粓鲭娪??”
唐彩萍大笑,搖來晃去的。然而,等她漸漸平靜下來的時候,她的眼里卻透露出來一些媚意。
“咱倆出去走走吧,在樓里悶了這么長時間了,出去透透氣。”她說。
許守敬心里有些美,對她卻又有些鄙夷。假如他真的是個有婦之夫,那么他就只剩下美了。然而,又有何妨呢?他想??墒呛鋈婚g又覺得了無趣味。
“你晚上沒事吧?”電梯啟動時,他下意識地說,“要不今晚就去你那兒做飯吃?”
“就咱倆?”
“就咱倆,我那些朋友都沒時間,要不我也不會一個人來看電影了?!?/p>
她看看他,說:“那好吧?!?/p>
然而忽然又轉(zhuǎn)了主意,說:“還是多叫幾個人來吧,多幾個人熱鬧?!?/p>
她拿出手機(jī)來,打電話。
倆人走出電梯,走出大廈,下午的陽光猛然撲到身上。許守敬看著手握手機(jī)對著空氣嘻笑、發(fā)嗲的唐彩萍,莫名其妙地想逃跑。他不善于社交,真的不善于。他正在準(zhǔn)備考博士呢,他雖然覺得前途無望,但除此之外又看不到其他的途徑。下午的陽光讓人心生虛弱之感。
唐彩萍摁了手機(jī),又撥出去一個。他倆走到路邊,唐彩萍一邊打電話,一邊做出打車的手勢。許守敬感覺自己像是她的一個跟班?;蛘撸菍⒁凰?,卻又不敢明著偷的一個物件。她說那么多話干什么呢?許守敬也緊張起來。好像他倆在合謀一件事,卻又心照不宣。車來了。許守敬拉著車門讓她坐到后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到了前面。
“天通苑?!碧撇势紝λ緳C(jī)師傅說。
車動起來,許守敬一陣冒虛汗。被他“盜竊”了身份的那位同事,就住在天通苑,多虧他跟唐彩萍沒有談到這一點(diǎn),不然一切謊就都扯不圓了。除非,她先說出她住在哪里,然后,他說我住回龍觀,那一切就又都可以進(jìn)行下去了。
“哎呀!怎么都沒有時間!”唐彩萍終于打完了電話,埋怨起來。沒等許守敬有反應(yīng),又說:“我再打一個!”
許守敬看她一眼,心里很不自在。他既希望有人能來,又希望沒有別人來,一時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發(fā)生些什么。這時,他的手機(jī)在褲兜里震動起來,他趕緊掏出來,像是逮住了一個救星。
可是一看號碼,他的心里又糾結(jié)起來。
是表弟,母親的弟弟的兒子。表弟今年大學(xué)畢業(yè),舅舅打算給他在老家找個工作,讓他回去,表弟不愿意。表弟正在準(zhǔn)備考研,選的是傳媒專業(yè),這樣一可以到北京發(fā)展,二可以轉(zhuǎn)入他喜歡的行業(yè)。
“嘿,終于有一個能來。”唐彩萍說,“是個小美女,一會兒你多跟她聊一聊啊。是我公司的?!?/p>
“哦,是嗎?”許守敬心不在焉。
表弟在火車上,已經(jīng)快到西站了。許守敬說他沒時間,表弟說,那他先在外面轉(zhuǎn)悠轉(zhuǎn)悠,等表哥什么時候回去了他再過去找他。那你先轉(zhuǎn)悠去吧,許守敬心道。為什么來得這么突然呢?
“噯,誰要來見你呀?為什么不讓人家過來呢?讓他過來吧,一塊兒熱鬧,正好咱們四個人,兩男兩女,多好啊?”唐彩萍聽見他打電話了。好聰明的女孩,一邊打電話一邊還能分心聽別人打電話。
“我表弟。”許守敬說,“一個小孩兒,算了吧?!?/p>
“讓他過來吧,多熱鬧?。俊惚淼芏啻罅耍坑信笥蚜藳]有?”
許守敬使勁擰了擰腦袋才轉(zhuǎn)過彎來。這女人思維跳躍性太大了。不,是總往那一個方向想,慣性??磥硭媸菃紊硖昧?。
“剛大學(xué)畢業(yè)。”許守敬說,“就不讓他來了。”
“讓他來!讓他來!”唐彩萍興奮起來,“已經(jīng)二十出頭啦,不小啦,我們李蕾蕾也這么大,跟他差不多——就是一會兒要來的小美女。讓他來,熱鬧!”
許守敬終于松懈了。反正也不是他跟她兩個人,多一個人跟多兩個人有什么區(qū)別呢?而且,表弟來了也能調(diào)節(jié)調(diào)節(jié)氣氛。于是,他給表弟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怎么走,他會在小區(qū)門口等他。——有些事,還得先跟表弟通通氣。
然后,就談起了表弟。
許守敬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在當(dāng)?shù)卣块T上了班,當(dāng)時親戚們都很興奮,比他們自己去了政府部門還興奮,舅媽當(dāng)然也不例外,她見了許守敬,總是興奮的,甚至在電話里聽到她的聲音,也是那么興奮。很快許守敬的親戚就多起來,多到他都認(rèn)不過來了,只好聽父母給他介紹,誰誰誰,和咱是什么關(guān)系,然后,許多的誰誰誰,就都有事安排給他解決了。他看到,周圍的人,都是這樣,小地方,你永遠(yuǎn)不可能公事公辦,可是,他又有些力不從心,到后來,心里就也煩透了。這是一種文化,那樣的深入人心,而他已經(jīng)在外面呆太久了,有了距離。
“看人家那誰家的誰去了什么地方上班,身邊一干人都跟著沾了光?!?/p>
他們,尤其是她們,總在這樣說。說的時候,帶著對許守敬的期望。許守敬窘迫,愧疚,氣憤?!罢垂狻?,這是人們生活中的一大關(guān)鍵詞。不就是“雞犬升天”么?為什么大家那么熱衷于當(dāng)雞做犬呢?許守敬脖子一梗,考到北京來上研究生。然后,研究生畢業(yè),找了現(xiàn)在的工作。環(huán)境確實(shí)不一樣,清靜多了,安逸多了,然而,新的問題來了,許多人生中需要解決的問題,他解決不了,他太窮了。在北京呆久了,許守敬竟然懷念起小地方的生活來了。就像父母說的,你要是不走,那你現(xiàn)在就什么都有了。然而,真相只有父母知道,別的人,仍然都以為他走到高處了。
表弟直接就舍棄了老家,他要空投到北京來。舅舅花點(diǎn)錢,托托關(guān)系,給他弄個好差事,那是沒問題的,可是他看不上。許守敬真是羨慕他啊,太年輕,太瀟灑了。他不禁自問,要是自己能退回到表弟這個年紀(jì),會不會再次做出像他一樣的選擇?
許守敬對表弟并不了解多少,于是話題很快就泛泛地跑到了“年輕一代”的身上,自然而然地,那個叫做李蕾蕾的“小美女”就作為一個優(yōu)勢產(chǎn)品被唐彩萍“推”了出來。聽口吻,唐彩萍對她非常非常欣賞,可是,在欣賞下面,又藏著那么一點(diǎn)說不出來的東西。許守敬想一想,哦,是了,唐彩萍是老板,李蕾蕾是下屬,這次是迫不得已才拉她過來的吧?這么一想,心里又不是滋味——既然非要拉一個本不該來的小女人過來做燈泡,那自己顯得就不那么重要了——現(xiàn)在誰還需要燈泡呢?
2
“你就說咱倆早就認(rèn)識了,不是在電影院認(rèn)識的好嗎?”
下了車,倆人并肩朝前走,唐彩萍囑咐他。
“沒問題。”許守敬笑道,“那你得讓我多了解了解你。”
唐彩萍頗有意味地看著他,笑道:“你想了解什么?我可是很簡單的一個人?!?/p>
“那你想讓我了解什么我就了解什么?!?/p>
“好吧?!碧撇势汲懊嬉恢?,說,“咱們先去買菜,你都會做什么?”
這里是生活區(qū),在兩個小區(qū)之間的道路兩邊,有許多的商鋪,一家大超市挺立其中,花花綠綠的。看著路上悠閑來往的人們,許守敬心生羨慕,真想現(xiàn)在自己就住在這里,而身邊的這個女人就是他的老婆,他和她,正以兩口子的身份前往超市購物。什么博士,什么前程,過日子才是實(shí)在的。
“嗯?是不是會的太多不知道先說哪個了?”見許守敬沒反應(yīng),唐彩萍又追問了一句。
“要不涮火鍋吧?”許守敬說。
“火鍋?”唐彩萍驚詫了,“這么熱的天兒吃火鍋?”
“你家不是有空調(diào)嗎?”許守敬反問。
唐彩萍腦子短路了。然后,她笑起來,“我知道了,你其實(shí)什么都不會?!?/p>
許守敬臉紅了?!笆裁炊疾粫?,多么一語雙關(guān)哪,真是點(diǎn)中了自己的生活!自己要會點(diǎn)什么,何必考博呢?如今,考博已經(jīng)成了沒出路的出路。
“那好吧,吃火鍋!”唐彩萍莫名其妙地?zé)崆楦邼q。
倆人進(jìn)了超市,推了購物車,像一對小夫妻一樣,挑選起晚飯食材來。
和唐彩萍走在貨架間,許守敬第一次感覺那些逛超市的人是值得羨慕的,無論是老太太還是相伴的男女。他不覺向唐彩萍看去,唐彩萍正好也向他看來,倆人相視一笑,唐彩萍又很自然地把臉轉(zhuǎn)了過去。她抬起白白的手臂,撩了撩頭發(fā),豐滿的身軀散發(fā)著熱氣。許守敬臉紅了,心跳也加了速。超市里的空調(diào)好極了。要是唐彩萍依在他的身上,那就夢想成真了。
許守敬提了兩大袋子食品走出超市,唐彩萍跟上來,要跟他一塊兒提一個,許守敬推辭了幾次,和她分擔(dān)了一袋輕的一塊兒走。迎面走過來一對小夫妻,一個小孩兒走在他倆中間,倆人各牽著小孩兒一只手,很快樂的樣子。許守敬不由就產(chǎn)生了別的聯(lián)想,心中無比欣慰和溫暖。他看了唐彩萍一眼,唐彩萍也看了他一眼,完了唐彩萍就笑起來,許守敬不好意思地看著前面,只覺得唐彩萍走得太慢,而她提袋子的那只手又太白,直在他眼前晃。心里有鬼,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感覺到這樣的沉默,心里就更緊張了。好在唐彩萍很自然隨意,閑言碎語地,給他講著這個小區(qū)的事情,一會兒就來到了樓下。
一進(jìn)門就看見了陽臺,從客廳延伸過去,合成了一體,一眼望出去,天空開闊無邊。窗戶下面樹著兩只酒吧里那種高腳凳子,凳體是黑色,凳面是紅色。邊上靠墻有一張玻璃酒柜。進(jìn)門左首是一張棕黃色的皮沙發(fā),沙發(fā)對面是一臺大平面電視,再往里還有一間陽臺,廚房靠在客廳的最邊上。許守敬按捺住心里的羨慕,直接把東西往廚房拎去。唐彩萍關(guān)上門,跟過來,說:“不急啊,還早,先歇一會兒吧。”
“衛(wèi)生間在哪兒?”許守敬問。
“從這兒進(jìn)去?!碧撇势汲蛷d的另一邊指一指。
那里有一個隔斷,進(jìn)門左首是一條過道,右首是一間臥室,正對著的是衛(wèi)生間。許守敬解決了問題出來,唐彩萍正站在門口笑瞇瞇地等他。
“我?guī)銋⒂^一下。”唐彩萍說。
她順著那條過道朝里走去,走幾步,往右一拐,又是一間臥室,比剛才那間要大一些。許守敬跟著她走進(jìn)去,聽著她的介紹,走到床邊,朝窗外看去,一片茂密的野地,野地之外,又是城市。這里還有一個衛(wèi)生間,門敞開著。
“我有時候會叫姐們兒過來玩兒,就住我這兒,大家在一塊兒挺開心。不過她們有的結(jié)婚了,有的有男朋友了,慢慢能來的就少了?!?/p>
“你不會沒男朋友吧?”許守敬轉(zhuǎn)過身來,“長得好看,又能干。”
“嘁!那是你說的,別人可不這么看。”唐彩萍開心地笑著,眼底卻又似藏著一絲落寞。
倆人從臥室走出來,許守敬徑直上了陽臺,坐到高凳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欣賞窗外的景色。有道路從野地間穿過,汽車在其中無聲地行駛。唐彩萍坐到了另一只凳子上。
“你喝酒嗎?”她忽然轉(zhuǎn)過來問。
“嗯?!彼牒赛c(diǎn)什么呢。如果要解渴的話,恐怕還真是需要一點(diǎn)酒精。“有啤酒沒有?”
“有?!碧撇势继讼氯?。
等她從廚房出來,手里已經(jīng)拎著兩罐啤酒和一瓶可樂了。她把一罐啤酒遞給許守敬,說:“你看電視嗎?”提著可樂和另一罐啤酒走下陽臺。
許守敬尋思一下,也走過去,坐到了沙發(fā)上。
倆人看起了帶中文字幕的原聲電影頻道。
唐彩萍手里握著遙控,身子前側(cè),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跟許守敬說話。許守敬一口氣把啤酒喝了個差不多,卻又不好意思一下喝完,就靠在沙發(fā)上,一只手把玩著啤酒罐。然后,就聽見手機(jī)鈴聲在空曠的客廳里響起來。唐彩萍站起身,找到手機(jī),跟許守敬笑了一下。
“小美女馬上就上來了?!碧撇势颊f。
許守敬心里就有了期待,想像著會是怎樣的一個小女人。這時,他的手機(jī)也響了起來。表弟已經(jīng)出了地鐵,問他怎么走。
門鈴響,唐彩萍開了門,一個瘦小而白皙的女孩兒出現(xiàn)在面前。
“彩萍姐?!迸簬е且魞阂蕾囁频亟械?。
“寶貝兒!”唐彩萍親熱地迎了過去。
兩個小女人“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堆話,這才顧過許守敬來。許守敬一直呆站在一邊傻笑,這時才說道:“我去接我表弟?!?/p>
“我跟你一起去吧,你認(rèn)識路嗎?”唐彩萍說。
許守敬嚇了一跳?!安挥昧?,認(rèn)識路?!?/p>
他慌不擇路地跑出來,帶上門,朝電梯沖過去。
3
上次見表弟的時候,好像是哪一年春節(jié),那年年初二他去姥姥家拜年,表弟不在家,聊起來了舅舅才略帶鄙夷地說他到車站接女朋友去了。他就很好奇,不知道表弟會帶著什么樣的女孩兒回來。然而到吃午飯的時候了倆人還沒回來,一問,舅舅說,表弟帶著女朋友去鄰城找同學(xué)玩兒了,騎著摩托去的,今天回不回來還不一定。第二天一早表弟過來了,卻是一個人,說女朋友已經(jīng)坐火車回去了。那時候他感覺表弟真是跟小時候不一樣了,很自戀,很自信,一副瀟灑派兒。到現(xiàn)在,又有兩三年沒見了吧?他心里真是有了一些陌生感,年少時在老家那樣的親情,已經(jīng)變得躲躲閃閃的,一時找不見蹤影了。
還沒出小區(qū),忽然就看見一個人,戴著墨鏡,留著小胡茬子,上身紫黃兩色的橫條紋T恤,下身棕色大褲衩子,腳上人字拖,竟是表弟的樣子。他正朝那人盯著看,那人也收回了昂首四望的姿態(tài),朝他望。然后他就站住了。表弟拉著紅色行李箱,笑著朝他走來。
他大概說了一下今天的情況,完了叮囑表弟:“在她家,我說什么就是什么,關(guān)于我的任何情況,你都一句不能說?!?/p>
表弟藏在墨鏡下面的笑容很黑幫。
“行,那怎么不行呢?可是你想要的是一夜情還是想跟她進(jìn)一步發(fā)展呢?”
“不管那么多?!痹S守敬回答得很干脆。然而,心里卻也在打鼓。
表兄弟兩個沒在一起談過女人,這次忽然相遇在這樣一件事上,許守敬感覺很是怪異。然而表弟卻似乎并沒有把這個當(dāng)做什么事,仍然抬起頭來,昂然地朝前走。
“哥,要不你說了實(shí)話,給人家當(dāng)上門女婿去算了?!北淼苷f。
“放屁?!痹S守敬說。
“那有啥呀?人家什么都有,就缺個男的;你什么都沒有,就是個男的,要是錯過這個機(jī)會,你以后還得自己買房,買不著房,找不著女朋友怎么辦?”
許守敬心里很不舒服,然而表弟說的卻是實(shí)情。他不想糾纏在這個事情上,就轉(zhuǎn)而問道:“你女朋友呢?”
表弟道:“在家呆著呢,等我考完研就來了。她明年畢業(yè)。”
“哦,她也來北京找工作?”
“是啊,我們都是混北京的。”
許守敬一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進(jìn)了樓,表弟把墨鏡摘了下來。許守敬這才發(fā)現(xiàn),表弟還是原來那個表弟,只是一旦他開口說話,就會帶出些許陌生感來。不知道這些年在外面,他的頭腦里都裝了些什么。樓道里涼森森的。許守敬開始后悔,真不該讓他來。
表弟的受歡迎程度真是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讓他有些嫉妒。他倆一進(jìn)門,那兩個小女人就像見到外星人似的,齊刷刷地驚呼一聲:“帥哥呀!”然后就殷勤地把表弟給讓進(jìn)來,又是拿飲料又是遞紙巾,好像回來的是她們的兒子似的。當(dāng)然,捎帶地也跟他客氣客氣,可是那種客氣可真是客氣啊,是那樣的心不在焉與應(yīng)付了事,好像他只不過是剛接兒子回來的父親。許守敬心里失望透了,真想馬上回到自己那半間斗室,捧著一本書躺到床上去。什么人過什么樣的日子,你或許真跟他們不是一路的。可是,自己難道不向往這樣的日子嗎?……當(dāng)唐彩萍一個眼神有意無意地掃過的時候,許守敬忽然發(fā)現(xiàn),他自己一直在盯著李蕾蕾看。他的臉頓時紅了。她可真是個小美女?。∷催^《金瓶梅》,西門慶最喜歡的女人,李瓶兒,應(yīng)該就是這樣一個模樣了吧?個兒不高,白白俏俏。只是,好像她要比李瓶兒更瘦一些。相比之下,唐彩萍就顯得有些蠢笨了。潘金蓮肯定也要比她苗條好多。然而這樣的唐彩萍卻讓許守敬舒心了不少。她是“家庭版”的。這樣的版本跟他正好相配。他心里又產(chǎn)生了一些希望。似乎是為了安撫,他把更多的目光溫暖地贈予了唐彩萍。
天黑得可真遲。幾個人坐在客廳中央的彩色兒童地板上,嗑著瓜子打了半天撲克,窗外才現(xiàn)出墨水樣的藍(lán)來。天邊還有一線黃色的光亮,勾勒著夜的輪廓。城市已經(jīng)復(fù)蘇了。新一輪的生活開始了。作為女主人,唐彩萍掌握時間。她抬手看看表,招呼李蕾蕾去備菜。許守敬也要去,讓唐彩萍給擋住了。
“你陪陪你弟弟?!碧撇势颊f。
許守敬心里很溫暖。唐彩萍把他當(dāng)成了“自己人”。
表弟把電視反轉(zhuǎn)過來,徑直走上陽臺,坐到高腳凳上,拿著遙控指點(diǎn)起江山來。許守敬慢慢走過去,坐到另一只凳子上。看著表弟貪婪的表情,他又向往起躺在床上看書的愜意來。窗玻璃就像一塊大幅的屏幕,演繹著無聲的繁華。
有一天,正是上班時間,表弟忽然發(fā)來一條短信,要他的QQ號,他很奇怪,但還是告給了他。隨即,表弟通過QQ問候起他的生活來。他又覺得很奇怪。沒聊幾句,表弟說,他馬上就要畢業(yè)了,他準(zhǔn)備考北京的研究生。許守敬說,好啊。表弟說,我先住到你那兒吧,打地鋪也成。許守敬說,你是不是要見導(dǎo)師?表弟說,嗯??蛷d靠著門口的地方還有一張舊雙人沙發(fā),就在他自己的小床對面,表弟完全可以在上面將就幾天。事情就這么說定了。沒過幾天,舅媽打來電話,他才知道表弟是想在他這兒長住。舅媽說,你別讓他去你那兒,讓他回家來,家里什么沒有?非要去北京亂花錢!許守敬沒想到是這樣,想一想,在北京備考,也沒什么不對,回到家里哪來的清凈?可是自己住的兩居室是個三人宿舍,加上其中一個的女朋友,已經(jīng)擠了四個人了,再來一個,那可就連學(xué)生宿舍都不如了,哪來的自己的空間?本來為著住房的事就心存抑郁,這下就更加憋氣了。他很想聽舅媽的話,讓表弟回家去,可是自己也是從老家跑出來的,他知道年輕人是不會輕易聽從父母的安排的,只好先安慰舅媽,替表弟說說話。說著說著,舅媽轉(zhuǎn)了話頭,說,我也知道他犟,不聽話,要是他真的去了北京,我就瞞著你舅先給他打點(diǎn)錢,你多照顧照顧他。許守敬只得應(yīng)了。后來表弟再沒在QQ上出現(xiàn)過,沒想到,今天,他突然就來了。
“這房子總得一二百萬吧?”表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打量起了唐彩萍的房子。不等許守敬反應(yīng),又說:“我得讓我爸給我攢錢了,我在這兒奮斗十年也買不起?!?/p>
許守敬看看他,沒說什么。
唐彩萍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說:“兩位帥哥,把茶幾抬到這邊來?!?/p>
哥兒倆下來搬茶幾,唐彩萍一邊指揮一邊說:“餐桌吃火鍋不舒服,咱們就坐在這泡沫地板上吃,茶幾玻璃面兒還不怕燙?!?/p>
幾個人把茶幾擺好了,把電磁爐搬出來,備好的菜也端出來,就熱熱乎乎地吃了起來。
說起為什么吃火鍋,許守敬又想到了一個理由,就說了出來:“吃炒菜涼得快,火鍋越吃越熱乎,可以聊多久吃多久。”
兩位女士都贊同他,偏偏表弟給他下不來臺,說:“那吃完了再聊不更好???你歪哪兒靠哪兒都行?!?/p>
唐彩萍說聲,“那氣氛就不一樣了嘛?!彼闶墙o許守敬拾了面子,許守敬心里的不快,也就掩了過去。
表弟給兩位女士敬酒,說:“以后兄弟也在北京混了,混得好不好,還得姐姐妹妹多照顧?!?/p>
唐彩萍和李蕾蕾就“嘻嘻哈哈”地跟他碰杯,說一些吉利話兒。碰完了,表弟又把酒杯揚(yáng)到了許守敬面前,說:“哥,還得麻煩你?!?/p>
許守敬跟他碰,也跟唐彩萍和李蕾蕾碰了,說:“你得做好心理準(zhǔn)備。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重要的不是在哪兒活著,而是活得好不好。要是有機(jī)會,我很想離開北京,到小地方去過自在日子?!?/p>
表弟說:“那我也得闖一闖呀,像我這種不安于現(xiàn)狀的人哪里能在小地方待住呢?”
唐彩萍面帶微笑斜了許守敬一眼,說:“看你說的你多累似的,我還不知道,你們那種單位可清閑了,待遇又好,而且,你的日子難道過得還不好嗎?”說完了“嘻嘻”一笑。
許守敬朝表弟看了一眼。表弟正看著他,然而,眼睛里卻沒有任何關(guān)于他的內(nèi)容,只是真誠地希望得到他的理解與認(rèn)同的樣子。那樣子形同發(fā)呆,似乎他正在遠(yuǎn)處對父親進(jìn)行著勸說。
李蕾蕾猛然又跟表弟碰了一下杯,對表弟說:“干杯!我就喜歡你這樣兒的,長得又帥,還不吃青春飯?!闭f完了,自己就先干了。
許守敬一臉愕然。唐彩萍“哈哈”笑著,又跟他們哥兒倆碰了一次,也干了。
表弟酒量不行,沒喝了幾口,舌頭就已經(jīng)大了,話頭也轉(zhuǎn)向了對父親的不滿。
李蕾蕾的手機(jī)響了起來,她趕緊跑過去接聽。只聽她道,“好、好,就快了,一定到?!贝掖颐γΦ?,就掛了電話,又跑了過來。
“還有約啊?”唐彩萍問。
“幾個同學(xué)要去唱歌?!崩罾倮僬f,“她們也在外面吃飯呢,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吃完呢,不著急。”
“去哪兒唱?。俊碧撇势紗?。
“錢柜?!崩罾倮僬f,又轉(zhuǎn)向表弟,“我跟你太有同感了。父母那一輩兒,都是守在家里的,到了咱們,那就完全不一樣了,現(xiàn)在是全民打工的時代,流動人口比常住人口還多,誰不想在外面找機(jī)會呀?可是年輕人缺的是什么?缺的就是本錢,沒有本錢,那機(jī)會還不全都錯過了?我太理解你了。聽父母的?歇菜!”
許守敬聽她這樣說,竟也心有所通,不免覺得親近了一些,對表弟的不滿也減弱了不少。只是,意念上還是固執(zhí)地不能認(rèn)可表弟的說法。
李蕾蕾說完了,表弟接著道:“其實(shí)我也能理解他們,他們就是想讓我待在他們身邊,過安穩(wěn)日子,是心疼我呢。我就跟他們說,等我在外面混好了,再把你們接到身邊,那還不一樣?可是他們就是不聽。”
“你說得太對了!”李蕾蕾說。
唐彩萍和許守敬對視一眼,莞爾一笑,都以為李蕾蕾又要敬酒,卻見她從鍋里夾起一塊豆腐來,顫顫巍巍地送到了表弟的醬料碗里。
“你怎么知道我愛吃豆腐?”表弟喜道。
李蕾蕾說:“我傻呀?我還看不見你老夾豆腐?”
表弟笑道:“多虧我媽心疼我,偷偷給我匯錢,要不然我還不得睡馬路邊兒去?”
李蕾蕾嘴里嚼著東西,說:“那是,媽是兒的心頭肉嘛。”
唐彩萍和許守敬都笑了起來。李蕾蕾正奇怪他倆為什么發(fā)笑,手機(jī)又響,來了個短信。這次手機(jī)就在腳邊,她拿起來,上牙咬著下嘴唇,看完了,緊著給了回復(fù),又高興地加入了聊天兒之中。
吃吃喝喝,不覺就十點(diǎn)多了。中間李蕾蕾又收發(fā)了幾次短信。又一次手機(jī)響過,唐彩萍說:“你那邊同學(xué)唱歌你還去不去?要去就走吧,別太晚了;要不去咱們今天就一醉方休,你們都在我這兒住,我這兒有地兒?!?/p>
李蕾蕾說:“不過去她們催得不行,我還是過去吧?!鞭D(zhuǎn)向表弟,又道:“你要沒事就跟我一塊兒去吧,讓守敬哥陪彩萍姐再聊聊天兒?!?/p>
表弟說:“那合適嗎?”
李蕾蕾說:“有什么不合適的?都是年輕人?!?/p>
許守敬聽李蕾蕾那樣說,竟然臉紅起來,好像李蕾蕾說中了他的心思似的。他向唐彩萍看去,唐彩萍卻不看他,對著表弟說:“小帥哥你就去吧,我們李蕾蕾的同學(xué)都是像她一樣的小美女?!?/p>
許守敬趕緊也道:“那我跟你們一塊兒走,我喝多了,得早點(diǎn)回家睡覺去?!?/p>
李蕾蕾說:“你急什么呢?彩萍姐這兒有的是地方住?!?/p>
唐彩萍說:“小妮子,你說什么呢你?”
李蕾蕾一笑,說:“那我先幫你收拾了吧?!?/p>
唐彩萍不讓她收拾,李蕾蕾手腳卻利索,丁零當(dāng)啷把碟兒、碗兒摞起來,拿到廚房去,三下五除二就給洗了,還包了兩大包垃圾,拎到了門口。
“時間不早了,那你們就都回去吧,路上慢點(diǎn)兒?!?/p>
唐彩萍把三個人送上電梯,朝許守敬和表弟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說聲:“常聯(lián)系?!庇痔?jǐn)[了擺,很歡快的樣子。
4
來到天地間,許守敬大口地吸了幾口氣。夜空下,這個世界仍然很喧鬧。三個人相伴朝地鐵站走去。因了喝酒的緣故,許守敬走路有些輕飄飄的,看表弟和李蕾蕾,竟也像是坐在船上。李蕾蕾先還跟他說兩句話,問他住哪兒,怎么倒車之類的,后來漸漸落在了許守敬的后面,和表弟走在一起,有說有笑。許守敬也不回頭,像有人推似地,徑直向前走去。走著走著,他竟想唱歌了,就唱了起來。先是唱:我家徒四壁,善嘎未死(注:閩南語,窮得要死),為到未(注:閩南語,為了要)普渡(注:閩臺中元節(jié)祭祀風(fēng)俗)我甘愿借錢,你看我不起,什么東西,我殺一只豬公嘎(注:跟)你拼生死。又唱:一個人走向長長的街,一個人走向冷冷的夜,一個人在逃避什么,不是別人是自己,一個人在害怕什么,不是寒冷,是孤寂。又唱:我的包袱很重,我的肩膀很痛,我扛著面子流浪,在人群之中。唱得亂七八糟,不成曲調(diào)??斓降罔F站的時候,人多了起來,許守敬兀自唱著,也沒了往日的害羞,人們對他側(cè)目,他也不覺。
正上樓梯,表弟追了過來,扶住他臂,問他:“哥,你沒事吧?”
許守敬也不看他,說聲,“沒事。”仍然往前走。
表弟回頭朝李蕾蕾打個手勢,做個鬼臉,扶著許守敬進(jìn)站。李蕾蕾緊走幾步,若即若離地跟著。
這個時間,地鐵上居然沒空座兒,三個人就都吊著。表弟要送許守敬回家去,許守敬說,你去玩兒吧,我找得到家,回來給我打電話。表弟又說了兩次,許守敬總是搖頭,他就沒再堅(jiān)持。后來許守敬要倒10號線,先下了,表弟就跟李蕾蕾一塊兒去雍和宮換乘2號線。許守敬在車上對表弟說了好幾遍回來該怎么坐車,表弟總是“嗯、嗯”,說,知道了。在換乘站倒地鐵時許守敬才反應(yīng)過來,等表弟回來時早沒有地鐵、公交可坐了,就又打電話,告訴他,你回來時要打車啊。表弟應(yīng)了,他便快步下到站臺,朝廁所走去。
出了地鐵站,許守敬打車回到住處,進(jìn)門就躺到了床上。小臥的門照例關(guān)著,大臥里竟然也黑著燈,悄無聲息。屋里沒人。他本以為自己會沉沉睡去,不想一躺下來卻越來越清醒了,腦袋里一會兒是李蕾蕾,一會兒是唐彩萍,來來去去,攪得他心神不寧。實(shí)在睡不著,又口渴得不行,就起來倒水喝。暖瓶里卻又沒水了,只得去廚房燒。坐上水了才想到,冰箱里興許存有的飲料。打開冰箱,果然有兩大瓶飲料倒臥在里頭,趕緊拿出來就是一通猛灌。灌完了又去床上躺著。這回仍然一會兒是唐彩萍,一會兒是李蕾蕾,不過比剛才豐富了,想的是假如他沒有和表弟他們一塊兒出來會怎么樣?李蕾蕾和表弟這一路會做些什么?等等等等。后來水壺警報響,他起來關(guān)了火,也懶得往暖瓶里灌,又回來上了床。上了床,仍然想,想得出了一身汗,只是睡不著。這樣折騰了不知道多久,終于迷迷糊糊起來。
手機(jī)響起來的時候許守敬已經(jīng)睡到了天邊,一睜眼就閃了回來。拿起來一看,是表弟。表弟說,他已經(jīng)到了附近,問他是哪座樓幾門幾號。許守敬告訴了他,看了對面的沙發(fā)一眼,就又睡了。再醒來就聽見了敲門聲,他過去開了門,轉(zhuǎn)過身又往床上走。
“你就睡沙發(fā)吧?!痹S守敬說。指指沙發(fā),又躺了下來。
表弟跟在后面,說道:“哥,你這兒還有地方?jīng)]有?”
許守敬心里不悅,瞪起眼來,說:“要不你上來跟我睡一張床?!?/p>
廚房那邊些微透進(jìn)來一些外面的光亮,表弟站在床前,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只聽他嗡聲道:“哥,我不是那個意思。”然而,只說了這一句,就停頓了下來,不再說話,似乎在掂量什么。
今天,同住的人約好了似的都不在,那表弟正好可以在他們的床上住一宿??墒?,僅僅只能住一宿而已,那又有什么必要?
表弟終于又開口了,試探著問:“哥,這倆臥室里都有人呀?”
許守敬沒好氣:“沒人我還住客廳?”
表弟“嗯、嗯”了兩聲,說:“哥,李蕾蕾還在樓下等著呢?!?/p>
許守敬支楞起了腦袋:“什么?她來干什么?”
“她……我……我們本來是要去她那兒住的,可是她是跟別人合租的,她不能帶男的回去?!?/p>
許守敬腦袋里“嗡”的一聲,肺都要?dú)庹恕?/p>
“那你們隨便去哪兒吧!”他說。轉(zhuǎn)個身,面了壁。
許久沒有動靜。
然后表弟輕輕地叫了他兩聲:“哥,哥?!?/p>
許守敬不理。
表弟道:“哥,你能不能先借我點(diǎn)兒錢?就二百就行。”
許守敬忍不住了,又轉(zhuǎn)過來,問道:“干嘛?”
表弟道:“我今天晚上先跟她去賓館住吧。”
“你連二百塊錢都沒有呀?”
“我的錢包在箱子里,箱子落在彩萍姐那兒了,我身上只有幾十塊錢?!?/p>
許守敬這才想起來,自打從唐彩萍那兒出來表弟一直空著手。四個人都沒發(fā)現(xiàn)那么大一個箱子沒拿?他覺得非常不可思議。難道每個人都喝多了?
許守敬沒有辦法,只好從椅子背兒上拽過褲子來,給表弟拿了幾百塊錢。
“給你五百。”他說。
表弟沒伸手,說:“二百就夠了。”
許守敬不耐煩:“拿上吧?!?/p>
表弟就接了。
許守敬又道:“李蕾蕾身上也沒錢呀?”
表弟說:“她沒帶現(xiàn)金,信用卡都刷爆了。再說,她有我也不能花她的呀?!?/p>
許守敬揮揮手,說:“去吧去吧?!?/p>
表弟說:“哥,那你好好睡,我明天再過來。”
許守敬沒吭聲,躺回床上,聽著表弟出了門,小心翼翼地把門關(guān)上,“踏哩踏啦”地走了。他極想睡覺,卻怎么也睡不著。腦袋像是一個木頭殼子,中間空空的,就像頂著一個被人吸光了汁液的椰子——一個空椰殼怎么能睡得著?可是空椰殼也有累了的時候,它在樹上掛的時間長了,難免不對鋪滿柔嫩的青草的大地有所向往,哪怕被人吸光了汁液扔到干草叢里去呢,那不也很愜意輕松?……就在這樣的煩躁和胡思亂想之中,時間“空、空、空”地跳過去了,他再也沒能睡著。
這時來了個短信,竟然又是表弟。他不耐煩地打開,只見滿滿一屏幕的字:
哥,我有個急事兒,想跟你商量一下。是好事兒啊。李蕾蕾有私人關(guān)系能拿到一批名牌女包,很便宜,她想在網(wǎng)上賣,能翻好幾番。只是她現(xiàn)在沒有那么多現(xiàn)金,還缺三萬塊錢。我想跟她合作,咱倆一塊兒跟她合股,等賺回來了一塊兒分。我沒多少錢,先借你三萬吧,賺了我把錢還你,再給你分二成。你看行嗎?這批貨明天就得交款,我先跟你打聲招呼,等天亮了我去找你。你先睡吧,哥。
“二成?分你媽的大頭鬼!”許守敬忿忿地把手機(jī)關(guān)了。表弟和李蕾蕾在賓館里的情形像電視畫面一般占據(jù)了他的大腦。想著這倆人一邊逍遙一邊算計著他,許守敬心里越來越火,忍不住短促而有力地“啊”了一聲,翻過身來,面朝屋頂,自言自語道:“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門上響起鑰匙插進(jìn)鎖孔的聲音,“咔嗒”一聲,門開了,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你神經(jīng)啦?叫什么叫!”
許守敬扭頭看見了身寬體闊的司機(jī)——住在小臥室的那個同事,晨光中,小子一臉疲倦的得意,一副打了一通宵麻將又贏了錢的樣子。
說完那句話,司機(jī)一轉(zhuǎn)身,推開小臥的門進(jìn)去了。許守敬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屋頂,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天亮了。
5
在這樣的清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表弟和李蕾蕾的形象逐漸模糊,許守敬心中的怨氣也隨之漸漸消散,轉(zhuǎn)而涌上來的是對于異性的那種脈脈溫情,以及對獲得這種溫情的渴望。這樣的溫情,或許不是為唐彩萍而發(fā);這樣的渴望,或許也不是為唐彩萍而生。然而此刻,占據(jù)大腦的,卻只有一個唐彩萍。許守敬仰面躺著,心中慢慢升起了一個主意——他要以真面目面對唐彩萍。手機(jī)就在身邊,他拿起來,字斟句酌地,把他的溫情與渴望寫了下來。他坦承,他欺騙了她,他是單身的,他是一無所有的,他并不是他所說的那樣一個人;他向她解釋,他的說謊,完全是出于自卑與虛榮,而他之所以會這樣不自信,這樣試圖在她的面前營造一個虛假的完滿形象,那是因?yàn)椤且驗(yàn)椤?dāng)他的情感在這樣的編寫中一點(diǎn)點(diǎn)地得到釋放的時候,許守敬開始猶豫。——你剛跟人家見了一面,就這樣表白,是不是太急了點(diǎn)?是不是太唐突了?他把手放下來,閉上了眼睛。
其實(shí),說急就急,說不急也不急,表弟不是剛跟李蕾蕾認(rèn)識就上床了嗎?那要看唐彩萍對自己是怎么個態(tài)度了。那還真拿不準(zhǔn)??墒牵约阂呀?jīng)錯過了多少機(jī)會呀?難道這次也輕易錯過?為什么不試探一下呢?他再次舉起了手機(jī)。然而,在重新看了一遍剛才所寫之后,他快速地把后半段煽情給刪了?!疤摌s”。是的,就是虛榮。不坦承自己的感情,是不是也是虛榮呢?在追求愛情的時候,虛假的自尊往往會阻擋愛情的進(jìn)展。放下虛榮,才能得到愛情。他的心里忽然滋出了一股清泉。在姑娘們面前展示一個良好的形象,是每個男人都會做的事情。他重新編寫了一下后半段,一咬牙,發(fā)了出去。
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樓上樓下,人聲一陣一陣。屋里,只有房門與廚房夾角處的冰箱在“嗡嗡”作響;光線局局促促的,透不進(jìn)來多少。許守敬累了。他睡著了。
夢里有人敲門,許守敬就醒了。大腦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把那個敲門的人定位成了表弟。心跳得很快。他懶得動。司機(jī)肯定也在睡覺,他脾氣大,等他被吵醒了,就可以對付門外那個討厭的人了。他有些幸災(zāi)樂禍??墒撬謸?dān)心,司機(jī)會把表弟的打擾怪罪到他的頭上來。就這樣僵持著,他還是沒動。然后門外沒有了聲音。枕邊卻有了聲音。手機(jī)震動起來。拿起來一看,果然是表弟。
“哥,你在家嗎?我就在門口呢,你開一下門吧?!?/p>
表弟說完,許守敬并沒有答話,直接就把電話掛了。他下了床,過去把門打開,看了表弟一眼,就又回到了床上。表弟叫了他一聲,進(jìn)來關(guān)上門,說,哥,你還沒起哪?站著看了許守敬一下,一轉(zhuǎn)身,橫著把自己撂進(jìn)了沙發(fā)里。
“累死我了?!北淼苷f。他把臉轉(zhuǎn)向許守敬,又道:“哥,我那個短信你收到了吧?”
“什么短信?”許守敬心懷不悅。
“你沒收到?。烤褪呛匣镒錾獾哪莻€。李蕾蕾要開網(wǎng)店賣名牌皮包,缺三萬塊錢,我想先問你借過來,回頭連本帶利一塊兒還你?!?/p>
“我沒錢。”這話一脫口,許守敬自己都覺得硬。然而,同時也伴隨著些許快感。
表弟被噎住了,一時沒了話說。就在這短暫的沉默中,許守敬的手機(jī)響了兩聲。是唐彩萍回了短信。
“呵呵,大周末的你也醒這么早???我覺得吧,沒什么。中午你表弟過來拿他的箱子,你一塊兒過來吃飯吧?!?/p>
所謂的溫情也不過如此了。所有的不悅頃刻間散盡,許守敬渾身都清爽起來。
“哥,我覺得這事兒能干。萬事開頭難,只要干起來就順了,到時候不光能還了你的錢,說不定你也能從這件事開始改變一下方向,找到一條財路呢?!北淼苷f得非常之懇切。
許守敬聽進(jìn)去了一些。他何嘗不想發(fā)財呢?可是,表弟和李蕾蕾的事真的刺激了他。李蕾蕾是從“天上人間”出來的嗎?只不過睡了一晚上,一開口就是三萬?
“你把錢扔進(jìn)去,什么時候能收回來呢?你想過沒有?現(xiàn)在網(wǎng)店比人都多,把錢掙回來是那么容易呀?再說了,名牌皮包,三萬塊錢,能進(jìn)幾個?貴的誰到網(wǎng)上去買?便宜的你能保證是真的?你不能別人一煽你就熱乎?!痹S守敬說著說著,竟為自己找到了不借錢給表弟的理由。要不是這么一說,他糊里糊涂地把錢拿出來也說不定呢。
“可是你不試怎么知道成不成呢?我已經(jīng)應(yīng)承了人家了?!北淼苷f得更加懇切了。
“你安心考你的研吧。我洗個澡。”許守敬說著下了床,在表弟的注視下進(jìn)了衛(wèi)生間。
“我得早想辦法,要靠每天上班拿工資,混二十年也買不起房子?!北淼茉谕饷嬲f。
許守敬的心情頓時黯淡了下來。
“那你別用別人的錢去做試驗(yàn)!”
他擰開開關(guān),水噴到身上了才發(fā)現(xiàn)還沒打開熱水器,就濕淋淋地走出來,到廚房里去把熱水器的電源插上。他的表情冷冰冰的,也沒看表弟,插完了,就又走回來,接著洗。表弟窩在沙發(fā)里,一直沒動。打完香皂,開始沖水的時候,許守敬聽見表弟在打電話,但沒聽清說什么。他忽然想到了表弟的箱子。為什么唐彩萍沒有給他打電話告訴他這件事呢?那一定是直接給表弟打了電話。可是昨晚他們在路上的時候唐彩萍怎么沒及時通知呢?是她真的沒發(fā)現(xiàn)屋里多了一個箱子嗎?那后來是她給表弟打的電話還是表弟給她打的電話呢?想了半天,覺得也沒什么意思,就不再想。擦干了臨出門的時候又想:或許一送走我們她就直接關(guān)燈睡覺了吧?
表弟看見他出來,站了起來,說:“哥,我走呀?!?/p>
許守敬有些奇怪,一邊穿衣服一邊說:“你不是要去唐彩萍那兒拿箱子呀?一塊兒去吧?!?/p>
表弟顯然也很意外,說:“我一個人能拿了,路我也認(rèn)識了。”
許守敬笑道:“她叫我過去吃飯?!?/p>
表弟探詢式地看看他,說:“神速!”
許守敬笑笑不說話,兩個人就走了出來。
路上,表弟給李蕾蕾打了個電話,說錢的事已經(jīng)解決了,他拿了箱子回來就去見她。許守敬很奇怪,卻沒有問他,不想,表弟倒主動說,他問他媽要了三萬塊錢,下午就能匯來。許守敬心里涌起許多反感,“哦”了一聲,說,你還是謹(jǐn)慎點(diǎn)好。表弟說,我知道。頓了一下,又說,我覺得這事沒那么可怕,要成事就一定得大膽,如果你遲早得邁出這一步,早邁比遲邁好,一遲說不定就什么都耽擱了。許守敬問,邁出哪一步呢?表弟說,我覺得,要想掙錢快,還是得做生意,自己干。許守敬又問,你怎么跟舅媽說的?許守敬說,我跟我媽說,我要上考研輔導(dǎo)班,學(xué)費(fèi)三萬。——你可不能告訴我媽實(shí)話??!李蕾蕾的事你也別跟唐彩萍說,包括我跟李蕾蕾的事。許守敬笑道,你跟李蕾蕾什么事?表弟把眼睛轉(zhuǎn)到別處去,說,你知道還問。又轉(zhuǎn)過來,說,你保證不能說??!許守敬說,我不能看你掉到溝里去。表弟急道,你怎么這樣!我能給你保守秘密,你怎么就不能給我保守秘密呢?許守敬說,我沒有秘密。那你騙唐彩萍的事我可告訴她了啊!表弟拿出了殺手锏。許守敬說,隨你便。表弟看許守敬模樣輕松,就有些氣餒,一直給許守敬說好話,許守敬見他如此堅(jiān)持,就松了口,說,到時候你后悔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再次來到唐彩萍所住的小區(qū),許守敬心情有些不一樣,有點(diǎn)甜蜜,有點(diǎn)緊張。敲開門看到唐彩萍的那一剎那,真像是看見了久別重逢的戀人一般。
唐彩萍笑靨如花。
“呀,兩位帥哥來啦。”唐彩萍?xì)g迎他倆。
一進(jìn)屋,就看見表弟的箱子放在進(jìn)門左首的墻腳,說不上顯眼,也說不上不顯眼。表弟叫聲“彩萍姐”,直接朝箱子走去。見他提起箱子要走,唐彩萍道:“你著什么急?中午我請你們哥兒倆吃飯。”
表弟道:“我還有事兒,你跟我哥吃吧?!闭f完又要走。
唐彩萍拽住他胳膊,說:“你不跟你哥一塊兒你干什么去?有什么事吃完飯?jiān)僬f?!?/p>
表弟說:“你倆吃飯我當(dāng)什么燈泡啊。”
唐彩萍瞅一眼許守敬,笑道:“你當(dāng)什么燈泡?我正要給你哥介紹女朋友呢?!庇挚匆谎墼S守敬,接著說:“我也給蕾蕾打了電話,小姑娘說昨晚上喝多了,今天有點(diǎn)感冒,來不了。我想跟你哥說說,跟人家小姑娘處一處?!庇洲D(zhuǎn)向許守敬,說:“小姑娘挺好的?!?/p>
許守敬鬧了個大紅臉兒,站在那里,有些手足無措。
表弟看著許守敬,滿眼的迷惑。他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向唐彩萍坦白了??墒窃S守敬來不及得意,唐彩萍突如其來的提議似乎是在向他表明她的態(tài)度——你對我有所欺瞞時,我似乎對你有意,如今你“單身”了,我有了別的想法?!獣沁@樣嗎?更讓他反應(yīng)不過來的是,表弟在愣了十幾秒之后,竟然慢悠悠地“哦”了一聲,說:“我哥喜歡的是你?!菃岣??”
許守敬臉更紅了,身上熱騰騰的。他沒答話。
唐彩萍“哈”地一笑,在表弟肩上打了一下?!熬退隳銈z陪我吃飯吧,行不行?吃完了你倆該忙啥忙去。”
許守敬回過了神來?!拔覀z真有事兒,回頭有時間我們再請你吃飯吧。”他說。
唐彩萍和表弟都向許守敬投去了詫異的目光。唐彩萍“咦”了一聲,說:“你怎么也要走?說話不算數(shù)???”
許守敬訥訥道:“我真有事兒。”
“你倆是怎么啦?我可不高興了??!”唐彩萍甩手跺腳。
“哥,你不就是來見彩萍姐的嗎?你有什么事呀?你留下來陪彩萍姐吧,我就先回去了?!北淼苷\懇地看著許守敬。
許守敬不知該如何表態(tài)。唐彩萍是什么用意他實(shí)在搞不明白。
唐彩萍看著許守敬,說:“你不許走,我還要給你當(dāng)紅娘呢?!庇洲D(zhuǎn)向表弟,說:“你也不許走,要不是你昨晚上沒照顧好蕾蕾,她今天不就能跟你哥見面了?你得留下來陪罪?!?/p>
表弟無奈地看看許守敬,掏出手機(jī)來看一下,說:“行行行,恭敬不如從命?!?/p>
唐彩萍高興了。許守敬心里很不是滋味。
唐彩萍說要請哥兒倆吃湘菜。表弟拉著箱子,跟著他倆下了樓,閑話著進(jìn)了飯店。剛坐下,表弟的手機(jī)響了,他接通了,走到外面去聽。唐彩萍讓許守敬點(diǎn)菜,許守敬想問問她對他是個什么態(tài)度,卻開不了口。很快表弟走了回來。許守敬心念一動,問唐彩萍:“你真的要讓我跟李蕾蕾處啊?”
唐彩萍說:“當(dāng)然是真的了!小姑娘多漂亮呀!”
許守敬說:“那我得了解了解她。”
唐彩萍喜道:“你想了解什么?我知無不言?!?/p>
許守敬說:“她在你這兒的收入怎么樣?”
唐彩萍大笑,說:“你太直接了。我給公司定的是保底加提成,現(xiàn)在因?yàn)椴砰_始,還做不到提成,暫時就是固定工資,不多,幾千塊。不過你放心吧,蕾蕾很能干,以后保證不會比你掙得少?!?/p>
許守敬說:“那她最近有沒有什么難處?她今天早上給我發(fā)了個短信,說有急事兒要借幾萬塊錢,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借給她。”
表弟慌得擺腿碰許守敬,說:“哥,你們點(diǎn)的什么菜?”
唐彩萍吃驚道:“真的呀?”說完這句話,坐在那里發(fā)起呆來。
菜上來了,許守敬提起筷子,說:“呀,這菜一看就很辣?!?/p>
表弟把臉轉(zhuǎn)向了窗外。唐彩萍尋思了一會兒,說:“她也沒跟我說缺錢呀。我只知道她前段時間炒股賠了,最近說是有內(nèi)幕消息,高興得什么似的。她沒跟你說借錢干什么嗎?”
許守敬看看表弟,搖頭道:“沒有?!?/p>
“那可能就是要買股票吧。”唐彩萍說。
許守敬道:“要是這樣我就不借給她了,正好我有個哥們兒要買房,也借錢呢?!?/p>
“你們那只是猜的,要是人家真的是有急事兒呢?”表弟語帶不滿,“再說了,有內(nèi)幕消息不正好翻身呀?那不比你借給買房的還得快?”
唐彩萍道:“那她怎么不問我借呢?這事兒你就別管了,回頭我問問她,她要真有急事兒,我借給她?!?/p>
表弟看許守敬一眼,說,還是我彩萍姐爽快。唐彩萍笑道,不說她了,聊點(diǎn)兒高興的。又張羅要酒,哥兒倆都無所謂,就拿了兩瓶啤酒。表弟殷勤地奉承著唐彩萍,又是夾菜又是敬酒,看得許守敬既好氣又好笑。飯吃得差不多了的時候,表弟忽然問唐彩萍:“彩萍姐,你找男朋友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唐彩萍一笑,說:“我沒什么具體標(biāo)準(zhǔn),但一定要比我強(qiáng)?!?/p>
表弟“哦”了一聲,說:“是哪兒比你強(qiáng)?。渴潜饶銈€子高呀還是比你有錢?”
唐彩萍“嘻”地一聲,說:“都有。不過關(guān)鍵是要能讓我服他,我可不想找個沒主意的男人,什么事兒都得聽我安排?!?/p>
表弟說:“哦,那就是成功人士啊。”
唐彩萍嘴一撇,眼一飄,做了個鬼臉兒。
“那要有真喜歡你的人呢?”表弟又問。
“有嗎?”唐彩萍狡黠地一眨眼,反問道。
“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啊!”表弟夸張地說。
唐彩萍看一眼許守敬,笑道:“你還跟你哥合伙騙我呢。”
表弟說:“我可沒騙你,你又沒問我我哥是不是真結(jié)婚了。現(xiàn)在不是正好???你也單身我哥也單身,我哥還是真喜歡你——是嗎哥?”
話說開了,許守敬心里也釋然了,卻又怯于公開討論這件事,就紅著臉舉起杯來,說:“喝酒喝酒?!碧撇势级似鸨觼砀?,眼神飄飄的,含著笑。表弟剛伸過杯子來,手機(jī)又響了,他緊著喝了一口,拿起手機(jī),叫了聲“媽”,起身朝外面走去。
“一會兒去我公司看看吧?!碧撇势颊f。
“好?!痹S守敬機(jī)械地應(yīng)道,喉頭干咽了一下。昨晚沒睡好,現(xiàn)在又空腹喝了幾杯酒,腦袋早大了起來。
“周末太無聊了,都不知道該干啥?!碧撇势颊f。
“那以后我陪你吧。”許守敬暈暈乎乎地說。
“行啊,只要你不嫌我煩?!碧撇势颊f。
“你也別提什么李蕾蕾了。”許守敬說。
唐彩萍笑起來:“你不知道當(dāng)紅娘是女人的天性啊?尤其當(dāng)她們無聊的時候?!?/p>
許守敬說:“你干那么多事,怎么會無聊呢?”
唐彩萍一只手轉(zhuǎn)著酒杯,低著頭,沒說話。然后,抬起頭來,說:“走吧?!?/p>
表弟正對著電話面紅耳赤地爭辯著什么,見他倆出來,不耐煩地吐出一連串“行了行了行了”,就掛了電話。許守敬本能地意識到,肯定是錢的事泡湯了。
唐彩萍走過去,說,你哥想?yún)⒂^一下我的公司,你一塊兒去嗎?表弟沮喪著臉,說,我坐地鐵回去。從許守敬手里接過箱子,又要了鑰匙,一個人朝地鐵站走去。許守敬看著他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有些痛。酒勁和睏意又向他襲來。他癡癡地站在唐彩萍身邊,像個小孩一般,等著她對自己做出下一步的安排。
“打個車吧?!碧撇势颊f??匆谎墼S守敬,眼睛又投向了街面。然后,她又轉(zhuǎn)過來,向許守敬絮叨起了她開公司的那些事。
一會兒車來了,唐彩萍坐到后面,許守敬也跟著坐了進(jìn)去。唐彩萍一刻不停、喋喋不休地說著,許守敬一句也沒有聽進(jìn)去。車從哪里過,又到了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竟像是在夢游。后來車在一棟寫字樓前停了下來,他就機(jī)械地跟了進(jìn)去。空調(diào)風(fēng)瞬間籠罩全身,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這才清晰地看見穿著紅衣黑褲走在前面的唐彩萍。進(jìn)了電梯,許守敬問,幾樓???唐彩萍說,十九樓。出了電梯,唐彩萍輕盈地朝樓道盡頭走去,許守敬跟著來到一扇門前,看她打開了門,進(jìn)去,他在后面把門關(guān)上,鬼使神差地從后面抱住了她。
“嘿?!碧撇势颊f。
許守敬沒說話,停頓了片刻,閉著眼把她翻轉(zhuǎn)了過來。
“以后還要做朋友呢?!碧撇势颊f。
許守敬“嗯”了一聲,膽子大起來。
這是許守敬從沒有過的體驗(yàn)。
一次過后,心中產(chǎn)生了些許喜悅和莫名的成就感。然而,隨之而來的,竟是巨大的空虛。于是,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懷著驅(qū)除空虛的心思去做,最后得到的卻都是更大的空虛,幾欲迫使他奪門而出,狂奔街頭。更令他意外的是,唐彩萍的瘋狂和歇斯底里,竟似比他還要懼怕這樣的空虛。
回到住處,開了門,屋里黑洞洞的。許守敬打開燈,表弟睡眼迷蒙地朝他看來。他的箱子就擱在沙發(fā)邊上,紅艷艷的,那么喜慶。
“哥,以后我就住你這兒了?!北淼苷\懇地看著許守敬,嗓音沙啞。
許守敬說:“嗯。不是早就說好了嘛?!?/p>
表弟坐起來,說:“本來我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給我匯錢了,又讓我爸給擋住了?!?/p>
許守敬“哦”了一聲,在床上躺了下來。
表弟嘆口氣,說:“等我有了錢,我專門蓋幾幢樓,讓剛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人住?!?/p>
許守敬“嗯”了一聲。
“我換號了,今天下午買了一張北京的卡?!北淼苡终f。
許守敬沒再理會他。自打出了唐彩萍的辦公室,他就一直在咀嚼她的兩句話?!澳銊e對我要求太多。”她說。“你不是有家有室的,他卻是有家有室的?!彼终f。天黑得很遲,但終究還是黑了。在瘋狂之后,天黑之前,他和她一直躺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那樣窄的一張沙發(fā),是怎樣努力才兜住兩個人不致掉下去的呢?然后,他出來了,留她一個人躺在夜色里。拉上門的時候,他看見她蜷縮在沙發(fā)上,如此孤獨(dú)。
“吃飯去吧,哥?!北淼苷镜搅舜睬?。
許守敬睜開眼,看著逆光中的表弟,看著如此青春的臉,有一些東西,似乎又回到了心間。
“走,今晚一醉方休!”
他彈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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