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佛

飛魚

□海佛

飛魚出現在汪嘴邊的石榴樹下，輕輕躍過了石橋，飛到了大汪里。在霧氣濛濛的水面上飛馳，它紅色的身軀閃耀而過，像父親講的云霧里的神龍。飛魚飛馳到了大汪對岸的茶葉樹下，戲水后，又飛走了，沿著水流，逆水而上，在水霧彌漫的高粱地里不見了。飛魚落水之處，就有許多魚跟著歡蹦跳躍，像片片白云。

在大汪里鳧水的小男孩，露著頭，看清楚了這一幕。飛魚，紅色的鯉魚，是跳過龍門，變成龍的飛魚。小男孩想起了父親所講的童話，這紅色的鯉魚，肯定是跳過了龍門，上了天，變成了龍。說不定，這雨就是它下的。

雨下了幾天，小男孩有些記不住了，反正是地上最熱最悶的時候，天就會下雨。夾雜著帶有魚腥味道的雨滴“嘩啦”地下來，清涼也下來，就把燥熱、煩悶趕走了。

原先干得半死不活的高粱們，在雨水里又活了過來，變得生機盎然，人也是。雨水是生命之源，小男孩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雨水是個好玩的東西。人渴了想喝水，喝多了就得往外吐，他的小伙伴打桑葚樹上的紅桑葚子，掉在了土井里，喝多了水，撈了上來頭低腳高的把喝進肚子里的水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又活了。天地太新奇，許多事情他說不出來也弄不明白，就像這下雨。先是藍藍的天，太陽像種地的父親一樣，早晨出工晚上收工。父親真的累了，天上就起了烏云，黑黑的烏云讓紅紅的太陽歇著，然后，天就下了雨。父親和母親就坐在草屋里，母親用針縫著衣服，聽抽著旱煙袋的父親說著被雨淋著的莊稼們的故事。這時，還能聽到草屋子的一角響著“吧嗒吧嗒”的聲音，這是草屋子漏了雨，黃泥盆接水的聲音。

雨水落到了地上，四面八方的水歡快地流入大汪，大汪就像奶奶的大襟褂子把這些歡快的小東西統(tǒng)統(tǒng)地摟在懷里。幾近干涸的大汪迅速地變樣了，白亮的水面在膨脹、擴大。干熱天里，莊稼地里、路草邊飛蹦的螞蚱和鳴叫的小蟲忽然不見了，變成了各種魚和蝦，順著水，流到大汪里來了。大汪熱鬧了，魚和蝦使大汪里的水活動了，青蛙和癩蛤蟆日夜不絕的叫聲，成了大汪最深的夢境。

大汪的水很快就滿了，就開始漾，順著汪嘴往下流，汪里的魚也跟著水往下流。汪嘴在大汪的東南角，青石板臥成的小橋橫在汪嘴上，石榴樹也長在汪嘴邊上。每到夏天，艷陽高照時，石榴樹的陰影落在石板上，就成了光屁股小男孩和他的小伙伴們理想的玩耍地。

下雨了，石橋邊又熱鬧了。許多家的孩子和大人，拿來了糞箕子和堵簍在汪嘴處堵魚。其實也不要怎么堵，就能夠堵到魚。魚很多，又很活躍，順著水流了下來，碰到了障礙物就會蹦，就會竄的，這時，就把堵魚的東西往上抬或者用力往上攉，魚就被請上來，在泥地亂蹦亂跳。泥鰍、小魚和小蝦一般是不要的，能夠放入泥盆的是鱔魚、草魚、鯽魚、鯉魚，然后再用蓋子蓋上。蓋子是用高粱梃子做成的，有的當鍋蓋，有的則留著放東西，也可以放煎餅。梃子做成的蓋子很神奇，用它蓋在泥盆上，鉆力大的鱔魚就老實了，如果用別的，就是上面壓上石頭，鱔魚也會鉆跑的。

在汪嘴邊堵魚，有時候，會堵到團魚。團魚咬人，大人、孩子都怕，生怕被咬了，就用罩子罩著，然后由大人把它弄回家，放在火里燒，給有病的人吃，團魚是大補。

出現大魚，不是所有的雨天都有的，得是西邊高粱地里的大水漫了過來，帶著水草，帶著大魚，注入了大汪。高粱地西邊就是渺茫的微山湖，下大雨，發(fā)大水，湖里的水和魚，也跑了過來，另開一條水道，從小男孩家門前的大汪經過，歸入運河。

這時，大汪更大了，大到石橋沒了，汪嘴沒了，這邊的石榴樹，那邊的茶葉樹，在風雨中搖晃著紅紅綠綠的葉枝，相互問候。

雨水大到這個時候，呆在家里的男人們通常是坐不住的，廣播喇叭一陣叫喊，就是女人再溫柔也得起來，披上蓑衣，拿著鐵锨出去看生產隊里的地了，挖開田頭地角的口子，放水。

雨水又是個靈性的東西，在這個時候就會歇歇的。也許是在清早，就會下起像霧一樣的毛毛雨，讓人喘口氣，也讓大汪喘口氣，把地里、溝里流來的水慢慢地排出去，再讓大汪復原它本來的面貌，露出清新得發(fā)綠的石板，露出汪嘴。

飛魚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汪嘴口的急流，有了魚的戲水和歡蹦。村里的大人和孩子沒有了好奇，忘記了堵魚。再說了，吃魚本來就是一件麻煩的事，不小心，魚刺在喉，那更麻煩了。小男孩不再跟人家爭著堵魚，而是光著黑得發(fā)亮的身子，跳到了溫暖的水里，去青蛙叫得最響的地方嚇唬青蛙，或扎猛子到鴨子或白鵝的下面，捉拿它們。他成了大汪里的霸王，水面上的生靈看到他的蹤影，就會遠遠地躲著。

小男孩在水里鳧出了頭，漂游著。這時，汪嘴石橋下的水聲響過，飛魚飛了起來，躍過了石橋，一路水聲地飛到了茶葉樹下，戲水后打個踅，飛到了西邊的汪嘴邊，又飛到高粱地里不見了。他看到了飛魚完美的飛行后，決定，去捉飛魚，紅紅的身子，放在自己家盛水的泥缸里，跟她交朋友，她想上天也帶著自己去，天上是彩虹的世界，多么美啊。

小男孩上了汪，叫來了他鄰居家的小女孩，也是個愛水的孩子。她穿著花褲頭子，扛著竹簍子，跟著小男孩下了水，兩人像鴨子一樣游到了茶葉樹底下，張開了竹簍子，等著飛魚飛來，捉個正著。他們藏在茶葉樹繁茂的枝條下的水里，似鳧水的鴨子露著頭。兩人屏住呼吸緊張地等了一會兒，汪嘴雖然有魚的戲水聲，但沒有飛魚躍過石橋，更沒有飛魚沿著水面向茶葉樹飛來?；蛟S是等待得久了，小女孩放松了警惕，問他真的看見飛魚了嗎?紅色的飛魚，就從石橋飛到了茶葉樹下的，我看得清楚。那……那那，它還會再來嗎?會……會會的。兩個小孩子有些冷，嘴就結巴了，但還是饒有興趣地說著。它真的飛過了龍門，上……上上了天，它的家住天上，還是住東海龍宮?東東……東海龍宮也……也住，天上也住……住。兩個小孩子曾經跟同一個大人學過結巴，因為好奇。結巴是一學就會的，學了就難改掉。下雨的時候，被他們的母親，突然拉到了堂屋門后，用笤帚頭照頭打，打得疼了，急了，問，打我干什么?他們就把結巴忘了?？墒?，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又有些冷，就高興地結巴了，他們感覺到，結巴不是什么壞事，是個好奇的事。兩人在一起說話時，就有意結巴些，分享結巴的快樂。

蹲在水里，說了一會兒飛魚，就發(fā)生了矛盾。問題是如果捉到了飛魚放在誰家的泥缸里?小男孩是獨裁了些，自然要把飛魚放在自己家的泥缸里，但，同意讓小女孩看；小女孩不高興了，噘起了嘴巴，說，一家放一天，輪流著放。小男孩有些刁滑，不同意卻有不同意的借口，他說小女孩，你家的黃狗咬人。小女孩反擊說，你家的黑貓要是夜里把飛魚偷吃了呢?小男孩更霸道了，說，是我看見的飛魚。小女孩從水里舉起了竹簍子，得意地說，看見不為算，誰逮著是誰的。小男孩更不同意了，出了餿主意，躍起了身子，用手拉下一條茶葉枝橫在他們跟前，說，飛魚要是飛到了我這邊，就是我的，你逮著也算我的。小女孩問，飛魚飛到了我這邊，我逮著就是我的了，不算你的。小女孩終于有了自己的水域，欣喜著，說，飛魚飛到了我這邊我就逮，飛到了你那邊，我就不逮。小男孩白了眼，又耍了滑頭，把茶葉枝條推到了小女孩跟前，小女孩給推了回去，然后，又摘了茶葉子，放在枝條上，做起了家，茶葉枝條是圍墻，茶葉子是門。她把門關上，誰也進不來的，也不讓小男孩進來。小男孩使壞了，用雙手在枝條底下翻水，翻涌上的水，把小女孩的家門給翻跑了。小女孩氣憤了，用手掌急打水面，水花打在小男孩的臉上。小男孩也還擊，用水潑小女孩的頭。小女孩氣憤了，舉起竹簍子打小男孩。小男孩嬉笑著說你打不著，沉入水里，像鴨子一樣，一會子不出來。小女孩高興了，得意地叫著，放下了竹簍子，又拉下了茶葉枝條，在枝條上擺起了小家家。忽然，小男孩吐著口水，鉆出來，出現在她跟前，問飛魚來了嗎?小女孩專注地擺著小家家，搖頭。小男孩嬉皮笑臉地把手從水里侵略過去，露出了手指，攪著水，對她說，你上回在高粱地里還給大成做媳婦呢，他鼻子邋遢得比我還長。小女孩說，誰對我好我就跟誰做媳婦。小男孩說，我對你好，我都喊你逮飛魚了。小女孩說，你還不讓放俺家里呢?小男孩笑了，說，逮著飛魚放你家一天放俺家一天，你得跟我做媳婦。說著，鳧水進了小女孩的小家家里，抱住了竹簍子。小女孩也跟著抱著，臉對臉的，嘿嘿笑著。小女孩沒有拒絕，但還是向小男孩提出了要求，說，你別用石頭打俺家的狗，它咬你，我喚它。小男孩說，行，你以后別跟著人家爬俺家的石榴樹偷石榴，石榴熟了，我揀一個大的，喊著你一起吃。似乎飽滿的石榴紅粒子在明月的中秋里，酸甜在他們的心里了。

毛毛雨還在下著，水霧與炊煙越來越濃，天就黑了，飛魚還沒有出現。它會不會夜里出現呢?不會，它也要睡覺的。他們把竹簍子用茶葉枝條系住了，游過了大汪，上了岸。上面好冷啊，他身子打著哆嗦，牙齒打著顫栗，對同樣處境的小女孩說，明……明明天飛魚肯定會來的。

翌日，小男孩起來，站到大門口看著外面。溫情的小雨不緊不慢下著，水霧從四周升起，將大汪圍住，大汪上面也是濃煙一樣的霧。水霧像什么呢?像天上不太白不太黑的云，落在了地上。父親和母親對他說，地上起霧的時候，魚才會飛。那，那那，沒有霧就不會飛嗎?昨天有飛魚，昨天有水霧嗎?昨天有水霧，不過不大，沒有今天大，今天一定有飛魚了。

他光著屁股翹著腳尖，出了家門，蹚著水，向汪嘴走去，遠遠地聽到了汪嘴石榴樹下的石橋旁有了水的響動，不用說，魚們在那兒聚會玩耍了。他怕驚動魚們，就停住了，小心地往回走。他走到了小女孩的家門前，小黃狗就跑了出來咬他，翹著尾巴，“汪汪汪”地叫著。小男孩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照黃狗打去，在他蹲身子的當兒，黃狗叫著往回退縮，退到了門口，還在咬他。小男孩的石頭就打了過去，打在油著漆寫著紅色標語的大門上，響聲過后，就有了喚狗的聲音，吧吧吧，小狗過來。小黃狗搖著尾巴，叫著跑進了堂屋。穿著一身花衣服的小女孩跑了出來，靠在門上嚼著煎餅格子，看著光著屁股的小男孩，歪著嘴巴笑了，對小男孩說，俺娘打我了，不讓我跟你一起玩，也不讓我去捉飛魚。為什么?小男孩背靠在她家大門旁的墻頭下緩慢地向大門口磨蹭去，問她。小女孩咯吱地嚼著煎餅格子，神奇地說，你還不知道?飛魚都是成精的，不能惹的，俺娘說，王老五拉著他兒子去趕集，路過微山湖邊，上大霧，路上有一條大火頭(黑魚)，可能是飛累了躺在地上。王老五下了車，把大火頭拾起來放在車子里，讓他兒子看著。大火頭活蹦亂跳想飛走，他兒子不讓，還用竹篾子穿了火頭的腮，火頭就死了。他們趕集回來，路過湖邊的蘆葦叢時，大霧還沒有散去，許多火頭在蘆葦里飛來飛去，要給死去的伙伴報仇。王老五花了眼，迷了路，碰到了一個火頭變成的老巫婆，給王老五領路，把拉平車的王老五領到了一個蘆葦坑里，連人帶車翻了進去。他爬了上來，他兒子沒有爬上來，被一群老巫婆一樣的老火頭咬住了身子，渾身是血……火頭吃肉，你就別捉飛魚了。小男孩反駁道，那是火頭，火頭是壞的，我捉的是鯉魚，鯉魚是好的，我又不害她，我跟她交朋友，我也跟她上天，天上可好了，有神仙，有玉皇大帝，你要是不跟飛魚交朋友，就不帶你去。在小男孩煽動下，小女孩動搖了自己的觀點，她嚼完了煎餅格子，咬著手指，說，你先下水，等俺娘跟人拉呱，我就偷跑出來。

地面上是有些冷，小男孩哆嗦著身子，赤著腳跑進了大汪里。大汪里的水很溫暖，他扎一個猛子，就到了茶葉樹下，找到了昨天的竹簍子，提了起來，里面是些亂竄亂蹦的泥鰍，還有蝦。討厭。用手抓起，把它們扔得遠遠的，摔得重重的，免得跟著搗亂。他抱著竹簍子，蹲在水里，等待著飛魚出現。

這一天飛魚沒有出現，小女孩也沒有出門。起風了，霧就小了。好在風不大，斜風細雨的水面上除了響著碎玉般的雨聲外，就是鴨子和白鵝的叫聲，就是青蛙和癩蛤蟆的叫聲。討厭。他扎著猛子，把鴨子和白鵝趕回了家，他又扎著猛子，把青蛙和癩蛤蟆嚇跑，這些煩人的聲音是驅趕不盡的，除非把夏天也驅趕走了。他勞累了一會子，又游到了茶葉樹下等待?？墒?，又有大人們從地里回來，在石橋上洗腳上的泥，大聲地說著話。他很無奈。到了傍晚，水霧和暮靄升了起來，他無精打采地回家了，吃了熱熱的飯，鉆進了蚊帳里。夜里，他做夢了，做了一個華美的浪漫的夢。他跟飛魚成了朋友，他騎在一條紅色的鯉魚身上，上了天，許多鯉魚在他四周游著，唱著歌。他也是，光著屁股，不，是戴著黃兜兜，向飛魚朋友們問好。他們一起上了天，天是什么樣子的呢，是七色的彩光，像雨后的彩虹，到處都是，絢麗極了，耀眼極了，比自己的草屋子好多了……天上也有河，河里也有水，雨就是天河的水。他跟著飛魚們跳到了天河里游泳，天河里的水真好，比大汪里的水還溫暖。哦，溫暖，他在溫暖中醒來，是自己尿床了。他怕大人知道，就拉來被單子，墊在潮濕的身下，又睡著了，跟著精神去追逐飛魚。

他在昨天晚上吃飯時，問了會講故事的父親，飛魚什么時候出現?父親說，飛魚一般是在天明那會兒。

小男孩大清早就爬了起來，站在堂屋門口挺著小雞雞尿尿。這時，他醒透了，院子里的雨小了，滿空中飄滿了毛茸茸的白霧，他伸著鼻子，喘著熱氣，快意地嗅著，這些毛茸茸的白霧，就神奇地變成了潮濕的水滴，掛在了他的鼻尖上。再抬頭看外面，外面霧氣一團，好大的霧啊。他立刻想到了飛魚，感覺飛魚就在石榴樹下石橋邊的汪嘴旁，跟魚們戲水了。

他開了大門，赤著腳，悄悄下了汪，一個猛子扎到了茂密的茶葉樹下，準備好了竹簍子，等著捉飛魚。他藏在枝條下，看著霧氣濛濛的水面看著朦朧的石橋，聽著石橋下的水流聲，他的心緊張起來了。不用說，那是魚們在戲水。飛魚，會不會出現呢?就在他盼望的時刻，汪嘴的水聲大了，“嘩啦”一陣響聲，有魚逆水跳躍上石橋，可惜沒有跳躍過去，落在了石橋上，活蹦亂跳著，又滾到了水里。水的聲響是一陣大一陣小。小男孩亮著小眼睛看著，看得很朦朧，剛才落在石橋上的是一條青色的鯉魚。它好笨啊，再使勁就躍過去了，連石橋都過不去怎么躍龍門呢?龍門一定好高吧，比翻水站還高。躍過了龍門就能變成龍，就能夠上天。青色的鯉魚不能，紅色的鯉魚能。又是一條鯉魚躍了起來，光亮、脆響地落在石板上，蹦了幾下滾落在水里。有飛魚嗎?小男孩看著、想著的時候，飛魚出現了，紅色的俊美的鯉魚，從汪嘴下流的水里迎著石橋躍了起來，比青色的鯉魚躍得高，躍得自然。她躍過了石橋，落在大汪里，然后，沿著大汪的水面，搖晃著尾巴，一路響聲地向茂密的茶葉樹下游來，戲水、吃嫩茶葉子。她后面的水里，魚們鳧出了頭，有的躍著往前竄，也是一路響聲地朝茶葉樹下游去。小男孩緊張地蹲在水里露著兩只眼睛，屏住了呼吸，手里抓緊了竹簍子，準備逮飛魚。飛魚好像有比人強百倍的嗅覺和感覺，她可能嗅出了人的味道或者是感覺到了異常，到了茶葉枝條邊，打了一個蜇，沿著霧蒙蒙的水面，又是一路響聲，向大汪的注水口，西邊的汪嘴飛去。

飛魚飛走了。不再緊張的小男孩，敏捷地放下了竹簍子，扎了一個猛子，像魚一樣向大汪的注水口潛去，和跟著飛魚來到的魚們在水里相碰了，茶葉樹下又是一片撲騰和白亮。

小男孩好像是魚變的，注定與水有緣，他會走路時就跟著父親下水，學會了游泳。生在水鄉(xiāng)，就是一條魚。他曾經跟大人打賭，說他能夠從東邊的汪嘴潛泳到西邊的汪嘴。有一華里的路程，那得多大的氣力啊，沒人相信，如果你能夠潛泳過去，就請你吃煎餅卷辣椒雞蛋。他不是莽夫，不能硬憋勁，而是跟著魚學會了在水里喘氣，他輕松地潛泳到了西邊的汪嘴，吐著水氣，面不改色，一副自得的樣子。大人輸了，比他大的孩子們也比不過他，盡管跟著他學了在水里換氣，卻沒有學會。

從高粱地里流來的水注入到了大汪里，汪嘴的魚蝦在此熱鬧著。小男孩潛泳到了西邊的汪嘴，像大鯊魚一樣出現了，嚇跑了汪嘴水流處的魚。他從水中露出半個頭來，尋找著飛魚。飛魚不見了，她會飛到哪里去呢?他在傻愣的時候，飛魚出現了，紅色的光亮竄行在云霧里，她從茶葉樹那邊又是一路水響地游來，好像是有意跟他捉迷藏的。哦，她又去了茶葉樹下，早知道我就在那兒捉她。小男孩看著飛馳來的飛魚，蹲了馬步，在水里的雙手做好了捕捉的準備。

飛魚到了西邊的汪嘴，紅色的肚皮和尾巴拍打一下嘩啦的水流，就躍了起來，沿著注入的水流逆行。在飛魚拍打汪嘴水流的瞬間，小男孩看清楚了飛魚，那是多么美麗的身體呀，紅紅的頭，圓圓的眼睛，紅旗般張開的魚鱗，還長著兩個紅胡子，尾巴搖晃著，身體就輕松地飛走了。小男孩看得有些傻了，忘記了捉她。飛魚是不能捉的，她是自己的朋友。

當他看到飛魚悠然地鉆進了迷蒙的高粱地時，他就急了，像鯊魚一樣躍上了汪，跟著追擊飛魚。

高粱地里大霧彌漫，比大汪里的霧還濃還稠，也更神秘了。飛魚飛入了高粱地，就不見了。小男孩緊跟著進入了高粱地，迷了路。到處都是站著的高粱，到處都是濃霧，小男孩不害怕，反而興奮，他感覺自己到了父親所講的神話故事里，這就是玉皇大帝住的天宮吧，神霧飄渺，亦夢亦幻。他被四周的濃霧和高梁包圍了，他感覺四周都是飛魚在飛……

在他傻愣的時刻，高粱地里有了水聲，嘩啦一片。是魚，是飛魚。飛魚進入了高粱地就不能自在地飛行了，就會碰到高粱，落在高粱地里的水溝里?？隙ㄊ秋w魚。他蹚著水，踩著半腿深的泥，去水響的地方。這時，前后左右的高粱地里響起了嘩啦的水聲，接著神秘的高粱地傳來了凄厲的蛙聲和恐怖的鳥鳴，回響在他的耳畔。小男孩到了響聲大的地方，是一個積水很多的凹坑，看清楚了是一條火頭和幾條青色的小鯉魚在戲弄他。討厭，你們也跟著熱鬧。要是沒有紅色的飛魚，我就會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地捉回去。他折回頭，向另一個響聲大的地方走去。是幾條鯽魚，他看了一眼，就走了。高梁地里這樣的水窩子太多，紅色的飛魚會不會飛走了呢?她進了高粱地怎么能飛呢?能啊。他忽然想起來了，飛魚沿著高粱內行距，也可以飛行啊，飛魚肯定飛出了高粱地，飛到了西邊的大湖，那是她的家。

他有些沮喪，感覺飛魚太對不起他了，太不夠朋友了，讓他勞苦。他想回去，感覺就這樣回去太不值得，得捉幾條魚回家，起碼得捉一條大火頭。大火頭壞，會變成老巫婆，害人。那就捉幾條草魚或者鯽魚吧，不會飛的鯉魚也不能放過。

他蹚著沒到膝蓋深的泥水，看著身邊的高粱稞。一棵高粱葉子下，有一對螞蚱躲在下邊避雨，公的抱著母的在用力享受愛情，小男孩熊著鼻子，罵了句流氓。小男孩想走時，聽到了附近的高粱地里有了水花的響動，可能是鯽魚也可能是鯉魚，不會太大。他就扶著高粱稞走了過去，在一個水窩旁，一條花蛇吃力地吞著一只青蛙，青蛙還剩下兩條腿，亂蹬著?；ㄉ咭娙藖砹?，彎曲游動想走。小男孩看不慣這些不平的事，勇敢地上前提起花蛇的尾巴用力搖著，像牧人在抽打不聽話的牛羊前熟練地在空中抽打著皮鞭。他在高粱稞子的行距中間甩著，抽得高粱葉子“嘩啦嘩啦”地響。蛇是最怕被提著尾巴像甩鞭子一樣搖，一搖一甩，花蛇的骨節(jié)就脫落了，花蛇成了失去彈性的彈簧，軟軟的。小男孩把花蛇放在地下，花蛇露著花白的肚皮，不在抽縮盤旋了，花蛇閉上眼睛死了。小男孩上去，叉手扣住蛇的上顎和下顎，大聲叫了聲“嗨”，花蛇就被一撕兩半，被蛇吞的青蛙，就掉在了地下。青蛙有些昏迷。小男孩把流著紫色血的花蛇扔到了高粱溝里，蹲下看著青蛙，淘氣的青蛙，你不在大汪里叫，你跑這兒來干什么?青蛙好像懂得他的來意，就“哇”地叫了一聲，鼓起了嘴巴，睜開綠眼，跳走了。小男孩心里舒服多了，救了青蛙，殺死了壞蛇。

不過，今天他關心的是飛魚，在此救了青蛙也是巧合，也是青蛙的造化。青蛙本來是個可愛的家伙，就是叫聲太多，有點煩人。他又看了看水窩，水窩里的水渾了，水窩里有許多雜草，這是湖里的雜草，被湖里的洪水沖到了這兒。小男孩搖頭，現出了失望的神情，飛魚不會在這里的。就在他失望的時候，雜草里的水又動了起來，露出了青青的雜草，怎么，雜草里還有紅色的身軀：難道是飛魚?他又往前蹚了泥，彎下身子時，水里又是翻動，翻動的泥水濺了他一臉。他用手抹了一下，看清楚了雜草里是有一條魚，紅色的。如果是飛魚，她怎么會鉆到了雜草里呢?他憐憫起飛魚來，這樣會悶死的，你咋不飛走呢?他伸出手去撥水窩里的雜草時，水里又有了反抗，紅色的身子和雜草翻動了，把水里可怕的東西翻了出來。是水蛇，跟大拇指一樣粗的繩子，緊緊地捆住了飛魚。飛魚會悶死的憋死的嗆死的，真壞!小男孩氣憤了，瞪大了眼睛，罵了句：壞蛋!他就折了一棵高粱秸，去撥雜草，去撥水里的水蛇。啊，水里有兩條水蛇，它們纏住了飛魚。它們躍不過龍門，升不了天，就不讓飛魚升天。父親說，母親也說，世上的蛇和水里的蛇是一樣的壞。母親還聽人說，人被趕出幸福的家園，就是蛇使得壞。小男孩用高粱秸挑上來了一條水蛇，他用手抓住了尾巴，用力地搖，然后扔在高粱稞子上。水蛇死了。水里還有蛇。他又撈出了一條，狡猾的水蛇想跑，被小男孩捧起泥，重重地打在頭上，再用高粱秸抽打，很快抽打成幾段。他把水蛇打死，又撥開了水里的雜草，紅色的鯉魚搖著尾巴，鳧了上來。啊，是飛魚，是我追逐的飛魚，還是四個鼻孔的呢。

飛魚游了上來，像受傷的人一樣，喘著氣，無力地躺在水草上。小男孩看著飛魚，心疼得要哭了。大聲對她說，我把欺負你的壞蛋水蛇打死了。然后抱起她，放到了一窩清水里，他就蹲在旁邊看著飛魚。飛魚喝了清水，吐了渾濁的水，精神了起來，能夠浮游在水里了。她搖著尾巴，感激小男孩，她把小男孩當成了朋友。

小男孩小心地用雜草墊著飛魚，把可愛的飛魚抱出了煙霧彌漫的高粱地。他渾身是泥，抱著飛魚跑著。他怕飛魚真飛走了，就把飛魚的肚皮貼在了自己的肚皮上。他一口氣跑到了大汪東邊的石橋上，碰到了小女孩，小女孩讓開了路，驚奇地問是飛魚嗎?是。小男孩沒有停步，抱著飛魚往家里跑，小女孩也跟著跑，問在哪里捉到的？高粱地。

滿身是泥水的小男孩抱著飛魚，進了家，對堂屋里的母親喊道，娘，你快來看，我救了飛魚。他娘和爹端著飯碗出來，看了紅色的鯉魚，他爹說，是四鼻孔的鯉魚，是神魚。

小男孩把她連同雜草一起放在了吃水的泥缸里，飛魚自由了，歡快地在泥缸里游著。母親又拿來高粱梃子做成的蓋子，蓋上，對小男孩、小女孩說，這樣，四鼻孔鯉魚就不會飛走了。

小男孩的母親把他拽進屋子里，用溫水給擦了身子，穿上了衣服，讓他吃熱飯。小女孩也是高興，呆在他家里，跟他一起分享快樂。說一會兒話，就會跑出來看一會兒泥缸里的飛魚。她真的美麗啊。

這時，雨又大了起來。小男孩和小女孩沒有出去，呆在家里，陪伴飛魚，聽小男孩的父親講神話故事。父親抽著旱煙袋，不停地敲著布鞋說，她是留城王的侍者，留城塌了就成了微山湖，湖面上經常出現海市蜃樓，留城王就會坐著金光燦爛的馬車，帶著侍者，出現。這侍者怎么跑到了這兒來呢，又怎么變成了四鼻孔鯉魚?她啊，怕人認出來她，就變成了四鼻孔鯉魚，也可能是出差迷了路，也可能是偷跑出來玩唄?出什么差，是不是從天上來，她又為何偷跑出來，找誰的?這……這，這個嗎，你們還小，長大了就會明白的。噢，那，那那，留城是怎么塌的?地震。怎么地震?地震就是地震。小男孩的父親又開始津津樂道了，他講，留城地震前，有人知道，就是運河北岸姓劉的算卦先生，他對留城王說，留城城門口的石獅子要是眼紅了，鼻子和嘴往外噴血，城就要塌了，你的家人快上船，保準無事，你不能告訴別人，不然你的家人就不能得救了。留城王信了，他心善，通知了城中的人造船。他還專門派家人看石獅子的眼睛什么時候紅，嘴和鼻子什么時候噴血。家人不信，石獅子怎么會眼紅，鼻子和嘴怎么會噴血呢?天天看，天天報告王爺，時間長了就煩了，白天黑夜的看守，什么時候是個頭呢?看守的家人是個急性子，偷偷地用雞血往石獅子的鼻子、眼睛、嘴上涂，哪知這一涂石獅子耳朵冒白煙，鼻子嘴巴往外吐血。家人嚇壞了，趕緊報告了王爺，王爺命人上船。在說話之時，天昏地暗，地動山搖，留城塌了，留城王和留城人都死了，大水漲上來了，就成了微山湖。那，那那，要是家人不用雞血涂呢?那得晚幾天，幾年。那，那那，要是留城王偷偷上船呢?留城王不會死，但是，他愛老百姓，跟著老百姓一起死了，所以嘛，老百姓才愛戴他。噢……算卦先生還知道什么，他死了嗎?我們也讓他算算，飛魚是什么變的?

孩子們的幻想比大人還豐富，有了許多設想，就像兩小兒辯日，輕輕地難倒了孔夫子。小男孩問父親，那……那那，飛魚為什么要在雨天里飛呢?小女孩也問，那……那那，太陽為什么要在白天里出來呢，月亮為什么要在黑天里出來呢?不準那!小男孩的父親被難住了，大聲喝住了他們，用旱煙袋指著他們訓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我怎么能知道。說完，用旱煙袋頭敲著布鞋綁，然后，脫了布鞋，赤著腳，穿著蓑衣，鉆進了雨里，拿著鐵锨對屋子里的小孩子們說，撈魚摸蝦，耽誤莊稼。父親提著鐵锨下地了，把莊稼里的水放出去。

父親走了，兩個小孩子嬉笑了一陣，跑出去看了飛魚，飛魚在泥缸里，很溫柔很舒適地游著。外面的雨還是嘩啦嘩啦地下著。父親不行了，被兩個小孩子問倒了。那些難題，飛魚一定知道。母親納著針線活，突然“咯咯咯咯”地大笑起來，笑得兩個孩子發(fā)愣了。小男孩的娘笑得無力時，然后用針在頭發(fā)叢中撓著癢，笑著說，飛魚是躍過龍門的，能夠上天的，她知道，你爹沒出過門，他能知道多少，得問飛魚?飛魚不會說話?飛魚變成了龍就會說話了。噢……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往前過。又下了幾天雨，天就晴了。灼熱的陽光將沉悶的大地烤干，把潮濕的水氣烤干，也把石榴樹下那些魚腥臭味烤干。雨天里那些活蹦亂跳的魚啦蝦啦不見了，莊稼地里、大汪邊都是跳躍的、飛騰的螞蚱和小蟲，它們吮吸著充沛的葉汁，幸福地生活著。有時是一群一群的，從汪這邊飛躍那邊，又有時從汪那邊飛到了汪這邊，好像就是為了大汪里的水飛騰的。小男孩的母親告訴他，螞蚱把仔下在水邊就能變成魚，魚下的仔要是沒有水就能變成螞蚱，跟雞下蛋，蛋變雞一樣。世界就是神奇，許多東西是可以變的，變來變去的，都離不開水。人更離不開水。如果陸地變成海洋，陸地里的生物就會變成各種魚，同樣，海洋要是變成陸地，海洋里的魚，也會變成陸地的生物，魚是可以變成人的。

空氣也是這樣，它恢復了原先的味道，不再過分潮濕，不在散發(fā)腥味。大汪也恢復了本來的面目，現出了清新的輪廓。水是水，橋是橋，石榴樹是石榴樹，茶葉樹是茶葉樹，各就各位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很和諧。不下雨的日子總讓人感覺少了點什么，可要說個清楚，卻又說不出來?？傊拖窀星橐粯?，把大家連帶在一起，世界不能沒有水，也不能沒有感情。

小男孩在晴天里，被母親強行穿上了褲頭，但讓他穿鞋，卻是怎么也不愿意。就赤著腳，踩著熱熱的土地，天天準時給飛魚捉螞蚱捉小蟲，去了大腿去了翅膀放在泥缸里，讓飛魚吃。那個小女孩也是，帶著他們的小伙伴們，也來大獻殷勤，從外面帶來了飛魚吃的東西，如雜草，如麥麩子等。他們圍著泥缸唧唧喳喳，看著飛魚，有的還把手指放在水里，讓飛魚咬。飛魚真的成了小男孩他們的朋友，每當他來喂食時，她就會把頭鳧出來，用嘴巴咬他的手指，這是友好的表示。就連要吃飛魚的黑貓也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先是看著飛魚叫著，伸著爪子，被小男孩狠狠地提了起來摔打后，不在伸爪子，而是跟著小男孩爬在泥缸沿，溫柔地叫著，也有了要與水里的飛魚交朋友的愿望。確實，飛魚真的把小男孩他們當成了朋友。當初飛魚躍過了龍門，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飛行，她來找朋友們玩耍，跟魚們比試本領，自己贏了。自己躍過了龍門，就能夠變成龍，自己的理想就大了，要飛游整個世界。飛游就先從大汪邊的汪嘴開始吧，她很輕松地躍過了石橋，她完美的飛躍征服了所有的魚們，她們歡呼她們跳躍……可惜啊，自己在飛行高粱地里時，由于得意，也可能是霧太大，自己沒有看清楚，碰到了一棵高粱上，碰得頭發(fā)懵，自己就落在高粱地里，想飛起來，怎么也飛不起來了，可能是自己太累了，累了就歇會兒吧。誰知道，兩條水蛇和一條花蛇來了，它們圍住了飛魚，揚起頭，吐著毒信子，向自己的鼻孔吐毒氣?；ㄉ邔λ哒f，本家弟兄，這個世界對我們太不公平了，連鯉魚也要成精。水蛇對花蛇說，本家弟兄，在伊甸園里，鯉魚算老幾，人都不如我們聰明，哎，誰知道我們的祖先聰明反被聰明誤，上帝永遠讓我們呆在黑暗的地方，風光的事就沒有我們家族的份了?；ㄉ咄轮練猓瑢λ哒f，別說那么多了，我們就把怨恨發(fā)在這個逞能的四鼻孔鯉魚身上吧。三條蛇吐著毒氣，向昏迷中的飛魚撲來，這時，一個大青蛙勇敢地從高粱壟子上跳了過來，落到了飛魚與蛇的中間，大青蛙鼓著綠眼睛，蛙聲蛙氣地說，你們又在這兒干壞事，想害飛魚，飛魚是我的朋友，她救過我，上次，水蛇咬我的時候，飛魚當時還小，她喊來了烏龜和螃蟹，螃蟹用鉗子夾破了水蛇的頭，烏龜把我馱上了岸，飛魚給我送來了螞蚱吃……。水蛇說，這回你跑不掉了。花蛇發(fā)怒了，對水蛇說，天下膽量最小的蠢貨也來跟我們理論了，這個世界真的沒有我們的份了，不行。花蛇上來跟青蛙打架，青蛙倒不怕它，花蛇一咬，青蛙就跳上了花蛇的后背，大聲叫，氣花蛇……兩個打成了平手，看著的水蛇給花蛇遞了眼睛，花蛇看懂了水蛇的眼神，便對青蛙說，你會叫，我跟你比叫，要是你的叫聲響，我就認輸，不再欺負你的朋友，怎么樣？誠實的青蛙當真了，從花蛇的后背跳了下來，對著花蛇，比賽叫聲。這時，狡猾的水蛇從兩邊悄悄游了過去，盤住了青蛙的大腿，花蛇就躍了起來，張開了大口，把青蛙吞在嘴里。青蛙亂蹬著雙腿，想喊，你不君子，你不守信譽。旁邊的水蛇，亮著小眼睛，笑著說，說你是蠢貨就是蠢貨，還想跟我們比智慧，死你的去吧!水蛇們就過來，看著飛魚身上的紅光，聞著飛魚身上的香味，一條水蛇對另一條水蛇說，乖乖，飛魚真是誰見誰愛，就憑這身子，多么美麗啊。另一條水蛇說，把她害在這里，要是再讓別的青蛙看見，會傳了出去，飛魚的朋友會找我們報仇的。它們用身子把飛魚纏了起來，拉到了附近的水窩里，用雜草蓋在飛魚身上，纏住她，然后，水蛇職業(yè)般地入地，把水攪渾，要把飛魚悶死要把飛魚憋死要把飛魚嗆死。剛剛蘇醒的飛魚，極力反抗，此時，她多么想得到朋友們的幫助啊……在她絕望的時候，小男孩出現了，打死了花蛇救了青蛙，又打死了水蛇救了自己。飛魚在渾水里還是看清楚了小男孩的勇敢，那真是男子漢啊，多么無畏多么利落把狡猾陰險的蛇打死……水里的飛魚雖然還在昏迷中，但她的神智還相當清醒，那，那那自己怎么報答這個小男孩呢?送他珠寶，他不見得要，那，待他長成小伙子，自己就變成美人魚，跟他做媳婦。要是父親多給她一個選擇，讓她選擇躍龍門和跟眼前的小男孩做媳婦，她寧愿不躍龍門，不上天成神，放棄一切榮華富貴，就跟著這個勇敢、善良的小伙子做媳婦，自己不嫌棄他家的屋漏雨，也不嫌棄他家的草席寒……只要他像這樣保護自己……

當小男孩抱起自己，飛魚有了另外的想法，小男孩會不會把她當成餐桌上的美味?當小男孩把自己放進泥缸里，她就改變了看法，他們是把自己當朋友。多么清澈的水啊，多么溫暖的缸啊，這些小伙伴們天天給自己送來好吃的，雜草、麥麩子，多香啊。他們把自己當朋友，自己也把他們當朋友。飛魚認識了小男孩，認識了小女孩，也認識了他家的人，他們全把自己當朋友了。飛魚又有了大公的想法，自己要是成了天上的龍，能夠呼風喚雨，地上旱的時候，她就會下雨，地上澇的時候，她就會停止，決不讓人間遭受疾苦……不過，飛魚想，下次下雨的時候，自己就會飛走的，她更加懷念即將離開的日子……對人更有了深深的感情……

小男孩因為家里有飛魚，贏得了孩子們的尊敬，成了孩子王，而小女孩就成了他小家家的媳婦。誰要是不聽他的話，或者跟他掙小女孩，他就有權不讓人家看飛魚。許多小孩子犯了錯誤，寧愿受罰也要去他家看飛魚。有一次，小女孩用手指挖出鼻格子讓飛魚吃了，小男孩就罰小女孩去她家豬圈旁的糞堆里挖蚯蚓。小女孩很聽話，滿身臭味地把挖出的殷紅的蚯蚓交給小男孩，小男孩用大汪里的水洗了，放在泥缸里，讓飛魚吃。飛魚最喜愛吃蚯蚓，飛魚不但沒有瘦，反而長得胖了、大了，更是活躍了。小男孩的父親晚上從莊稼地里回來看了一眼泥缸里的飛魚，樂呵呵地對小男孩說，這四鼻孔鯉魚怕是飛不起來了，多胖啊。小男孩是個神經敏感的孩子，害怕了，怕肥胖的飛魚真得飛不起來，自己也就不能跟著上天宮了。是啊，胖不好，胖了連走路都費勁，二大爺家的三哥娶的花媳婦，像飛魚一樣美麗，后來就胖了，胖得肚子大大的，沒有過去靈巧了，什么太胖了都不好。他伸手指在泥缸里，讓飛魚咬著，跟著飛魚游戲，他的手指到哪，飛魚的嘴巴就跟著游到哪。

小男孩擔心的還是飛魚，萬一她飛不起來怎么辦?小男孩在屬于他家的石榴樹下的石橋上召集小伙伴們開會，不能讓飛魚胖了，胖了飛魚就飛不起來了，就不能帶著他們上天宮了。小伙伴們獻計獻策，不讓飛魚吃麥麩子，不讓飛魚吃螞蚱和小蟲，也不讓飛魚吃蚯蚓。那……那那，她要是餓著了該怎么辦?吃水草。對，我們去湖里撈鮮嫩的水草。

幾個小伙伴跟著小男孩和小女孩，鉆過悶熱的高粱地，去了湖邊撈水草。走出高粱地，天就高了，天也大了，能夠看到南邊的山黛了，更能夠看清湖里的船帆和水面上飛翔的魚鷹了，還有破碎的云。去湖邊的路上，小男孩跟他們講，他還小的時候，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去了湖里的銅山島看鐵礦石，在那兒見識過大烏龜救落水的人，把人馱在背上，游到了島上。大烏龜可大了，它的背可硬了……

他們像魚一樣，在湖邊的水里戲耍。湖邊長滿了水草，水草里有數不清的小魚，那是魚的家啊。他們忘記了使命，貪婪地玩著，小女孩忽然有了靈感，對小男孩說，你是不是做錯了事，不該把飛魚放在你家的泥缸里?放在你家的泥缸里?小女孩的意思被小男孩曲解了，她很委屈，她結巴地說，我，我我我……我是說，她忽然大了聲音，為了讓水里的魚也懂得她的善意，她說，該把飛魚放回湖里，這是她的家。

小男孩轉動著鬼眼，看著小女孩，就用手向她身上攉水，然后扎了猛子，潛泳到底下，抓了小女孩的腿。小女孩嚇得驚叫，就有小伙伴來保護。幾個小伙伴自動地分成了兩隊，打起了水仗，互相用水潑著對方，然后，會扎猛子的扎到了對方的陣營，像鯉魚一樣，撲騰在水里。打了一會，小女孩吃虧了，哭了，才結束了戰(zhàn)斗。他們才想起到湖邊來的使命，開始撈水里青嫩的水草。各人撈了一抱，抱著滴水的水草往回走，抄近路，鉆悶熱的高粱地時，小男孩想起了在大霧彌漫的那天，在高粱地里救飛魚的情景。他把這情景繪聲繪色地講了出來，小伙伴們更感覺此時悶熱難當了，還是雨天好啊，怎么不下雨了呢?小女孩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飛魚在泥缸里會不會像我們在高梁地里一樣的難受?當然難受，泥缸多小啊，湖多大啊。小男孩看著小女孩，又看著小伙伴，他們也看著他，他是孩子王，他的話就是權威。小男孩果斷地把水草砸在地上，對他們說，把飛魚放回湖里，誰跟我再去湖里。都同意，他們把水草砸在高粱地里，像兔子鉆出了高粱地，往家里跑。在臨進家門的時候，小男孩忽然停了下來，伸直手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問，那、那以后下雨天，飛魚還會不會飛來，還會不會認識我?小女孩說，那、那還用說，你救了飛魚，你就是飛魚的朋友了，俺娘講，狐貍這么壞還知道報恩呢，她被獵人的籠子卡住了腿，一個信佛的老奶奶救了狐貍，后來，老奶奶迷了路，狐貍變成了人，給老奶奶飯吃，給老奶奶珠寶，把老奶奶送回了家……說不定啊飛魚回家告訴她娘，真得請你去她家做客呢，說不定還送你寶貝呢。小男孩把伸著的手收了回來，叉著腰，歪著頭翹起了大拇指，得意地說，那當然，我跟她做朋友了，我就要她帶我去天宮玩，帶回來的寶貝，你們都有一份。

小伙伴們歡呼著，跟著小男孩往家里跑，要把飛魚放回湖里。

〔責任編輯 辛 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