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龍
發(fā)呆茶館(外一篇)
秦德龍
有人把郊外的荒山打造成了風(fēng)景區(qū),據(jù)說可以欣賞到古野風(fēng)光。我不屑地哂笑:黃山歸來不看山哦。
也許是燈下黑吧,我始終對郊外的風(fēng)景區(qū)不來興趣??僧?dāng)我聽說山上有個發(fā)呆茶館時,就想,全當(dāng)是爬山休閑吧,去看看也無妨。于是,邀上好友三幾人,驅(qū)車前往了。
到了山下,只見一條小路蜿蜒直上,通向山頂。朋友們伸展著腿腳,向山頂攀去。山道上響起我們的笑聲,居然有一種空谷足音的感覺。
攀到山頂,看到一家茶館。大概就是這里了。老板可真會做生意,把茶館設(shè)在山頭上,讓游人望著天空發(fā)呆,難道是想出售天空嗎?
老板笑兮兮地出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歡迎,歡迎到山上發(fā)呆?!?/p>
發(fā)呆?幾個朋友大笑。我們這次來,可不是為了來發(fā)呆的。不過,老板的爽快,很自然地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發(fā)呆嘛,就是望著藍(lán)天白云,遐想無邊?!崩习逍χ瑸槲覀兤闵狭松饺莸臒岵?。
我們坐在木制的卡座里,順著老板的目光,打量窗外的藍(lán)天白云。不錯,藍(lán)天白云似乎很低矮,伸手既可觸摸。茶館里特別安靜,除了偶爾發(fā)出的茶具輕叩聲,就是煮茶聲了。在城市生活久了,能在郊外找到這么一個好地方,真不錯呢。
“老板,有小食品嗎?我們挑幾樣?!币粋€朋友說。
“對不起,朋友。我們茶館不賣小食品?!崩习逍Φ?,“那些袋裝的、瓶裝的食品、飲料,我們都不賣。會污染環(huán)境的。你們想吃東西,請到山下去用?!?/p>
“老板,上下山很不容易。你融融資,修個索道嘛,山下都方便呢?!绷硪粋€朋友說。
“不好意思了,朋友。我們不想重演給名山裝索道的鬧劇。何況,我們也不是名山。”老板笑道,“你們到山上來,是做吸氧運動的,是要呼吸新鮮空氣的。乘索道,有什么意思呢?”
“老板,山上養(yǎng)幾只猴子,再養(yǎng)幾只野雞。教猴子和野雞做游戲,客人都愛看。還可以把野雞殺了,給客人下酒?!庇忠慌笥颜f。
“對不起,朋友。馴化的猴子和野雞,還是到城里動物園去看。想吃肉喝酒,可以去城里的飯館?!崩习逍Φ溃案魑簧仙絹?,不是為了看猴子和野雞的,你們是為了松弛心靈。萬一,猴子被你們看到了,也想進(jìn)化成人類,不是很鬧心嘛?”
“老板,你可真能開玩笑。我們在這里搞幾天小型會議怎么樣?會議代表住到山上,還可以看日出呢?!蔽易砸詾槁斆?,提出了一個特別愚蠢的問題。
“不好意思了,朋友。山上不需要高談闊論,小心驚動了神仙!我們不接待任何會議,開會可去城里的會議中心?!崩习逍Φ?,“不過,每個月的農(nóng)歷十五,我們歡迎客人到山上賞月?!?/p>
“好啊,這個創(chuàng)意好!中秋節(jié),我們可以來賞月。飲茶賦詞,其樂融融。不過,老板,您不是想賣月亮吧?”我呵呵笑了。我想起來有個美國人,指著天上的月球說,他要對外出租。
“賣月亮?朋友,您真有趣。月亮是全人類的,我怎么有資格出售呢?”“不是說,讓我們對著天空發(fā)呆嗎?”“哦,您說對了。我開這家茶館,就是讓城里人過來發(fā)呆的。德國哲學(xué)家黑格爾說過, ‘一個民族需要一群仰望天空的人,他們不只是注意自己的腳下’。朋友,現(xiàn)在,太多太多的人,不知忙些什么,而丟失了自己的靈魂!其實,到我們這里來的,就是為了撫平紛繁的心緒,對吧?”我們都笑了。不說了,什么都不必說了。老板把黑格爾都搬出來了,我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以后的日子里,每到周末,我們這些城里人,便逃出鋼筋水泥包裹著的玻璃盒子,到郊外來爬山。我們爬到山頂,坐到茶館里,望著天空,遐想無邊。
他是個戲迷。這緣于他爺爺?shù)墓适?。他爺爺是誰呢?他爺爺曾經(jīng)是個戰(zhàn)士。當(dāng)年,歌劇《白毛女》在解放區(qū)上演的時候,有個戰(zhàn)士朝著飾演老地主黃世仁的演員開了槍。他爺爺就在場。他爺爺雖然不是那個開槍的戰(zhàn)士,卻把那段故事演繹得十分傳奇。他是爺爺?shù)膶O子,聽了故事后,不由分說地迷上了神奇的戲劇。
那時候,他還小,卻對戲劇充滿了癡迷。村里來了個劇團(tuán),他悄悄地爬上了后臺,將熱乎乎的餅子塞給一個花旦吃?;ǖ┦莻€白皙的小伙,飾演小姐惟妙惟肖。他喜歡這個演員,劇團(tuán)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跟了三七二十一天。他爺爺找到他的時候,他正給這個花旦洗腳。
他爺爺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揪回了家去。
他爺爺命他讀書,讀書能考大學(xué),考大學(xué)能有工作,有了工作能在劇場看大戲。
很簡單的道理,很不是道理的道理。
果然,如他爺爺設(shè)計的那樣,他考上了大學(xué),成為城里人,并有條件坐到劇場里看大戲了。
他成了個地道的票友,每逢劇團(tuán)演戲,他都不會缺場。好看的戲,看了一場又一場,不連看三場不過癮。鑼鼓家伙一敲,戲就比天大了。喜歡看戲,當(dāng)然就喜歡演戲的人。一個花旦女演員被他相中了,順理成章地變成了他的對象,又水到渠成地成了他的妻子。在他看來,花旦唱戲就是給他唱的;在妻子看來,他喜歡看戲,就是??椿ǖ┑?。
小日子過得如蜜拌油。
后來,家里多了一臺電視機(jī)。電視好啊,電視里什么樣的戲沒有呢?可他偏偏不喜歡看電視,他總是沒頭沒腦地撞到街上去。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劇團(tuán)不演戲了,劇場不開張了。他問妻子,這是怎么回事呢?妻子念了句莫名其妙的道白:“相公,天要下雨,娘要改嫁!”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
妻子尚能善解人意。每天,妻子都在家里給他唱戲,唱古裝戲,唱現(xiàn)代戲,只要會唱的戲,都給他唱一遍。可他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妻子唱了兩段戲后,竟大病不治,撒手西去了。
沒人給他唱戲了,他就捧個戲匣子,聽?wèi)蛳蛔映獞?,走哪兒聽哪兒。興之所至,他也會吊吊嗓子,唱上兩段。他唱《花木蘭》、唱《紅燈記》、唱《小二黑結(jié)婚》、唱《劉海砍樵》、唱《天仙配》……京劇、豫劇、平劇、花鼓戲、黃梅戲他都能來上幾段。人們都知道他,都喜歡拿他打趣。
“電視里的戲,不夠你看的嗎?”
“那不一樣啊??措娨?,是斗室文化,而到劇場看戲,是群體文化。沒有劇場的感染,潛意識不會滿足啊?!?/p>
“你還潛意識呢,劇場是為你開的嗎?你養(yǎng)得起劇團(tuán)嗎?”
“你不該和我說這個問題,養(yǎng)得起養(yǎng)不起,不是我考慮的問題。俄羅斯人到劇場看戲,專門有掛大衣的更衣室。戲劇是都市文化的標(biāo)志,戲劇是人與人的會見,每個人都需要精神會餐。古希臘有很輝煌的文明,但留下來最膾炙人口的是什么?是戲劇!”
“你去過俄羅斯嗎?你去過古希臘嗎?還拿俄羅斯說事?還拿古希臘說事?有本事,你也寫部戲,讓劇團(tuán)演一演!”
他不吭氣了,人家捅到他的軟肋上了。說到劇本,他不是沒寫過。他偷偷地寫了好幾部戲,可是沒人肯演。人家看了他的劇本,伸手朝他要錢,要排戲的投資。這就是他的尷尬,這就是一個戲迷的尷尬。沒人能理解這種尷尬,這種尷尬讓人感到生活像塊破抹布。
“寫戲的是騙子,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有人面對面地嘲笑他。
“那么好吧,你們就把我當(dāng)作騙子、瘋子、傻子好了!現(xiàn)在,我這個三位一體的家伙,就站在你們面前。我要鄭重地告訴你們,戲劇是一種生活的真實!演員從舞臺上走下來,走到觀眾席表演……對,這種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難道不真實嗎?”
“戲劇人生?。 比藗兏袊@。
“那個依呀嘿,那個依呀嘿,嘿嘿嘿嘿,那個依呀嘿……”他忽然吊起嗓門唱了起來,一邊唱,一邊走起了臺步,還煞有介事地甩了甩袖子,當(dāng)作“水袖”。
“嘿個半天沒完沒了,急不急呀?”有人跺著腳,大笑。
“真是人來瘋,越有人越瘋!”有人搖著頭,大笑。
他忽然收住了臺步,模仿著兒童,天真爛漫地朗誦起來:“拉大鋸,扯大鋸,姥家門口唱大戲……”
聽到這首兒歌,人們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這首兒歌,從爺爺?shù)臓敔數(shù)妮吷纤闫?,人人都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