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翔
銘陽,要是我和亦蝶同時跌落橋下,面臨一樣的生死,你會選擇先救我呢,還是她?
夏日的曇花默默地佇立,輕撫著流螢鎮(zhèn)微涼的青色石墩,伊漣定定地望向藍色的天際。再一次回到這里,物依是,人已非?;蛟S真的人生如戲,屬于我們四人的舞臺,究竟誰才是最后的主角?
快回答我。男孩笑著轉(zhuǎn)過身,伊漣緊拽他的衣角。橋上傳來的打鬧聲中,男孩銘陽淡淡地低聲說,我會先救亦蝶,因為如果她離開,你就只能活在病痛之中,而且不知道能活多久。
銘陽,你一定不知道我聽到了吧。為何如此執(zhí)著?你對我再好,我也只能給你等待。
我是伊漣,我的世界里最多的顏色便是蒼白。
其實我討厭這樣的純凈,卻裝做不以為然,只是不想讓那個最關(guān)心我的人擔心。我拒絕照顧我的阿姨清洗房間的窗簾,因為害怕取下藍色的窗簾后,只有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衣服,只有那蒼白無力的顏色陪伴。住進這里已經(jīng)兩年了,沒有人想到我的生命能堅持這么久,包括我自己都覺得是個奇跡。
銘陽一直忙于為我尋找合適的骨髓,無數(shù)次的希望后,帶來的是無數(shù)次的絕望。當我坐在療養(yǎng)院的小溪邊,淺淺地吟著“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等待黑夜降臨,想放棄這個世界時,銘陽卻跑來抱住我,熱乎乎地對我耳語說:“我們?nèi)ド蠈W(xué),好嗎?”我知道他是誘騙我的,我戴上了假發(fā),病魔使我失去了引以為傲的滿頭青絲,學(xué)校依然對我充滿誘惑。
我不依不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了銘陽。他小心地帶著我,從醫(yī)院里悄悄逃出來,在所剩無幾的日子里,我想再任性一次,開心一次,燦爛一次。
你聽說了沒有,十五班那兩個轉(zhuǎn)學(xué)生?
你是說齊銘陽和伊漣?
嗯,我看到過他們兩個,長得都還不錯,就像一對天生的情侶。
上次音樂俱樂部招人,就是他倆以并列第一名的好成績進入的?
對啊,沒錯!
聽到身旁走過女生的對話,亦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問:“哥哥,你不是十五班的嗎?怎么沒有聽你提起過轉(zhuǎn)學(xué)生的事?”一身白色休閑服的流影緩緩地搖了搖頭。亦蝶不再說話,哥哥的沉默代表他絕不會回答。究竟是什么人呢?引得同年級學(xué)友們?nèi)绱说年P(guān)注。
可真難找啊!伊漣皺皺眉頭,銘陽要參加學(xué)校免費組織的夏令營活動,她只好自己來圖書室借書,查找白血病資料。當她失望地離開時,不想正撞上迎面走來的流影。“對不起!”“對不起!”同時說出口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原來是她!流影暗嘆,那個嘴邊總是掛著淺淺笑容的伊漣。伊漣努力地回想是否在哪里見到過這個男生,他卻道了一聲“再見”,便和一個女孩離開了。走時,伊漣聽到他叫那個女生——亦蝶。
這是喜歡嗎?伊漣笑著朝從遠處跑來的流影揮揮手。如果是,對銘陽是否公平?自從在教室里再一次看到那個男生,她便明白,想要視若無睹是不可能的。死水微瀾的心一旦驚動,便很難平靜。年少的青春總是很容易一見生情。流影給了她最想要的自由,最想要的空間。銘陽是做不到的,在銘陽眼中,她是如此易碎,就像含在嘴里又怕化了的棉花糖,從不肯放手她的生活。伊漣明白,所以她掙扎,她希望快樂,而不是憂傷地度過余下的點滴時光。銘陽,對不起,你的等待我終究無以為報。
銘陽參加夏令營活動回來已經(jīng)三天了,伊漣不知道怎樣開口。她希望銘陽幸福,他是除已過世的媽媽外,最關(guān)心她的人。或許伊漣自己都不明白,銘陽為何始終站在她身邊,關(guān)心她,保護她。從八歲那年認識起,銘陽就像哥哥一樣,在她困難的時候便如守護的天使般出現(xiàn)了,感覺有點兒青梅竹馬。
見到亦蝶,伊漣很是驚奇。銘陽似乎認識她,微笑著向亦蝶介紹自己。伊漣不情愿地走到銘陽身旁,亦蝶不是和流影在相處嗎?我還在圖書館門口見過他們,怎么……伊漣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要說討厭,應(yīng)該是她討厭我吧,自己莫名地介入她和流影之間。伊漣伸出手,星星綴成的手鏈發(fā)著繽紛的光,卻發(fā)現(xiàn)亦蝶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神情很復(fù)雜,甚至,甚至有一絲兒慌亂。“亦蝶!”兩人疑惑地喊出口,只看見亦蝶沖出教學(xué)樓,“她怎么了?”伊漣著急地問。銘陽搖搖頭,看著那個消失在落日光輝中的身影,有些痛苦。
星星手鏈?是她?不是!不是!廢棄的工地角落,亦蝶愣愣地坐在冰涼的鋼材上,終于還是來了嗎?亦蝶陷入了回憶——
“姐姐,糖!我要糖!”不到三歲的小男孩,纏著他的姐姐買東西?!皨寢屵€等著我們拿藥回去呢,下次買?。 苯憬闼坪鹾軣o奈,牽著弟弟的手,向前走去。亦蝶與姐弟倆擦肩而過,隨手將包裝袋里的糖果扔了出去?!安灰^去!”亦蝶猛地回頭,一個小小的身軀掙脫女孩的手,向那袋充滿誘惑力的糖果追逐而去。
戛然而止的的士剎車聲震顫了整個天空,小男孩一動不動地躺在了車輪下。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不是!”亦蝶無力地靠著墻壁喃喃自語。血,鮮紅的血又一次浮現(xiàn)在她眼前。無論怎么治療,找心理醫(yī)生疏導(dǎo),記憶還是抹不去,亦蝶呆呆地注視著漸漸蒼茫的夜色。他一定很痛吧,如果可以,請將痛苦分一半給我。恍惚中亦蝶看見女孩緊緊地抱著弟弟,默默地流淚,無聲地哭泣,卻帶給亦蝶撕心裂肺的痛楚。意識全無的大腦里,只有女孩手上的一條星星手鏈不斷地折磨著自己,每晚亦蝶總會被一陣陣噩夢驚醒。星星手鏈!是巧合嗎?可死亡材料上寫著的名字是“伊臣”。伊臣、伊漣,是什么關(guān)系,只是猜測吧!?
夏天的流螢鎮(zhèn),靜靜的,一絲兒風(fēng)也沒有,未開的曇花無精打采。
銘陽幫著伊漣把行李提進房間?!般y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伊漣低聲念著詩句,心里卻翻江涌浪。銘陽告訴自己,他與亦蝶是在那次夏令營活動中相識的,亦蝶也似乎對他滋生了好感。伊漣思考了很久,想來想去,她還是決定將流影和亦蝶一起約到這里,希望能在四人中間找到答案,兩男兩女,結(jié)局應(yīng)該會是美好的吧,為了自己,也為了別人。她猜想著以后的事情該怎樣發(fā)生。
鎮(zhèn)里最安靜的小飯店里,亦蝶姍姍來遲。其他三人都不明白,為什么亦蝶總像是在故意躲著伊漣,這次出游也猶豫了很久才同意。伊漣看著亦蝶有些發(fā)神,說不清的感覺縈繞心頭,也許是內(nèi)疚自己內(nèi)心深處跟亦蝶競爭吧,正倒著熱茶水的手在恍惚間停住了。忽然亦蝶發(fā)出輕微的痛呼,亦蝶竟然用她的手替自己接住了險些落地的熱氣騰騰的水壺,濺出來的開水燙傷了亦蝶。銘陽、流影立刻跑去拿藥。時間仿佛剎那間減速,亦蝶淡淡地搖了搖頭,莫名地感覺像是對“星星手鏈”一點補償吧?
“漣,亦蝶向我告白了?!痹鹿庀拢跇蛏系你戧栵@得很平靜,“明天我會給她答案?!背林氐目諝饫?,長久的沉默之后,伊漣背過身,用細微的聲音說:“亦蝶她,是我親姐姐。”
銘陽,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多么令人生厭。我不想這么做,可當時的我,活下去已經(jīng)成了最堅定的信念,因為想和流影在一起,永遠,因為愛。我知道你的答案,你不會答應(yīng)亦蝶的,你曾經(jīng)承諾,你的世界只會有我一個人。原諒我的自私,即便清楚告訴你真相后,你會為了維系我的生命,和她在一起,即便明白這樣做,可能會傷害兩個人,也許也會是四個人。
母親是在臨終前,向我講述了一切。我一直以為只有一個親弟弟伊臣,雖然他已經(jīng)睡在距療養(yǎng)院不遠的小山坡上,周圍是大片大片的他喜愛的紫色小花,但卻永遠存在我的心中。亦蝶,是僅大我一歲的親姐姐。她出生一周后,正遇上母親重病臥床不起,祖父祖母不喜歡母親生了一個病懨懨的小女孩。萬般無奈之下,母親只得將她送人撫養(yǎng)。那一年也正是夏天的時候,天氣卻令人發(fā)涼。緣于虧欠亦蝶太多吧,再加上弟弟伊臣車禍的無情打擊,不到四十歲,母親就溘然辭世了。臨終前,母親對我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母親很想念亦蝶,可她在去世前也不知道亦蝶被送往了誰家,生活過得怎樣?深色的窗簾全部拉上,可我感覺得到母親哭了,淚珠兒冰涼地穿透我的皮膚刺痛我的內(nèi)心。
“你幫亦蝶挽起衣袖擦藥時,我發(fā)現(xiàn)了她手臂上半月形的胎記,顏色淺淺的,與母親說的一樣?!币翝i回頭對著銘陽講完最后一句話,停頓了一下,笑了,“我說謊的技術(shù)厲害了不少吧,亦蝶怎么會是姐姐呢。”銘陽沒有說話,他走到伊漣身邊點著她的額頭說:“我開始懷疑讓你上學(xué)是否正確了,這么純潔的伊漣也會騙我了?!狈褐⒐獾乃婵煲鴷r,看著橋頭邊無語的曇花,伊漣埋下頭:“銘陽,要是我和亦蝶同時跌落這座橋,面臨一樣的生死,你會選擇先救我呢,還是她?”
青春的故事就是這么順理成章,又極富戲劇性,不用你思考情節(jié)怎么發(fā)展,它便有了答案。亦蝶和銘陽,伊漣和流影,會走到一起嗎?伊漣猜想著,她想祝福銘陽;但她又不知道這對銘陽是殘酷還是幸福,她不知道銘陽怎樣想。
亦蝶失蹤了。
這是伊漣想到的,亦是不曾想到的。是銘陽告訴了亦蝶,她們是親姐妹嗎?是銘陽讓她捐獻骨髓了吧?是的,伊漣越來越虛弱的身體,再不進行移植手術(shù),恐怕生命就會在不知不覺中化作一縷青煙,無論如何也抓不住了,銘陽很著急。
伊漣感到從未有過的惶恐,有銘陽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流影。亦蝶出走后,流影就不曾回過自己的房間休息,在分分秒秒中,跑遍了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他,還是愛亦蝶嗎?伊漣醋意地想。
伊漣推開流影的房門,人的確不在。習(xí)慣仍然改不了呢,不經(jīng)意地瞟到流影散亂放著的行李,伊漣走過去,把桌上堆著的衣服收拾起來。與天空一般湛藍的海邊,緊挨著的兩人。相片左上角的日期:7月16日。流影不是說那天有教授的講座嗎?原來……亦蝶是個幸運的人呢!銘陽、流影都喜歡她的吧。伊漣默默地將照片放到一邊,淺紫色的信封靜靜地躺在桌上:“給影,亦蝶留?!憋@然流影還沒看見這張照片。
流螢鎮(zhèn),夕陽漸漸移向天邊,最后的斜暉落在伊漣的指尖上。站在橋頭,她的憂傷讓空氣也彷徨。
亦蝶選擇了離開,那個雙眸燦若星辰的女孩從此不再回來。她死后手里還握著一束曇花,想必那個夜晚曇花是燦爛地開放過的。
我錯了,我為什么要將照片藏起來?我為什么變得傻而可憐?她一定在等流影,她來找過流影,我卻殘忍地剝奪了她希望的權(quán)利。我為什么要把亦蝶是我親姐姐的事告訴銘陽,我太自私了,太自私了。
“亦蝶就是被我家抱養(yǎng)的,亦蝶一直把我當做親哥哥?!绷饔暗脑捵屢翝i羞愧難當,她誤會了也誤解了。伊漣后悔不已,痛苦不已。她就知道是自己自編自導(dǎo)自演了一場悲劇,亦蝶姐姐的善良,讓她無法面對。
葬禮,伊漣沒有參加。她癱坐在地上,打開了曇花下面壓著的一封信——
伊漣妹妹,我查過你的資料也咨詢過專家,我們的骨髓能配型的,你是我最后的一個親人了,我必須幫助你,我的離去與你無關(guān)。銘陽很愛你,你會幸福的。我很想念媽媽,很想念弟弟。弟弟的死是我造成的,我每晚都夢見他想吃糖果的模樣,好可憐好可愛。我本來該留下來好好照顧你,可是我無法釋然,無法解開心結(jié),我是你懦弱的姐姐,我選擇了逃跑。但你要堅強地活著,這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亦蝶姐姐,骨髓我怎可以接受?天使才會有如此明媚的心空,你能否看見我的悔和傷。
對折,撕開,再對折,再撕開。捐贈書的碎片,在空中慢慢地沉落,爾后紛紛揚揚地漂在幽綠的水面上,直到被水徹底濡濕,淹沒,了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