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玫瑰

●李 荔

黑夜的玫瑰

●李 荔

窗外的夜，以黑為底色，在精密地組織著另外一個世界，浮塵高懸于空氣中以獨(dú)特的舞姿盡情地舞蹈，路燈抱緊那些燈影下暗黃的溫暖，一輛車疾馳而過，一陣塵煙揚(yáng)起，車消失在路的那頭塵煙留在了路上。風(fēng)從窗前刮過，帶著嗆人味道的風(fēng)從窗縫里擠進(jìn)屋里來，微微掀起窗簾的一角。白天喧囂、嘈雜、繁縟的細(xì)節(jié)，在這樣一個被塵土遮蔽無法透明的黑夜，我跟隨著一場早有預(yù)謀的逃離到達(dá)漆黑之后那片插滿紅燭的高粱地，它讓許多株佇立的高粱稈子瞬間長成玫瑰，在那臺紅燭的映照下，所有剛剛掛上高粱花的高粱穗綻放成一朵朵美麗的玫瑰，這關(guān)于玫瑰影像的比喻，是我長大成人之后才找到的隱喻。從那個夏夜開始許多片由浮塵幻化得玫瑰的花瓣在那個夜晚漂浮、反復(fù)、重疊著顯現(xiàn)。

阿霞是這家唯一的女孩兒，皎白的臉龐上零星地撒上幾顆雀斑，依然擋不住那純真洋溢著的青春；阿霞愛笑，一笑一口齙牙，毫無遮攔地呈現(xiàn)在你的面前，但是卻掩飾不住那份真誠和平和。矮胖的身材與那張方正白皙的臉龐相襯托，用憨態(tài)可掬來表述是恰到好處。阿霞的父親，個頭不高人很敦厚，一手好木匠活，經(jīng)常把一根卷好的磨合煙夾在耳后，干活累的時候，取下夾在耳后的磨合煙，在鋸子上蹭兩下，在墻角找個合適的位置蹲下來，瞇起長滿褶皺的雙眼，愜意地吞云吐霧，這時候，阿霞的母親，推著一車剛從地里拔來鮮嫩的草，橫沖直撞地從大門外沖進(jìn)來，嘴里罵罵咧咧，把鮮嫩的草撒到羊圈里，看到羊們幸福而又知足地叫著，阿霞母親的怒容逐漸消退，狠狠地瞪著老頭子幾眼，自顧地忙著燒火做飯了。

阿霞的父親面無表情地繼續(xù)吞云吐霧，依然專心致志地盯著，那個剛剛成好架子的大衣柜，在阿霞父親的面前突然跳起了舞，那方正的木框左右搖擺著，一個出水芙蓉的美麗女子從大衣柜中間的鏡框里婀娜而出，一條蜿蜒曲回的小溪跟隨著時間在回旋，那位女子一身素衣，一條大辮子歪垂在胸前，手腳輕靈地彎腰插稻，抬手抹把汗，再繼續(xù)，第一次跟著父親走出村莊出去做活，在村子邊就遇到這樣美麗的風(fēng)景……磨合煙燃盡的煙灰燙到了手指，也把他從那個還沒來得及裝鏡框子大衣柜的影像中拉回，那是多久以前呢，20年30年或者就是昨天？再看看眼前的這個女人，臃腫的身材，只是在那滿臉的褶皺的溝壑里依稀可以感受到一絲江南水鄉(xiāng)的那個插稻秧女子的韻味，阿霞的父親搖搖頭自顧地笑起來了。

這個大衣柜是阿霞的父親幫助鄰家的女兒打得嫁妝，鄰家的女兒準(zhǔn)備嫁到城里，是多喜慶的事兒，對于生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小村女孩來說，一下子攀上了高枝成了鳳凰，聽說男方家都是吃商品糧的，根本就不稀罕這些鄉(xiāng)下粗笨的家具，但是鄰家的家風(fēng)很嚴(yán)厲，給女兒說，這個大衣柜要也要，不要也得要，這木料是進(jìn)新疆就栽的榆樹，年齡幾乎和女孩一樣大，進(jìn)城又怎樣，也不能忘了本！阿霞的父親揚(yáng)著手里的木刨子或鋸子也在附和著，兩個老人各自對著未完工的大衣柜傾訴著自己美好的愿望。之于他們，一輩子沒識幾個字，沒去過幾趟城里，沒見過幾件比自己打制更為精致的家具，他們的世界就在眼前，或比眼前更為久遠(yuǎn)的以前相比，那時候缺穿少吃，一家一家逃荒要飯，一家跟著一家擠上火車，往西再往西，沒有時間觀念，沒有路程概念，只有逃生的信念，走吧，只要不停地走。走著走著，黑發(fā)變成白發(fā)，走著走著兒女滿堂，走著走著就該為兒女蓋新房打嫁妝，走著走著就走到戈壁灘的那塊空地上，幾塊土塊壘起的墳頭，就是自己的終點(diǎn)，至于曾經(jīng)出發(fā)的起點(diǎn)，已經(jīng)在那頭遙不可及，用一輩子的路程來衡量，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是在鄰家女孩出嫁的那天才見到大衣柜完整的模樣。方正的大衣柜從橢圓屋頂?shù)母G洞里抬出，本身就像個新嫁娘，再加一朵大紅的綢子花橫攔在中間，更是無比靚麗和驚艷，堆滿棉花稈和葡萄枝子的鄉(xiāng)村小道，一漫是土黃色，從土黃色里跳出的這朵喜慶的大紅花，淘盡小村的落滿灰塵被壓制已久的愿望。大衣柜的兩扇門上分別雕刻了兩束花，那花雕刻得很精致，花葉明晰，紋理細(xì)致，兩床被裝上紅棗和花生的新被子，百鳥朝鳳、鴛鴦戲水，把娘家所有的愿望理想全部都塞進(jìn)了大衣柜。與大衣柜配套的還有一個精致的梳妝臺，梳妝臺中間橢圓的鏡子上也貼上一張大大的雙喜。鄰家女孩用紅頭巾把臉蓋住，由她的哥哥背上了一輛黑色的小車，在一陣狂歡里帶點(diǎn)傷感的嗩吶聲里，小車徐徐駛出了破落蒼涼的小村，這個小村沒多久的歷史，但是有了一輛小車載這里的女孩從這里出發(fā)，小村里土色的希望似乎在瞬時地綻開。一輛藍(lán)色解放牌的大卡車?yán)卉嚌M當(dāng)當(dāng)?shù)男疫\(yùn)和幸福以及這個小村里所有妙齡女孩的夢想搖搖晃晃從我和阿霞的眼底下走遠(yuǎn)。

七月大漠戈壁上的小村，滿地蒸騰的熱浪，那些見證歲月的土墻一點(diǎn)一滴地收藏著這里幾十戶的人家平凡而又瑣碎的故事。對于那里安分守己的人們來說，從蓋著紅蓋頭的鄰家女孩被抱進(jìn)那個黑色的小汽車起，一切想象在瞬間的思量里沖破這黃黏土的禁錮，小村的那些長勢正旺的高粱已經(jīng)吐穗，嫩綠柔軟的高粱穗從高粱葉子間，慢慢伸展開來，就像我和阿霞開始幻想著已經(jīng)來到愛情國度的邊緣一樣。鄰家女孩的那塊方正的紅頭巾里，寫滿了甜蜜和幸福，被荒涼落寞的小村包圍的青春里，我們朝著一塊紅色的方巾的方向走去。

沒過多久阿霞真的戀愛了。她藏在被窩里偷偷地給我表述著她神秘、美妙的感受。她常趴在我的耳朵邊秘密地告訴我，那個男孩子抱她了，還悄悄地親她了一口。男孩是外地人，沒有父母的孤兒，比阿霞年長。他們經(jīng)常在那條長流不息坎兒井渠的背面小叢林里約會。從那個夏天開始，我就為阿霞打著掩護(hù)。每當(dāng)阿霞的父母來找她的時候，我總是以各種理由搪塞和轉(zhuǎn)移話題，或幫助阿霞做事。之于精心打制木工的阿霞的父親和每天侍弄那幾畝荒地的母親，阿霞依然是他們疼愛的小女兒，阿霞的父親也開始選木料，為女兒打嫁妝，母親也四處打聽哪里有門當(dāng)戶對的好人家，上門的媒人也是一撥又一撥，只有阿霞無動于衷。

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我?guī)椭⑾纪瓿闪艘粓銮啻号涯娴奶与x。之前，阿霞以要和我一起住為由，把她的衣物全部搬到我的房間，在她父母面前，我們有說有笑打打鬧鬧，當(dāng)她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她就收拾她的行李。在收拾行李的時候我看到阿霞總是含著淚滴，一件一件把衣物疊好，然后一件一件放進(jìn)箱子里，取出來，再放進(jìn)去。當(dāng)阿霞把能放下的衣物全部送給我的時候，她點(diǎn)數(shù)著這是她媽媽親自給她縫制的，那一件，是她父親第一次給她買的上衣，樣式是土了些，但是顏色她很喜歡。我感受到了阿霞的不舍和無奈。燈影下的阿霞收藏起了那永遠(yuǎn)掛在腮邊的溫厚的笑意，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的阿霞，在搖曳的燈影下變換著姿態(tài)，她以青春書寫著唯美，她以小村的樸實豐盈著她笨拙的夢想。

臨走的那天，她忙著給父母拆洗床單被罩，還特地去給她父親稱了幾兩磨合煙，并囑咐我要常提醒他的父親盡量少抽煙。在阿霞交代這些的時候眼圈也在泛紅，人長大只是瞬間的事情。阿霞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把她臨行前的心愿全部完成，她等待著，晚上那場美麗的婚禮。阿霞一共收拾了兩個包，一個大箱子，一個她自己縫制的布包，布包里被充得鼓鼓囊囊的，我問她是啥，她眼圈一紅掏出來一看，原來是塊紅色的方巾，這是當(dāng)?shù)氐呐撼黾迺r候必須要有的嫁妝，該是自己的母親親自為女兒蓋上，到了婆家由新郎揭下來，這是人生的一場交接，無論女孩嫁到了婆家享福還是受罪，但是在這一刻是純潔幸福的。阿霞為了自己叛逆的青春，她把自己的幸福作為了人生的一個賭注，她摩挲著那塊紅色的方巾，又把她整齊地疊進(jìn)了包里。

天黑了，阿霞的婚禮的行程開始了。等到家人都睡熟了之后，阿霞輕手輕腳地把房門的窗戶打開，我們費(fèi)盡力氣把箱子從窗口遞出去，由于箱子太重，穩(wěn)穩(wěn)地摔在了地上，阿霞嚇壞了，以為會驚醒她的父母，那一聲沉悶的聲響，像是阿霞青春的一個宣戰(zhàn)口號，她的父母將為之付出多大的代價。在小村里，都是以女兒能嫁個什么樣的人家，來衡量這家人的聲望。

阿霞從那個養(yǎng)她18年陳舊的小院里逃走，她走的時候，是從后院的那扇小門出發(fā)的，小門外面是一塊高粱地，一大片的高粱地在柔軟如紗的月輝籠罩下顯得溫柔又寧靜，剛剛掛滿高粱花的高粱穗隨著習(xí)習(xí)夜風(fēng)輕輕地?fù)u晃著，幾聲蛙鳴或小蟲的鳴叫，一陣刷刷的響聲，似乎整個高粱地都在動起來，阿霞豐厚的嫁妝裝滿在她的心里，在被黃黏土禁錮了太久的小村莊里演繹一場青春的協(xié)奏曲。

阿霞順著高粱地中間那條長滿青草的田埂向前走，田埂很寬雜草相互纏繞，把整個埂子覆蓋得密不透風(fēng)，阿霞就是從這條埂子上離開家，離開她的少女時代。田埂走到頭是一條長流不息的坎兒井渠，再往前走，是火焰山腳下的公路；而阿霞的路呢，走到盡頭會有幸福等待她么？幾次我想把阿霞的父母叫醒，想告訴他們我和阿霞早已預(yù)謀的這場逃離，但是，看到阿霞幸福沉醉的眼神和她無比堅毅的表情，我還是退縮了。等到下半夜的時候，阿霞的離開還是被父母發(fā)現(xiàn)了。只聽見隔壁阿霞父母房間里一陣一陣嚶嚶的哭聲，然后就是阿霞哥哥發(fā)狠的咒罵聲，甚至還有操刀使棍的聲音，他們沿著黑夜的邊緣，呼天喊地，這一切都無濟(jì)于事，阿霞趁著黑夜早已隱蔽在那片鋪滿綠色雜草的高粱地里，走向了她自認(rèn)為幸福的那一端。

七月的高粱已經(jīng)開花，透過夜色我看不到那些細(xì)小的花穗吊在即將成為果實的高粱粒上，搖搖欲墜，一陣風(fēng)的過往，都會被搖撒落地，高粱花瞬間飄落時散發(fā)那股清香的味道能沁入人的心底，這就是阿霞愛情的味道么？

幫助阿霞逃離的那個夜晚之后，有種憂郁就植根于黑夜。每當(dāng)黑夜來臨之際，我總有種惶惑在滋生，那片透著成熟氣息的高粱地因為阿霞的穿過，瞬時變得陰郁起來。阿霞逐趨成熟的青春卻不能像那塊即將收割的高粱那樣回贈給養(yǎng)護(hù)它的土地和為它勞作的農(nóng)人，而我也不由地站在那塊高粱地之外觀望、想象和凝視，那些逐漸模糊又清晰的理想，若隱若現(xiàn)地讓我不停在那條條方正的田埂上徘徊。直至多年以后，我以一個固定的模式在奮力尋求自己愛情之時，竟然依舊是照著阿霞那種出逃的背景為參照。

在那個蠻荒的小村里成長著蠻荒的青春，而已綻放的玫瑰締生著所有的玫瑰，愛情與完美，這樣甜蜜的詞匯被事物的本身所包圍，我不知道阿霞是不是也被她的幸福所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