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琳
楊老三解開大褲腰掏出家什,對著后山墻上的土嘩嘩撒起尿來,撒得正暢快,猛聽有人喊,轉(zhuǎn)臉一看,那張煙熏火燎黑黝黝的臉上就布滿了惶恐。楊老三不尿了,提上褲子,余尿滴滴拉拉濡濕了一褲襠。
“三哥,是我?!碧K二橋從不遠處的小樹叢里站起來,大聲說。
楊老三聽了蘇二橋的大嗓門,心里猛一緊,怕人不知道你來了,那么大聲?連忙掖好褲腰,扎上一條粗褲帶,左看看右瞧瞧,見四下無人,壓低嗓門說:“快,到家里去。”
蘇二橋跟在楊老三身后轉(zhuǎn)過墻角,走過屋山,又轉(zhuǎn)過墻角,來到堂屋里。楊老三朝老婆子看了一眼,說:“你到外頭看著點,我跟二橋兄弟說說話。”老婆子剛走出屋,楊老三就“咯吱”一聲把房門緊緊關(guān)上了。
蘇二橋原來是鎮(zhèn)上的劁豬匠,不光劁母豬,也閹公豬騸公牛,兩個月前正跟寡婦劉蘭英談婚論嫁時,不料,鎮(zhèn)保安隊隊長二公雞也插上一腿打起了劉蘭英的主意,他不光自己趁火打劫想好事,還使壞讓日本護礦隊三村隊長也去欺負劉蘭英。蘇二橋一怒之下,把三村隊長的兩個卵子給閹了,連夜帶著劉蘭英逃進了山里。日本護礦隊在山里山外找了幾天也沒抓到蘇二橋,在街上貼了告示,到處緝拿蘇二橋,鎮(zhèn)上人看見蘇二橋向日本護礦隊報告的有獎,窩藏蘇二橋的人家,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統(tǒng)統(tǒng)槍斃。日本護礦隊怕鎮(zhèn)上人見了蘇二橋隱瞞不報,經(jīng)常三更半夜查戶口,攪得鎮(zhèn)上雞飛狗跳人心惶惶,見了蘇二橋就像見了鬼似的。
楊老三是燒瓦罐盆的窯匠。光緒初年,楊老三的祖上就在西山腳下煙河邊盤了一座窯,用河彎里的土做成瓦罐盆的坯子,晾干后,放在窯里大火燒上三天三夜,再悶上三五天,燒成黑色的瓦缸、瓦盆和瓦罐,賣給鎮(zhèn)上人家或是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盛水、盛糧食、洗衣、洗菜。到了民國初年,楊老三的爹死了以后,楊老三繼承祖業(yè)接著燒窯,在窯場邊翻建了三間茅草屋,把家安在了鎮(zhèn)外。蘇二橋經(jīng)常串村溜鄉(xiāng)給人家劁豬閹豬騸牛,來來回回走過窯場,一來二去與楊老三成了朋友。保安隊長二公雞欺負寡婦劉蘭英時,楊老三還給蘇二橋出過主意,讓三村隊長的大狼狗咬掉了二公雞家大黃狗的卵子。日本人的告示一貼,楊老三嚇壞了,怕蘇二橋來找他,真讓哪個想領(lǐng)獎的鎮(zhèn)上人看見報告了日本護礦隊,一家老小的命全都沒了。蘇二橋逃進山里一個月后,楊老三以為蘇二橋再也不會回來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蘇二橋真的到窯場來找他了。
蘇二橋閹了三村隊長,走得匆忙,和劉蘭英只帶了鋪蓋逃進山里,在山里人家的幫助下,搭茅草屋安了家,生活過日子就少不了盆盆罐罐。蘇二橋下山來窯場找楊老三,是想買幾個瓦罐盆回去用的。
兩個人在屋里說了一陣子話,楊老三帶蘇二橋來到窯邊的貨棚里,拿了一個瓦罐放在瓦缸里,用繩子把瓦缸拴好捆起來,又拿了兩個瓦盆給蘇二橋,蘇二橋掏出一塊大洋遞給楊老三,楊老三把蘇二橋的手推了回去,說:“自已燒的東西,拿去用就是了?!碧K二橋背著瓦缸,左手提一個瓦盆,右手提一個瓦盆,說:“三哥,我走了,有錢后補。”楊老三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巴不得蘇二橋立馬走得無影無蹤。
直到蘇二橋背著瓦缸提著瓦盆走進屋后山坡上的樹叢里不見了,楊老三這才用衣袖抹抹額頭上的汗,長出一口氣,心里說:“二橋兄弟,不是三哥不留你,是日本護礦隊知道了會要我全家人的性命啊。”
楊老三驚魂未定地回到堂屋,老婆子問他:“二橋兄弟走了?”
“走了?!?/p>
“留二橋兄弟吃過飯再走啊?!?/p>
“不想要命了你!”
“那你過去還給他出過主意呢?!?/p>
“那時二橋是跟二公雞斗,現(xiàn)在不是日本人要抓他嗎?”楊老三叮囑老婆說,“誰來打聽蘇二橋,咬死口就說沒見過,知道吧?”
“知道?!睏罾先掀艊@了口氣,“這世道?!?/p>
半下午的時候,日本護礦隊來了十幾個人,領(lǐng)頭的是個叫禾田的人,還有二公雞保安隊的十幾個人,不光把棚子里晾干的泥瓦盆坯子打爛了,還把貨棚里燒好的缸缸盆盆也砸得稀巴爛。
楊老三哪里見過這陣勢,兩腿軟得有些站不住,只好靠墻站,看見二公雞帶著氣勢洶洶的禾田走過來,襠里一動,覺得褲子濕漉漉的有些涼。楊老三顧不上褲子尿濕沒尿濕,心里想,禾田和二公雞肯定是來找蘇二橋的。
果然,禾田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你的,知道蘇二橋的干活?!?/p>
楊老三嚇得嘴直哆嗦,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二公雞說:“三哥,禾田隊長問你看見蘇二橋了嗎?”
楊老三囁嚅了半天嘴才說出聲:“沒看見啊,二橋好長時間沒來了啊?!?/p>
“你的,不老實。”禾田的槍口頂在楊老三的胸口上,“死啦死啦的?!?/p>
楊老三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二公雞把楊老三拉起來,說:“有人給禾田隊長報告,說看見蘇二橋背著瓦缸提著瓦盆上山了?!?/p>
楊老三心里想,這是哪個狗日的報告禾田的??!嘴上卻對禾田和二公雞說:“真的沒看見啊,要是看見了,我一定會報告領(lǐng)獎的。”
二公雞又問:“那蘇二橋哪來的瓦缸瓦盆?”
楊老三兩手拍著屁股說:“這個不死的二橋,大白天也敢來窯場偷我家的東西?。 ?/p>
二公雞跟禾田嘰里咕嚕說了半天話,禾田這才帶著護礦隊和保安隊走了。楊老三覺得二公雞替他在禾田跟前說了好話,有些激動,拉著二公雞的手說:“隊長大兄弟,有時間過來啊?!倍u甩開楊老三的手,說:“蘇二橋來了,一定要報告禾田隊長?!睏罾先^還沒點完,二公雞早轉(zhuǎn)身追禾田去了。
禾田是煙鎮(zhèn)金礦日本護礦隊的副隊長,三村隊長被蘇二橋閹了,到海州城大醫(yī)院養(yǎng)傷以后,海州礦業(yè)株式會社社長安排禾田主持護礦隊工作。禾田來了勁,一是要抓蘇二橋,二是要剿滅山里的土匪趙三黑,想建功立業(yè),混個隊長干干。
日本護礦隊和保安隊走遠了,看著一地的碎瓦坯和爛瓦碴,楊老三恨恨地說:“二橋,你來干什么?讓我遭這么大的罪呀?!闭f完,兩行老淚在煙熏火燎的臉上肆意橫流。楊老三抬頭看看偏西的太陽,動手和起泥來,他要趁天好,盡快做出一批瓦缸瓦盆瓦罐的坯子,盡早晾干了好燒窯。
外出串村溜鄉(xiāng)賣窯貨的兒子楊羔回來了,爺兒倆沒白沒夜地干了幾天,又做成大大小小幾十個瓦罐盆坯子,一排一排放在棚子里晾。
這天下午,楊老三爺兒倆正在拾掇被日本護礦隊和保安隊打碎的缸缸盆盆,禾田帶著幾個護礦隊員從山里金礦回來,順道過來查問楊老三看沒看見蘇二橋。楊老三哆哆嗦嗦也沒說出個一二三,禾田早不耐煩了,踩得碎瓦碴“咔嚓咔嚓”響,窯里窯外看了個遍,這才帶著護礦隊員回鎮(zhèn)上去。
晚上,楊老三吃罷晚飯趴在床上,讓老婆子給他捶腰。楊老三說:“得想個法兒啊,不能讓禾田這個狗日的老盯著咱家?!?/p>
老婆子說:“禾田是東洋人,你一個燒泥瓦盆的窯匠有啥法兒呢?”
“說得也是,有啥法兒呢?”楊老三嘆口氣,對老婆子說,“不捶了,早歇著吧。”
楊老三躺在床上,望著黑漆漆的屋笆一夜沒合眼,天快亮時,想出了一個主意。他在心里又細細琢磨了一遍,覺得主意不錯,這才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楊老三提著剛剛出窯的新瓦盆瓦缸瓦罐,趁著夜色到鎮(zhèn)里雞毛巷二公雞家里去,他要給二公雞送禮,讓二公雞幫他擺平事兒。
二公雞是鎮(zhèn)上的小混混,爹媽死得早,女人也跟人跑了,現(xiàn)在還是光棍一條。春天的時候,二公雞遠房表姐夫馮壽堂當了鎮(zhèn)長,讓他在鎮(zhèn)公所當差收稅,后來又讓他當了鎮(zhèn)保安隊隊長,跟日本護礦隊一起護礦。楊老三想,二公雞跟日本人熟,讓二公雞跟禾田說說好話,別讓禾田老盯著他家的小窯。
楊老三抱著瓦缸,提著瓦盆瓦罐來到二公雞家時,二公雞家黑燈瞎火連個人影也沒有。楊老三蹲在二公雞家門口等二公雞,一直等到半夜時分,二公雞才醉醺醺地回來,一腳踢開大門,楊老三連忙站起來說:“隊長回來了?!闭f著話,抱著瓦罐盆跟二公雞進了院子,把瓦罐盆放在地上,跟二公雞把事兒說了。二公雞看看地上的幾個瓦罐盆,一腳踢在瓦缸上,“咔嚓”一聲,瓦缸碎成好幾片。楊老三連忙去拉二公雞,說:“隊長,這是我剛燒好的新缸?!倍u甩開楊老三,一腳一個把盆盆罐罐全踢碎了。說:“就這破玩藝,還讓我跟禾田隊長說事兒?滾你的蛋吧。”
楊老三帶著哭腔說:“隊長,好歹咱們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一個鎮(zhèn)上的人?!?/p>
二公雞說:“一個鎮(zhèn)上人怎么了?那天晚上要是我在劉蘭英家,他蘇二橋不是把我給閹了嗎!”
蘇二橋錯閹三村隊長這事兒,楊老三是蘇二橋來拿瓦罐盆那天聽說的,蘇二橋原打算是想閹二公雞的,沒曾想,二公雞那天晚上沒去劉蘭英家,三村隊長去了,蘇二橋?qū)⒂嬀陀嬮幜巳尻犻L。
楊老三說:“隊長大兄弟,看在鄉(xiāng)鄰的面子上,跟禾田隊長說說,以后你家缺缸缺盆,言語一聲,我給你送過來。”
醉醺醺的二公雞看楊老三磨磨嘰嘰不走,掏出槍來對著楊老三說:“你滾不滾?再不滾,我叫你上西天!”
楊老三嚇出一身冷汗連忙走了,昏頭漲腦出了鎮(zhèn)子,一腳踏在車轍溝里,頭摔在硬得跟石塊一般的車轍溝上,昏死過去。老婆子睡醒一覺見楊老三還沒有回來,連忙叫醒兒子去找楊老三。娘兒倆在鎮(zhèn)口路邊,把磕破了頭血流滿面的楊老三背回家去。
第三天一大早,楊老三兒子楊羔看爹沒什么大礙,裝了滿滿一板車缸盆瓦罐,準備串鄉(xiāng)溜村去賣窯貨。楊老三見兒子拉車子要走,又叮囑兒子小心點,別惹事,賣完窯貨趕緊回家。兒子答應(yīng)一聲,車袢掛在肩上,抓住車把駕著轅,媳婦在一旁拉直了繩子,小兩口彎腰躬身一使勁,拉著板車轱轆轱轆地走了。
兒子拉車走遠了,楊老三嘆口氣說:“這事沒完啊。”楊老三想去找鎮(zhèn)長馮壽堂,讓鎮(zhèn)長馮壽堂跟禾田說說,一想,他哪里請得動馮壽堂?馮壽堂原來是鎮(zhèn)上萬家福當鋪的老板,心黑手辣,干了不少昧良心的事,鎮(zhèn)里不少人家的祖?zhèn)鲗氊愒谒掷锍闪怂喇敗R驗榘阉麅鹤玉T森的人頭骷髏鋦在身子骨架上,還把鋦鍋匠劉小手的手廢了,到現(xiàn)在劉小手也不能掌弓拉鉆鋦鍋鋦盆,只好跟老婆在街上賣點青菜蘿卜蛋維持生活。找這樣的人不是拿大洋朝河淤里扔,連個響也聽不到嗎!
楊老三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去找二公雞。二公雞雖說壞,但總歸還能說上一句兩句話的。楊老三想好了,不再送瓦罐盆給二公雞了,二公雞好喝酒,這次請二公雞喝酒,在煙鎮(zhèn)酒家二樓包間,喝煙鎮(zhèn)大曲酒,煙鎮(zhèn)大曲是名震煙鎮(zhèn)方圓百里的名酒。不行的話,再請個唱小曲的,讓二公雞喝高興了,聽高興了,或許就把事兒辦成了呢。楊老三想,一頓酒加上聽小曲是要花不少錢的,又想,只要能把事兒擺平,花就花吧。楊老三這樣決定以后,心情明顯好轉(zhuǎn)起來,前天夜里只是磕破了頭皮,老婆子給他上了刀槍藥,已經(jīng)結(jié)了痂,頭也不疼了,吃過午飯,就到窯場和泥干活,他要在兒子賣完窯貨回來時,再制作一批瓦罐盆的坯子晾起來。
幾天后,楊老三碰到了剛從山里金礦回來的二公雞,把要請二公雞吃飯喝酒的事對二公雞說了,二公雞一聽,果然很高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楊老三,說:“三哥,這不是讓你破費了嗎。”
楊老三點頭哈腰地說:“大兄弟隊長能去,就是給我最大的面子了。”
二公雞眼珠子一轉(zhuǎn),說:“這樣吧,哪天晚上,我?guī)Ш烫镪犻L一起去,你看怎么樣?”
楊老三說:“那最好,禾田隊長我請也請不來啊?!?/p>
有保安隊員喊二公雞,說馮鎮(zhèn)長有事叫他去。二公雞答應(yīng)一聲,對楊老三說:“禾田隊長哪天有時間,我再跟你說。”說完,一溜煙朝鎮(zhèn)里跑去。
沒想到事情辦得如此順溜,看著走遠的二公雞,楊老三松下一口氣,心里想,二公雞到底還是一個鎮(zhèn)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人啊。
楊老三從墻角拿出積攢的二十塊大洋,數(shù)了一遍,又數(shù)了一遍,心里仍然有些舍不得,這是做了多少瓦罐盆坯,燒了多少窯,兒子楊羔跑了多少路賣出來的啊,一說拿出去請二公雞和禾田吃飯,楊老三的心像撕下一塊肉似的跳著疼。楊老三把大洋裝在布袋里,掖藏在屋梁上,又去窯場和泥做瓦罐盆坯子了??粗镒永镆慌排诺耐吖夼枧髯?,楊老三像看到了燒好的窯貨,就像看到了一塊塊沉甸甸的大洋,越發(fā)干得起勁。
這天下午,楊老三正在窯場干活,二公雞帶著保安隊從山上下來,過來對楊老三說:“三哥,我跟禾田隊長說好了,今晚上在煙鎮(zhèn)酒家吃飯,你去付賬。”
楊老三煙熏火燎的臉笑成了一朵花,連忙說:“大兄弟隊長只管吃,只管喝,我一準去結(jié)賬。”
二公雞看看楊老三,說:“那我等你了?!?/p>
“好的,你只管吃只管喝,我去結(jié)賬?!?/p>
二公雞帶著保安隊走了,楊老三心里突然一沉,只管吃,只管喝,二公雞沒說去幾個人啊,要是日本護礦隊和保安隊的人都去,我那二十塊大洋哪里夠呀。楊老三連忙去追二公雞,氣喘吁吁地問:“大兄弟隊長,你去、去多少人?”
二公雞拍著楊老三的肩膀說:“放心,就我跟禾田兩個人?!?/p>
聽說就二公雞和禾田隊長兩個人,楊老三心里的一塊石頭放了下來,感激得不得了,點著頭連說:“這就好,這就好。”
晚上,楊老三懷里揣著大洋,在煙鎮(zhèn)酒家門口等著結(jié)賬。望望二樓包間窗口,那里不時傳來絲弦聲、小曲聲、二公雞的喊聲、還有禾田隊長“腰細腰細”的叫好聲。酒香、菜香從窗口飄了出來,直朝楊老三肚子里鉆。干了多年的窯匠,聞的都是爛泥土性味、柴草味和煙火味,哪里聞到過這樣令人饞涎欲滴的菜香和酒香啊。楊老三離開迎賓樓,走到街角,從懷里掏出一張煎餅,卷上大蔥,“咔嚓咔嚓”吃了起來,咬進嘴里的煎餅,把他的腮幫子撐起了一個大疙瘩。
小半夜了,二公雞和禾田才說笑著從煙鎮(zhèn)酒家里出來。楊老三連忙走過去,二公雞說:“結(jié)完賬,跟我走。”
楊老三連忙跑到柜臺去結(jié)賬,一頓飯連聽曲子花了八塊大洋。楊老三以為柜臺先生算錯了,讓先生再算算。柜臺先生把算盤打得“噼里叭啦”響,對楊老三說:“沒錯?!睏罾先缓媒涣舜笱螅艹鲩T,看見二公雞攙扶著禾田朝春滿樓走去,心里猛一愣。這時二公雞轉(zhuǎn)身喊他:“三哥,你來?!睏罾先B忙跑了過去。
二公雞和禾田隊長來到春滿樓大門口,早圍上兩個妖艷的女人,一人拉著二公雞,一人拉著禾田,進了春滿樓的大門,二公雞回轉(zhuǎn)身對門外的楊老三說:“三哥,結(jié)完賬你就回吧?!?/p>
楊老三只好先去結(jié)賬,一結(jié)賬,大洋不夠了,還缺八塊大洋。楊老三想去找二公雞,二公雞和禾田早到樓上包間里尋歡作樂去了,大洋不夠,楊老三走不了人,只好簽字畫押按手印留了張欠條,春滿樓老鴇這才放楊老三走。出了春滿樓的大門,楊老三哪想到不光花凈了多年的積蓄,還欠了八塊大洋的債,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不一會,過來春滿樓兩個看場子的人,把楊老三拖到一邊墻角去了。
楊老三迷迷瞪瞪醒來時,天快亮了,爬起來,像剛從春滿樓出來的人似的,拖著兩條沉重的腿迷茫地走著,走到金鋪門口時,猛然想起金匠秦老疤,猶豫半天,敲響了秦老疤家的門。
金匠秦老疤聽了楊老三的遭遇,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借了八塊大洋給楊老三,說“三哥,你拿去先還上春滿樓的債?!?/p>
楊老三兩腿一軟,要給秦老疤跪下,秦老疤連忙拉起楊老三,說:“別客氣,咱誰跟誰,咱是兄弟??!”
楊老三做夢也沒想到,請客吃飯,會欠下一屁股的債。
還了春滿樓的債,楊老三回到家就躺倒了,老婆子到鎮(zhèn)里找殺豬匠吳二嫂又借了五塊大洋,抓了藥熬給楊老三喝。楊老三的窯場,整天飄蕩著一股濃濃的中藥味。楊老三一邊喝著藥,一邊想,這回二公雞和禾田隊長不會再來找事兒了吧。身體好些的時候,又爬起來做瓦罐盆坯子,他要多燒幾窯貨,掙了錢,先把金匠家的八塊大洋還上,再把殺豬匠吳二嫂家的五塊大洋還上。
那天,天還沒亮,楊老三正在添柴燒窯,禾田帶著護礦隊和二公雞的保安隊又來了,把窯里窯外翻了個遍。楊老三想不通,飯也吃了,酒也喝了,妓也嫖了,禾田隊長怎么還來窯上找茬呢。
楊老三聽一個保安隊員說,過幾天日本海州礦業(yè)株式會社社長要來金礦視察,禾田隊長得到線報,帶著日本護礦隊和二公雞的保安隊進山想一舉剿滅土匪趙三黑,乓乓乒乒打了半夜,趙三黑的人被打散了,有人朝山里跑,也有人朝山外跑,禾田來窯上不是找蘇二橋的,是來找土匪趙三黑的。
禾田和二公雞帶著人翻遍了窯場的旮旮旯旯,也沒找到趙三黑。惱羞成怒的禾田,要楊老三扒開窯門,看看趙三黑是不是藏在窯里了。
楊老三對二公雞說窯里燒火藏不住人,意思想叫二公雞跟禾田隊長說說別扒窯門了。二公雞說禾田隊長要查有什么辦法?楊老三真是哭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窯沒燒好,扒開窯門,就毀了一窯的貨啊。楊老三跪在禾田隊長腳下,哭求不要扒窯門。禾田一心想抓住趙三黑建功立業(yè),一腳踹開楊老三,命令護礦隊員和保安隊員扒窯門。
幾個護礦隊員和保安隊員手拿釘耙和鐵鍬扒窯門,楊老三去阻止,被護礦隊員一槍托打倒在地,疼得楊老三翻身打滾嚎。
“轟隆”一聲響,窯門被扒開了,火舌夾帶著高溫熱浪猛一下從窯門躥出來,把幾個日本護礦隊員和保安隊員沖出幾米遠,靠近窯門的兩個護礦隊員頭發(fā)燒焦了,眉毛燒沒了,身上衣服也燒著了,慌慌張張朝窯后的煙河里跑。其他幾個護礦隊員和保安隊員也被高溫熱浪灼傷了,臉上起了一層大水泡,抱著臉親媽皇娘地喊。
禾田急了眼,掏出槍,“當”地一槍把楊老三的大腿穿了個窟窿眼,血咕嘟咕嘟地朝外淌。
禾田隊長帶著護礦隊和保安隊走了半天,楊老三還躺在地上直哼哼,老婆子搬也搬不動,馱也馱不動,站在一旁束手無策。正在這時,窯場邊上的泥堆里突然站起來兩個人。其中一個人跺跺腳,抖掉身上的爛泥,用手抹了一把臉,露出眼睛鼻子嘴,對楊老三老婆喊:“三嫂?!?/p>
楊老三老婆轉(zhuǎn)臉看到兩個泥人,像見了鬼一般,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人又說:“三嫂,我是蘇二橋。”
楊老三老婆聽說那個泥人是蘇二橋,一邊哭一邊說:“二橋,你三哥對你不薄,你卻把你三哥給害苦了哇?!?/p>
躺在地上的楊老三聽說蘇二橋在窯場,抬頭看看兩個泥人,對老婆子說:“快,快,叫二橋兄弟和那個兄弟到屋里去,別讓禾田那個龜孫和二公雞看到了?!?/p>
泥人蘇二橋說:“三哥,我們?nèi)ズ永锵聪瘩R上就來。”
兩個泥人下到煙河底,洗凈了身上的泥,回來把楊老三背到屋里。蘇二橋指著另一個人對楊老三說:“三哥,這就是經(jīng)常跟日本護礦隊干仗的趙三黑?!?/p>
聽說那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土匪趙三黑,楊老三撲通一聲從床上滾下來,楊老三老婆兩眼發(fā)直,嗓子眼里“咕嚕”一聲也昏了過去。蘇二橋忙把楊老三抱到床上,趙三黑忙著去掐楊老三老婆的人中,掐了半天,終是把楊老三老婆掐醒過來。
楊老三說:“三黑兄弟,噢不,趙爺,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啊。”
楊老三老婆也跪著給趙三黑磕頭,說:“趙爺,你放過我們吧?!?/p>
趙三黑把楊老三老婆拉起來,“撲通”一聲跪下,磕了個響頭,說:“謝謝三哥和三嫂,讓我躲過了一劫!”
蘇二橋把昨天夜里禾田隊長打趙三黑埋伏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又說他兩人跑到窯場,原來是躲在缸缸盆盆后邊的,見禾田的護礦隊和二公雞的保安隊來了,這才鉆進楊老三和好的厚厚一堆泥里,躲過了日本護礦隊和保安隊的搜查。趙三黑咬牙切齒地說:“我要重整隊伍跟日本護礦隊干到底。”
蘇二橋?qū)罾先f:“三哥,黑哥說得對,他日本人憑什么來占我們西山金礦?這是我們煙鎮(zhèn)的金礦,是民國的金礦,咱們得跟禾田干到底!”
楊老三和老婆都睜大了眼睛,不認識似的看著蘇二橋。
說了一會兒話,蘇二橋和趙三黑謝過楊老三兩口子要走,楊老三說什么也不給走:“要走,也要等天黑了再走,要是讓人看見了報告禾田和二公雞,我們?nèi)揖蜎]命了。”楊老三說完,又對老婆子說,“天快晌了,你先給我上點刀槍藥,到鎮(zhèn)上藥房買點草藥,再到殺豬匠吳二嫂家買點下酒菜,讓二橋兄弟和趙爺吃飽了,睡一覺,天黑了再走?!睏罾先掀糯饝?yīng)一聲,到鎮(zhèn)里買東西去了。
蘇二橋見楊老三余悸未消,拉趙三黑到外屋說了一會兒話,估計禾田和二公雞不會再來了,兩個人決定留下來,吃過晌飯,好好睡上一覺,天黑了再上山。
蘇二橋和趙三黑趁著濃濃夜色走了半晌,楊老三和老婆心里還是怦怦亂跳,千萬別讓人看見了報告禾田隊長和二公雞啊。
第二天,禾田和護礦隊沒來;第三天也沒來,楊老三和老婆子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禾田的槍子兒打穿了楊老三的腿,并沒有傷到骨頭,老婆子又是上刀槍藥,又是熬藥喝,還用草藥洗,半個月后,楊老三就能下地走動了。又過了十來天,楊老三腿上的槍眼前后都結(jié)了痂,約摸兒子楊羔的窯貨差不多賣完了快回來了,他搬出窯里燒得半生不熟的盆盆罐罐,搬進去新坯子,重新點火燒窯。
快到半夜的時候,楊老三和老婆聽鎮(zhèn)南響起一陣槍聲,乓乓乒乒時緊時松,楊老三爬到窯頂,可以看到鎮(zhèn)南夜空里不時劃過的亮光。楊老三和老婆回到屋里,用木棍頂緊了門,一想兒子楊羔還沒有回來,心里又十分著急。老婆子忍不住嘀嘀咕咕說:“千萬別讓兒子遇上打仗啊,槍子兒不長眼,打著誰是誰?!?/p>
楊老三說:“就你個烏鴉嘴亂說。”
老婆說:“兒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p>
楊老三上火了:“再說,撕爛你的嘴,睡覺去?!?/p>
楊老三出去給窯上添了柴火,回來躺在床上,聽著南山里的槍聲漸漸稀落下去,直到雞叫頭遍也沒睡著,披衣到窯上又添了柴火,剛回屋上了床,忽聽有人敲門,楊老三立馬從床上跳下來,問:“誰?”
“爹,快開門,我是楊羔?!遍T外的人急切地說。
楊老三“咯吱”一聲拉開房門,看見兒子身后的板車上躺著一個人,哎喲哎喲直哼哼,看樣子傷得挺重,兒媳婦正給那人掖被子,急忙問道:“那是誰?”
楊羔走進屋來,見娘也起來了,說:“不知道,我跟玉翠賣完窯貨連夜朝家趕,走到南山里遇到打仗了,先躲在樹林里,打完了仗才出來,遇到這個人在路邊直哼哼,看他傷得挺重,我們就把他抬上車拉來家了?!?/p>
楊老三和兒子把板車上那人抬進屋里放在床上,媳婦點亮油燈,楊老三老婆端過油燈一看,手哆嗦得油燈差點兒掉了下來。楊老三接過油燈一看,驀然間也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楊羔問:“爹,娘,你們認得這個人?”
楊老三放下油燈,咬牙切齒地說:“何止是認得?!?/p>
楊老三老婆說:“我個兒啊,你怎么把日本護礦隊禾田隊長拉來家了?”又說,“這個把月你們沒在家,你爹可遭罪了,腿都讓這個龜孫穿了兩個窟窿?!?/p>
楊羔媳婦嚇得抓著楊羔的手說:“我說問他話,他咋不說話呢?!?/p>
楊羔說:“真是禾田隊長?”
楊老三說:“扒了皮,我也認得他!”
楊老三老婆說:“你說這可怎么好,你說這可怎么好?!?/p>
一家人都看著楊老三。楊老三沒有說話,開開房門到窯上轉(zhuǎn)了一圈,不一會,手里提著一團鐵絲回來了,看看屋里束手無策嚇得亂哆嗦的娘幾個,說:“楊羔,幫爹把這個龜孫捆起來?!?/p>
楊羔把禾田隊長從床上拖到地上,爺兒倆用鐵絲把禾田手腳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楊老三不知哪里來的那么大的力氣,兩手抓著禾田,一使勁扛在肩上,出了屋門,大步朝窯走去。一家人連忙跟了出去。
來到窯前,楊老三“咕咚”一聲把禾田扔在地上,兒子要搭把手,他不要,說:“你別動?!庇终f,“你們都走,今后要是出了事,我一個人頂著?!贝掀藕蛢鹤酉眿D走遠了,楊老三抱起禾田,用力塞進大火熊熊燃燒的火洞里。拿擋火板擋了火洞,還能聽見禾田撕心裂肺的喊叫聲、掙扎聲,不一會兒,窯里好像澆了油一般,火舌一下子沿火洞周邊沒擋嚴實的地方躥出來……
三天后,蘇二橋來窯上找楊老三。這一次楊老三看見蘇二橋沒有驚慌失措,自從把禾田塞進火洞里當柴燒窯了,楊老三從心里就覺得沒什么可怕的了,大不了就是一條命嘛!蘇二橋?qū)罾先f:“日本護礦隊沒找到禾田的尸體,趙三黑也沒找到,這個狗東西能跑到哪里去了呢?”
楊老三四下看看,見沒人,低聲說:“二橋兄弟,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禾田給我燒了?!?/p>
蘇二橋一愣:“燒了?”
楊老三堅定地說:“給我塞窯里當柴燒了!”
“怎么回事,你跟我說說?!碧K二橋把楊老三拉到堂屋里,楊老三把打仗那晚楊羔拉回來受重傷的禾田的事兒說了一遍,蘇二橋拍著楊老三的肩膀說,“三哥干得好。我也真人不說假話,我加入了一個組織,前幾天夜里組織趙三黑打了日本護礦隊的伏擊、劫了八大車金礦石?!?/p>
楊老三睜大眼睛,不認識似的看著蘇二橋,問道:“你參加的什么組織?”
蘇二橋說:“我要讓鎮(zhèn)上的匠人和窮人都參加這個組織,跟二公雞斗,跟日本護礦隊斗!”
“那是個什么組織?”
“共產(chǎn)黨!”
楊老三眼前一亮。
原來蘇二橋閹了日本護礦隊三村隊長逃進山里,與濱江地下黨組織有了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