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宏玲
又一個天女木蘭花開的季節(jié),面對山野間鮮活、柔美的生命,我無比欣喜,然后暗自許下一個心愿:歲月靜好、心靈安寧。歸來后我將它留在我的個性簽名里,有友回:歲月幾日靜好?心靈何時平寧?我答:樸素的思想來自山野純白的花朵,靜默有時比奔跑更有力量。愿每朵花都純凈而繽紛。
多年以前,喜歡席慕容的詩,渴望在美好的青春年華,在開滿梔子花的山口,有一個美麗而真純的相遇。多年以后,無數(shù)個靠近花朵的瞬間,我已經忽略了曾經的夢,懂得了相遇并不容易。只是喜歡聽,花開的聲音。
花開的聲音很動人,但只有用心才能聽到,并且恰好那聲音不被喧囂所覆蓋。更多的時候,世間紛攘,流年日深,喧囂來自內心,在行走中發(fā)現(xiàn),自己多么浮躁而孤單。
曾有那樣的時刻,對人生劇目里自己的角色充滿疑惑與厭倦,對身體莫名的疼痛更加深惡痛絕,因此懷念年少無知的歲月。那時雖然會為一朵花的枯萎而憂傷,但也會將蜻蜓拴住尾巴拎著在田野上奔跑。那時的憂郁很淺,快樂很多。
海拔千米以上的高原,夏天似乎總是比他處來得晚一些。那些翠綠的顏色——樹的葉子,花的葉子,草的葉子,自谷底蔓延,然后爬滿山坡,并以一種眺望與擁抱的姿態(tài)爬上高原。其間有一種力量,像女人望向愛人的目光,像母親懷中沉睡的嬰孩。這力量來自自然,來自高貴的花朵與卑微的草芥,來自悄然而至的日光,來自靜謐的風,來自寧靜的心靈。
伍爾夫說:每個女人都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我認為除了房子,每個女人都應該懂得尋找自己的山野,那里有花草、牛羊,有奔跑的牧人,有小溪,有蟲兒鳴唱。那里的蝴蝶是一種獨特的語言,它與花朵交談,與石頭說悄悄話兒,與翠綠的螞蚱共同停留在一片草葉上。這樣的山野比房子開闊,也更自由,更容易接納,也更容易讓人遺忘。
讀書也是一種讓生活開闊的方式。在那些具有穿透力、并給人予提示和力量的句子中,可以找到被滋養(yǎng)和豐富的感覺。而有些書,你完全可以不讀,就放在那兒,像一段珍貴的情感,不去碰觸,擁有就足夠了。而寫作,也可以幫助我們安靜下來,內心向隅,用以安慰自己或者警醒他人。相比于喧嚷的聚會,或者隨著熱烈的樂曲舞動,讀書與寫作自然顯得清冷和素淡了些,但作為女人,浮華的東西早早晚晚都要散了去,而最終必將望向自己的內心,必須努力成為自己暗夜的燈盞。
很多人也許并不會想到,高原的木蘭花開,絕非偶然,遇見也需要太多的機緣。它在適當?shù)臍鉁叵?、時節(jié)里開花,可能早些,也可能遲些,醞釀的時間很長,花期很短。你恰在這樣的時節(jié)有這樣的閑暇與心情,到山間來,然后與它們相遇。似是不期,實是相約太久。這真的是需要緣分的,就像一段人生際遇,你期待或者恐懼,它依然會來。也許欣喜地遇見,就像曾經約好了一起上路。進入靜穆地對峙,或者選擇在一張畫片上永存,都是幸福的,如同置身清澈的境界。在俗常的生活中,女人常??吹阶约夯艁y或者形容枯槁的樣子,或者鏡中設計過的笑容和形象。而此刻,全然是另外的模樣與心情。
杜拉斯在《物質生活》里記敘,卡堡,有風的黃昏。那個小孩在那個地方一動不動,那是一個兩腿癱瘓的孩子。別的小孩都已經走了,只有那個孩子在那兒玩風箏。杜拉斯相信天黑之前肯定有人跑去把孩子帶回,天空上飄揚的風箏指明他所在的地點,那是不會錯的。其實,每個人的心里都應該有堅持的方向,如果不,不能行走的孩子如何回家,尋找孩子的媽媽又如何找到他。如果不,女人像花一樣綻放的時刻多欣喜,零落成泥的時刻又該如何的自苦。脆弱永遠是女人最致命的傷。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因指尖被薔薇花的刺扎傷得了破傷風,兩個月后死去,為此,薔薇花成為熱愛里爾克詩歌的我心頭的一根刺。它與席慕容筆下充滿期待的梔子花多么不同。但是今日我釋然了。人事紛擾,每一株草木、每一片花瓣來到世間,都有其深刻的寄寓,并不僅僅是與綠葉聚首。流光易老,有足夠的力量抵御萬千風塵的,唯有花朵。
花非花。這樣的詞匯似有著無盡的禪的意味,這讓我一再想起史鐵生,這個自稱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寫一點東西的作家,一生都在與疾病抗爭,用以支撐殘破肉身的是強大的精神力量,它來自于深刻的體驗與堅持不懈的寫作。它讓脆弱的生命延續(xù),讓破碎飄搖的生活變得繽紛而有味道。寫作于他而言,實在是生命的需要。而我們,選擇行走在這樣的路上,必定也是因了某種需要,才一直向前。
我自靜默向紛華,是一本書的名字,作者是英國的莎拉·梅特蘭。她在書的結尾處寫到:恐懼、冒險與美是并肩而行的。但有恐懼,便有美麗,別無其他。其余的,我希望,是靜默。
我常常夢見自己,在天空飛。
不知道為什么或是預示著什么。我并沒有高遠的理想,只想守著溫暖的巢,如其他平凡的鳥雀一樣,安穩(wěn)地生活,存在,做一個平凡但幸福的小鳥。但這兩年來我總是做這樣的夢,夢見黝黑的林子。壁上的山崖以及怪異的樓群,都在我的俯視之下掠過,我看得見自己淺灰色的翅膀,巨大、沉重,壓得我沒有力量。
我是從飄著槐花香氣的小城飛向城市深灰的天空的。其間的路程并不遙遠,但我卻覺得異常艱難。我曾經在那個小城親眼目睹了許多個春天的來臨,空曠潔凈的沙灘成了我內心的眷戀。我企圖超越記憶在心底留住些什么,但我不能。在最后停留的日子,我是徘徊的。不是留或走的權衡,我是沒有能力顧及太多的。徘徊是因為我想記住那里的一草一木以及一些人。沒有人知道我在風雨中的掙扎以及不可言說的寂寞。
夢里的那扇門是黑褐色的,條狀的欄桿可以將天空或者風景分割成若干塊。但那是破碎的,并不完整。如果心可以是平寧的,我便可以選擇不離開。我一直希望有人能為我阻擋住什么,為我,路或者其他。一些夜晚我守著澄明的月光,在爍亮的燈影里坐到天明。憂郁是不存在的,心里卻有著千萬只螻蟻在啃嚙我的腸胃和肌膚。那種感覺是飄忽和隱忍的,如果我不說,他人永遠不會明了。就像我飛翔的夢境。其實我飛翔的夢并不如我內心期待與描繪的那般讓人向往。你可以想象嗎?飛臨的地方是萬丈懸崖,我以為可以游刃有余地從此峰穿越彼峰,但那種切近的碰撞的危險與墜落的恐懼時時籠罩著我。我時刻在懷疑自己,這是最可怕的,我想我怎么就可以飛呢?夢里我便這樣虛弱地一遍遍問自己,然后我看見我臂膀后巨大的翅膀垂在脊背上。飛翔的過程也是背負的過程,我的懷疑讓我心神不寧。然后腳下突然蹬空,失重的感覺只是一瞬,醒來,午夜的黑像一塊臟的布。我不能用它來擦拭什么,蒙蔽也不能。不能拒絕的還有回想。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墜落的,我是一只背負翅膀的鳥兒。
于是我懼怕睡眠,沒有睡眠的人是痛苦的,鳥兒也一樣。就是那時開始我開始喜歡上聽蟲鳴的,青蝗、螻蟻、蟋蟀……我能分辨出它們各自的聲音與心情,沉溺其間,我將其視為我熟稔的鄰居。它們搭筑大廈、玩樂或者開音樂會,竊竊地交談。有時也爭吵,僵持,然后和好。它們和好的速度是和我那一刻的心情相關的,如果有時還愉悅,它們在半秒內就卿卿我我,甜甜蜜蜜。如果不,它們便用巨大的沉默來抗爭,對峙,直至讓一切都變得沒有耐心甚至絕望。我曾經在我展開的書頁上看到兩只瘋狂奔走的紅螞蟻,它們先前似乎以為這黑色蠅頭小字是其同類,發(fā)現(xiàn)錯誤時它們卻被圍困了,左奔右突,找不到一條可以突出重圍的路,然后它們用半個晚上的時間掙扎,歇息,放棄,然后開始重新尋找。
更多的時候,蟲的生命里只剩下簡單的快樂,它們用鳴叫呼喚同伴,警醒自己,或用這短促急迫的歌聲填滿每一個在夜晚醒著的人的心靈。它們讓我感到羞愧,因為我在世上生存的時日將長達幾十個春秋,我擁有許多可以與蟲兒抗衡的時光,當然還有比時光更值得關注與期待的東西。
我試圖改變自己,或者內心可以更坦然一些。但城市是喧囂和瑣碎的,它沒有更多的空間讓我寄托。空洞的夢照常來襲,我還做不到擺脫,心境竟有些蒼老了。聽蟲鳴的事變得依稀,孤獨的種子在內心從未停止過成長,而所有的快樂與溫情都是不確定的,在那些個以為很長的時光之中,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我卻依然是背負翅膀的鳥兒。
我知道我不可以做出選擇,如同愛與被愛。歲末的時候,我依然在每個清寒的早晨醒來,滿室的陽光。這是片刻最切近的溫暖,仿佛昨日的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