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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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君
想到就要同李麗珍見面了,秋玲這些天很煩惱。
李麗珍是秋玲前夫王林生的老婆。秋玲同王林生離婚,就是因為王林生同李麗珍的事被秋玲發(fā)現(xiàn)了。
王林生也承認了。不過王林生只是承認,沒說他還是想和秋玲過下去的,要和李麗珍一刀兩斷。
丈夫這樣。秋玲也沒有辦法。
按照秋玲剛離婚時的心情,她等于是死了一次,再也不想看見王林生這個人,她也不想再結(jié)婚,除了和女兒安靜地過日子別的她什么都不想。
結(jié)果,這些年秋玲同王林生的聯(lián)系并不少。都是些要錢的事。離了婚不久,她上了十來年班的廠就關(guān)了門,發(fā)給她們的安置費還不夠交養(yǎng)老金,什么叫屋漏偏逢連夜雨,秋玲算是嘗夠了。后來雖說在球館了菜市場了這兒那兒忙忙碌碌地干著,都不是穩(wěn)定的工作。
秋玲頭一次給王林生打電話,就是被學校里要的一百來塊錢難住了。找王林生要吧,自己實在落不下面子,不找他吧,受委屈的是女兒。盤著腿坐在地上,電話被她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折騰了好一會才打到了王林生那兒。王林生的聲音從電話里傳出來,秋玲一下有了靠山似的,眼淚也要掉下來了。不過,即便后來有時在電話里一聊就是半個來鐘頭,她也盡量不去打他的電話。協(xié)議上是寫著婷婷讀書看病的錢王林生負擔一半,可現(xiàn)在畢竟李麗珍是他老婆,離婚了,還要為前面的女兒出錢出力,大部分人都想不通,要生氣,埋怨的。
誰又能想得到呢?五年前留在小拇指里的一截鉛筆尖會變成血管瘤。還是婷婷的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給秋玲打電話,叫她快點帶婷婷去醫(yī)院看一趟。秋玲才如夢初醒一樣,趁兒子午睡,帶著婷婷去了醫(yī)院。
開始她也沒覺得那粒黃豆大的紅斑有多嚴重。坐在走廊里等著醫(yī)生叫號,腦子里還想著等會回去,順便挑兩塊棉布,天熱了,也該給婷婷買雙涼鞋。
回來的路上,秋玲就沒那么好的心境了。怎么也想不到那么大一點點東西還要做手術(shù),還要一萬多塊錢手術(shù)費。
她哪里有一萬多塊錢?
等車的時候秋玲又想起了王林生。
秋玲和王林生離婚九年了。那時婷婷才三歲。知道她要離婚,家里一下子熱鬧了,許多年不來往的也來了,都來勸她不要離婚的。舉的都是身邊離了婚的女人過得怎么苦,怎么后悔來不及的例子。
不管誰勸,秋玲都只有一句話,“你們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離婚好還是不離婚好?”她同王林生鬧了一段時間了,王林生天天三更半夜回來,卻又說不清自己在哪,女人還能沒那點敏感?她搜了幾次他的衣服,包,趁他洗澡翻了幾次他的手機,一個晚上哄婷婷睡著后,滿有把握地跑到李麗珍住的地方,把一點沒防備的王林生堵在了里面。
王林生讓她再想想,說他跟李麗珍根本沒什么的,再說,在外面混的誰不這樣,一個離婚的女人帶著小孩是很辛苦的,不過,她非要離婚他也不反對,房子歸她,東西也歸她。王林生說到做到,離了婚只帶走自己的衣服,家具什么的留給了她,不久就跟李麗珍結(jié)婚了。
聽到王林生又生了一個兒子的消息,秋玲還在上海,光著腳,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灰茫茫的天色。任何王林生的消息都不能再讓她激憤了。
當初去上海,是想離過去的一切遠一點,她在上海住親戚家的車庫,連個像樣的落腳的地方也沒有,更談不上接婷婷過來讀書了。后來她就回來了,沒過多久,遇到了現(xiàn)在的丈夫大毛。
開始她對大毛講,你不要來找我,我結(jié)過婚,又離了婚,有孩子。七歲了。
大毛不相信,說你別騙我。你看上去才多大呢,有七歲的孩子。
秋玲就把婷婷帶到上班的店里,叫婷婷叫大毛叔叔。
大毛沒有被婷婷嚇走。大毛還說,你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女兒。秋玲還是猶豫,那你家里呢?你家里能同意你娶個有孩子離過婚的?大毛說,是我結(jié)婚,還是他們結(jié)婚?說是這樣說,大毛的媽還是找到大毛的單位,讓大毛單位的領導勸大毛。大毛問領導,我影響工作了嗎?領導說,沒有。大毛說,既然我沒影響工作,為什么非要我跟她分手?這一鬧,非但沒把他們鬧分開,秋玲還同大毛光明正大地好了。秋玲胖了,照片又開始多了,又有興致化妝打扮了。秋玲和大毛結(jié)了婚以后,又過了幾年買了房子,大毛叫她把婷婷也接來一起住,秋玲就把婷婷從母親那兒接來了。
秋玲為難的是,大毛有很多朋友,他們多少知道一點婷婷,可她心里總覺讓人看見家里有這么大一個孩子大毛會難為情,叮囑婷婷呆在房里沒事少出來。秋玲對娘家的人說的是,只要大毛有一點點看不起婷婷,她馬上帶著婷婷走。她是寧肯要女兒,也不要丈夫的。大毛當然不是這種人,大毛事事聽秋玲的。秋玲唯一聽大毛的一件事是她不想再生小孩,卻不得不生了一個。因為大毛說了,要是沒有小孩,他們就沒了結(jié)晶。
大毛應酬也多,和過去不同的是,秋玲現(xiàn)在絕不多問大毛下班不回家去哪了,大毛一般都會告訴她幾點回來,碰到說不好幾點回來,也只好不告訴她幾點回來了。但是大毛會給她發(fā)一個短信,在短信里說,“秋玲,今天我又要晚回來啦,你先睡吧?!贝竺袝r還會在短信的末尾加一個親你,或者打一個笑臉。秋玲收到了,撇撇嘴,笑一笑,就放心地睡了。
秋玲也想,為什么她就不去查大毛去哪了?難道她不愛大毛?她有時也想,她是不是真愛大毛呢?還是貪圖大毛給她和婷婷一個家?假使說她不去多問大毛的去向是因為愛,那么她以前對王林生又是什么呢?人是奇怪的,她越是不問,大毛越是能脫身就盡可能脫出身來往家里趕。
他是把吃飯當作人最大的享受,這天倒了杯啤酒,慢條斯理地準備剝第三只龍蝦,秋玲已經(jīng)把去醫(yī)院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
婷婷等秋玲說完,馬上接了一句:要剝皮的!她被醫(yī)生的話嚇壞了。
那正好換一塊新的,多合算!大毛剝著蝦,呵地笑了??辞锪嵊行┎桓吲d,問她是不是去別的醫(yī)院看看。
秋玲告訴大毛醫(yī)生說的不能再拖了,不然手上的血管全壞掉了,而且換那么一丁點皮醫(yī)院要收一萬。
大毛說醫(yī)生的話多半是嚇人的,不過一個人的手是很重要的,所以再貴也得做。說是這么說,秋玲看他撥弄著筷子,知道他多少也發(fā)了愁。秋玲身體不好,懷孕了就辭了工作,全靠他一個人的工資,還要為房子還貸款,每個月都得秋玲細心安排好了,免得入不敷出。她的衣服看上去好看,其實大多是在小市場買的,她會還價,在菜上也會動腦筋,看上去色相味俱全,花錢卻并不多,就算這樣,有幾個月她還是緊缺起來,等他晚上回來兩個人把口袋皮夾全翻上一遍連零錢也湊起來,才勉強把那幾天不讓人察覺地過了過去。秋玲也知道大毛好幾年只穿五六十塊的衣服了,有時突然碰到單位里有事出去處理,連買瓶水的錢都沒有,只好落在最后等同事買。
夜里兩個人到了床上,仍在盤算怎么辦好,大毛叫秋玲去借借看,不行他再想辦法,總歸會有辦法的。
秋玲卻覺得大毛是盲目樂觀,他的辦法常常不是辦法,這也就是丈夫比自己小的壞處,關(guān)鍵時刻總嫌力量不夠,說,我想找王林生試試。他要是不肯再想別的辦法。秋玲只這樣說,沒有問大毛,你看好不好?你覺得怎么樣?覺得大毛能明白她只是這樣告訴他,并不是征求他的意見。
秋玲想打王林生手機的,看是吃飯的時間,一轉(zhuǎn)念,撥了他家里的電話。
王林生不在。接電話的是李麗珍,慢吞吞地說,王林生不在家,你打他手機呀。李麗珍還問了問婷婷的情況,說婷婷不愿意來她很能理解,大人不要把自己的感情強加到小孩身上嘛。不過你告訴她,我們很高興她來的。弟弟也想姐姐來。
聽著她這么心平氣和,秋玲覺得也不好馬上把電話掛掉,隨口問,怎么?王林生經(jīng)常不在家嗎?話一出口就后悔了,自己這是干什么呢,管人家在不在家。
李麗珍倒沒什么,說,是啊,我也習慣了,家里就我和冬冬兩個。似乎很有感觸,只是一時又不知道怎么說好。
看來王林生換了一個家,還是老樣子。秋玲能體會她的心情,對著丈夫的前妻說自己丈夫不好畢竟不大好開口,掛了電話就撥了王林生的手機。
秋玲原來以為多少要同王林生費一些口舌,雖然李麗珍的伯父是工商局的頭頭,他這些年折騰來折騰去,并沒有折騰出什么名堂來,沒想他一聽就表示婷婷的手術(shù)不要說一萬,就是十萬,只要他付得起,他都會付的,他就這么一個女兒嘛。不過,王林生說最好帶婷婷去另外一家醫(yī)院看看,畢竟手很重要,做壞了要影響到一輩子的。
第二天上午王林生果然來了,打電話給秋玲叫婷婷下去。他這樣急迫倒叫秋玲說不出什么了,等婷婷的腳步聲在樓梯上消失了,才抱著兒子站到窗臺邊,看著婷婷有些扭捏地穿過樓道的綠化帶,朝一輛黑色的汽車走過去。
下午婷婷回來了,說王林生帶她去了另外一家醫(yī)院,那邊的費用只要七千。秋玲給王林生打了電話,問清楚那家醫(yī)院是正規(guī)醫(yī)院,也沒有什么可說的,再三對王林生說,真是多虧你了,多虧你了。
不過想到為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血管瘤要跟王林生和李麗珍見面,秋玲還是有些煩惱。離婚后她同王林生聯(lián)系雖多,卻沒有見過面,電話一般都是秋玲打,以前學校放假了,王林生也會打個電話來,接婷婷去住幾天。秋玲每次都按照說好的時間把婷婷打扮好,送到路口,王林生來了也不下車,秋玲有意回避連車也沒細看過,更不要說王林生了。婷婷大了就不愿意再去王林生那邊的家,王林生有些失望,不大打電話過來了。
到了婷婷做手術(shù)那天,大毛幫著秋玲把婷婷送到醫(yī)院。王林生呢?秋玲正四處望著,一個男人慢吞吞地朝她走了過來。
秋玲嚇了一跳,脫口說,“你現(xiàn)在怎么這樣走路了?”
王林生苦笑了一下,“老毛病,看不好了。”
秋玲這才想起他腰椎老早就不好,現(xiàn)在更嚴重了,壓迫到了神經(jīng),不僅走路難看,人也矮了,臉也更胖了,不過氣色還好,讓她想起蒸熟的糯米飯,冒著油光的滋潤。
秋玲朝他身后看看,他是一個人來的。李麗珍沒同他一道來。大毛掏出煙,抽出一支遞給王林生。兩個人一抽上煙,就像長久沒見的朋友聊了起來。秋玲看看王林生,又看看大毛,知道并不是王林生矮了,而是大毛比王林生高,她習慣跟大毛站在一起了。又想她剛認識王林生的時候王林生多瘦啊,但人是年輕的,現(xiàn)在卻藏不住的有著那么一種老態(tài)了,什么都不再在心上了,悚然覺得九年還沒怎么過就過去了。
第二天上午王林生來醫(yī)院,婷婷睡著。秋玲說,我叫醒她?他連忙擺擺手,說,讓她睡。讓她睡。坐在婷婷邊上看著,摸摸她沒做手術(shù)的手,再碰碰她的腳,好像她剛生下來一樣透著一股讓人喜愛的新鮮勁。
秋玲看著有些傷感。婷婷出了院,父女兩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見了。
突然,王林生說,你現(xiàn)在真跟以前不一樣了。
秋玲吃了一驚,一時弄不懂他話里的意思,模棱兩可地說,年紀大了,自然不一樣了。
我是說你的脾氣。
我的脾氣?秋玲想,她的脾氣,是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碰到這種事的又不是只有她,別的女人不照樣和丈夫好好地過著。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
王林生說,我跟以前也不一樣了,我這樣忙著,也就想賺點錢給女兒。說著,恍惚地笑著。
秋玲不知道說什么好,她想把他的話理解得簡單一點,就是他現(xiàn)在很疼這個女兒。但是她琢磨著,又覺得他想說的就是對生活還是很滿意吧。
沉默了一會,王林生站起來,說他吃過飯再來,就要走。秋玲客氣了一下,說你事情忙不來也沒關(guān)系。
婷婷在這兒,我怎么好不來?王林生說著又去看婷婷。秋玲訥訥地說那也好,你在我正好回家一趟。
吃過飯王林生卻沒有來。兩點多點,她半坐半躺的有些睡意朦朧了,突然婷婷推了推她,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走了進來,一頭長波浪的卷發(fā),蒼白的臉上兩只無神的大眼,每張床上都掃了一眼,走到她面前。
王林生有點事,晚上才能來了,她解釋說,我也正好過來看看婷婷。
秋玲沒想到李麗珍會來,不是從前的短發(fā)了,不過還能認出是她,那張臉還是又白又小一點沒變,手里還牽了個孩子,仰著臉好奇地看著她。
秋玲問李麗珍他就是冬冬吧,真是,簡直就是王林生的翻版,也太像了。秋玲叫李麗珍坐,床邊卻沒有凳子,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上面擱著一包東西,忙把東西拿開。等到她和李麗珍都坐了下來,她才想到,她和李麗珍再也不會打起來了。秋玲誠懇地說,婷婷生病,把你們也拖累了。
沒事,在家也是呆著。李麗珍說,語氣很誠懇。
你來了就好,那我……走了,不知道家里亂成什么樣子了。秋玲嘴里說著,手已經(jīng)去拿她扔在柜子上的包,把用臟的還有用不著的東西往里塞著,很快塞得鼓鼓囊囊的。秋玲覺察出婷婷臉上的不高興,告訴她去一下就來,也沒有多朝她看,就出了病房往樓下去了。
回到家,兒子正在墻上畫畫,看見秋玲回來,指著剛畫的魚叫她看。
她把他抱過來抱了一會,問她母親他今天怎么樣,吃沒吃過,吃的什么,說完又放下了,拿拖把拖地,又拿抹布到處擦了一遍。有小孩的家就像個垃圾場。她嘆口氣。不過王林生的兒子冬冬就沒有自己孩子這么調(diào)皮,看起來很斯文,李麗珍也很斯文。秋玲想著,突然跳過許多年,想起她打在王林生臉上的那記耳光,隔了那么多年聽上去竟然還是很清脆,隨即又想起打過那個耳光之后的一個中午,因為伯父做壽,所有的親戚都集中到兩間不大的房子里,她和一個堂妹覺得無聊,抱著婷婷不知不覺沿著河走了很長一段路。忽兒看見兩個人頭挨著頭坐著,是王林生和李麗珍,就坐在向陽的一張長椅上,他們的身體并不是貼得很近,頭都微微低著,好像小聲地說著話,神態(tài)很親密。
她僵住了。王林生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也僵住了。李麗珍也看見了她,傻了似的一動不動。
她什么也來不及想,把婷婷往堂妹手里一放,沖過去揪住了王林生。李麗珍還上來攔,她的頭發(fā)真短呀,有一股飄柔洗發(fā)水的淡淡的香味。她用的也是飄柔,想到王林生用親吻過她的嘴親吻那些頭發(fā),整個人簡直就要爆炸了。是啊,她還動手打了她,一下一下,好像打在一塊木頭上。后來她們就沒再見過。她從來沒在心里那么深切的厭惡過一個人,好長時間她一想起李麗珍就要渾身發(fā)抖。
她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九年時間在她的眉間眼角留了幾條淺淺的皺紋。這臉并沒有變,還是她覺察不出自己的變?她洗了洗臉,拿出口紅來抹。
現(xiàn)在,她竟然沒有一丁點恨了。她想,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要是說她對李麗珍還有點莫名其妙的親近,就更讓人覺得奇怪了。
秋玲回到病房,李麗珍還在。被子卷起一點,空出一塊地方擺了張塑料的象棋棋盤,王林生的兒子笑容滿面的正在擺棋子,嘴里嘟噥著,“這個擺這兒。這個擺這兒。”
你們早點回去吧。秋玲以為她回來了,李麗珍該走了。
沒事。李麗珍抬頭笑笑,又低下頭去看著棋盤。
這孩子真有耐心啊。秋玲贊道。
習慣了,李麗珍不以為然地笑笑,他在家也這樣。
秋玲以為李麗珍客氣,后來又催過幾次,李麗珍就是不走,直坐到窗口已經(jīng)有些黑黢黢了,走廊里也飄起飯菜的氣味,秋玲把食盒一個個打開了,給婷婷鋪上餐巾,李麗珍吃了一驚似地問已經(jīng)這么晚了嗎?不慌不忙疊起棋盤,牽著孩子走了。
婷婷不高興地說,你都來了,她還不走,是不是有病???
秋玲說小孩子瞎說什么??墒?,誰知道?她干嗎不走?
從這天起,每天下午李麗珍都來醫(yī)院坐一會,每次都帶著兒子。包里除了一副塑料象棋,還有一本圖畫書,一個掌上游戲機。不過他最有耐心的還是下棋,嘴里反來復去說著,“這個擺這兒,這個擺這兒。”
這倒是秋玲沒料到的。她以為李麗珍跟她一樣,就是對對方有些好奇心,想知道對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一開始還有一種奇怪的念頭,希望李麗珍過得不好一點,好像李麗珍過得不好她才高興。但是真的見到了,又不是這樣了。她還是希望李麗珍和王林生過得很好,還有那個孩子。
也可能她就是來監(jiān)視的,怕王林生多給秋玲錢?或者,舊情復燃?不認前妻的男人究竟少。這一點,倒是女人更絕情。娘家的人醫(yī)院碰見了李麗珍,不約而同都這樣看著秋玲。秋玲也只有苦笑,送他們出去,說,她要來,我也沒辦法??粗麄兌甲吡?,躲到走廊里給王林生打電話:你叫她回去吧,我這兒真的不要緊。
王林生仿佛正在遙遠的地方,說,可能她想陪陪婷婷,你們隨她去吧。
秋玲只有嘆氣,坐得煩了,同她談些流行的發(fā)式了,衣服了,李麗珍好像并不要同她聊天,她說了,常常什么回答也沒有得到,反而顯得她嘮叨瑣碎,她后來也不說了,可是進進出出總不能真的當作面前沒有人,視而不見。
李麗珍卻是任何時候都斯斯文文,像棵樹似的沒有脾氣,專注地看著兒子。秋玲和婷婷這邊一有什么動靜,就抬起頭來看看有沒有什么事要幫忙,沒有就看著她們莞爾一笑。秋玲性子再急,也拿她沒有辦法,只好想,你愿意,坐多久就坐多久吧。有她在,她還能回家看看,下樓買點東西。直到隔壁病床問起,說是不是她家親戚,秋玲才又覺得尷尬,她們這種關(guān)系,說出去,多少讓人覺得奇怪吧?每天到了下午,秋玲都會心神不安起來,希望李麗珍不要來了,可是她時時朝進來的人張望的時候簡直也說不清究竟是討厭她來,還是等著她來。
好不容易熬到出院前那天下午,想到第二天上午就要出院,總算就要結(jié)束這一切,秋玲趁著婷婷睡著了,說了幾句感謝王林生的話,也感謝了她。李麗說,這有什么,婷婷畢竟是王林生的女兒,應該的。兩個人怕吵著婷婷都壓著聲音,話里也都有了幾分體己的意味。李麗珍忽兒說,我現(xiàn)在知道,他根本不是對家庭有責任心的男人。
秋玲吃了一驚。她還是有目的的。這才是她呆在這兒不肯走的目的。
李麗珍又說,我有時心里真悶,又沒有人知道。
秋玲怔了怔,體諒地說,我知道。
李麗珍感激地一笑,頗為無奈地說,以前我真不知道他是那樣的。真的不知道。
他那種人,是要自己的生活的,誰也攔不住,秋玲說,拉著床欄上的一塊橡皮膏,越拉越長,細細的一條,說,你們好的時候婷婷才兩個多月??赡苣隳菚r也是不知道的。
李麗珍訝異地看了她一眼,不說話了。兩個人面對面坐著,都有些不好意思去看對方。秋玲想,王林生這個人,以前把她和女兒丟在家里,現(xiàn)在又把兒子和李麗珍丟在家里,不過李麗珍對他的愛更多了點,對他的忍耐也就更多了點。她要是能忍耐,也是會一直同王林生生活下去吧。
門口一暗,是大毛來了。李麗珍爽快地站起來,說,你們聊,牽著兒子走了。
秋玲仍站在走廊上,李麗珍同她的兒子已經(jīng)不見了,大毛叫她進來,她對大毛說,你說奇不奇怪?我現(xiàn)在對他們沒有恨,一點都沒有。反倒覺得很親近,很高興看見他們,就像看見好久沒見了的親戚。你不會生氣吧?
大毛說,我氣什么?那是因為你有了我。
大毛的話對不對呢?秋玲想,她現(xiàn)在也說不清,覺得有點想哭,心里被一樣東西塞住了似的。
正往下沉的太陽穿過走廊斜伸進來,把她的半邊臉照得紅通通的,窗子外面一切都被照得金光閃爍。
她想起大毛,想起他被父母趕出來的晚上。十二月的冬天,他們坐在公園的涼亭里。黃昏時下過一點薄雪,風冷得嚇人,兩個人只好緊緊地靠著。她讓他快點回去,跟父母道個歉,回家里去,不要為了她再在外面受凍。她的心冷極了,仿佛任何都暖不過來了。后來,大毛說,我們?nèi)觽€硬幣吧。摸出一個一元的硬幣,說好了是字那一面朝天就回家,圖案朝天就在涼亭里陪著她。結(jié)果硬幣一拋出去,竟然咕嚕嚕的打了幾個滾,滾進了一個細小的夾縫。真懸那,要是硬幣真的是字那一面朝天,大毛真回家了,那么今天他們又是怎么樣?
兩個醫(yī)生說著話走了過來,秋玲看了他們一眼,繼續(xù)想著那枚硬幣,突然害怕了起來。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