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發(fā)
我娘是大毛的奶娘,大毛和我同齡。大毛搶了我的“口糧”,我在心里抗議過,但是抗議無效。
見過大毛娘幾次用布袋馱大米到我家,她對我娘說:“大嫂子,你是一根瘦南瓜藤吊兩個青瓜,身上的汁水都讓這兩個小東西吸走了,這點(diǎn)米算是補(bǔ)償?!?/p>
娘一次都沒要過送來的米。而我后來卻從大毛家得到不少好處。大毛平時口袋里有什么好吃的,她娘照例也給我一份。什么瓜子、糖食、糕點(diǎn)等。大毛家來客人,有時我被牽過去,有時我不請自到。她家炊煙變黑變粗升得快,大多數(shù)情形下家中來客人了,蹭到她家大門口,果然聞到一股油香味。常去大毛家,從大毛娘那兒受到不少防恐的啟蒙教育,什么村后山坡上有狼呀,什么來村莊搖撥浪鼓的剔牙蟲的會用麻袋裝小孩賣,等等。
原以為她這些話是用來嚇唬我們,讓我們別亂跑的,直到有一次,村口許多人圍著個賣零貨的,我和大毛也去湊熱鬧,見那搖撥浪鼓的一雙深陷的紅眼睛在大毛身上溜溜地轉(zhuǎn)。大毛娘趕來了,神色慌張地把大毛拽回家,我這才相信大毛娘說的不是謊話。那搖撥浪鼓的莫非就是個要捉小孩賣的壞蛋。大毛想要從賣零貨那兒買什么,她娘如數(shù)買回家。她買回一把小糖和兩個吹氣的氣球。
搖撥浪鼓的還沒走遠(yuǎn),大毛的兩個氣球就報銷了。一個吹撐破了,另一個放飛時掛在門前鳥巢上。
大毛娘拿竹篙子要把氣球捅下來,結(jié)果捅下一只赤裸著身子的小雛鳥。她娘連聲說:“造孽??!造孽?。?/p>
可憐的小鳥?!本陀秒p手把小鳥捧回家,準(zhǔn)備養(yǎng)那只小鳥。
大毛父親是個瓦匠,臘月里挺忙,忙著給人家修鍋灶,壘鍋灶。不管到哪家,她父親都把大毛架在肩膀上去做工。主人家桌子上有什么好菜,他從不動筷子,主人拉菜,夾在碗里的菜,他舍不得吃,省下給大毛吃。大毛每次回來從我門前過,油滋滋的嘴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蜌獾闹魅酥滥嗤呓硲T著個寶貝女兒,少不了買些好吃的讓大毛路上吃。
能分享大毛帶回來的好東西的,唯有我,沒弄到吃的小孩就罵大毛,罵她是撿來的野種。大毛哭著跑回家,兩只眼紅腫得像兩個小氣球。大毛娘知道了,像是個被捅了的馬蜂窩,一路大罵,朝罵大毛的人家奔來,一副拼命的架勢,惹事小孩家大人聽明白了事由,早早關(guān)上門,連頭都不敢露。我曾好奇地問娘,問大毛是不是撿來的。娘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說:“小孩子家草巴子嘴,別亂說!”
那年冬天似乎來得早些,冷些。一個雪天,大毛像只小鳥蹦蹦跳跳地到我家,說她大舅來了,以前沒聽說她有什么大舅,既然她家又來人了,我當(dāng)然高興了。進(jìn)了大毛家,見她娘埋頭伏在桌子上,她爸正和一個瘦小、皺巴衣服的人吧噠吧噠地抽旱煙。和她爸對面坐的這人,肯定是她大舅了,好像在哪里見過這人,突然想起來了,他正是常來村里賣零貨的!大毛娘終于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珠,她對大毛說:大毛,大舅想帶你到他家過一段時間,你去吧,過段時間后,你想家了,娘就接你回來。大毛不肯去,大毛娘繼續(xù)勸說:你出生時你這大舅正生病,沒來過我家,大舅家人口多,有好幾個哥哥妹妹呢,你去了不會孤單。大毛最后還是被說服了。走的時候,大毛想把那只鳥也一同帶去,那只鳥的爪子不知什么時候因掙脫而留下了血印。大毛娘說,小鳥長大了就想飛回到天上,這是鳥的本性,還是放了它,任它去吧。
大毛娘為大毛換了件新衣裳,又梳了回頭,用紅頭繩在大毛頭上扎了個朝天辮子,辮子扎得很緊。
“大舅”把大毛架在肩膀上帶走了,大毛娘和她爸一路跟著,跟到我望不見的地方。雪還在紛飛,一路雜亂的腳印很快就被雪覆蓋了。
大毛剛走的這幾天,我仿佛一只流浪狗在村子里瞎逛,看僻靜樹底下開著的瘦梅花和覓食小鳥的足印,聽踩踏雪的咯吱聲。我不由自主地就轉(zhuǎn)到大毛家,她家大門卻是開著了,近了,見大毛娘倚在門框上,出神地望著路口。
天晴了,大毛還沒回來,至今我都沒見過她。
大毛走了,大毛家一直沒有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