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村
對于一個33歲還沒結婚的男人來說,有很多事都是不好解決的。
比如在這個春日的黃昏,吳剛就只能呆坐在陽臺上,眼看著一輪即將熄滅的夕陽沉落在對面那幢七層高的住宅樓后邊。與此同時,樓下街道上的路燈亮了起來,像一只巨大的盤子,音響里放出音樂像是要從盤子里溢出來,店鋪門頭的霓虹閃動著仿佛要跳出那盤子的邊沿。城市在夜晚穿起了絢麗的晚裝,風情萬種,朝每一個人都拋來曖昧而又充滿媚惑的眼神。
晚飯是自己動手做的,簡單的飲食:黃瓜炒雞蛋、西紅柿青菜湯、外加一小碟豆瓣醬佐餐。本來要喝啤酒的,想一想,要喝酒還不如找朋友到外邊喝,一個人喝只能喝出更多的不暢快。吃過飯,抽支煙,然后泡綠茶喝,到添第三遍開水的時候,突然覺得茶水沒有了一絲滋味兒,就像平淡庸常的生活,過慣了,沒有感覺,突然有一天卻發(fā)現(xiàn),原來這生活居然如此沒有滋味兒。這樣一想,就像不小心碰觸到一條剛剛開始愈合結痂的傷口,痛感頓時產(chǎn)生出來,仿佛要從傷口開始彌漫開來,把每一縷空氣都纏繞起來。
于是把一把藤椅移到陽臺上來。陽臺是開放式的,現(xiàn)在這樣不封閉的陽臺已經(jīng)很少了,城市的最大特點就是想方設法把自己包裹起來,連陽臺都要用鋼鐵封起來,是包裹之外的額外包裹。吳剛自打買了房子,也沒想過要封陽臺。房間本來就夠狹小,再把陽臺封了,只能使有限的呼吸空間變得更加有限??臻g打了折扣,自由也打了折扣,這是買房子的損失;如果再把陽臺封閉起來,就等于是再打一次折扣,再蒙受一次損失。坐在不封閉的陽臺上,感覺呼吸是自由的,視線也不受干擾,這對他來說就是一種享受。于是繼續(xù)喝沒滋味的茶,看一本可看可不看的書,茶和書在生活中都變成了某種提示,告訴你生活的滋味兒會越來越淡,告訴你生活永遠都只是生活的背面。所以吳剛最后把書放在膝蓋上,把茶杯放在窗臺上,對著慢慢沉落的夕陽發(fā)呆。夕陽是鮮紅的一輪,但這鮮艷只是表面現(xiàn)象,事實上它已不能散發(fā)絲毫的熱力,發(fā)出的光芒也不甚刺眼,仿佛它只是畫在紙上的太陽而已。對著被對面樓頂遮擋了半邊的夕陽,吳剛甚至產(chǎn)生了幾分睡意,如果不是麻雀的嘈雜聲,他肯定要靠在椅背上打個盹。就在這個時候,陽臺外邊的麻雀們開始喧鬧起來。仿佛它們也是一群熱衷于夜生活的城市居民,在回家安歇之前,要把一天剩余的精力完全消耗掉。
吳剛的房子在三層,這是一幢五層的舊樓,樓下空地上幾棵高大的白楊樹還幸運地站在那里,面對著不斷擴展地盤、氣勢洶洶地要脫胎換骨的城市,它們似乎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灑脫心態(tài),依然在暖春的風中自在地搖晃著它們的枝條和葉片。吳剛買了這舊房子,差不多也是沖著這點兒。城市進化的步伐太匆忙,到處都是腳手架,到處都是攪拌機的轟鳴聲。那些高達三層樓的大樹被連根鏟去,樹根處的大坑轉眼間被斷磚殘瓦填補起來,看上去那兒似乎從沒生長過那么大的樹那么大的根??盏刈兂闪私值?,花園變成了商業(yè)街,寬闊的天空中一轉眼長出來許多無線電發(fā)射塔,在夜空中,塔頂閃爍著光點,但那并不是天空中的星星。老鼠也消失了,它可笑地站在幼兒園門口,孩子們見到都叫它米老鼠;麻雀當然也不見了,它們棲息在男人們的皮帶上,它們變成了手機鈴聲。就這樣,我們的生活空間被打了折扣,并且正在日漸被“陌生化”。
吳剛看這套舊房子的時候,并非被它的售價低廉所吸引,而是看中了這幾棵依然活在這里的白楊樹,看中了白楊樹上這群依然喧鬧的麻雀。鄰居他都不認識,不知他們是些好人還是惡棍,不知道他們幸?;蛘卟恍遥钪匾木褪?,他把這白楊這麻雀當成了鄰居。白楊樹長出了綠葉,這個季節(jié),空中飄飛著它們小小的像粉團一樣的飛絮。吳剛的陽臺上經(jīng)常落下些絮,他也懶得去清掃,就像容忍鄰家的貓臥在自家的門口。麻雀呢,每天清晨最先醒來的是它們,它們吵鬧不休,仿佛一群結伴上學的小學生走在窗外。吳剛經(jīng)常是在這個時候被吵醒的,他喜歡這喧鬧的氣氛,所以從不埋怨它們把他的睡夢打攪了。中午,麻雀們似乎疲憊了,躲在樹枝上,不聲不響,就在200米遠,街道上的大功率音箱中噴射出流行音樂,麻雀們似乎不被這些東西吸引,依舊在樹葉的遮擋中,收起翅膀,閉上嘴巴,白楊樹變成了一團翠綠的安寧。有時候,它們悄悄飛到陽臺上,用小小的喙在水泥地上啄著,也許有幾顆偶然撒下的飯粒,也許只是一個死于偶然的蟲子的尸體,或者是它們看走了眼,那只是一點水泥上地面上的粗糙的印痕而已??傊鼈儼舶矊帉?,這個時候,即便是吳剛就坐在窗前的書桌邊,也假裝早已睡著,任由它們在陽臺上逗留。它們是和平的居民,最講究公德,不侵犯別人的自由,也不覬覦他人的私人空間。到了黃昏,麻雀們活躍起來,在樹上開起了大會,七嘴八舌地發(fā)言;它們還跳舞,樹梢樹葉都抖動起來;它們可能還在唱歌,只是吳剛無法聽懂它們的歌詞和旋律。它們似乎忘卻了身處險境,并不在乎日益緊逼的鋼筋水泥樓群。沖著這一點,吳剛就覺得它們很了不起。這么一群鄰居,是任何高貴富有的鄰居都無法替代的。這差不多是吳剛熱愛這處舊房的唯一原因。當然這理由是不能說出來的,別人會把你當成傻瓜,貪便宜買舊房,你時常要考慮的就是,拆遷的通告什么時候會貼到你門口來。
直到天色暗下來、城市變得燦爛輝煌的時候,白楊樹在樓群之間的空白處徹底變成了一堆暗色的影子,麻雀也安歇下來,它們依舊不聲不響地棲息在樹上或者別的什么地方,總之它們仿佛從城市消失了,絲毫不被那里的繁華所吸引,根本不想去享受城市夜晚的奢侈。吳剛就是在這個時候陷入了情緒的低落期,這像是一種定時發(fā)作的病毒,每天都有這么一陣,是一種無從言說的心境,就像某種琢磨不透的氣味,逐漸滲透到皮膚里去了。他站起來,麻雀消失了,像是生活中突然殘缺了一塊,怎么都覺得有些空落落的。這個時候,白楊樹葉在晚風的吹動中,突然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像是被放大了一千倍,早已把城市夜晚的喧囂掩住了。進了屋,吳剛依舊要在椅子上繼續(xù)呆坐片刻,這個時候,燈是不開的,屋里充塞著黑暗,但不是純粹的黑暗,因為窗外遠遠的地方,有幾座正在修建的高樓,樓頂?shù)拇鬅粝裨阢y河系邊緣的某顆太陽一樣,把虛弱清冷的光發(fā)射到房間里來。因為不是純粹的黑暗,那感覺就像心里有一些縫隙,那些細小的光絲光帶不由分說地從縫隙中擠了進來,原本空落落的心里由于有了這些光絲光帶,變得混亂紛雜起來。這就是32歲的未婚男人吳剛身體里每天必然發(fā)作的病毒,就像電腦屏幕上突然出現(xiàn)的一堆亂碼,使生活原本正常運行的程序混亂起來。
女朋友穆惠并非每天都能來解救他。
生活突然出現(xiàn)那條斷裂帶,是在吳剛26歲的時候,那一年,跟他相愛5年的秦羽在另一座城市結婚了。這以后的6年里,他接觸過無數(shù)女孩子,有幾個跟他比較正式地談過戀愛,但是都沒有達到可以結婚的程度,目前這一個就是穆惠,一直在跟他研究結婚的問題。
失戀后第一個跟吳剛談戀愛的是個個頭高挑的小學老師。她比吳剛小一歲。留短發(fā),臉長,皮膚比較干燥,因此顯得沒有光澤,仿佛被生活折磨過的已婚女人。胸脯平坦,手臂長,腿長,身材細溜,但是走起路來卻是一絲不茍。這樣子本來吳剛是看不上的,但那時候他的生活剛剛出現(xiàn)斷裂帶,急于要填補起來,所以別人介紹他們認識的時候,他就答應了。他們有過幾次約會,跳舞看電影唱卡拉ok,只是沒喝過酒,因為她不喝酒。她說話時聲音很大,像是在講臺上給小學生講課。跟她一塊兒走在街上,吳剛很害怕,因為她聲音如此之大,好像他們不是在談戀愛,而像是在爭吵。當然她也有聲音小的時候,那只有一次,吳剛吻她的時候,她被他抱住,嘴唇被堵住的時候發(fā)出了“不”的聲音,不過聲音很小,像是耳語。她接吻的時候嘴唇變得很熱,嘴里的氣息也是熱的,吳剛就是在那一剎那變得被那熱氣弄得沒有了情緒。他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女子嘴里吐出的氣息,居然像火焰一樣燎人。吳剛從熱氣中拔出嘴唇,懷著一絲愧疚,因為他不失時機地打了一個噴嚏。這個噴嚏顯得滑稽,像是特意要拯救他,拯救是嚴肅的事情,卻是讓一個可笑的噴嚏來完成的。后來他們再見面,吳剛說什么也沒有吻她的沖動了。不管怎么說,吻一個不愛的女人是一種犯罪,這不單單是道德的罪。自然,去跟一個女人完成一個沒有沖動的親吻,那也是一種犯罪。他們約會的頻率變得越來越稀少,最后像一架發(fā)條沒有了彈性的鐘表,停了下來。這次戀愛持續(xù)時間僅僅三周,對于27歲的單身男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因為你不想去親吻一個不能讓你沖動的女子,所以你就得承擔你的高傲帶來的麻煩。那麻煩就是一個男人的麻煩,當吳剛一邊想著秦羽一邊自己解決問題的時候,他沒有一絲羞愧,那是懵懂的少年時代過后第一次如此。
第二個跟他談戀愛的女孩子是一個23歲的稅務員。那時吳剛正好28歲。他跟她的第一次約會是在一個可笑的地方:城市郊外的大橋邊,那里有一個巨大的垃圾場。他們一邊背對著垃圾場說話,一邊看著大橋下骯臟的河水在傍晚泛著一絲絲可愛的光澤。河面的反光當然是不骯臟的,骯臟的只是被污染的河水。他們相處得不錯,說了各自單位里許多可笑的事,最后他們手挽著手回到城里,找了一個小酒吧,坐在一角喝酒。酒吧里燈光迷茫,他們繼續(xù)說話。音樂使夜晚變得美好,他們的心情也美好起來。最后他把她送回家,在院子門口,她朝他擺手,他一直站在那里,看著她的背影被一扇大門抹去。這是一次平常的約會,他期待著它是一個良好的開端。跟一個23歲的女稅官結婚,這的確是個好想法。一個28歲的單身男子,有結婚的想法是再正常不過了。但是他沒結過婚,對婚姻還沒有任何經(jīng)驗,所以他是帶著一種冒險的心理去設計自己的生活的。結婚得面臨一大堆問題。當?shù)谌渭s會之后,他開始考慮這些麻煩的問題了。那一次,他吻了她。她是個小個兒,看上去像個高中女生,她可能從沒被吻過,臉上滾燙,但是她的唇舌是清涼的,就為了這個,吳剛陡然間對她有了許多憐惜之感。他們第二次接吻的時候,她還是努力抑制著自己的喘息,不讓它泄漏她的秘密。吳剛就是被這抑制的喘息逗引起來的,他沖動起來,摟住她,感覺到她的乳房緊貼著自己的胸膛。他渴望在這緊緊擁抱之中忘卻自己的過去,忘卻那時常像傷口一樣裸露出來的生活斷裂帶。到了這個程度,他們理所當然地消除了男女初相識時應有的距離,開始說得更近一些。他們探討著婚姻,探討著他們都未曾經(jīng)歷過的人生階段。結果,不知什么原因,吳剛沒有了結婚的念頭。也許是偶然透露的一個觀點,或者是一些分歧,總之,他打消了跟她結婚的念頭。這個念頭是在第幾次約會時打消的,現(xiàn)在吳剛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他唯一記住的事實是,他對她的接近,只是到唇吻為止。說實話,那是個外表可愛的女孩子,身材比例很協(xié)調,生動活潑,沒有辜負23歲的美好年齡。但是吳剛居然就這么傻傻地放棄了跟她結婚的念頭,因為不能娶她,理所當然地應該跟她保持距離,起碼不能讓她在新婚之夜受到丈夫的質疑。既然如此,在一次次被深吻激起的沖動,只能再一次變成男人的煩惱。無論如何,對于一個28歲的單身男子來說,這多少有點兒傻氣。
傻氣也是沒辦法的事,無端奪走一個女人的貞操,僅僅因為你身體的某一部分需要,那就是一種犯罪。這種犯罪感使他在兩年里沒有再跟任何一個女子談戀愛。那是在29歲到31歲之間的可憐年代里。
與23歲女稅官的約會保持了一段時間。最后是誰先撤離的,吳剛也記不清楚了。這之后在一個朋友的私人聚會上,吳剛認識了一個胸脯扁平但臉蛋特別美的女孩子,他之所以對她一見鐘情,完全是因為那張臉像月亮一樣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世間最完美的臉型,仿佛長寬高乃至弧度都經(jīng)過了精確的計算。那是飽滿光滑的肌膚,像是清晨粘滿露珠的荷葉,給人一種緊張感。那是一張可以為最出色的潤膚霜做廣告的臉蛋,臉上的一切配置都超乎尋常,達到了驚人的和諧。比如眉毛和眼睛、鼻子和嘴巴。就在看到那張臉的第一刻,吳剛的胸膛里產(chǎn)生了激烈的震顫,他突然產(chǎn)生了那種緊張感,就像喉嚨被卡住,呼吸變得近乎窒息。一個男人一生也未必有幾次這樣的機會。所以吳剛下意識地想,一定要抓住她,讓那張漂亮得讓他窒息的臉變成他生活中的美麗月亮。
她是在一家賣化妝品的商店里為老板看店。吳剛喜歡上她時,根本沒考慮她的職業(yè)和身份,他覺得一個女人生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被安排什么樣的命運,都是不能自主的,所以人不能在上帝的不公平上邊在加上一重不公平。幾乎是在第一次約會時,他就不由自主地涌起那種沖動,想要把那張臉捧在手上,盡情地欣賞一番。他幾乎是在這個想法冒出來的瞬間,就立刻把她抱在懷里,她很順從,那是在比較暖和的時節(jié),她即便是穿著薄薄的襯衫,胸脯也沒有多少觸感。吳剛沒注意這些,當他從最近的距離凝視那張臉時,光線很暗,他只能看到泛著柔光的一塊圓潤的白玉,他立刻感到了一種眩暈。眩暈中他捧起那張臉,想要去親吻。對于女孩子來說,步驟稍微快了點兒,所以她本能地拒絕,把臉移開了。吳剛這才從眩暈中恢復過來,不好意思看她,她倒是很快平息了下來,拉了拉他的手說:“我們往前走吧,這里太黑?!蹦菚r他們是在一個小公園里,公園里長著一叢叢的竹子,因為路燈在公園的邊沿,這些竹子就使黑暗變得更加黑暗。吳剛被她拉著,他們走到了路燈光能照到的地方,路燈光很微弱,近乎于沒有,所以她的臉依然是黑暗中唯一散發(fā)著柔和光澤的,是他的光源。他決心愛上她,并且讓那張臉永遠只屬于自己。
第二次約會,他親吻了整個臉龐,并且將唇舌觸及了她的唇舌,她在熱吻中開始富有動感,她的人完全不像她的臉那般安寧、沉靜、溫和。她似乎渴望被愛撫,發(fā)出輕微的呻吟,顫動著身體。既然有這樣的基礎,以后的約會他們變成了身體的會合。他探索她的胸脯,發(fā)現(xiàn)那里平平展展,乳房近乎于無。但是她的胸脯卻是異常敏感,當他在喘息中觸及到那小小的胸脯時,她像是一朵花蕾完全為他開放了,并且散發(fā)出充滿熱力的芳香。他把手探到她的下邊,她害怕似的渾身震顫抖索起來,像一片突然被澆上開水的嬌嫩葉子。他已等不得她更激烈的反應,因為他自己已經(jīng)極度沖動,所以他進入她的時候感到了她叫了一聲,是壓抑的叫聲,她說:“我的天哪!”。他感覺到一陣溫暖,卻不知道那是處女的血。后來當他知道這個時,她已經(jīng)離開了。他因此在下一次見到她時,感到愧疚。
那個晚上他幾乎沒能睡著,男人在做愛之后往往疲累,睡得很死??墒撬尤粵]能睡著,無論如何她那一聲喊叫令他難以忘懷。他奪取了一個處女的貞操,因此他得對這個女子負責。這就是他翻來覆去在想的事。
認識秦羽是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那時吳剛基本上還是個懵懂而又無聊的小男生。大學二年級處在內(nèi)心騷動的年齡段。大學校園里那些無所事事、滿世界亂跑、像是精力過于充沛卻無處發(fā)泄的人,大多數(shù)應該是大二學生。大一早已把他們的美好的理想給徹底毀壞了,又還沒到應該睜眼面對現(xiàn)實的大三,這樣大二變成了人生中的一段可笑的空白,吳剛相信所有上過大學的人對于大二的記憶都應該是淡漠的。比如他自己,大一時還曾經(jīng)抱著書天天進圖書館,或者到處找經(jīng)典影片看,甚至參加了一個學生社團。在圖書館泡了大半年,是以吳剛被嘲笑作為結局的。有一門課程的考試沒有試題,老師要求大家寫一篇論文,吳剛是班上少數(shù)熱愛圖書館的學生之一,因此蠻有把握,覺得這次以論文代替考試,無論如何他也要拿個高分。宿舍里有幾個家伙,從一進大學就天天在外邊流竄,翹課、上街、找女孩子,偶爾進圖書館找書,那也僅僅是因為無聊。到大一快結束時,他們看到吳剛還到圖書館看書,都嘲笑他。吳剛在絞盡腦汁寫論文的時候,已經(jīng)把相關的書讀了幾書包,因為耗了心血,所以對寫出來的論文自我感覺良好。那幾個家伙卻不這么費事兒,他們找了幾本書,東拼西湊,半天功夫就把論文弄好了。最后的結果是,吳剛的論文差一點兒就是全宿舍里分數(shù)最低的。這讓那幾個家伙樂翻了天,當面嘲弄吳剛,說老師就像是個壞孩子,知道怎么玩弄你。吳剛以后還是到圖書館看書,但是只看自己喜歡的,對課程基本上失去了好感,對老師也失去了原有的尊敬。心想,大學嘛,不過如此而已。一個人的性情看起來是天生的,其實是后天平培養(yǎng)出來的,比如吳剛的散漫自由,完全是大學對他性情改造的結果。進入大學,吳剛還有一個愛好,就是喜歡看電影,從無聲電影一直看到立體電影,大學一年級的周末,他大部分是交給了各種電影院的??墒堑搅四莻€春天,一切都改變了,他發(fā)現(xiàn),看電影的多數(shù)是成雙成對的學生,他們在看電影的時候免不了要動手動口,先是拉手,后來是擁抱,有的甚至躲在角落里接吻……像吳剛這樣的孤孤單單坐在那兒傻看的男生沒多少,這樣的場景不免勾起他內(nèi)心的騷動,那是青春期覺醒發(fā)出的大叫,像是黑暗深處滾出的雷聲,讓他再也在電影院里坐不下去了。參加社團的結果就更可笑,他本來參加了一個文學社團,因為他喜歡看書,高中時代還寫過一些東西,辦過班級刊物。這些社團的領導人一般都是大三大四的學生,社團的活動不過也就是組織一些聚會而已,高年級的學生很少參加社團,只有大一大二的傻孩子才參加社團:如果能堅持到底,那肯定是這些人自以為自己就是某一方面的領袖人物。因此社團的領導人自然就該是那些堅持到高年級還沒有退出的學生了。吳剛參加文學社團不到四個月,發(fā)生了一件事。有個二年級的學生,大概感覺到自己頗有才能,認為擔任社長的大四學生不夠格,所以他開始在社團內(nèi)煽動造反,為了反對論資排輩,他除了主動要求組織了幾場活動,又邀約一幫低年級的學生,鼓動變革,要求實行社團內(nèi)的民主,采用競選社長的辦法來決定誰當社長。那高年級的學生豈能善罷甘休,他混到社長這一步容易嗎?他跟兩個副社長一商量,簡單地就把這個煽動造反的家伙開拔出去了。這個胸懷大志的家伙不服氣,干脆拉起人馬,自己成立了一個文學社。因為吳剛曾經(jīng)在中學時代發(fā)表過文章,這兩個文學社現(xiàn)在都來搶他,一個說對方是“非法組織”,一個說對方是“官方體制”,吳剛被他們弄得沒辦法,只好哪一個都不參加,就這樣,他退出了文學社團,并且對社團永遠失去了興趣。
這就是吳剛那不堪回首的大一時光。到了大二,他像一輛發(fā)動機突然熄火了的汽艇,隨波逐流,茫然地在水面上轉著圈兒。生活失去了目標,青春的美夢破滅,舊的秩序受到摧毀,新的秩序卻還沒建立,這就是他在那個春天里的生活現(xiàn)狀。差不多是每天吃過晚餐之后,大一的學生還像去年的他一樣傻乎乎地往圖書館跑,大三的學生忙著找女朋友約會,大四的學生走在去考研培訓班的路上,他成了校園里最無聊的一類人。因為無聊,他抱著一瓶啤酒,在足球場的看臺上坐著,一邊看空蕩蕩的球場,一邊喝啤酒。空氣溫暖,太陽的氣息還彌漫在空氣中,花粉變成了肉眼看不見的微塵,滲透在呼吸中,這些氣息混合著啤酒的美味使人迷醉。這樣極度的無聊,使天氣變得漫長,他在看臺上坐了許久,天也沒能黑下來。后來有一幫精力過剩的家伙跑進了球場,前呼后擁地踢球,他們大呼小叫,吳剛卻什么都沒聽到。只能感覺到他們白色的球衣像一片片花瓣似的在眼前飄來飄去,裹挾著一陣陣溫暖的芳香。他的啤酒也總是喝不完,像一只傳說中的金盆,不斷從盆底涌出金子般的液體。這讓他的醉意也變得像一只調皮的蝴蝶似的飄忽不定,他在恍惚中追逐那只蝴蝶,它卻虛若無物,閃動在遙遠的地方,吳剛感覺自己跑了幾萬里路,有時甚至整個身體都飄飛起來,卻也追逐不上那只蝴蝶。他想,也許需要更多的啤酒,自己才能抓住那飄忽不定的醉意。這個春天的黃昏,天總是暗不下來,酒總是喝不完,足球場上那伙人,總是沒能力把他們的足球射進門洞。吳剛呢,總是喝不醉。這樣,大家看到就是一個大二的傻家伙,坐在空空蕩蕩的看臺上,一口一口地喝啤酒。
秦羽后來對吳剛說的就是這樣。吳剛怎么也記不起在哪兒見過秦羽,她卻說她見過他,就是見過他在足球場空空的看臺上一個人喝酒。吳剛自己也記不起有多少次,自己是在那看臺上那樣喝酒。秦羽是個小個兒女生,她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得多,小巧的臉盤,小巧的身材,他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的領帶上別了一個特別的夾子,是一只小得像曲別針那么大的手槍吧,那是他從一個好朋友那里搶來的。小巧的金屬手槍閃爍著亮光,這讓那個小女孩好奇,她伸手扯住他的領帶,把玩起那只小手槍來。吳剛倒不覺得意外,他是被她那雙手給吸引住了。那是一雙細嫩小巧的手,有著像兒童一樣膚色質地,相比之下,領帶上那只小小的飾物要粗糙得多。
那雙手讓吳剛感到如此美麗,以至于多年以后,當他變成了一個年滿30的單身男人,他得出一個結論,每一個人身體上都有令人震驚的部分。準確地說,吳剛首先是在女子身上認識到了這一點。她們有的有漂亮的臉蛋,有的有奪人心魄的眼眸,有的有性感的胸脯,有的有令人難以忘懷的頭發(fā),更不用說,有的是歌喉出色,有的是嗓音迷人,有舞姿出眾的,有手指形狀宛如玉雕的,還有耳朵仿佛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上帝造人,大概是要給每一個女子都打上奇妙的印記,以便當她們在世間走一遭、返回去的時候他老人家還能認得出她們。既然對女子如此,對男子當然也這樣。那么男人們和女人們,他們身上,上帝賦予他們的那個奇妙的印記是什么呢?難道不是連接他們彼此的一個關鍵嗎?多少年來,吳剛在跟一個又一個女孩子談過戀愛、甚至跟她們有過肌膚之親后,他感覺到,他們是在對方的身上尋找那個關鍵,那個上帝賦予他們的奇妙印記。
這么說,身體上的實體是感性的東西,比如一雙美麗的眼睛,一只小巧漂亮的手,或者一雙圓潤富有彈性的乳房。吳剛進一步想到,可能上帝還在我們身體上打下了更隱秘的印記,那不應該是某個實體,不是女人的乳房或者男人的生殖器;而是我們身體上彌漫出來的某種看不見嗅不到的氣息,那應該是人的性情,是人的靈魂的呼吸。所以,那些未婚少女,會在某一天突然心醉神迷,無所顧忌地把處女貞操奉獻給一個男人;那些已婚男人,也突然會在某個時刻方寸大亂,瞬間眩暈,在自己的妻子之外愛上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這些人世間的錯誤,完全來自于上帝對人的捉弄,因為上帝給他們打上了性情的印記,是這個印記使男女相遇并且發(fā)生眩暈,是性情使他們眩暈——而性情無所謂對錯,性情指示你犯下的錯誤,只能由上帝來寬恕。
李檣攝影作品·流逝系列 陜西定邊 2005年
愛上秦羽,是吳剛的初戀。那時候他們都差不多是20歲左右吧。一段時間里,他們把學校的每一個角落都走遍了,他們是手拉著手走的,看上去像一對親密的孩子。他們相愛的形式就是不斷地走動,一般是從學校那個有噴泉的水池那里開始。像是完成某種儀式,他們往往各自抱著一本書,在那里相遇。他們站在噴泉前邊看水柱在眼前幻出七彩色的虹,有一些細小的水沫濺在臉上,感覺臉上頓時變得冰涼,空氣也是清涼潮濕的,他們在那里看幾分鐘。然后秦羽發(fā)令說,走吧。于是他們就從那里開始,沿著有小松樹、棕櫚樹、白蠟樹的校路走,一邊走一邊說。說些什么,吳剛現(xiàn)在也記不得了,只是在說話中間,吳剛有時會看到她白白的脖頸,還有垂在肩頭的發(fā)梢。她是個說話柔聲柔氣的女孩,就像一株圓潤小巧的玉蘭在走動,吳剛的初戀是彌漫了花香的。他們走過教學大樓后邊的草地,從一蓬蓬的紫藤蘿下邊走過,再經(jīng)過食堂前邊的一排高大的法國梧桐,走到教員生活區(qū)。那里的路兩邊有許多磚砌的小花壇,春天長滿了芍藥和牡丹,粉紅色的花蕾有時會突然爆裂成怒放的鮮花,他們走過小花壇,差不多天快黑了。于是他們折身返回。學校很大,他們也不覺得累,很長一段時間,在學校的圍墻里邊走動,樂此不疲。中間,碰到賣冷飲的冰柜,吳剛給秦羽買雪糕或者冰激凌,于是他們各自拿著一種叫娃娃臉的雪糕,邊吃邊看著雪糕化成乳液,滴落在水泥路面上。秦羽的嘴唇小巧圓潤,吃雪糕的時候,嘴唇上沾上奶油,經(jīng)常是這樣,吳剛忍不住想伸手去替她擦去那些白色的奶油。后來他終于伸手替她擦掉,那時他們站在一個籃球場的鐵柵欄外邊,秦羽靠在柵欄上吃奶油冰激凌,用一只比指頭大不了多少的小勺子一勺一勺挖著吃。奶油沾在她的嘴唇上,看上去她像一個玩具娃娃。吳剛想也沒想,就伸手去觸摸她的嘴唇。觸感是鮮明的,從吳剛的手指上傳遞過來,使他的身體發(fā)生了震動。她眼簾垂下去,吳剛凝視著那只小巧的嘴唇,把手指蛋觸上去,仿佛觸摸一片剛剛開出的花瓣。那是豐滿潤澤的花瓣,帶著一絲輕微的震顫。吳剛舍不得收回自己的手指,于是手指就像一只流連忘返的小甲蟲,附著在花瓣上,像是被粘在那里。突然間,一陣輕柔的痛感從那里傳來,吳剛的身體一震,秦羽用牙齒咬他的指蛋。吳剛就是在那一刻全身沖動起來,那震顫是從靈魂深處傳出來的,就像地核的震動引發(fā)了地震,他的身體像晚風中的河流,突然間變成了一波波的浪花。他把她擁在懷里,緊緊地抱住,然后他們靠在鐵柵欄上接吻。慌亂而不得法的吻,就像上帝在捉弄他們,使他們彼此既想靠攏對方,又想脫離對方,于是接吻變成了上帝的雙手互搏。這是他們彼此之間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吳剛發(fā)現(xiàn)那身體的震顫使他的愛情變得無法控制,他就是在那一刻真正陷入了眩暈,他愛上了她,并且永遠也不想和她分開。
一個男人真正成熟起來,就是在他挨夠生活的耳光之后。
3.4.2 春季降水量只表現(xiàn)為異常偏多,剛察1967年和1985年出現(xiàn),天峻1964年和1994年出現(xiàn),海晏1997年和2000年出現(xiàn),共和出現(xiàn)在1964年1967年,茶卡出現(xiàn)在1967年和1986年。
有一段時間,吳剛執(zhí)著于找個女孩子,跟她結婚。那是他知道秦羽結婚的消息之后。大學畢業(yè)之后,秦羽留在那座大城市,而吳剛卻回到了老家這座小城。之后他們多數(shù)時候通過電話和書信來延續(xù)他們的愛情。因為特別思念秦羽,吳剛曾經(jīng)有過三個月中到省城去十趟的記錄。要知道,兩座城市之間相隔將近千里之遙。吳剛三個月的收入其實是不夠買十趟火車票的。為什么他要執(zhí)著于跑來跑去的愛情呢,有段時間他曾經(jīng)反思過這個問題。結論是,這本身證明了愛情的不穩(wěn)固??墒窃捳f回來,世間又哪有穩(wěn)固的愛情呢?于是在畢業(yè)后兩年中,由于這么一次又一次地奔向另一座城市,吳剛始終沒能把他所呆的這座城市當成自己的家。但是很明顯,他的家也沒在秦羽那座城市。于是在來往奔忙中,愛情發(fā)生了悄然變化,就像一張在跑動中搶拍下來的照片,由于不斷移動,照片上的畫面變得模糊不堪,讓人對事實本身產(chǎn)生了懷疑。最后一次,當他跑到秦羽那座城市去見秦羽,他們在一間借來的房子里幽會,那個晚上,當他和她融為一體時,她流淚了,淚水滴落在他的胸膛上,讓他頓時滿身冰涼起來,仿佛胸膛上堆滿了冰茬。她一邊流淚一邊跟他做愛,仿佛做愛是一件異常悲傷的事。當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時,他下意識地萎縮了下來。他只感覺到空氣變得冷起來,雖然那還是早秋時節(jié),并不冷。她突然嘆了口氣,止住了眼淚,然后她近乎瘋狂地把他壓在身下,撫摸他的全身,手緊緊地握住他萎縮下來的東西,然后用溫熱的嘴唇來愛撫他的全身,把那些原本冰涼的淚水變得溫暖起來。但是他仿佛全身給潑上了涼水,內(nèi)心里某個角落已經(jīng)開始結冰。他們是在借來的一間房子里度過了這個晚上,在一個幾百萬人的大城市里,他感覺到自己走失了,像一團原本就松散的云團,現(xiàn)在被風吹散了。他想去找回自己,卻發(fā)現(xiàn)每一個部分都不能接受另外的部分。他拖著自己拒不回歸的靈魂,把它們強行攥在一起,回到了這里。過了幾個月,他得到了她結婚的消息,并沒有過多的痛感,因為那些被分割的部分現(xiàn)在還沒有合攏,他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那個又深又寬的斷裂帶??礃幼?,它永遠也不會合攏的。
有時候他努力地反思,想,為什么當初不鼓起勇氣跑到秦羽那里去呢,一個幾百人口的大城市,一定能容得下他這么一個男人。但是他居然沒去。也許偶爾他也冒出過這樣的念頭,但是很快這些念頭就被沖散了。那么在他無法控制的靈魂一角,一定是有什么在阻止他去。那是什么呢?是什么居然能躲過他的思想,用無形的手調撥著他的行動呢?他不知道。
和一個女子相愛五年,最后卻是因為他不能邁開腳步、走到她身邊,而使他們變成了永遠不會再重逢的陌路人。如果是別人,可以找到很多客觀的原因,可是他不,他找不到原因。每一個客觀的理由他都可以輕而易舉推翻。他最終還得回原處,那就是,肯定是有什么不可知的東西阻止了他,并且在改變他的生活現(xiàn)實??赡苁切郧??如果歸罪于上帝,那也未嘗不可,因為性情是上帝賦予的。但是他捉摸不透自己的性情,又是一個什么東西。
既然感覺到不可知,那么生活中那個醒目的斷裂帶會依然存在。
回到那個胸脯扁平臉蛋卻漂亮得讓他喘不過氣來的女孩子吧。
在以后的很多時候,吳剛會想起那個女孩子,就是因為他一直對秦羽抱有一種愧疚。他覺得是自己無法把握的性情導致了他們的分手,秦羽完全可以嫁給他,他們可以組織一個家庭,生孩子,買房子,幸福地生活。可是,他寧愿三番五次地跑來跑去,也沒有跨出那一步,如果秦羽要質問他,他找不出任何理由可以回答她,只會變成她眼中的懦夫、毫無責任感的人。這樣想來,完全是因為自己,秦羽才沒能得到她所期待的幸福。因為這個想法,他對秦羽感到愧疚。
那個晚上,那個女孩兒離開之后,他是讓被單上的血跡給嚇壞了——奪走一個處女的貞操,完全是因為毫無準備的沖動。他對她了解不多,對于跟她成為夫妻、跟她生兒育女、跟她白頭到老……根本沒有多少把握。他對他們倆都沒有把握。所以他在那個夜晚輾轉反側,睡不著。一個女子,意外地跟他血肉相連,并且用被單上的血跡與近乎痛苦的叫聲提醒他,他得對這個女子負責。這像突然闖進門的陌生人,一剎那讓他感到了恐懼。
他努力地想要把她看成自己的一部分,努力地要讓自己適應這另外一部分,陌生的一部分。但是,最終他熟悉的一部分硬生生地拒絕了那陌生的一部分。他看著她憤怒和屈辱的眼神,看著她堅決地給他一個背影,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是很多個晚上,他會在睡夢之中看到那眼神,是那個女孩子幽怨的眼神。這常常攪得他難以安睡。
那個女孩子幽怨的眼神,使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討厭自己的肉體,他仿佛看到自己生活中的那條斷裂帶越來越深,越來越寬。當他站在這深淵旁邊時,他感到了一種發(fā)自黑暗內(nèi)心的恐懼。
他在想自由的問題。是心靈的自由重要,還是肉體的自由重要?如果肉體背叛了心靈,那他,這肉體和心靈的主人,應該站在哪一邊?
就像俗話說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要審判它們的罪過時,不免感到一種心臟撕裂般的疼痛。是手心的痛,也是手背的痛。
這就是在30歲至32歲之間,他一個單身男人的可憐歲月。
剛剛進入32歲的時候,他偶然認識了穆惠。也就是他現(xiàn)在的女朋友。他不得不承認,他要在自己的生活中忽略秦羽是不可能的。這是他跟無數(shù)女孩子接觸之后留下的唯一清醒的認識。拋開他性情中懦弱的東西,拋開他面對自己時生出來的恐懼,他必須承認,秦羽已經(jīng)成為他生活中的一個閃光的星星,時刻在他幽暗的內(nèi)心里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畢竟,她是他的初戀。單就愛情來講,他無法忘卻她。她的氣息,她的身體,她的服飾……她成為他堅硬內(nèi)心里的柔軟的核。他認識了穆惠,只有一個原因:穆惠的長相酷似秦羽。
最初見到她的那一刻,他感到震撼。因為是在陌生的街頭,他在看到她的一剎那居然誤以為是秦羽來到了這里。他呆呆地盯著她的背影,后來他的腿腳不由自主地帶著他發(fā)呆的眼神和突然跳起來的心臟走動起來。他跟著她,一直把一條街都走到頭了,她突然轉過身來,看到了他的眼睛。她也突然就像秦羽那樣,垂下了眼簾。他猛然間就想起那個黃昏,在大學球場外邊的鐵柵欄那里,他用手指去觸摸秦羽的嘴唇,那一刻,秦羽垂下了她的眼簾。吳剛頓時涌起了一種奇怪的痛感,仿佛那個被秦羽的牙齒咬過的指蛋一直把那痛感珍藏著,現(xiàn)在展示出來,就像展示一件活生生的文物。他們呆立在街角,足有一分鐘。如果不是街口人來人往,他肯定會忍不住要去拉她的手,并且用手指去感受她的嘴唇的,那也是小巧圓潤的嘴唇,跟秦羽一模一樣。
就從那一刻開始,他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某種生機活潑的東西。仿佛一部老電影換了演員和場景,一切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上帝似乎早就將兩個人連在一起了,只是,連接他們的,不是性情,而是另外的東西。仿佛繞了圈子,又回到了原處。因為他沒能邁出那一步,他失去了秦羽;可是在他失去了秦羽之后,秦羽又來到了他的身邊。那么上帝最終沒有失去作用,他繞著圈子還是要把你們連在一起。
他第一次邀請她到他的房子里去,他給她買了一只專用的杯子。在他書房兼臥室的窗臺上,還有另外一只一模一樣的杯子。是玻璃杯,像冰塊雕出來似的,磨砂玻璃。兩只杯子上邊都有鮮艷的圖案,一只上邊是草莓,一只上邊是櫻桃。那有草莓的玻璃杯,他已經(jīng)保留了5年,是秦羽第一次到他宿舍去的時候,他給她準備的。以后你來了就用這只,我專門給你買的,他對秦羽這么說。秦羽捧著那只杯子,小心翼翼地,手指蛋撫摸著那顆鮮艷的草莓,她對他的回報是一臉像草莓汁一樣甜的笑。秦羽結婚了,秦羽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留下了這只有草莓的玻璃杯。他時常讓那只玻璃杯里裝滿水,裝滿水的杯子給人感覺充實,不會讓人覺得空虛。好幾年,這只玻璃杯孤零零地站在他的窗臺上,懷抱著澄澈清凈的水,像是抱著某種想象。他每周都要清洗那只杯子,使它一直保持著干凈透明,一塵不染,水是差不多每天都要換的,所以杯子每天都能擁抱著新鮮的水。并且安寧地呆在陽臺上。
現(xiàn)在,由于有了穆惠的出現(xiàn),窗臺上有了兩只杯子。他跑到商場里找,居然找到了一模一樣的杯子,似乎這樣的杯子永遠都不過時。他買了這只有櫻桃的杯子,并且對她說:以后你來了就用這只杯子,我專門給你買的。穆惠當時就注意到那另一只杯子,打趣他:那么,那只杯子是給誰用的?他說:過去曾經(jīng)有人用過,現(xiàn)在再不會用了。穆惠沉默了。她雙手捧著那只杯子,仿佛在擠壓著杯子上的櫻桃,他真擔心她會把櫻桃汁液擠壓出來,染得手上都是鮮紅的。
以后,他對穆惠講起了秦羽。因為那只杯子就在窗臺上,無論他還是穆惠都不能不正視。所以他索性把自己跟秦羽的事都告訴了她,但是有一點,他沒跟她說,那就是促使他接近她的原因,就是她跟秦羽外表驚人的相似。
穆惠顯然有些同情秦羽,她說,你應該跑去跟她結婚的,她等了你兩年,多不容易啊。
他嘆息一聲,我也等了自己兩年。
穆惠瞪著漂亮的眼睛:你等你自己?
是啊,我等我自己。
你不能決定你自己?
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一直沒能下了決心跑到那座城市去,跟她一塊生活。可能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會遇上你。
我是你要等的人么?
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相信我自己有一天會回答這個問題的。
搞不明白。穆惠最后失去了探索他的興致。她不是淺薄的女子,但是面對他,她覺得仿佛站在一個深深的水潭邊,她不能去探測它的深淺,因為它有把她拉進去的危險。
你用不著搞明白,我對自己也一樣——我都不想搞明白的,你何必煞費苦心呢?他說。
可是……穆惠沒說出來,但是他明白他的意思。他讓她感到?jīng)]有把握。
可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連他自己對自己都沒有把握,怎么能苛求她對他有把握呢?這就是他生活中最大的麻煩。肉身沖動了,可以自己解決;心靈激動了,可以隨它去;可是墮入了自己內(nèi)心的深淵,那又什么解決辦法呢?這就是他生活中最大的麻煩。
所以他們經(jīng)常坐在陽臺上,他的目光越過城市的樓群,看到了遠處模糊的山影;穆惠端著那只有櫻桃的杯子喝茶,看著他一臉的茫然,這是他們約會時常有的場景。當然,他們不會長久如此,這是黃昏時刻,白楊樹上的麻雀開始活躍起來,它們一群群飛動起來,像一群頑皮的孩子,鬧騰著,不是優(yōu)雅的飛動,而是莽撞的跳躍式的。
他喜歡麻雀,所以這個時候他不跟穆惠說話,默默地看麻雀們的歡樂。它們是些小東西,翅膀小,羽毛小,腳爪小,眼睛小,連喙也只能去啄細小的米粒。它們的力量很小,它們的生活圈子就更小,總之,它們生活在一個小世界里,自己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比如說,明天可能就會有一只巨大的鏟車,用碩大無朋的巨鏟轉眼間就將那幾棵白楊樹鏟去,留下墓穴一樣的深坑,它們的家園轉眼間就消失了,于是它們流離失所,最終死在垃圾堆上,變成一抔糞土,誰也不能拯救它們。它們的自由也是有限度的,因為它們不能依靠自己的翅膀,飛到太平洋那邊去。甚至,從城東飛到城西的可能性都沒有。它們甚至不能造出一種飛行工具,可以借助工具飛越高高的樓群。這就是它們自由的局限。但是它們熱衷于自由,它們成雙成對,在樹梢的枝杈處或者在舊房子的屋檐下結婚成家,生出一窩小兒女,繁衍它們的家族。它們在清晨或者黃昏,無視我們?nèi)祟惖目鞓泛屯纯?,它們過它們自己的生活。它們可能與人為善,但是它們不參與人類的生活,它們不會變成人類的寵物……這,就是它們的偉大的自由。
他在一種狂熱之中把穆惠變成了自己的女人。
他常常在陽臺上的癡想之中使自己變得狂熱起來,這就像一種病毒,由于某些外在的刺激,會迅速發(fā)作。比如他本來還只是在看飛動的麻雀,卻在突然間變得迷醉起來,他把目光轉向了身旁的女孩子,這時穆惠正好也把眼睛抬起來,他們目光相接的時候,仿佛是上帝在一瞬間把連接他們的電路接通了,于是他們不由自主地開始擁抱起來,喘息著接吻,品嘗對方唇舌的滋味兒,觸摸對方的肌膚。他觸及到她富有彈性的乳房,引發(fā)了自己身體的反應,也使她渾身顫抖,變得潮濕,變得溫暖富有熱力。而他就像一棵近乎枯死的樹,剎那間受到滋潤,得到陽光,變得鮮活起來。
這是唯一的一次,以后她對他吝嗇起來。
雖然有那只櫻桃杯子,她還是很少到他的屋子里來。她經(jīng)不住從他的眼神里、從他的話語中、從他身體里彌散出來的誘惑,所以她唯一的辦法就是遠離他的身體。她感到一種不公平。她需要他,是永遠的需要;但是她感覺在他和她之間有某種東西,那種東西肯定不是麻雀或者磨砂玻璃杯,而是別的什么東西。她跟他有一絲絲距離,但是她覺得她可能永遠也跨不過這一絲絲的距離。所以她能做的努力就是,用時間來消磨這一絲絲距離。她跟他若即若離,所以他們長達一年在一起,卻忍受著自己欲望的折磨,而沒有睡到一張床上。
雖然穆惠酷似秦羽,但是吳剛并沒有把她當成秦羽,除了最初見她的那一刻,他誤以為是秦羽來到了他的城市。以后,他把她當成了他生活中的某一個女子,就是能讓他去親近的女子,雖然,他現(xiàn)在還不敢說對自己有把握,但是他抱有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希望像兩條平靜流動的河流,最后匯合到一起。
在黃昏的某個時刻,吳剛會坐在陽臺上,等待著穆惠的來到。在等待期間,他與那些麻雀交流。當然是冥冥之中一種無聲的交流。
你們自由么?
我們自由。
你們能把握自己么?
我們不能,但是我們活在這里,我們在飛。
我也不能啊,但是我不能飛,雖然我活在這里。
那是你的事,你們?nèi)祟?,除了患得患失,還能有什么樂趣呢?
你們太狂妄了吧,麻雀。我不是正在努力活得更順乎我的心靈嗎?我對自由的渴望,你們不是也能見到嗎?
我們不懂你們的自由,正如你們不懂我的自由。我們只知道,我們渺小地活著,享受著渺小的生活和渺小的自由。
也許吧,但是我也需要渺小的生活和渺小的自由。
那你只能自己去把握了。
麻雀們似乎不愿意跟他多探討,因為它們的生命有限,不能耽誤啊。相比之下,人就有更多的時光可以浪費。他把目光轉向窗臺,那兩只玻璃杯,相隔11年,卻依然像同齡似的,看不出誰更年輕。它們懷抱著透明的水,自己也變得透明起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看兩只玻璃杯的時候突然有了沖動,男人的沖動肯定是極度偶然的,雙腿間的東西有時像小孩子一樣頑皮,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它也會突然沖動起來,讓你尷尬難堪。吳剛就在那一刻感覺到難堪,仿佛肉體在嘲笑心靈,庸俗的生殖器在嘲笑高貴的上帝。
他靜靜地坐了片刻。但是穆惠沒來。即便來了,她也不會給他他想要的。這是男人和女人的悲劇。她不想要嗎?他不信。他唯一佩服的,是她的克制能力。比如在某個時刻,當他在親吻她的時候,把手悄悄地伸向她的胸脯,她的胸脯下意識地抬起來,迎接著他的手指。她的喘息和呻吟仿佛在為他吹動號角,她的濕潤使他忘乎所以??墒窃谧詈蟮臅r刻,她還是制服了自己的肉體,然后堅決地拒絕了他。那也是他最尷尬的時刻。就像她的心靈在訓斥她的肉體,他的心靈在嘲笑他的肉體。
在一次喝酒的時候,他認識了巧巧。他不知道她姓什么,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別人叫她巧巧,他就記住了巧巧這個名字。
她是專門陪男人的女子,這他知道,所以以后跟她接觸好長時間,他也從沒有問過她的真實姓名。在一個涼爽的秋日黃昏,他在陽臺上呆坐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個電話。于是撥通了她的電話。她可能根本沒記住他,因為僅僅是喝酒時的一面之緣。她在電話中問:你是誰?他說了好半天,那女孩子終于明白了在哪兒見過。于是她來了。她穿著漂亮的短絲襯衫和長裙,頭發(fā)飄逸,染成金黃色,頭發(fā)上別著一個獨特的發(fā)飾,是一只七星瓢蟲。其實他見她第一面時,對她并沒有多深的印象。他只是被內(nèi)心里某種瞬間涌出的心思驅動著,撥了她的電話。但是當她來到他的屋子,出現(xiàn)在明亮的燈光下,他不由在心里贊嘆,她的確漂亮。
她是那種很中看的女孩子。臉上很有骨感,嘴巴稍微大些,正好跟有骨感的臉模相配;她的嘴唇豐滿紅潤,雖然涂著唇膏他還是看出了她嘴唇原本的質感。牙齒很整齊,白凈,她呼吸之間會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他是被她的眼睛吸引住的,在她那一彎修長的眉毛下邊,像荒野里的一泓湖水,閃閃發(fā)亮,清澈純凈。他在那一剎那間感到震驚,做她這種職業(yè)的女孩子,居然會有這么一雙清澈閃亮的眼睛,這是他生平未有的經(jīng)驗。
一開始他并沒有什么沖動,那時他在陽臺上喝酒,突然間麻雀們安寧了下來,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和孤單。他渴望穆惠能來。但是穆惠并沒有接受他的邀請。在孤單中,他甚至希望從街頭叫一個陌生人來跟他一塊兒喝酒。但是人們的確陌生,他們不會搭理他。他知道如果他去邀請一個陌生女子來跟自己一塊兒喝酒,別人一定會當他是瘋子,會把他揍扁而且再用腳踩成緊貼地面的薄片。這就是人的悲哀。他想,你生活在人中間,卻不能找個人來驅走孤獨。
于是巧巧來了。他什么也沒說,給她倒上酒,那女孩子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她默默地喝下了第一口紅酒。紅酒是苦澀中帶有清香的,他感到愜意。最重要的是,跟這個看起來很舒服的女孩子在一起,他感到了愜意。她臉上的皮膚并不白皙,但是有一種閃亮的光澤,像是成熟的葡萄光滑的表皮。他說:你的臉,真的好看。她笑了,抿了嘴:那你就好好看哪。
我想用手摸一下,可以嗎?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她嘻嘻地笑,那樣子有點兒頑皮:不可以。但是緊接著她把臉探過來,離他更近些。
他像夢魘似的,把手探向虛空,觸及了那張臉。就像觸摸某種水果滑潤柔嫩的皮,他感覺到里邊飽滿的汁液所產(chǎn)生的張力。
他觸摸她的時候是閉著眼睛的,她笑的聲音像是抑制不住地大起來:你這個人,真有意思。
他再給她倒酒,她說不能喝了,他沒有強倒,一邊端杯一邊說:怎么叫有意思?
那女孩子說:你不像別的男人。
那當然,他說。不是自豪,而是承認自己的特別。
他們什么也沒做,臨走時他朝她的小包里悄悄塞了鈔票,她感覺到了,他像是攬著她的腰,其實是把鈔票塞進她的小包里了。她走了一截,突然回過身來,走近他,把嘴唇貼在他的腮幫上,吻了一下。
第二次給她打電話,她在電話中說:想我了嗎?他說:是想你。
他想,也許自己是在想一個“人”。
她這次穿著繃得緊緊的套衫,短裙,長腿厚襪子,看上去很性感。這一次,他們什么都沒說就開始接吻,他一直撫摸著她的眼睛、她的眉毛、臉蛋和鼻子,最后把手貼在她的嘴唇上,輕輕地,他把她的唇膏拭去,顯露出嘴唇的本色,是很漂亮的嘴唇,飽滿圓潤,就像是某種成熟水果的果肉。他親吻她的眼睛,她的鼻子,臉蛋和眉毛。最后他貼近了她的嘴唇,像是去感觸那只嬌嫩的水果。
她本來頑皮地把手探進了他的胸膛,在那里輕輕撓著。像是給一只小狗撓癢癢那樣,后來她把手取出來,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他親吻她的嘴唇時,她回應著他。后來,他把嘴唇移開,攬著她的頭凝視她的眼睛,依然是那雙讓他詫異的眼睛,清亮如水,讓他有一種想要跳進去的愿望。他看了她許久,她開始是微閉著的眼睛,現(xiàn)在眸子閃動著,帶動著長長的睫毛,像兩只蝴蝶在水面翻飛。
她輕柔地呼吸著,散發(fā)著一絲芳香,依然是薄荷般的清涼的芳香。他像是在享受這個安寧的時刻,享受這團清澈的空氣,一直凝視著她的臉龐和她的眼睛。
為什么這么看著我?女孩子閃動著眼眸問他。
我喜歡你的鼻子,你的眼睛,還有你的眉毛,你的牙齒和嘴唇。
女孩子閉上眼睛,手從他的脖子上落下來,探進了他的內(nèi)褲,握住他,他自然地開始沖動起來,女孩子悄悄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個粗俗的詞:“弄我!”
不單是她的身體讓他沖動,連她的這個粗俗的詞句也讓他沖動,像是小鳥回到了樹林,魚兒回到了水中,他的身體跟她的身體貼近了,他的手撫摸著她的內(nèi)褲,手談進隱秘的地方,那里溫暖濕潤。他進入她的時候,她居然嘆息了一聲,他用力的時候,她像被繃緊似的,緊緊抱住了他。
臨走時他依然給她的小包里塞進了鈔票。她沒在他那兒過夜,他不習慣留一個妓女在家里過夜,但是他在一覺睡醒的時候,看到了窗簾上搖曳的燈光,是隱約閃爍的,像是人世間未曾熄滅的溫暖。他突然想她了,不是身體的想念,而是心底里某個角落感到空虛無比,那里需要她。
她第三次來的時候,是黃昏,天沒黑,夕陽正在往對面那幢八層樓后邊墜落。他坐在陽臺上,并且邀請她也坐到那兒去。他也為她買了一只杯子,跟窗臺上那兩只杯子外形一模一樣,是磨砂的玻璃杯,冰雕出來似的,隱隱滲出絲絲冰涼。這次他還是在那商店里找到了那種玻璃杯,不過不是櫻桃和草莓,而是蘋果。鮮紅的蘋果。他遞給她,她把紅紅的嘴唇放在蘋果上,冰一樣的磨砂杯子呈現(xiàn)出溫暖的色調。然后他們看麻雀,天氣開始冷起來了,風吹動著白楊樹,葉子紛紛落在地上,鋪出一層金黃。掃落葉的垃圾工嘟囔著,興許是希望鏟車趕緊來把這討厭的樹鏟掉。麻雀在樹上跳躍,依然歡叫著。
她穿著一件黃色的毛衣,是那種帶著長長茸毛的衣服,看上去很溫暖。皮裙子,帶毛的長筒襪子。她的腿修長,擺放在他面前。他問她:你穿得真漂亮,很貴吧?
她笑,說:不貴,這毛衣,自己織的;這皮裙,是假的,才六十塊錢;這襪子,四十塊錢。
皮鞋呢?他感到驚奇,看著她的皮鞋,那是一雙高跟皮鞋,小巧玲瓏;紅色的,看上去鮮艷奪目。
皮鞋呀?三十塊。
你真會買東西。他不由贊嘆道。
然后麻雀們開始安寧下來,風吹得越來越大,白楊樹一陣抖動,發(fā)出令人恐怖的聲響。他感到冷。他們把椅子搬到屋子里,他給她倒紅酒,這一次,他沒給她用一次性杯子,而用那只帶蘋果的杯子——她的杯子——給她盛酒。
他們喝了許多酒。然后一邊喝酒一邊玩撲克,她很會玩。他總是輸,他輸了就叫她刮鼻子,他的鼻子被她刮得生痛,但是他喜歡她手指觸著他鼻子的感覺。最后一次她刮他鼻子的時候他捉住了她的手指,把它放在唇邊。他像是品嘗一種珍稀的水果,用舌尖舔著她的手指。她把手指一直放在他嘴唇上,后來她移動了身體,把她的臉偎在他的肩頭上,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像是一對頑皮的老鼠。
他起身上廁所的時候,她開始收拾他的床鋪。他是個生活懶散的人,床上很亂,她在他的柜子里到處找。找到了干凈的床單枕巾,鋪上。他回來的時候,她開始教訓他:你的床單啦枕巾啦被罩啦,都該洗了!
他憨憨地聽她教訓。真是奇怪,她居然會教訓他,而他居然也聽她教訓。
然后他們坐在床上,互相摟抱著接吻。是她吻他,吻他的脖子和耳朵,撕開衣服,脫掉襯衫,吻他的胸膛。他們氣喘吁吁,互相吻對方的肌膚。她的胸脯飽滿而富有彈性,給他很好的觸感。她把手撫摸在他下邊,隔著短褲摸索他。這期間他們一直沒有關燈,她完全赤裸著身體,真是很好的身體,他從沒見過這么好的體形,她的肌膚不白皙,就像她臉上的色澤一樣,但是光滑飽滿,是健康的肌膚,年輕的肌膚。他不習慣于對著人赤身裸體,但是這個女孩子的裸身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念頭:那就是,這么好的身體,如果不在明亮中展示,那真是暴殄天物。
她給他脫了內(nèi)褲,在他耳邊說:這短褲,要常洗常換,以后,你有了老婆,要愛惜自己的老婆……他突然轉過頭,把她摟緊,用了多大的力氣他都說不出了,反正她被突然摟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發(fā)出一陣呼吸緊張的喘息和呻吟。她像是回擊他似的,把腿絞纏在他的身上,使他也感到緊張起來。
后來他們熱汗淋淋地躺在一起,手在被窩里動著,頑皮地撫摸著對方的身體。她伸過嘴巴,在他的耳朵上咬了一口:你要是想我,就給我打電話……或者,你應該找一個女朋友……
他沒告訴她,他有女朋友,但是……
這期間,他跟穆惠相會過許多次,但突然平淡起來。就像他在陽臺上,坐著一把藤椅,看著白楊樹和麻雀一樣平靜。他很奇怪自己的沖動消失了,面對穆惠,他既不能想起秦羽,也不能想起穆惠本身。他們閑散地約會,清淡地呆在一起,像是兩個厭倦了生活的人。他曾經(jīng)想過,是否需要她,她和她的身體。這個問題使他感到疑惑。因為他沒有明確的答案。需要嗎?也許需要。但是又不是迫切需要。也許,他孤單的生活中,并不需要一個“人”??墒呛芏鄷r候,他又需要一個“人”。
在人之中,不知道自己對“人”需要還是不需要,這就是冬天到來之時,他最大的悲哀。一個33歲男人的悲哀。
如果需要,就要。如果不需要,就不要。這是他的自由。對于另外一個人來說,這是不公平的——這個人,就是你需要或者不需要的“人”。
穆惠肯定是因為這一點才對他若即若離的。
這種若即若離使生活變得平淡起來。
他在某一天像是突然明白了這一點,他不再對穆惠有所苛求,因為你不能把你的自由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生活的起點,那里,依然有一條深刻的斷裂帶。
冬天里風吹得冷起來,下過幾場冷森森的雨之后,白楊樹完全變成了一些干枯的枝杈。生命的痕跡在那里消失了,攪拌機和鏟車依然在粗聲大氣地鬧騰,白楊樹在冬天會感到危險正在迫近嗎?
麻雀也一樣,它們失去了白楊樹,就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中,暴露在城市的霓虹之中。但是麻雀還是要在清晨起來喧鬧,它們似乎無所畏懼。不知道晚上它們棲息在什么地方?吳剛常常想這個問題。它們肯定不能蜷縮在光禿禿的白楊樹枝上睡覺吧?它們肯定也懼怕寒冷,所以它們肯定也需要溫暖的巢穴,渴望互相用身體的溫度來取暖。如果可能,他愿意把自己的陽臺自己的客房騰出來,給麻雀們一個棲身之地,讓它們度過寒冷的冬天。但是麻雀們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想法,它們并沒有往他的陽臺上飛,往他的客房里飛??瓷先ニ行┳宰鞫嗲椤5故撬拇白?,時常都關得緊緊,太冷了,風大,玻璃窗只能這樣緊閉著。很少的時候,他把窗子開著,那是因為他需要外邊的空氣。那三只玻璃杯子并排站在窗臺上,里邊裝著清冷的水。水是干凈的,玻璃杯也是干凈的,平平靜靜地站在那里,像是幾座微型的冰雕。
冰涼的冬日黃昏,因為麻雀過早歇息了,他呆呆坐在窗前,感到了房間和身體的寒冷。他禁不住又打電話。給那個叫巧巧的女孩子打電話。
他很愛惜地把她的那只帶蘋果的杯子遞到她的手上,她的手凍得冰冷。他愛惜地握住她的手,暖了許久。水是溫暖的,杯子也變得溫暖,然后是她的手。她的眼睛依然明亮。這是不是嘈雜的城市給他的一個幻覺?他在那一瞬間懷疑起來。的確,她的眼睛的確是清亮如水的。他不由萬分憐惜起她的眼睛,希望那清亮的感覺永遠保留下來。于是,像第一次見面那樣,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舍不得移開自己的視線。
這是一具多么可愛的身體呀,他在抱住她光裸的身體的那一刻,突然在心里嘆息道。
而她則分明感覺到他像凍得發(fā)抖似的,身體整個兒顫動起來,像是極度恐懼中的顫抖,她嚇了一跳,閃動眸子去看他,卻發(fā)現(xiàn)他正凝視著她的臉龐,觸摸著她的眉毛和嘴唇。
這時從她嘴里突然發(fā)出來從沒有過的嘆息,她撫摸著他的身體,嘆息著說:你太孤單了……
說這句話、嘆這口氣的時候,她在看他的眼睛。他聽到了她的嘆息和話語,這話有些令他意外,然后是震驚,因為她從沒說過這樣的話。她是一個妓女,她懂嗎?她懂他的孤單嗎?也許他們對孤單的理解并不相同,可是“孤單”這個詞語所發(fā)出的音是相同的,也許,這就是上帝要把他們連接起來的關鍵?他想到這個,突然感到極度的震驚。
他的震驚只是短暫的,“弄我!”她又說出那個粗俗的詞語,是命令式的,然后他就被她抓緊,帶向她的身體,與她合為了一體。
巧巧,他叫她,她把眼睛抬起來,眼眸轉向他,他像是在哀求她: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好嗎?
她把頭貼在他的胸脯上。
然后他們摟抱著睡著了。
天快亮的時候,屋子里的氣溫下降得厲害,他們幾乎是被凍醒過來,于是他們又緊緊摟在一起,互相用身體取暖。空氣清冷而又干凈,城市在睡眠,清潔的空氣使黑夜變得安寧無比,萬籟無聲。突然,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耳朵,他們聽到黑暗之中“錚錚”兩聲脆響?!笆鞘裁礀|西在響?”他們異口同聲地問對方,兩聲響過,剛剛被穿了兩個小孔的黑夜又合成了一個整體,他們感到黑暗越來越冷,對方的肌膚卻是異常溫暖,于是他們擁抱著進入了溫暖的夢鄉(xiāng)。
天亮了,他發(fā)現(xiàn)窗簾被吹動起來,原來,昨晚沒有關緊窗子,那里的一扇窗戶是開著的,風從那里吹進來,把屋子里變成了冰窟。
他關窗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窗臺上的兩只玻璃杯子里邊結了冰,厚厚的,現(xiàn)在它們真成了冰雕了。兩只玻璃杯子上都留下了一條清晰得近乎尖銳的裂痕——昨晚他們聽到的響聲,肯定是玻璃杯被凍裂的響聲。那兩聲“錚錚”的脆響,突然間像冰冷的刀刃一樣直直地插進他的身體里。巧巧從被窩里探出頭:你在看什么呀?
是杯子,他說,杯子凍裂了。
不是我那只吧?她問。
他趕忙扭頭去看,她那只完好無損,放在床頭小柜上。
不是。他看著她說。她給他一個輕松的笑。
“巧巧,”他奔過去,俯下身子,吻她溫熱的臉:“你愿意嫁給我嗎?”
他看到她瞪著雙眼,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顆星星正從天上掉下來。
他們在床上躺了很久,才磨蹭著起床,起來后,他們?nèi)タ茨莾芍槐粌隽训牟AП?,那上邊的裂痕清晰得扎人的眼。他們拉開窗簾,看到外邊的房頂上和空地上,填了一層薄薄的雪。
因為有雪,外邊很安寧平靜??瓷先ゲ幌袷窃诔鞘?,而像是到了遙遠的鄉(xiāng)間。
他們看到窗臺上有一只麻雀。
它硬邦邦地躺在窗臺上,翅膀半張,嘴巴緊閉,身體保持著蜷縮的形狀。
他們愣愣地站在那里,手拉著手,看著這只麻雀的尸體。像是在為它舉行葬禮,他們沉默著,看了好幾分鐘。
“真可憐!”她最后嘆息一聲,說。